回到SP局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部属们忙碌地在办公桌间穿梭,我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来处理我不在时所累积的文件。但是,我根本无心工作,满脑子都是刚才在岳父办公室时,和岳父的谈话。
岳父表里不一的态度,让我很困惑。我跟随他很久了,第一次看到他这种反应。他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吗?我不想怀疑他,但是,我也不认为我看错了。
是因为他知道我和路子的关系吗?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事情,但是,我马上否定这种想法。因为他用不着因为这样的事情对我隐瞒他的情绪。
如果真有需要对我隐瞒的事,那一定和三浦有关。看情况,岳父可能对杀死三浦的人,已经有所掌握了。或许,他已经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我的这种想象并非毫无根据。岳父曾经雇用征信社调查三浦的举动,如果一直到最近还持续对三浦做类似的调查的话,那么就有可能得到他与疑似真凶的人联系的报告。
想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想直接冲去找岳父。可是,这只是我单纯的猜测,还属于假设的阶段,如果这样就去找岳父的话,一定会被他说我过虑了,然后把我赶出去。所以我决定从征信社下手。
星期一我在岳父的办公室看到三浦靖史的调查报告时,看到印在那份报告上的征信社名称,我记得那家征信社的名字是“昭和综合征信”。
我请现在手中没有事要忙的女部属拿黄页电话簿来给我。隅田成美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给我。她的脸上并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谢谢。”
“这个叫Town page。”她好像立了大功般,说,“现在没有人说这是黄页电话簿了。”
我耸耸肩,目送隅田成美回去她自己的座位。工作能力强的女生多少都有些孩子气。重点是有点年纪的人,谁好意思用年轻人才会用的英语用法呢?虽然从事的是流行的广告业,还是得坚守日本人的界限。
按照索引,翻到“征信、侦探”那一页。从公司的名称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处理大事情的大公司。我对登了大广告的那几页视而不见,专找夹在广告里的小字。
“昭和综合征信”出现在“昭和信用服务社”和“昭和侦探社”之间。我的手指横向滑动,把印在电话簿上的电话号码与住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手册上。事务所的地址是新桥五丁目的田岛大楼五楼。那是个适合成立征信社的地方。我茫然地盯着手册,看了好几分钟。
十一点的时候,我和银座的一个化妆品厂商有约,并且预定和对方的宣传部长一起吃午餐。不过,我现在决定跑一趟新桥,所以要取消午餐的约定。这个决定当然不能让公司的人知道。被部属知道上司跷班,以后就没有那个脸带领部属了。其实就算没有跷班,我这个星期也根本没有工作的心情。
准备好资料后,我便离开公司。因为客户的公司在新桥附近,所以我换乘银座线到新桥车站下车后再往回走。十一点以前就到达客户的公司了。我直接进入会议室,省略了寒喧的客套话,直接进入工作的主题,商量如何发送新产品样品。客户对我提供的资料相当满意。
快快地办完正事后,对方邀请我一起共享午餐,我很委婉地拒绝了。离开客户公司时,已经十二点半。走过新桥车站前的行人穿越道,从外堀通的日比谷出口出来,绕过了JR车站前广场的C11蒸气火车左边,下了柳通往南走。
大约走了六百公尺后,果然很轻易地就在电机杂志社的附近找到了我的目标。那是面对同一条马路的大楼,看起来好像最近做过整修工程,整栋建筑物的风格相当老式。
一走进大楼的入口,就是虽说是大厅,其实只能算是供人穿行的地方。大厅里没有守卫,好像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样子。漆着暗红色的电梯门占据了窄小墙壁的一部分。电梯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显示着承租人的板子,我在并排着不动产公司与进口代理业的牌子中,看到了“昭和综合征信”的牌子。
我双手抱胸,眼睛看着“昭和综合征信”的牌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已经来到这里了,但是关于要如何调出岳父的报告内容,却没有事先想好具体的对策。如果没有很好的理由,对方一定会打电话问岳父,我也会立刻露出马脚。我不想在夜晚时偷偷闯入,翻箱倒柜地搜索我要的资料,也不想用花钱收买的方式,要对方提供答案。
就在我想不出该怎么办,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时候,墙壁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般的机械声音。那是停在一楼的电梯启动了的声音。标示灯的数字一个个往上加,停在五楼的地方。不久,电梯开始往下降。
整个五楼都是“昭和综合征信”的办公室。我立刻躲藏在隐蔽处。其实我没有躲的必要,但是下来的或许是调查员,我只是想避开对方而已。
电梯的门开了,一位年轻女性从里面走出来。她穿着红色的夹克,夹克下是花衬衫和合身短裤,手里拿着名牌的小型包包。
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虽然她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和以前的样子不一样,但是我肯定她就是我在三浦家看到的本间万穗,尤其是那头像男孩般的发型,不会错的!我连忙跑到马路上,叫住她:“喂!”
女人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一看到我的脸,倒吸了一口气后,便像弹簧突然蹦开一样,快速地往马路上冲。
“等一下!”我虽然这样喊,但她充耳不闻。红色背影往日比谷通的方向逃走,我追了上去。
不到一百公尺的距离,我就追上她了。我抓住了她夹克的衣角。她放弃逃跑,累得弯腰站在马路中央。明明比我还年轻,却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抓到你了。”
“——不要用暴力呀!”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抓着她夹克的手。这个女生看过我在三浦家殴打三浦的情形,记得我当时的恶形恶状。
女生一边用力喘息,一边站直了身体。她的脸颊通红,用手拍着包包上的灰尘。
“大叔,你的体力真好。”看来她还有贫嘴的力气。
“你能说明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站在马路上说吗?”
我发现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都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大概以为我是流氓或拉皮条的人吧!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我只好让步了。
“好吧!我们在附近的餐厅一边吃饭一边说。”
因为她说正在节食,所以我们去了面对日比谷通的意大利咖啡厅。但是,本间万穗却毫不犹豫地点了提拉米苏。
“怎么?你不是正在节食吗?”
“所以呀!为了吃这种东西,所以才不吃午饭呀!”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为了不被她牵着鼻子走,我也只好空着肚子,只点了咖啡。等一下再去吃猪排饭吧!
“你姓本间没错吧?为什么会在那栋大楼?你在‘昭和综合征信’工作吗?”
“勉强可以说是那里的调查员啦。只是打工的性质,我的本行是学生。”她坦率地老实招供,应该是知道佯装不知是行不通的。
“给我看学生证。”
“你很多疑耶!算了,没办法。”她从包包里拿出车票夹递给我看。是S大学的学生证,人文社会学系三年级,本间万穗。照片拍得很清楚,确实是眼前这个人没错。
我把车票夹还给她,说:“现在的女大学生真可怕,竟然会调查他人的私生活。这算是社会实习吗?”
我的话好像让她不舒服了。她噘着嘴说:“总比在录影带里脱衣服的女生强吧!”
“你这话有歧视的味道。”我说,“她们所做的事至少是在自己能负责的范围内,没有给别人带来麻烦。”
“什么嘛!你自己说的话才充满歧视的味道,好像征信社是社会的毒瘤。”
“我从没这么说过。”
“说大话的人最让人讨厌。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来找我们调查的委托人,很多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有道德形象的人,但是脱掉一层假象后,他们和宫内厅那些无聊的人没有什么差别。”
没想到她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这个女生和我在三浦家看到的女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不管怎么说,我好像有必要改变对这个女生的看法。
“你为什么会选择打这种工?待遇比较好吗?”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她好像觉得自己刚才说话太尖锐了,所以态度缓和了许多,“我现在在社会研究室学习,专攻都市论。我是为了明年要提出的论文,所以到征信社做实地调查。我这样说会不会太耍帅了?”
“噢!”这倒十分让人意外。
“学生的身份对这个工作而言,有加分的作用。因为我是女大学生,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加以防范,老经验的大叔侦探问不出来的事情,我却可以轻易问到答案。虽然这样的工作不是我的兴趣,也没能得到多大的好处,但是可以互相得利,所以我也做得很开心。”
“是吗?”我内心暗自佩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是该进入主题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派你到三浦靖史的身边,调查他的一举一动吗?”
她的眼神露出警戒的神色,话也变得谨慎起来。
“我和三浦先生是大学的朋友介绍认识的,和我在征信社打工无关。因为他是对都市论有兴趣的作家,或许可以提供一些资料给我作研究参考,所以我常常去拜访他。”
“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吧?星期一我去三浦家拜访时,那天的你怎么看都像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你一定是知道我的来历,所以故意隐瞒身分,对我演了一出蹩脚戏。这就是你调查三浦的证据。”
她好像被逮到把柄了似的垂下眼睛,轻轻地摇了头,说:“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泄漏调查的内容给第三者是违反规定的。”
“这么说,你承认你接受‘昭和综合征信’的指示,调查三浦了?”
她装作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开始低头专心吃提拉米苏。但我不吃她这一套,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得到你打工的地方吗?你或许想不透。我告诉你吧!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我偷瞄到我岳父拿在手中的调查报告书上的公司名称,然后再从电话簿上找到住址。”
本间万穗的手没有停止,但是我相信她确实听到我说的话了。
“委托人是‘新都广告’的专务,门胁了壹,七年前去世的三浦妻子的父亲,也是我的岳父。我想你们一定也调查了他在大阪的生活,不过,你应该是三浦回到东京以后,也就是今年夏天才开始参与调查的吧?或许你用了什么下流的手段接近他,所以能够自由进出他家。本来这项调查应该是没有结束期限的,但是现在被调查的对象死了,你的这个工作也等于结束了。对了,发现三浦尸体的人不就是你吗?”
本间万穗终于抬起头。她的表情很古怪。
“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当时固执地按了很久的门铃吧?我从门上的窥视孔看到你的脸了。”
她吓了一跳,手上的叉子掉落在桌上。
“莫非你就是……”
“很遗憾,不是我,杀死三浦的另有其人。为了让警察了解这件事,我在警察局里解释到半夜。”
本间万穗松了一口气,肩膀也垂下来了。也许是因为害怕吧!她的脸色很苍白。
“不要吓我。我以为你要来杀我灭口。”
虽然她很逞强,但毕竟是女孩子,无端被卷入杀人事件,一定会心生恐惧。我比她年长许多,或许该为了让她产生恐惧感而向她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啦!”她伸直背,脸上恢复坚定的表情说,“不过你已经知道这么多,应该够了吧?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交给我岳父什么样的报告。”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泄漏调查的内容。”
“拜托你。”
“不行。”
我把手放在桌子上,说:“这样低头请求也不行吗?”
本间万穗仍然固执地摇了头。
“你真的很固执。”我忍不住这么说。
“这不是固执不固执的问题,我有保守秘密的义务。”她的语气急躁,显然是生气了。
“三浦靖史都已经死了,还谈什么保守秘密的义务?”
“你错了,保守秘密的义务是针对委托人的。”
“刚才你说过,委托人都是些无趣的人。”
“这和要保守秘密的义务是两回事。”
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再这样废话连篇,真的会被杀人灭口哦!”
她生气地瞪着我。
“你现在威胁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越来越急躁,口气也变得像在责难似的,“我就长话短说吧!三浦靖史是上星期发生的绑架勒索案的共犯,杀死他的人正是那件绑架案的主谋,也是杀死小孩的凶手。那个人在进行绑架案之前,应该和三浦有过多次的接触。我只是想比警方更早查出真凶而已。请你告诉我,在你所调查到的资料中是否有那样的人物呢?拜托,请告诉我。”
她把脸转向一边,闹起别扭,完全不听我说的话。我好像太性急,以至于用错了说服的方法。
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瞪着对方。这种诡异的沉默气氛对我是不利的。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开口说话呢?我焦急地想着。我的传呼机突然响了,是公司打给我的。或许应该趁这个时候找一个下台阶。
“失陪一下。”我暂时离席。
我利用店里的电话直接打电话回公司。
“局长吗?”接电话的人是隅田成美,“我马上把电话转给专务。”
在等待电话转接的时候,我稍微转了一下头,赫然发现本间万穗加快脚步走出了店外。我才想出声叫住她,就看到她迅速地消失在马路那边了。她趁我打电话的时候逃走了。
我才“啧”了一声,岳父的声音已经传入我的耳中。
“是你吗?你在哪里?”
“在新桥的日比谷通上。”
“马上回家。”
“发生了什么事吗?”
“和美打电话来,她说隆史被绑架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详细的情形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死了孩子的那个妈妈从学校带走了隆史。现在两个人都不知去向。”
我一边放下话筒,心中一边暗叫糟糕。真可恶!隆史被带走了?是被路子带走的吗?太鲁莽了。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可恶,一定是她干的。
今天早上隆史像平常一样去上学了。昨天因为和美比预期中提早被放回家,所以没有必要让他住在小石川,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把他带回家。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就不该让他去上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路子想杀死隆史!
我把一万元钞票放在柜台上,等不及找钱就冲出了咖啡厅。
回到家里时,警察已经来了。几辆警车停在外面的马路上,完全没有稍加遮掩的意思。这不是个好现象。
如我所想的,出现在玄关的人是久能警部。我省略了寒喧的话,开口就问他:“现在的情形如何?”
久能摇着头答道:“我们也是刚刚到而已,还没有掌握情况。”
“我太太呢?”
“在客厅那边。”
和美坐在沙发上,她的身体向前弯,手肘靠着膝盖,嘴咬着指甲。她发现我回来了,便抬起头。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你回来了。”她的语气很机械化,说完后眼神飘浮不定。我摸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僵硬得仿佛橱窗里的模特儿。
“隆史在什么地方?”
只见和美的喉咙震动了一下,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似乎光摇头就费了很大的力气。
“听说他被富泽太太带走了。确定吗?”
这次她点头了。
“富泽太太有和你联络吗?”
“——没有。”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眼睛畏畏缩缩地看着旁边。
沙发旁站着一位穿运动外套和长裤的陌生年轻女子。女子的年龄看起来大约是二十七、八岁。我们四目对看时,她对我点头,行了一个礼。她的动作生硬,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我是一年四班的导师石冢。”她自我介绍。原来是隆史班上的级任老师。因为学校的参观日和运动会我都没有出席,所以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通知警察隆史被绑架的人就是她。
“听说是从学校里被带走的。是吗?”
“非常抱歉。”她又低下头,说,“发生这种事,都是我的错。”
“请你说明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她隆史被带走时的情形,她说富泽路子在中午休息时打电话到职员室。
“隆史的妈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发生车祸,现在被送到北乌山的医院,伤势严重,家属必须尽快到医院。我现在就去接隆史,请马上准备让他放学。”
路子疯了,竟然说出那样的话,而石冢老师相信了她的胡言乱语,帮忙隆史准备放学的事,让隆史在校门口等路子来接。十分钟后,路子坐着计程车出现在校门口,隆史上了车后,车子便往三鹰方向消失了。为了谨慎起见,老师打电话到医院确认,才知道路子说的都是谎言。再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为时已晚,路子不再有任何的联络,隆史和她一起失踪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忍不住责怪她,“富泽太太上个星期才发生孩子被绑架杀害的事情呀!你会不会太大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抱歉才好。”石冢老师垂头丧气地说。
“我不是在责备你。可是如果你当时先打电话到医院确认就好了。”
“对不起。如果是完全陌生的人,我一定会那么做的。但是富泽太太是家长会的成员,我也去过她家做家庭访问,所以我才会不知不觉地疏忽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说谎。更何况她和隆史的妈妈原本就熟识,我才会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她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突然紧绷,然后说,“我现在解释这些都没有用了,万一隆史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的责任。”
“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就糟糕了。”
“对不起。”
我的心里还有疑惑,便问她:“该不会你还不知道富泽太太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吧?”
“嗯。”她低着头回答,“我刚刚才听说这件事。在星期一茂的丧礼之后,茂的父亲曾经表示希望不要被打扰,所以校方便没有主动和茂的家长联络。”
“警方也没有和校方联络吗?寻找富泽太太的通报已经公布了呀!”
老师摇摇头说:“警方没有和校方联络。”
很明显的,这是警方的疏忽。如果警方通知校方富泽太太失踪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我抓住久能,指责警方在传达讯息上的缺失。
“山仓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情。”久能像在哄小孩一样,说,“我们很努力了,但是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太意外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学校出现。再加上顾及富泽先生的想法,因此我们只好暂停公开搜查的行动。这也是造成这个意外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无法接受他的解释,想要继续追究责任。
“不要说了。”和美阻止我,她带着哭泣的声音说,“现在讨论这些和隆史的安危没有关系。”
确实如和美说的,我们在此指责对方的过失对寻找隆史一点帮助也没有。我咽下斥责的话语,久能露出和我相同的表情。
“山仓太太,真的非常抱歉。”久能低头向和美致歉,但是和美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的脸色苍白,其实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的行动基本上已是一种歇斯底里的表现。我扶着她,让她慢慢地躺在沙发上休息。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关系。你放轻松点。”
于是和美轻轻点了头,好像强迫自己似的用力闭上眼睛。我调整心情,问久能:“载着隆史的计程车现在在哪里?”
“在石冢老师的帮忙下,我们已经知道那辆计程车的公司了。现在正在利用无线电联络那辆计程车。”
三十分钟后,找到那辆计程车了。根据司机的叙述,路子是在三鹰市内上车的。好像是打电话给学校之后,立刻就上了计程车,然后直接到小学接走隆史。车子接了隆史后,又回到三鹰,路子带着隆史在吉祥寺通下车。
“下车的地方好像是在日产厚生园前面的交叉路口。”久能说明道,“司机说他们往玉川上水的方向走去。”
“那时她的表现如何?有加害隆史的动作吗?”
“她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不过,眼神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状态。至于孩子也一直都很乖,所以司机以为他们是母子,并没有和他们谈话。”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之后的行踪。虽然警方在井之头公园到东京女子大学校园之间设了紧急搜索网,但一直没有人目击到类似他们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进来,我越来越焦躁了。
前天晚上在住友大楼的大厅遇到路子时,我如果不躲避她就好了,应该对路子表现诚意才对的。我很后悔,没有注意到路子已经被逼到极限了。
不,这不是昨天或今天才开始的问题,七年前我和路子开始一段不正常的关系时,就应该预料到会衍生出今天的问题了。对路子来说,绑架事件不过是一个导火线。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今天终于追上我了。这是我必须承认的事情。
我被狠狠地打垮了。
下午四点时,富泽耕一来了。他好像听取了事件的发展经过后,便一秒也不停地跑遍了所有路子会去的地方,其中包括青梅的工程现场和发现茂的尸体的地方。可是全部落空,完全没有人看过路子。或许是累坏了的关系,他的动作变得非常迟钝,好像缺少重要零件又硬要动作的机械一样。他的眼眶像生病似的发黑,脸上更是丝毫没有活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方寸大乱。
“请你们原谅。”他突然跪在客厅的地板上说,“路子的心中只有茂,谁也无法代替茂,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她绝对不是坏女人,如果我有能力安慰她,就不会这样了。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向你们道歉才好。”
“请把头抬起来吧!”
他仍然低着头,并且左右摇着头。
“富泽先生。”
“不!”他很坚决地说,并且像石头一样跪在地板上不动,把自己当成渺小的蝼蚁,“我没有脸见你。”
不,不是的,没有脸见人的人是我。我的话已经到舌尖了。路子想报复我,所以才会做这种事。
如果和美不在这里的话,我大概会把心里的这些话说出口吧!因为和美在,所以我沉默了。可是我无法正视富泽,只好转身背对他。跪在那里祈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没错。我就是世界上最最卑鄙、最最丑陋的自私者。我是伪善的寄生虫,穿着虚伪的盔甲、小心翼翼的骗子。
我悄悄地走到走廊上。我想独处,想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太阳下山了,我动也不动地站着。
天色渐暗,心中的忧虑越来越深。路子和隆史仍然不知去向,不知道隆史是否还活着。客厅那边和刚才一样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因为一有说话的声音,就会引起众人的紧张。富泽耕一仍然跪坐在地板上。和美好像比较平静了,她已经从沙发上坐起来,但仍然是一脸失神的表情。
石冢老师泡了咖啡,一一端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上个星期五,和美也做了相同的事情。从富泽茂被绑架的那天到今天,正好一个星期。虽然角色换了,但是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不过,今天的情况比一个星期前更让人担忧。一个星期前至少还有要求赎金的联络电话,今天却一通电话也没有。我知道路子的意图,这让我更加担心隆史的安危。
下午六点半过后,客厅的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
“山仓先生吗?”是路子的声音。
“我是山仓。”我故作镇定地说,“富泽太太,你现在在哪里?隆史平安无事吧?”
“他好得很。”这句话固然令人放心,但是她的声音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井之头公园附近的‘小鸟森林’旁边有一个废弃的幼稚园,叫山茶花幼稚园。我和隆史在这里,你和你太太两个人一起来吧!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来的话,我不会把孩子还给你的。”
说完,路子挂断了电话。
我们分别乘不同的警车从久我山地区出发。在三鹰台住宅社区的交叉路口离开热闹的街区,往北前进,经过玉川上水。
关掉警车的警笛声,车子穿过井之头的住宅街。这里是很多独栋建筑的安静住宅区,竖立着许多公司宿舍的招牌。经过明星学园中学,在快碰到南北流向的玉川上水附近时,车子停了下来。
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久能回头说已经到了。穿着警察制服的驾驶拿着无线电,催促和美下车。
我们沿着小巷子走,旁边是有点脏的砖墙,砖墙与地面的连接处是一条长着苔藓的暗绿色长沟。墙相当高,三条有刺铁丝围绕在墙上,数条藤蔓缠绕着生锈的铁丝。这种荒废的情况,在说明这里早已乏人管理。
久能率先走在前面。在墙的裂缝处有一道门,水泥做的门柱上嵌着一块刻着“山茶花幼稚园”字样的板子。“山茶花”这几个字已经有裂痕。粗链条锁封锁着这扇门。这里的链条锁也严重地生锈、腐蚀了。看墙上的刺铁丝就知道,这个地方是禁止闲人出入的场所。不知道这个幼稚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是招生不足,所以不得不闭园,再加上地主没有用心管理,所以才会变成废墟。
久能站在门前研究了一番后,回头对我们说:“这里没有人进出的痕迹。绕到后面看看吧!”
于是我们沿着墙,折返小巷。从下车以后,和美就一直紧紧跟着我。载着富泽耕一和其他警员的第二辆警车比较晚到,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穿过幼稚园地基的西侧墙,可以看到一扇便门。看起来很坚固的一扇门,却禁不起久能一推,门板便往里面倒塌。合页上的螺丝已经腐蚀,所以便门其实只是轻轻靠在墙上而已。久能以手上的灯光照着里面的地面,已经有几株杂草的茎折断了。
“好像是从这里进来的。”久能叮嘱道,“——小心脚下。”
我牵着和美的手,踏入墙的内侧。原本朦胧的视线在黑暗中慢慢清楚起来。从正面到右手边,是一座小小的运动场,平坦的地面上有任凭风吹雨打的秋千和溜滑梯的黑影。
左手深处是一栋两层楼的校舍。因为不够亮的关系,看不清楚这栋房子墙壁的颜色,但是,有光线从位于二楼东侧的房间窗户泄出。那不是室内电灯的光亮,亮度充其量只和久能手中的手电筒差不多。虽然看不到人影,但是隆史一定被困在那里。
我们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可能是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了,二楼的光亮突然消失,窗户也变暗了。和美停下脚步,拉住我的手臂,不让我继续往前走。
“灯光……”和美指着可能是隆史被囚禁处的窗口,眼神十分不安。
“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我安慰和美说,“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隆史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可是和美的表情扭曲,用力地摇着头说:“路子小姐那么说了吗?就算是她那么说了,也不能相信。她已经精神失常了。因为茂被杀死,所以她也想杀死隆史。不,或许她已经杀死隆史了。如果她杀死隆史,下一次被杀死的人就是她!我会杀了她!”
平常的妻子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可见她的精神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带她来这里,果然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可是,这是路子的指示。目前一切都要照她说的做,这是解救隆史的唯一方法。
富泽和其他警官在幼稚园校舍的玄关处追上我们。久能以手势表示要兵分二路,一部分人留在校舍外面,也就是待在被认为是路子藏身的房间下面,等待时机进入。接下来,他给我们夫妇和富泽耕一建议。
“尽量不要给她已经被包围的感觉。最好的方法是大事化小,靠你们的说服力,让她放了小孩子。”
“了解。”我说。和美和富泽也各自点头,表示明白。
“那么——走吧!”
久能率先走进建筑物。入口的门是开着的,门上的玻璃竟然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破裂,真可以说是奇迹。久能以手电筒照亮建筑物的内部,光圈射进像黑暗洞穴的屋内。玄关的后面有楼梯,可以看到楼梯中途转弯的平台。
我们离开玄关,准备上楼梯。空气的流动完全静止,地板上的尘土味扑鼻。久能突然停下已经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回头小声地说:“我要关掉手电筒了。富泽先生,你先走。”
富泽点头,走到久能的前面。刚才看到的那间有光亮的房间,大约在二十五公尺前的地方。我们往前走了一半的距离后,久能便让我们夫妇停下来,然后在富泽的耳边小声说话。
富泽点点头后,便独自继续往前走。久能回头看我们,说:“先让她先生去劝她。”
眼睛习惯了黑暗后,就可以看到走廊尽头的门。但是那扇门关着,所以看不清楚里而的情形。富泽走到门前,停下了脚步,隔着门叫唤:“路子。”
寂静之中,和美紧紧地靠着我,她的气息像我自己的呼吸一样近。富泽又叫唤了一次:“路子。”
接着,富泽的背好像拉紧了,并且稍微回头看了我们一下。一定是感觉到门后的动静了。
“路子,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请你不要做这种事,隆史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路子隔着门回答了。但是我们的距离稍远,所以听不到她说了什么。我不自觉地想往前靠近,但是被久能制止了。
“让她先生跟她谈就好。”
可是富泽的反应不太妙。
“路子,不要这么说。你出来和我说话吧!”
这回路子没有回答。富泽再一次叫她:“路子。”
路子仍然保持沉默。
富泽无可奈何地向右转身,慢慢回到我们这边。黑暗中无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迟钝的身体动作可以了解到,他的劝说应该是失败了。
“富泽先生?”久能出声问。
富泽看着我,说:“她说她要和你说话。”
我紧张到心脏就要从喉咙跳出来了。以前我一直在逃避的帐,现在已经追到眼前,不觉悟也不行了。
“知道了。”
我默默地搂着和美的肩膀。她的肩膀像受伤的小鸟一样纤细,就像失去希望般发着抖。
“去吧!”久能说,“尽可能不要刺激她。”
“嗯。”
我在走廊上前进,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前面做了深呼吸。我知道我的心跳加速,神经紧绷。紧闭着的门的内侧,传来非常轻微的呼吸声。
“富泽太太。”我出声了。
“你来了,史郎先生。”路子回应我。
我硬吞下紧张的情绪,直接就问她:“隆史没有事吧?”
“没事。”
“可以打开门吗?”
“可以。不过,不能进来。站在门槛的地方,让我看到你的脸。”
“我会照你说的做。”
我把手放在门上,轻轻地开了门。门开了以后,我马上放手,注视着门内的情形。
最先看到的是堆积起来的桌子。桌子应该被她拿来当作障碍物了吧!我想借着桌脚间的缝隙了解房内的情形,但是光线不足。
“退后。”路子说。
我只好后退一步。
“站在那里,不要乱动。”
我照她说的做了。突然,室内深处出现一道刺眼的光亮。那是手电筒的光亮。那道光慢慢移动,像在舔我似的,从我的脸一路照到我的脚。从发出光亮点的高度推测,路子好像坐在椅子上。
“你终于来了,史郎先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和你说话。之前在新宿碰面的时候,你逃掉了。为了让你不再逃走,我只好这么做。”
“隆史在哪里?我要看到他平安无事的样子。”
“你这么关心别人的孩子吗?”她以焦躁的声音说,“好,请看吧!他还好好地在呼吸。”
亮光横向旁边,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小孩子的脸出现在光圈中。是隆史没错。一道闪着银色光芒的流线型物体贴在他的脸颊上,那是刀子的刀锋。
“隆史!”我叫唤,“爸爸来了。隆史,你还活着吗?快回答我。”
隆史没有回答,只听到“唔唔唔”的声音。隆史的嘴巴上被贴着胶带。
——隆史是活着的。
“不要回答‘唔’,”我反射性地像平常一样要求他,“要回答‘是’。”
路子的手动了,手电筒的光从隆史的身上,变换到反方向,从桌子和桌子上面的东西,移到我身上。在朦胧的亮度下,只看得到路子身影的轮廓。
“现在你确定隆史还活着了吧!”
“我确定了。”我喘息似的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你做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放了我的儿子吧!今天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让它付诸流水。求求你,放了孩子吧!”
“不行。”她冷冷地说,“茂的事情怎么可以付诸流水呢?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所以要你来这里。”
“路子小姐。”
“不要这样叫我,这样的称呼太陌生了。像以前一样叫我路子!”
路子大声叫。在走廊上的那三个人一定都听到路子的叫声了。我觉得背后一阵刺痛,那是和美的视线。然而,现在不是可以回头看和美的时候。我必须绞尽全身的力气,集中精神对付路子。
“路子。”已经有七年不曾这样叫唤这个名字了。
“很好,这样才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要替茂报仇。不是吗?”
“报仇?既然那样,那就和我无关!”
“你还敢说这种话?扪心自问吧!”
我无话可说。
“看,果然回答不出来了吧!”她带着胜利的感觉说,“我早就看穿你心里的想法了。你根本就希望茂死掉。”
我假装没有听到背后那三个人的骚动声。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不要装蒜了。如果你不想自己说的话,那就由我来代替你说吧!星期五那天晚上,你在狭山公园的石阶上跌倒的事是故意的,你一开始就不打算将赎金交给歹徒。你利用犯人的过失,让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如你所愿,但是,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你误会了。”我大声说,“我被凶手陷害了。不管我那时有没有跌倒,茂都会被杀死的。一切都是那个凶手的计划。”
“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路子根本不接受我的解释,态度变得更加强硬。我咒骂自己的愚蠢,现在想说服路子,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吧,如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随便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是放了隆史吧!他是无辜的。”
“我不要。”
“为什么?”
“你一向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你的心里其实正在嘲笑我。我不是傻瓜,不会一再被你欺骗。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路子没有马上回答。
后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好像在说听不懂我和路子说话的内容。传进我耳朵的是久能在询问和美和富泽的声音。我再次觉悟到自己已经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
路子又开始说话了。
“照我电话里说的,你带你太太来了吗?”
“嗯”
“叫她过来。”
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路子的企图了。
“不要!”我叫道。
“隆史的性命在我手中喔!”她以极傲慢的口气威胁着。
“拜托你!”我不假思索地当场跪下来,“请你原谅我吧!”
“我们早就约好了。快带你太太来这里。”
“拜托你!”我顾不得颜面,额头贴地恳求着。不管她以后怎么侮辱我都可以,只求她能够放过和美。
“快点!”她毫不留情地命令着。
我抬头看着路子的方向,她的轮廓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
“这样跪着求你也不行吗?”
“如果是七年前的话,或许还可以吧!现在已经迟了。”
我跪着,把自己的过去放在天秤上,把儿子和妻子放在天秤上,把自己的善与恶放在天秤上。
决定好答案了。
我站起来。
我直盯着路子的身影看,没有拍掉长裤上的尘土,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出现自己的人生在瞬间被一棒摧毁的情形。既然已经觉悟了,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不能让无辜的孩子失去性命。
我向右转,朝和美走去。
和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我看。我不敢直视她。我的不安与狼狈,让她的脸上有着怀疑与不信任的表情。
“可以和我一起过去吗?”
和美没有回答,但是嘴唇哆嗦个不停。我向路子跪坐的样子让她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她一定已经从我和路子的对话里嗅到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了。
“山仓先生。”久能插嘴道,“刚才的对话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富泽太太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现在不是说明那些事的时候。
“以后再详细告诉你吧!”我说着,然后伸手拉住和美的手,说,“来,走吧!你和我一起去。”
和美的手握得紧紧的,像一颗石头。我用我的手掌包着她的拳头。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点也不反抗地任我拉着她。
“富泽太太的情形怎么样了?”久能问。
“她好像平静下来了。但是她的手上有刀,所以隆史的安危还是让人很担心。你们不能从背后的窗户靠近她吗?”
久能露出为难的表情,并且摇摇头。
“外面传来通报说,这栋校舍很老旧,很难爬上二楼,勉强接近的话,很可能会被她发现,那样反而会让人质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所以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劝说她。”
“我明白了。”
我拉着和美,才要往前走,就感觉到富泽耕一的视线,那是困惑与猜疑的视线。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他的面前经过。
离那扇门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与和美面对面地站在走廊上。我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脸。和美抬起苍白的脸,回看着我。
“等一下一定会发生让你痛苦的事情,我真的不想把你卷入痛苦当中。但是,逃不掉了,所以你要坚定,要忍耐。这一切都是为了救隆史,以后不管你怎么责备我,我都甘愿接受。”
和美注视着我。尽管她的瞳孔里充满了问号,却仍然紧闭着嘴唇,什么也没有问地点点头。
我搂着和美,她没有抗拒。我就那样搂着她,维持了几秒钟的静止状态。我想着,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拥抱了。
松开双手后,我们再度往前走。
“干什么慢慢吞吞的!”
愤怒的责备声从黑暗的房间里传出来。我搂着和美的肩膀,和她一起走最后的几步。和美的动作很笨拙,在显示出她的畏惧。
我们一站在入口的地方,手电筒的光芒就好像在凌迟我们一样,来回地照着我们的身体。和美转头,避开那个光芒。
“和美小姐。”路子的声音充满侮辱的味道,“你把头转开,就看不到孩子的脸了。”
和美突然抬头,她脸上的不安与畏惧已经转化为愤怒。
“路子小姐。”她的声音颤抖,情绪十分激动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一样,和你非常亲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路子歇斯底里般地放声笑了。
“妹妹?你不是傻瓜吧?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像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大小姐,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如果你不明白,我会叫你亲爱的老公好好告诉你,让你明白的。”
“路子!”我忍不住怒吼。
“——老公?”和美的表情很可怕。她抬头看我,“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么说?你和她之间有什么过节?”
她握紧拳头,头往上仰,好像感染疟疾一样,全身发抖。
“我不能说,不能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
和美激动地摇着头。
“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
“史郎先生,你真的好懦弱呀!既然你说不出口,那就让我来说吧!和美小姐,你记得茂的丧礼时,我说过的话吗?”
愤怒重重地压在和美的肩膀上。
“你说因为我先生,茂才会被杀死。可是我认为那根本是借口,是太过牵强的说法。”
“那不是借口。”路子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因为他希望茂死掉。我没有说错吧?史郎先生。”
“老公,那不是真的吧?”
面对她们两个人的责问,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和美抓着我的袖子,说:“为什么不说话?告诉我,她说的是谎话。”
“——是谎话。”
和美好像在我的声音里寻找到不确定的因素,她松开了我的手。
“是真的吗?”
“不是。”
“是真的。”路子说。
“路子小姐。”和美改变语气,问路子,“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隐瞒这么久,不早点说出来?”
“你会后悔你听到的事。”路子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因为茂的真正父亲,就是你的丈夫。”
无声的冲击直接贯穿了我的身体。我觉得我的嘴巴里都是口水,全身的毛孔都在冒冷汗,想大叫却叫不出来:心脏和肺开始不规则地胡乱收缩。
和美动也不动,以冻结般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和美的内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崩毁。我怱然想到,如果和美就这样失去意识昏倒,那就好了。失去意识昏倒的话,就会忘记我曾经背叛她的事,就能逃避悲伤所造成的严重压力。
可是,和美的瞳孔并没有失去激动的光芒。
“是吗?”她冷冷地凝视我,“你和路子小姐——是真的吗?”
“是男人的话,就痛快地承认吧!”路子以得意的口气说着。她大概觉得自己获胜了。
“原谅我。”我跪在和美面前,“那时我一定是被魔鬼附身,所以才会一时迷失了自己。那是你流产,情绪非常不安定的时候,我一看到你,就厌到痛苦不堪,因为无法接受你痛苦的模样,于是我自己也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好像是在寻找借口掩饰自己的错误。可是,那时的情况真的是那样,我对她不是认真的,也从来没有停止对你的爱。是当时的气氛太差了,我无意背叛你。”
“每个男人都会这么说。”路子气急败坏地插嘴说道,“什么不是认真的,什么被魔鬼附身了,可是,事情确实就是发生了。和美小姐,这个人可不止一次‘迷失了自己’,否则不会连孩子都有了。这样还叫什么无意背叛吗?而且他隐瞒了你七年。他只有那张会说话的嘴。”
“不要说了!”和美叫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和路子发生关系?为什么要隐瞒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额头贴着地面,整个人趴在地上。
“我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就是无法开口对你说。我害怕你会再度变成那时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不是的。”
我抬起头,紧紧地抱着和美不放:“我不想让你担心——”
“不要碰我!”和美挥开我的手,清楚地表达出拒绝我的意思。绝望的情绪让我当场崩溃。
她冷漠地低头看我。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遥远,眼神充满了拒绝与不愿妥协的愤怒。和美的心穿上坚固的盔甲,不管我怎么哀求,我的声音都传不进她的心里。
和美突然转身,她双手掩面,往门的相反方向跑去。我心中的悲哀无限扩大,发出哀鸣。
来不及了。
现在不管做什么事,都来不及补救了。
我失去了和美。永远地失去了。和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吧?这是自作自受。你失去了人生的至宝,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是一个无用的失败者。山仓史郎,你受到应得的报应了,剩下的人生就这样慢慢地腐朽吧!
——不,还有隆史。
我慢慢挺直身体。我的人生或许是毁了,但是,我还能救隆史。隆史是和美的儿子。至少我还可以救回隆史,把他送到和美的手中。
我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着房间的深处叫唤:
“路子。”
“多悲惨呀!”她这样回答我,“你被她抛弃了。不过,我很痛快。”
“路子,”我抱着最后的希望说,“这样你满意了吗?拜托,请你把隆史还给我,孩子是无辜的。”
“不要。”
“为什么?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你也应该满足了吧?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杀了这个孩子。”
“不要!你现在杀了隆史又能怎么样呢?茂也不会因此而复活呀!”
“没错,茂是死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回来了。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了,所以这个孩子也必须死。”
“不要!”
“杀死了这个孩子以后,我也会去死。”路子好像要下手了。
“不要!路子。”我大声地叫,“不要杀他!”
“请等一下!”
我的背后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转头看,法月纶太郎就站在我的后面。他好像刚刚才到这里。路子已经失去理性,竟然没有发现法月来了。
法月往门的方向前进。手电筒的光亮停留在他的脸上。
“你是谁?”
“我是警视厅一课的法月。”他把证件放在胸前,对吓了一跳的我使了一个眼色。
“刑警来这里有什么事吗?”路子冷冷的说,“我不怕警察。因为杀死这个孩子后,我自己也要自杀。”
“在死之前听听我说的话,对你没有什么损害。富泽太太,你恨错人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想知道杀死茂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路子听到这句话时吞了一口口水,但是她的态度仍然很强硬。
“我早就知道是谁了,是站在你旁边的男人——山仓史郎害死茂的。”
法月缓缓地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杀死’,如字面所表示的,是动手让茂死亡的人。十一月九日晚上动手杀死你的孩子的凶手,你不想知道吗?”
路子没有马上回答。很显然的,她犹豫了。
“——你是想拖延时间吧?我不会上你的当。”
“我不是在拖延时间,杀死茂的凶手现在也在这里。”
吓一跳的人不只路子。我也忍不住抓住法月的手臂,抬头看他的脸。
“真的吗?”
法月点头。
“是谁?”
法月的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他慢慢地转过头去。我追着他的视线,也转头看。
法月的视线落在富泽耕一的脸上。
这个冲击大到让我说不出话。
“在那里的是谁?”路子一边挥动手电筒,一边叫着。
有人拉我的手,是久能。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隐身到门的后面了。我蹲下来,慢慢地往他那边移动。
手电筒的光停止移动了,富泽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在光亮中。
“这不是真的。”我听到路子喃喃地这样说。
“杀死茂的人就是他。”法月的语气一点妥协的余地也没有,“茂投保了人寿保险。合约从今年九月开始,死亡时可以获得三千万的理赔,受益人就是你的丈夫。”
路子没有回应。很明显的,她因为受到冲击而惊慌失措了。
法月继续说:“我们调查了你先生的行为,发现他多次向高利贷借钱,总金额在一千万日元以上。他从三年前开始买股票,刚开始只是玩票性质,但是在景气好的时候吃到甜头,便一头栽进,无法回头。可是今年因为股票的行情不好,赔了钱后,为了弥补损失,便买了不少投机型的股票,结果在钱滚钱的情况下越欠越多。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写下了这次保险金杀人的剧本。”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富泽的脸。他紧闭着双唇,凝视着光源的方向。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是,我实在无法想象富泽竟然有这一面。
“昨天中野的一栋公寓里,发生了一宗命案,死者的名字是三浦靖史。那位三浦就是在你身边的隆史的亲生父亲。你先生和他勾结,两个人一起进行了那件绑错人的勒索计划。表面上让人以为绑错人质,其实真正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要杀死茂。赎金没有顺利地交出去并不是山仓先生的过失,而是他们犯罪计划的一部分,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细节。后来,为了防止三浦泄漏这件事,你先生又杀了三浦灭口。”
“胡说!”路子大叫,“他是茂的父亲呀!父亲是不会杀死自己儿子的。”
“茂的真正父亲是山仓先生。”法月冷冷地说,“你先生早就发现这个事实了,所以才会着手进行杀死茂的计划。”
“咚”的一声,富泽的脸消失在黑暗中。手电筒从路子手中掉落了。
久能在我的耳边悄悄说着:“趁现在!我们移动桌子,清出一条可以冲进房内的小路。小心,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我点头表示了解。
我们趴在地上,身体往前伸,把手放在堵住入口的桌子桌脚。久能已经开始动手了。我屏息,慎重地运用力道,一点一点地推着桌子。
路子的呼吸气息紊乱了。万一她一时情绪失控,难保她不会出手伤害隆史!想到这里,我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
桌子发出倾轧的声音。
我不敢呼吸,也不敢动,全身僵硬了。会被路子发现吗?我害怕得心脏好像要破裂了。
四周仍然一片寂静。我停止呼吸,偷偷窥视里面的情形。路子没有动静,她是否竖起耳朵在听呢?我一动也不动地留意着。
“骗人!绝对不是真的!”
她没有发现我所制造出来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久能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这是叫我小心的信号。我点头,继续移动桌子的动作。
“我们再次调查过他的不在场证明了。”法月说:“你先生说,发生绑架事件前,他因为去加州的工厂视察,所以一整个星期都到国外出差。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发现他提早一天回国。也就是说,八日的晚上他已经回到日本了。九日那天晚上,你先生出现在山仓家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而茂死亡的时刻,依照推断是八点到九点之间。从时间上推算,他很有可能就是凶手。意思就是你先生没有不在场证明。”
脚步声响起,是路子在动。她接近我们这边,可是并没有拾起地上的手电筒。她走了几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
空隙已经相当大了,再宽一点点,就是足够冲入的宽度了。我从地板上站起来,身体向前倾。
路子出声说:“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充满了悲痛。“是你杀死了茂?”
沉默持续笼罩着整个空间。
然后,像笛子一样的咻咻声钻进我的耳朵。那是气息通过富泽耕一的喉咙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如刑警说的,”他说,“是我杀死了茂。”
路子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她一直紧绷的情绪断掉了,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当场垮下来。
“趁现在!”久能说,他准备冲进去了。但是我马上按住他。
“我先去。”
蓄势待发的肉体力量瞬间释放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会撞倒桌子,我猛然往房间里冲去,久能随后冲过来。
我的目标是路子。自暴自弃的情绪强烈地从她的身体排放出来。我集中全身的意志,往排放那个情绪的中心冲过去。
短暂的一秒化为无数的刹那。路子发现我了,她抬起头。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浮着泪光。我也是,我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
路子直起身体,她的双手握着银色的流线型物体,伸出手臂,朝前推出。那个流线型物体的尖端是闪闪发光的刀锋。我瞄准刀锋,跃身扑上去。
两个情绪交叉在一个点上了。我感觉到腹部有异样,可是,顾不得腹部到底发生什么事,我直接向前扑倒。路子的叫声像是环绕音响一样,完全占据了我的听觉。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孩子平安无事!!”“路子!”“山仓先生!”“不好了,流血了!”
接着,我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