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奥迪停在儿童公园旁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停车的位置就在中野新屋附近。和美在前座边解开安全带边担忧地问道:“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没什么好怕的,不会有危险。”
“不过,我没有自信能不能引出三浦呢!”
“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行了,像是次美的往事或什么都好。三浦不可能怀疑你啦!”
和美耸耸肩,接着她下了车,整理和服的下摆。是我要求她穿和服的,因为我猜想和服比较能让三浦卸下心防。她挺直身子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对我说:“那我走咯!”
“要小心。”
“你才要小心。”和美以紧张的步伐消失在中野新屋的玄关。我倒下车椅,戴上墨镜装睡,斜眼监视玄关。平常日的午后,没有半个路人对我在这里感到好奇。
我的计划十分单纯:和美拜访三浦,引他出门。虽然是唐突的造访,却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前天我揍他,害他受伤,所以和美代替我去道歉。然后,趁着和美跟三浦待在车站前的咖啡厅时,我便进入他家,找出有罪的证据。
我认为成功的机率相当高,即便我们之间曾为了隆史不愉快,但三浦也不可能无力地赶走和美。对他而言,和美不单是我的妻子,也是死去的次美唯一的亲姐姐。
然而老实说,我带和美出来,除了当三浦的诱饵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如果让她独自留在家中,不知何时会遭到路子的恶意攻击。或许是我太神经质,不过我宁可多提防。当然,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和美。
过了十分钟左右,玄关出现和美与三浦的身影。三浦身穿白毛衣和牛仔裤,头上还保留刚睡醒的一头乱发。他似乎完全没怀疑和美的来访。两人一同走向东中野车站的方向。当两个背影正要走向转角,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时,和美把手放到背后比出0K手势。看来她成功说服了三浦。
我拿下墨镜下了车,穿过车道后戴上薄手套。我也知道似乎不需要做这种准备,一切都是我的心里有鬼。
我装成住户穿过玄关。反正我穿了西装、打了领带,万一被真正的住户发现,我也会说自己是推销员。一楼的楼梯旁是所有住户的信箱,因为并不是什么高级的信箱,所以没有上锁。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打开“三O五号三浦靖史”的信箱。我知道三浦以前的习惯。次美曾说过,他时常搞丢钥匙,所以习惯把备用钥匙用胶带贴在信箱盖的背后。我猜他这个习惯延续到现在。
猜中了。用手摸了摸信箱盖背后,在铰链附近有个胶带的隆起物。撕下胶带看了看黏着面,钥匙果然黏在上头。我窃笑,撕下钥匙握在手中,将胶带轻轻贴回原本的地方。
走上楼梯后,我站在三浦家门前,若无其事地按下门铃。搞不好上次那个疯女人就躲在家中,然而无人应门。我快速瞥了瞥走廊两侧,确认没有人影后,把信箱里的备用钥匙插入钥匙孔。
万一被人发现,我就是非法侵入民宅的现行犯。我迅速开门进入,在关门的同时锁上门。
我脱掉鞋子,进入屋内。上次来时没察觉到,虽然是白天,房间内却显得有些昏暗。室内依旧凌乱,或许是我敏感,不过残留的食物腐臭味似乎变强了。我开了灯,荧光灯的灯罩因为烟垢而几乎变色了。实在太凌乱,让我不知该从何着手。首先打开衣橱,把头伸进沾满污垢的衣服中,没发现孩子遭监禁的痕迹。我想起去年女童绑架案的例子,翻了翻录影带柜,试着看了两、三支带子,却是白费工夫,净是电影或纪录片的画面。
靠阳台窗边的书桌上有一台桌上型打字机。那是叫作C-word的机种,“新都广告”也使用同一厂牌的上等机种。上头盖着可折式键盘,周围堆满了笔记本、文库本或东京近郊的地图。摊开地图,却没有画上昭和纪念公园或狭山公园的痕迹。抽屉里也净是没有用的废物,一无所获。
我一一捡起丢在地上的杂志或衣服,试图嗅出孩子生前的气息。我从床单捡起所有的头发,装进带来的信封里;掐住鼻子用嘴巴呼吸,把鼻子贴在浴室和厕所地板上仔细检查。我还查看流理台上的食物渣,连冰箱里都检查了。然而,要找出富泽茂曾在这里的证据,似乎并不容易。
失望与焦虑渐渐笼罩着我,但总不能就此罢手。我打起精神,检查电话。案发当晚,他有可能在十点以后从这个房间打电话出去。
三浦没有笨到把我家的号码留在纸条上,不过那是附有记忆体的多功能电话,势必记录了最后一通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按下回放键。机器自动拨号,我听着对方的答铃声,感到莫名紧张。如果这是播到我家,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接。
在电话线的另一头,有人接起话筒。
“这里是警视厅搜查一课。”
“我打错了。”我说着挂上话筒。我真是个白痴。机器记录的,是前天久能警部联络同事的号码。
已经到了撤退的时间,但我不想空手而回。不,其实是和美回到家,路子等在家门前的画面浮现眼前,导致我无法就此收手。我起身环顾屋内。这个房间的某处,必定留有我没发现的证据。
我回到书桌前。打开打字机的套子,几张印有漂亮字体的纸张夹在其中。难道是法月提到过的推理小说草稿吗?我拈起纸张,拉过椅子坐下便开始读。我所读到的内容,是一段超乎想象的诡异文章。内容如下——
他们射精,不停射精。双手掩耳,但射精留下的东西却不断进入鼻孔里。我环顾四周,这是我枯萎死去的地方。他们把我丢在这里,呕吐物高高堆到腰部,到处都是呕吐物。
“叫什么名字?”
“三浦靖史。”
“几岁?”
“六十五。”
“家人或亲戚有没有人精神出问题的?”
“哥哥自杀了。”
“有没有性病?”
“有一点淋病。”
“把他带到收容所。”
“医生,我的舌头,和眼珠一起放在包包里。”
“啊啊,眼睛是吧?带到收容所之前,把这个人的眼睛和舌头还给他。三浦先生,耳朵呢?”
“我有耳朵,谢谢医生。”
他们用纱布将我的双手绑在床的两端,因为我会拉扯尿道管。我躺着,看着窗户,望着沾满灰尘的破裂玻璃。
外头有一只长尾巴的精虫爬在呕吐物山中。精虫吃了那些呕吐物。结果,有个东西压扁精虫就走掉了。跟着紫色舌头一起被压扁的精虫,缓缓下沉在它曾经吞食的东西当中。结果,紫色舌头出现了,蠕蠕从嘴中爬了出来。
我,在这里,睡了两千六百年,所以人工尿道被塞住,我昏死过去。他们在这之前,把我的双手和双腿从根部拔除,因为已经腐烂了。
反正我也不用双手或双腿。没有手,就不会扯断尿道管,所以他们很开心。
我长年住在火星。拿随身听给我,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听老摇滚。我喜欢齐柏林飞船。
因为外头长了杉树,我得了花粉症,都怪那黄色雄蕊。为何让那种树继续生长而置之不理呢?
我以前,看过切腹。
整整两天,我躺在床上的水滩中。屋主的大婶发现我,叫了救护车,把我带到这里。我沿路呻吟,因此清醒了。他们拿葡萄柚果汁给我,但我只能动单手。他们拿葡萄柚果汁给我,但我只能动车子。另一只手再也不会动了。我想跟以前一样,做塑胶兵团。那个工作很好玩,也能打发时间。有时我会把那些东西卖给周末来找我的人们。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是山仓史郎,你的姐夫。你为什么不笑?不喜欢到处跑到处玩吗?”
姐夫一边说着,一边从双眼射精。
“我喜欢啊!姐夫。不过,在这里,跟这些事没关系啊!”
“你能看到什么吗?把你看到的东西也让我们看看吧!这些家伙打算住在这里吗?是吗?走这样子吗?你看得到住在那里的很多人吗?”
我双手捂住脸。结果,射精停了。
“你这恶棍,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
射精、射精——
就只有这些。我盖上打字机的套子,把纸张折得小小的,放进西装口袋。这时,我似乎听见微微的声响,于是回过头。三浦出现在我背后。他的脸还没消肿,嘴角抽搐着凶残,举起手挥向我。
脚跟有冰凉感。睁开眼,看见水蓝色的天花板。这里是一间采光不佳又潮湿的房间。伸出手,撞到不锈钢的浴缸。我发现自己仰躺在浴室的垫子上。膝盖以下的部分则露在垫子外,西装裤的下摆和袜子湿透了。
我缓缓起身,查看自己受伤的程度。和在狭山公园的石阶跌倒时相比,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我打算把这当作今早宿醉的延长。也没发现哪里受伤,只是西装吸了水,看起来惨不忍睹。我很喜欢这件西装的布料,不过再也不能穿了。
这次我冷静地接受自己昏过去的事实。与上次不同,记忆并没有混乱。我记得自己回头时被三浦用硬物打昏,不过比今天早上醒来时清醒多了。我摸了摸胸口,确认刚才的纸张还在。
我屏息把手放在浴缸边,悄悄起身。看看手表确认时间,十二点五十分。失去意识的时间仅仅半小时。
环顾四周,确定这里是三浦家的浴室。难道我被监禁在这里吗?竖起耳朵倾听,浴室外没有传来说话声,也没有任何声响。尽管如此,家里没有人的机率很低。抽风口的位置太高,而且太窄,无法让一个人钻出去。若想出去,只能经过浴室门。
我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门。如果三浦在外面,那么不能让他发现我已经恢复意识了。虽然黏在大腿后的西装裤触感极不舒服,久了也就不会在意了。为了防止自己的影子照映在雾面玻璃门上,我谨慎地蹲在右边的瓷砖墙边。
如果就这样乖乖走出去,空手对付三浦就太冒险了。我在浴室里搜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当武器。不巧,没找到棍棒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视线停在喷剂式的浴室清洁剂,上面写着“使用上需注意。不慎触及眼睛,请用大量清水冲洗”。我将喷头调成雾状喷雾,紧握在右手。虽然称不上是霰弹枪,不过若能直击脸部,必能强力攻击双眼。
我将左手放到门把上,确认这扇门是内开式,然后静静深呼吸。再一次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来后悄悄抓紧门把。如果打不开,那就用腿踹破玻璃。
门把在手中旋转。
将弹簧转到最大,我可以感觉到门勉强靠着铰链支撑的触感。我默默数了三下。
“三浦!”我威吓般地大吼,打开门,宛如短跑似的冲向浴室外,接着压低姿势,胡乱猛按喷雾。
我以半蹲姿势迅速环顾家中。屋内没有人的气息,屋主似乎留下我不知消失到哪去了。总之,暂且躲过了危机。
此时我猛然发现自己正呈现拿着枪的滑稽姿势,于是把清洁剂放在地上。酸性有毒气体害得我眼睛刺痛。为了通风,我打开了阳台的纱窗。
看来室内的状况和我侵入当时没什么变化。桌上、床上、散落的衣物依旧。
我突然担心起和美的安危。三浦是不是为了加害和美,才会把我留在家中外出?我急忙走到玄关。
我的猜测错了。三浦人在玄关。他的背靠在铁门边,坐在我的鞋子上。
他明明就在这里,刚才我叫他时却没回应,现在我总算知道原因了。斗大的红色斑点覆盖在他的毛衣上,肋骨下的部位有个裂缝,黑色刀柄就凸出在裂缝上。
他已经完全断气了。
一眼就看得出来。当我昏倒在浴室时,有人杀了他。
生平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尸体。我并没有因为看到血而受到刺激,但不知为何突然耳鸣,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我猛然冲向流理台,转开水龙头,让流水直接冲向额头。
冰凉的水把我拉回现实。关掉水龙头,我用手擦擦脸,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但同时也想,若就此卷起尾巴逃走,似乎不太明智。重要的是,必须冷静察看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绝境。所谓危机就是转机,这是商场上的常识。
回到玄关,再度与三浦面对面。尸体的双腿成八字型,双手摆在膝盖上。上半身靠在门上向右倾斜,脸部也转向右边。眼睛半开,懦弱地张着嘴巴。
在他身体下的拖鞋处,我发现一支烟蒂,吸嘴沾了沙子。他的双腿膝盖之间掉了一盒压扁的烟盒。或许他想学电影情节,叼着烟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男人,到死前的那一瞬间都还不忘装酷。他的香烟标榜低尼古丁,更加引人心酸。
我想起自己原先来到这个房间的理由,于是战战兢兢地搜了三浦身上,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找到皮夹和钥匙圈。翻翻皮夹里面,却没看到足以做为绑架证据的东西;钥匙圈上留着家里的钥匙。然而,门却已锁上,是牢固的喇叭锁。
我感到不可思议。在我亲手打开窗户之前,我记得所有的窗户都上了锁。回去确认窗户。没错,除了我打开的窗户之外,其余全都从房内上锁了。
刺杀三浦的凶手到底打哪出去的?不,或许他还躲在屋内等待攻击我的时机。急忙找遍房间,却无法找出躲藏的凶手。厕所、衣橱、床垫下,没找到半个人。
法月昨晚说过的话闪过脑海。
“推理小说若以密室为主题,通常是指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出现他杀的案件,却找不出凶手,也找不出入侵或脱逃的迹象。拥有坚固的墙壁、门和窗户,像箱子一样的房间,所有的锁都从内部上锁却不见凶手的人影,这就是典型的模式。”
这个房间的状态不正是法月所定义的密室状态吗?玄关的门上锁,在三浦的尸体上找到了这扇门的钥匙,备用钥匙也在我的口袋中。也就是说,凶手无法从这个玄关离开这个房间。而且厕所也没有通往屋外的窗户,浴室的窗户在我清醒时也是锁上的,通往阳台的窗户也是如此。换言之,这里没有任何出口能够让凶手脱逃。
我纳闷。为了解释这无法理解的状况,再次回到玄关伫立在尸体前。这时,传来门铃声。
我屏息僵在原地,心脏就快跳出来了。
来访者再度按了门铃。我从窥视洞往外看,发现本间万穗,上次那个疯女人就站在门前。从她烦躁的模样看来,三浦似乎没有把家里钥匙交给她。她大概也不知道备用钥匙的所在吧!如果她现在开门,我就完了。
我得赶紧离开这里。我把手伸进尸体腰下,悄悄拉出自己的鞋子,臀部的余温还留在鞋子上。我拿着鞋子,蹑手蹑脚地离开门口。恼人的门铃不停响着,想必她认为三浦还在睡觉,所以没应门吧!
我把清洁剂放回浴室。其实我也可以随便放在任何一处,但又不希望无谓的物品混淆警方的办案。我很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戴上了手套,从未取下。如果当初是空手到处乱摸,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没空擦拭指纹了。
我像是被人追赶似的,从刚才打开的窗户钻到阳台穿鞋。虽然关了窗户,不过无法上锁,想必警方一定会认为凶手是从阳台逃走的。虽然我对无法解开密室之谜感到遗憾,却也束手无策。当今自己的安危最要紧。
建筑物后方是柏油路面的停车场,狭窄得不得了。包括三浦的蓝色GOLF,总共停了五辆车,只是这样就几乎停满了。停车场的另一头是五层楼的公寓,由劣质的建筑品质来看,房子的墙壁想必很薄。同样颜色的门在各楼层一字排开,正好每扇门都关着。我祈祷在我离开之前,不会有住户走到走廊。
我趴在栏杆上确认与地面的距离。如果从这个高度跳下去,肯定会骨折。公寓和停车场之间有一排约与成人身高同高的围墙。由于腹地很窄,因此公寓一楼的阳台与阳台之间十分紧密。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一定会受重伤。
在阳台上没有看到绳索或梯子之类的东西,然而,我又不能再回到屋内寻找。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身体。总之除了想办法到达地面外别无他法。
栏杆是牢固的铁制栏杆,高度几乎及胸,和头上的雨棚距离十分接近。如果抓紧栏杆下的横条,脚尖应该能碰到二楼的阳台栏杆吧!我鼓起勇气爬到栏杆上,已经没空担心脚可能碰不到的问题了。
越过栏杆,以脚尖勾住水泥墙角,以仰泳下水时的姿势紧抓着铁条。本想靠双手悬在半空中,没想到这里的高度却比想象中来得高,顿时勇气大失。我沿着栏杆往旁边移动,打算把隔壁阳台的隔板当作立足点。我让体重分散在四肢上,滑下身体让脚尖着地。如果二楼住户没有外出的话就完蛋了,但现在也没空想那么多。
双脚悬在半空时果真让我冒了一身冷汗,不过下一瞬间鞋尖勉强碰到了栏杆。牢牢站稳后,双手便放开三楼的阳台栏杆。我抱着隔板,把重心移动到双腿上,等重心稳定之后便抓着栏杆,再一次慢慢将一只腿伸出栏杆外,做了跟刚才同样的仰泳姿势。
总算过了第一关。我安下心来,于是从阳台窥探屋内。虽然隔着百叶窗看不清楚,不过住户应该不在家。看来老天还算有照顾我。
体内分泌的肾上腺素让我焦躁。我深呼吸后接着开始下一个动作,因为已经成功爬下一楼,也抓到要领了,所以这次对这样的高度不再感到害怕。不过千万松懈不得,因为有狭山公园的惨痛经验。在爬下楼的途中,我已经先确认一楼住户并不在家。
从一楼阳台的栏杆直接跨到围墙上,接着跳往停车场的车辆中间。回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做了多么危险的举动。我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没有人大喊小偷,因此应该没有人目击我从阳台下来。只能说自己运气太好,不过不知道这个幸运能够持续多久。我快步离开了中野新屋。
我刻意绕远路,从公寓玄关的另一边回到自己的车上。看看手表,一点十七分。我对于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感到有点惊讶,接着立刻发动引擎驶离那里。
我在东中野车站的T字路口接和美,南下山手通。
“对不起。”和美一坐进前座便滔滔不绝地说话,“他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我照计划进入咖啡馆,不过他好像立刻查觉不对,聊到一半就突然冲出店外。我本来想追上去,不过你叫我绝对不能够靠近三浦家,所以我就照原本的约定,等在刚刚红绿灯的地方。之后过了一个小时,我一直很担心你。你没事吗?没撞见三浦吧?”
我迟迟没答话,和美发现我的西装湿了。
“老公,这是怎么了?你在那边发生什么事吗?三浦对你做了什么?”
“三浦死了。”
和美张开的嘴巴一动也不动,表情僵住了,她用交杂着惊讶与困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和美小声地说:“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不是我。”
“真的吗?”
“真的,”我断然地说,“我不会对你说谎。”
和美双手抱着头。她的表情似乎在说明她的思绪无法跟上当下面临的状况。她焦虑的抽动下颚,终于开口:“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把在三浦房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和美确实在听,不过因为情绪相当混乱,因此不能确定她理解到什么程度。
“——总之,不是你杀的就对了。”
“没错。有人趁我昏倒的时候闯进去,夺走了三浦的性命。”
“幸好你没事。”和美心有所感地说。
“我在浴室,所以凶手没有发现。”
“到底是谁下手的?”
“不知道。不过我猜这跟绑架案绝对脱不了关系。”
这时和美突然尖叫。
“怎么了?”
“糟糕!我刚才跟三浦一起到咖啡馆。万一服务生记得我,那该怎么办?不,他们一定记得我。如果警察查到,他们会以为是我杀的——”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和美说得没错。我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到自己让妻子陷入可怕的危险之中。为了保卫家庭所采取的行动反倒让和美陷入窘境。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
“——不用担心。”我勉强说出口。
“怎么能不担心?”虚假的安慰是行不通的,“警察马上就会查到我了。怎么办,老公?因为我去了三浦家附近呢!”
“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因为我担心你。不过我只是在公寓前走来走去,什么也没做,最后还是回到约好的地方。但是我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完蛋了,我差点晕眩,不过不能怪她。追根究底,是我不应该把和美拖下水。老天给我的好运似乎快用完了。
我必须为自己天真的判断负责。我下定决心,必须将保护妻子视为第一优先。和美的心思太纤细,不能让她接受警方的严苛侦讯。我下定决心为了保护和美,将自己当作盾牌。
和美惊吓过度,肩膀不停颤抖。我在五日市街道的路旁停下车。
“不会有事的,镇定一点。”我双手抓着和美的肩膀,让她面向我,“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和美摇头。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完蛋了。况且如果他们问我见三浦的理由,我也答不出来啊!”
“只要说出事实就行。”
和美瞬间屏息,僵住身体,然后担心地抱住我。
“不行,如果我这么做,你就——”
“我说过我没有杀他。只要坦承事实,警察也会明白的。”
“怎么可能?”和美闭上嘴。
她离开我的身体,双手在嘴前合十,眼神落在仪表板上,然后抬起头说:“好吧!不管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回答。我绝对不会说出你的事,放心吧!”
“不行,”我立刻回答:“不能这么做,我要亲自证明自己的清白。追根究底,都怪我不该想出这种馊主意,把你拖下水。我很内疚。”
“干嘛这么见外啊!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心头一阵灼热。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不过,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应该负起责任。而且,我认为向警察说出实情才是上策,无论缄默或撒谎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老公——”
“不只这样,”我继续说,“如果隐瞒事实,只会便宜杀了三浦的凶手。三浦被杀,这是报应,不过我的目标是杀害三浦的凶手。”
“为什么?”和美问道。
“绑架案可能有共犯,”这是在我说出口之前,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想法,“杀死三浦的人,可能就是这个共犯。”
“共犯?”
我边点头边确信自己的想法。这么一想,确实符合逻辑。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呢?如果三浦有共犯,就算有不在场证明也很合理。
我感到有了莫大的进展。失去三浦虽然是个败笔,不过我已经朝找出茂死亡的真相跨出了一步。这么说来,侵入中野新屋也绝不是徒劳无功。
“我懂了,”和美也终于让步了。“我会照你的话去做。你打算现在就去找警察吗?”
就算现在去报案说明原由,我也不认为警方会轻易相信我的话。至少会扣留我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我考虑到这一点,回答:“我想先回家换衣服,然后一起到学校接隆史。因为有可能在警局花很长的时间,所以先把隆史送到爸爸那边吧!”
“好。”
“我不是在担心什么,只是怕万一。”
“我知道。”和美说,“难得嘛!顺便三个人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好点子。反正都请假了,今天就让我来好好服侍家人咯!”
我刻意装出爽朗的语气,因为我知道自己所处的状况并没有想象中乐观。和美没有说出口,不过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回到家中换好衣服后,算准放学时间前往小学。我把奥迪停在校门前,和美下车进去校内接隆史。
两人从校门走出来,一起坐上车。隆史因为我突然来接他而大吃一惊。
“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跟妈妈今天晚上有事,可能不会回家,所以你今天就住在小石川的外公家咯!”
“那明天怎么上学?”
“没办法,只好请假了。”和美说。
“耶!”他天真地手舞足蹈,也不问我们有什么事。不过就算他问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虽然有点早,不过我们去吃晚餐吧!隆史想吃什么?”
“——麦香堡。”
我和和美对看,两人不由得笑出来。孩子果然就是孩子。我发动汽车,隆史搞不清楚状况,却莫名地开心。
我们一家三口在麦当劳享用了不知该说豪华还是简单的晚餐,接着到文京区的岳父家。
岳父家在小石川老街的一角。现在只有岳父、岳母和借住在空屋的东大生,一共三人住在这里。他们声称为了防小偷,因此向东大生收的房租相当便宜。和美的母亲美江负责所有家事。
去之前已经打过电话,所以抵达时便看见引颈期盼的岳母在门外迎接我们。她相当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子。或许是因为她在隆史身上看见死去二女儿的影子。和美从以前就时常念她太溺爱隆史了,不过无论怎么说她都改不过来。
“妈,那隆史就拜托你了!”
“好,放心去吧!”岳母的双眼盯着我,“史郎,千万要拜托你好好照顾和美。”
我并没有向岳母说明详细情形,但她似乎看穿了和美的不安,所以才会这么说。
“好的,”我把手放在儿子头上,“要乖乖听话喔!知道吗?”
“嗯。”
“不是嗯,要说是。”
“是。”
我们把隆史交给岳母,回到车上,南下白山通。
只剩两人,开口次数瞬间骤减。心情虽然相通,然而即便反复说着安慰的话语,也无法改变现状。我把精神集中在开车上。道路开始拥塞,差不多是下班塞车的时间了。
我把车子开到警视厅,要求会见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
久能不在局里。
他们为了联络久能,请我们在大厅等了一会。和美十分紧张,坐在长椅上依旧僵着身体。
内勤的警员叫我们过去,走到柜台,对方把话筒递给我。
“中野署的电话。”
中野署?接起电话,对方当然是久能,开口第一句就问我:“你现在一个人吗?”
“妻子也在一起。”
“了解。”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久能刻意沉默片刻,“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跑一趟,能不能到中野署这边来?其实,我们也有一些事想请教太太。”
“好的。”我刻意压抑情绪。
“那待会见。”
我把话筒还给警员。
警方的反应比预料中迅速。久能在中野署,这代表他们比我早一步清查三浦命案与绑架案之间的关连。
无须揣测,对方想问和美什么已经很明白。他们势必已经查到三浦在被杀之前跟和美见过面。我把这件事告诉和美,她以无言的点头回应我。
面熟的便衣警官出现,说要送我们到中野署。记得他就是上次在久能的命令下到三浦家接我们的警官。
他让我们坐在警车后座。路上塞车,但警车没有鸣笛,慢慢地开。现在,我们仍然获得善良百姓应有的待遇,然而和美在皮椅上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无法辨识手上冒汗的是我还是和美。
抵达中野署,久能迎接我们。妻子头一次见到他。
“是夫人对吧?”
“是。”妻子回答。
久能点点头,看了在场的另一个人——一个头顶稀疏、微胖的圆脸男子。从外表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刑警,久能介绍他是中野署的平田警部。
在平田的带领下,我们走进搜查课的一个房间,这里不是四面都是墙的侦讯室。我们四个人面对面坐在长椅上。
我默默等待对方先开口。平田点了烟,悠然地吐出烟雾,看来他把讯问工作都交给久能了,两人之间似乎事先谈好了某些规则。
久能终于开口了。
“今天下午,三浦靖史在自家被人杀害了。”
我犹豫到底该做什么反应,最后决定坦承以对。
“我知道。”
久能抖动鼻头,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和美。
“夫人。”
“是。”和美坐正姿势。
“今天中午左右,你在JR东中野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斑鸠’和被害者见了面,有没有这回事?”
和美忽然看看我,但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以相当镇定的语气说:“你们的消息真快。”
“是啊!其实是咖啡馆的服务生提供这个消息,我们才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被害者在死亡之前,曾在‘斑鸠’和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交谈。被害者是‘斑鸠’的常客,所以服务生记得他。据说三浦很喜欢那家店的店名。”
原来如此。对三浦而言,那是死去妻子的名字。
“不过怎么会马上知道那就是我?”
“因为服务生碰巧听到你们的对话。据她的供述,被害者不只一次称这位女性为‘大姐’。于是我们立刻联络杉并署,询问你的长相特征。结果发现,服务生在‘斑鸠’目击的和服女性与你十分酷似。本厅与我联络的时候,我正打算到久我山找你们。”
不出所料,事情正如和美的猜测进展。与其说警方的动作迅速,不如说是我们运气不好。然而,该受罚的不是和美,而是我。
“夫人,”久能继续说,“能不能向我们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等一下,”我打断久能,“在这之前,必须先由我来说明。”
久能转向我,却没有立刻回答,换来的是隐藏情绪的眼神。他来回看着我和和美,不知道他是从谁的表情领悟了些什么,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身上,慢慢开口。
“好的,那么就让你说明。”接着命令平田警部说,“把夫人带到别的房间。”
我错愕。
“别的房间?”
“不行吗?”久能立刻问道。
“为什么要隔离我们?”
“隔离?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了节省时间。两人分开问话,你们留在这里的时间也能减少一半。”
我认为他在狡辩,不过这应该是警察的惯用手法吧!硬是反抗,或许反而会留下坏印象。虽然不放心和美独自应对,不过现阶段他们应该还不会粗鲁地侦讯,遵从才是上上策。
“好的。”我抓着和美的手跟她说,“别顾虑我,说实话就行,我也会这么做。只要说出实话,他们也会马上放我们走。”
“我知道。”和美回答。带着毅然的神情起身,跟着平田离开搜查课的房间。
“我们也换房间吧!”久能说着,指了另一扇门。
我们起身移动到那边。打开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牌的暗沉大门后,发现那是一个禁闭的单调房间。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仿佛记得这个房间的气氛,大概是因为回想起青梅署侦讯室的情景。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和美。
“请别担心,”久能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夫人在谈话室,并不是关在侦讯室,所以请你放心吧!”
他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谈话室是什么样的一个房间。可能比这里好吧!我这么告诉自己,接着坐在铁管椅上。
然后我一五一十地坦承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我一说完,久能就一脸严肃地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地盯着室内的墙壁,好像在思索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我。我早就知道自己所言很难让人轻易相信,可是,看到久能这样的态度,我深切地明白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处境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巨。
久能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我说:“你等一下。”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让我独自一人留在室内。
过没多久,两位中野署的刑警进来,其中一位是平田警部,另一位是穿着西装、身材瘦高的年轻男子。这名年轻男子的脸部皮肤很光滑,但却面无表情,并以充满猜疑的眼神看着我。他的名字叫冈崎。
我被他们两个人带到医务室。一位穿着白袍的中老年男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触摸我的后脑。被三浦打过的地方虽然已经不痛了,但还有少许淤血的情形。他们两个人确认过我头部的状况后,向穿白袍的男子行了一个礼,然后带我回到刚才的房间。
“我们现在要做笔录,请你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平田说。
于是我便把刚才对久能说过的话,从头再说一次。在我述说的时候,平田好几次中途插嘴问我话。他问的无非是“浴室里的喷雾式清洁剂是什么牌子的?”之类毫无意义的问题。冈崎刑警则坐在桌子的角落记录我说的话。他们两个人的烟瘾都很大,完全不理会我因为他们抽烟而皱眉的表情,像要自杀一样的一根接着一根抽。
我说完后,平田对我说了一声“辛苦了”然后站起来。他的话听起来很刺耳,但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平田拿起冈崎写的笔录,看完后笑了笑,接着拍了一下冈崎的肩膀。冈崎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和平田交换位置。
“为了谨慎起见,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冈崎冷冷地说着,“请不要省略细节,每个环节都要说清楚。”
我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出来了,一点省略也没有呀!不过,反驳只会显得我的行为不够成熟。这里是警署的侦讯室,我的对手是警方人员,最好的应对之道就是不要违逆他们,照他们说的做,就对了。
当我说完第三次时,整个侦讯室里充满烟雾,这让不抽烟的我觉得喉咙很呛,很不舒服,非常渴望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可是,我仍然不作声,因为我不喜欢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冈崎走到房间的角落,对平田小声地耳语着。没有比看着别人在自己的面前说悄悄话更让人不舒服的事了。接着,冈崎拿着笔录走出这间侦讯室。
平田对我说明:“因为要对照你和夫人所做的供词,所以请你继续在这里等一下,应该不会太久的。”
我觉得这根本就是拖延时间的借口。既然要对照我跟和美的供词,何不一开始就一起问我们两个人呢?分开问话只证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