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传来水流声,也像是蟋蟀声。睁开眼,却昏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脸颊异常冰冷,潮湿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窜进鼻孔里——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趴在地上。
双手贴地,试图起身。好几种疼痛从头部到脚尖像电流一样流窜着。上半身勉强撑起来了,但我就像喝醉酒的人,撑不起腰部以下的身体,只好暂时坐在地上,用力晃着头。全身的挫伤阵痛犹如大合唱,仿佛手脚就快解体了。我拍拍手上的泥土,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夜晚的寒风刺骨。环顾四周,发现开着灯的手电筒掉在身后。我护着痛处改变身体方向,以趴着的姿势捡起手电筒。为何自己的手指是红色的?发现了这一点,我再次摸摸额头,发现那里竟然不是汗水,而是血迹。
我感到浑身不舒服,于是坐在地上呕吐。
稍稍镇定后,确认了自己的所在位置。我倒卧的地方在斜面和草地中间的沟槽附近。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额头的裂伤可能是因为撞到水泥的沟槽,伤势并不致命。
利用叶子把沾了血和泥土的手擦拭干净后,我用手电筒照亮自己的左手腕。手表指着十二点二十分。
十二点二十分!
想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后,我顿时毛骨悚然。这表示我昏厥将近一个小时。绑匪要我在五分钟内到达神社,否则孩子就会没命。而我竟然浪费了十倍以上的时间。
现在没空叫痛了,我起身打算走向神社。
不,不对,我停下脚步问自己。赎金呢?我在原地绕了一圈,寻找地面上的物品。找不到手提箱,我急忙冲回石阶。
我发现它掉在石阶中间,盖子并没打开。
战战兢兢地打开箱子。六千万,完好如初。
什么叫完好如初?我怒斥自己。钱没事又如何?我反倒希望钱在绑匪手上。只要赎金在我身上,人质的安全便不能获得保障,也就是说,孩子正陷于比以往更加不利的情况。
我关上手提箱,抱在左手臂中,将“为时已晚”这句话从脑中挥开,照亮周围,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左前方是广阔的堤防斜面。转回正面,平坦的草地延伸到黑暗的深夜中。我深呼吸后往前冲。
我就像野兽般怒吼,疾奔于黑夜中。激烈的肌肉运动增加了身上的疼痛。我不顾那犹如皮鞭打在身上、撕裂所有感觉般的剧痛,毫不停歇地奔驰在四百公尺的直线上。
被松林围绕的冰川神社内寂静无声。我的急促呼吸声打破了宁静。我选了一个视野广阔的地点,带着祈祷般的心情高举右手,闪烁手电筒的灯光。二十次、三十次,不断改变手腕的方向,持续按着开关。闪过七十次、八十次之后,心想不能只待在同一个地点,于是跑进神社内留下灯光的信号。一百次、一百五十次,手臂开始痉挛,我固执地换另一只手不断闪烁灯光。超过三百次以后,我不再数下去了。
没有任何回应。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停操作手电筒。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办。绑匪啊,求求你,别遗弃我啊!
最后灯光慢慢变暗,接着忽然失去光芒。无止尽的愤怒附身,我将手电筒摔在地上。此时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独自被遗留在黑夜中。
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绑匪放弃和我接触了。
手提箱里的六千万元化为毫无意义的一堆废纸。这一切都怪我不注意,没看清楚脚边。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山仓史郎是个愚蠢的窝囊废!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么问自己也没用。好比脑袋里吹起旋风,我完全失去了自我。讽刺的是,贯穿全身的疼痛是我残存的意识。
我拿起手提箱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却无处可去。好比彷徨在黑夜的蛾,被朦胧的灯光吸引。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柏油路上。
西武线的西武游园地车站就在眼前,路旁有个电话亭。看到它,我总算回过神来。我走进里面,按下家里的号码。
“这里是山仓家。”妻子接电话,“老公吗?”
“是啊……”这声音简直不是自己的,是疲惫不堪的呻吟声。
“你都没有联络,我好担心呢!不过还好你没事,赎金顺利交出去了吗?”
苦涩的情绪涌上喉头。
“麻烦叫竹内警部补听电话。”
“我是竹内。”竹内听来相当气愤,这也无可奈何,“你现在在哪里?”
“在狭山公园附近,我在西武线的电话亭。”
“狭山公园……啊!多摩湖那个。为什么没有和我们联络?”
“抱歉。”
“总之先说明状况吧!顺利交付赎金了吗?”
“——没有,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
“非常抱歉,我没能见到绑匪。”
“可恶!”竹内很清楚说出这句话,我听见话筒摔向什么东西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简短说明事情的原由。
“搞什么鬼啊!”竹内一阵哑口无言,接着直接把气出在我身上,“跌倒、撞到头,然后昏过去了?又不是叫孩子去买菜,根本不成理由!你以为绑匪会相信这种解释吗?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后果,所以那时候不是叫你把地点告诉我吗?看吧!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如果人质发生什么万一,这全是你害的!”
竹内的话,正是我一个半小时前对他说过的话。不用他说,我自己已经够清楚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只能等候绑匪的通知了。山仓先生,你待在那里也没用,马上回来吧!还是需要我们去接你?”
“不用。”
“那就尽快回来吧!详细经过等你回来再说。在你回来之前,如果我们有接到什么新消息,我会打电话到你的车用电话。”最后的语气十分冷淡。
我沮丧地挂上话筒。
我必须在没有手电筒的灯光下走回到停车场。疼痛再度袭来,我只好边休息边走路,花了二十分钟以上才走到。爬石阶时,几乎是用趴着的姿势在走。装着赎金的手提箱除了碍事之外毫无用处。如果现在有人出现在我眼前,要我交出手提箱,我会欣然交给他。
停在停车场的奥迪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静静等待我的归来。打开车门,丢入手提箱,启动引擎驶离这里。后照镜里的男子,表情如同路旁的幽灵一样可怕。
回去的路上到处都空空荡荡的,虽然我让奥迪不停加速,然而我的心情却近乎谷底。到家时,我该拿什么脸去面对富泽夫妇?我边开车,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
抵达久我山时已经超过深夜两点。我把车停进车库,拿着没有派上用场的手提箱走到玄关。
和美一听见车声便跑出来迎接我。一见到我,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在屋檐灯光照耀下的脸渐趋苍白。
“天啊!”她颤抖着声音,“老公,你伤得很严重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与成了人质的富泽茂相比。
和美扶着我走进玄关。
见到我的惨况,竹内丝毫没露出同情的眼神。他的表情好比在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他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我自在一些。
“绑匪还没有联络吗?”
“没有。”竹内回答。
“你觉得有没有希望?”
竹内看着客厅,压低音量说:“从最后一次接触到现在距离太久了,要考虑最坏的结果。”
“——这都是我的错。”
竹内没回应,背对着我,仿佛将斥责的话预留到最惨的那一刻。
“趁现在赶快处理伤口吧!”和美说。现在只有妻子站在我这边。
我在浴室脱下脏衣服。脱下内衣后,发现身体各处都肿胀成紫色。
“好惨啊!”和美捂住嘴巴,却没有移开视线。她用沾了温水的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身体,在挫伤严重的部位贴了药布后,身体便犹如裹了破布一样。额头的裂伤已经止血,喷上消毒药水时再度隐隐作痛。
我换好衣服走向客厅。
“你骗人!”
路子的叫骂声像是等待我开门这一刻立刻飞了过来。她靠在沙发上,以充满血丝的恐怖眼神瞪着我。我被她的怒气吓傻了,停下脚步。我们俩之间燃起了旁人看不见的感情火花。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路子挥动双手。
“别闹了,”富泽耕一压制她的手,硬是让她坐在沙发上,“山仓先生,请你别放在心上。我内人刚刚才听到消息,正在气头上。”
“你不是说你会带茂回来吗?”
“路子!”
我弯下双膝,把头贴在地板上,就像出门前富泽对我那样。
“非常抱歉,这都是我的错。”
“山仓先生,请别这样说,你不需要道歉啊!”
“可是——”
“不,现在还不能确定茂已经发生意外,我们还是只能仰赖你的帮忙。你这么做,我反而不知所措呢!请你抬起头吧!”
我抬起头,富泽的双眼就在眼前。我们必须抱持希望直到最后——他的眼神诉说着这句话。
“能不能详细告诉我们,你在立川停止联络后到底做了什么?你太太说可以使用隔壁的和室。”
“好的。”
富泽耕一像要激励我似的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现在绝不是能够抱持乐观想法的情势,也因为如此,我相信这个男子对我的体贴绝对出自真心。
我边回答竹内的问题,边感激这里是自家的和室,而不是杉并署的侦讯室。他要求每分每秒的详细供词,令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绑匪的共犯。不,这个假设应该和竹内的想法相去不远。
说完狭山公园发生的事情后,他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肯让我们跟踪,你也不会在那里昏倒五十分钟。我当初应该拒绝你的要求,继续跟踪你的。”
“可是当时除了按照绑匪的指示以外别无他法。你现在所说的都是结果论。”
“就算是这样,你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交付赎金的地点。”
又开始重复同样的争论。
“我当时也说过了,那是因为绑匪可能窃听这个房子的电话,我没有其他线索可以否定这个可能性。”
竹内再度发出叹息。
“是吗?你仔细想想看,如果绑匪窃听这个房子的电话,那么他应该知道绑架的不是你的儿子。然而,绑匪没发现绑错孩子。也就是说,窃听什么的全都是唬你的,那只不过是为了打乱我们的计划所编下的谎言。你完全落入了绑匪的圈套,任由他摆布。”
竹内说得没错,我的判断完全错了,没有辩解的余地。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竹内:“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早上还是没有绑匪的消息,我们就会将这个案件视为撕票案件,展开公开搜查。”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指着两点半。距离我在狭山公园停车场的电话亭和绑匪展开最后一次对话,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这时隔着纸门传来隔壁房间的电话铃声。我和竹内反射性地互看一眼,紧接着两人争先恐后地冲向纸门。
穿过客厅的人群之问,由我抢得话筒。
“是我,”是那个声音,“为什么没拿钱来?”
“听我说,我有按照你的话赶到神社。可是在途中不小心踩空,于是跌到石阶下面昏倒了。我醒来之后急忙赶到约好的地点,可是你已经不在了。原谅我,那是场意外,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谁会相信你!你以为这种借口行得通吗?”
“我没骗你。”
“不管怎样,你都毁约了。我被耍了两次,一次是你报警,一次是你没来交付地点。”
“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做任何事。钱早就准备好了,我可以增加金额,就准备一亿元给你吧!这次绝对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哼!没有机会了。”
“什么?”
“我应该说过我的脾气不好,交易取消了。孩子已经杀了。”
“——杀了?”
“这是一开始的约定,记得吧?青梅市郊外,青梅养老院附近的工地,我把孩子丢在那里。听好,山仓先生,这不能怪我,都要怪你,你是罪魁祸首。”
回过神来,只听见话筒传来断断续续的嘟嘟声。这是绑匪最后一通电话,从此没再打来。
周一,我一如往常出门上班。我之所以不听和美叫我再休息一天的劝告,起因于无谓的倔强。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因为事件的后遗症而身心受创。
事实上,我只想亲自证明自己没事罢了。周末整天都忙着应付警察和媒体,害我变得神经兮兮的。虽然没有人敢当面指责我,但面对未能交付赎金,导致人质丧命的男人,每个人脸上都明显透露出侮蔑的神情。当然,我没有权利反驳他们。
会安慰我的只有妻子一人,然而与路子的不堪记忆却强烈苛责着我的内心,这反而使我胡乱对和美发脾气。妻子完全没有错,然而自从周六以后,我被自责的情绪压到就快要窒息了。我可能只是想在工作上求得暂时的躲避处,所以才照常上班的,至少公司同事不会指责我的失败吧!
一走进公司,局里的部属纷纷向我打招呼。
“早安。”
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大家逼问这次的事件,然而出乎我预料之外,他们却完全没有提及。
“局长,你已经可以上班了吗?”
“是啊!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不会,局长,我们了解你的心境。”
“谢谢你。”
“——那么,我想跟你商量有关P公司的直送活动……”
就是这种感觉。
在十点的例行会议上也没人提起这个事件。除了敌视我的媒体局次长莫名安静外,议事如同以往顺利进行,想必是岳父事先叮咛了所有人吧!公私分明,这是他的原则之一。多亏如此,才让我可以躲开无谓的好奇与自以为是的同情。
会议在午餐时间后才结束,正打算回自己办公室时,岳父叫住我。
“警察来了!”
“你说现在?来公司?”
岳父点头。
“如果是杉并署的刑警,能不能麻烦您说我不在?我实在不喜欢那些人。”
“不是,他们说他们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人。”
“警视厅?”
“他们特地来这里,会不会是有了新的进展?你最好见一下。”
“我知道了。您让他们到哪个会议室?”
“客户的房间。”岳父露出微笑。他指的是七楼的VIP会议室。
我点头走向电梯时,岳父补上一句。
“结束后到我这里来。”
VIP会议室正如其名,是专门接待重要人物的接待室,为了留给客户好印象,在装潢上花了不少费用。换句话说,对于不习惯这种公司文化的一般民众而言,那是一间让人却步的房间。岳父特地请刑警们到这个房间。
不畏惧公权力,这也是岳父的原则之一。
敲了门走进房间。有一位四十岁上下、肩膀宽阔的男子站在沙发旁,双手插在背后,假装入神地看着墙上的油画。
“久等了,我是山仓。”
男子回头轻轻鞠躬,看来这间房间的气氛并没有吓着他。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今天是为了绑架杀人案的调查而来。”
“请坐。”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久能坐下后说。他没有警察特有的权威语气,“你没有参加富泽茂的葬礼,对吗?”
“是的。”茂的葬礼是今天上午十点,在东京都内的殡葬场举行,“妻子和儿子会代替我参加。虽然我也想列席,但我实在没脸见富泽夫妇——。”
“了解,不过你不需要那么自责。”
久能的态度太过亲切,反倒让我增加戒心。
“我很感激你这么说,不过事实上我的确——”
“不,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向你道歉。据说杉并署的人在案发当天指责你的行为,不过那是毫无根据的指责。”
“毫无根据的指责?”
“司法解剖的结果出炉了,我就是来向你报告结果的。解剖遗体后推估死亡时间,发现被害者是在礼拜五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被人杀害。”
“八点到九点之间?”
“没错,也就是在绑匪打电话到你们家指示交付赎金的事情之前。人质在那时候早已被杀害了,死因是勒毙致死。”
“这是真的吗?”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扬起。
“是真的。是法医学上不争的事实。”
“那么,当我带着六千万元到狭山公园的时候——”
“茂早已经死亡数小时了。就算你没有发生从石阶跌落的意外,在指定的时间带着赎金赶往指定地,人质也不可能平安回来,所以你不需要为了茂的死而自责,是绑匪先毁约的。”
如果我心中有装一个罪恶感的测量表,这时候指针势必大大晃到左边的零。然而,指针立刻回到右边,徘徊在红色区块。就算听了久能的话,依旧无法停止自责。不,这反倒加深我个人的责任。
就形式上而言,久能说的确实没有错。就算我没在那个石阶跌倒,孩子也救不回来。然而,这无非是第三者眼中的结果论和客观论。
礼拜五深夜,正要冲下狭山公园石阶的我,仍然深信孩子平安无事。在那一个时间点,人质的生死维系在我一个人的行动上。然而我却失败了,也因此害死孩子。也就是说,在我的观念里,存在着这样的因果关系。
再说,责任这种东西毕竟是很主观的。用客观的观点论断不过是逃避责任的方法之一。
我在黑暗中恢复意识时,那自焚般的焦躁感;在冰川神社内无止境地转动手电筒却无人回应时,那无底洞般的无力感;在回到久我山的路程中,体会到绝望的、孤独的一个小时;在雨中,趴在草丛上的富泽耕一的背影。更具杀伤力的是路子的眼泪和诅咒我的呐喊,一直徘徊在我的脑中。
“是你杀了茂!”
以上所有的过往交杂、凝聚之后,使我产生对富泽茂死亡的自责感。换言之,就算否定了表面上的因果关系,我心中还是留下了阴影,绝不会消失。只要我还是我,就无法遗忘自己的经验。不管谁说什么,我的过失依然会随着时光的回溯而来到导致孩子死亡的那一刻。我,山仓史郎,杀害富泽茂。
还不仅如此。我以讽刺的心情思考着,如果我是杉并署的竹内警部补,他应该会提出别的理由来指责我。抨击我要求他停止跟踪,眼睁睁错失逮捕绑匪的机会。如果人质早在交付赎金之前遭杀害,次要的目标无非是逮捕凶手。而我却做出搞砸唯一机会的举动。像竹内那样的男人势必会认为,只凭这个原因就足够指责我。
我隐约透露这些想法,久能却猛力摇头。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他说这种话。因为你当时别无选择,你在绑匪的控制下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面对的凶手是个相当厉害的智慧犯。他利用车用电话引诱办案人员上当,好让警方扩大跟踪范围。而最重要的指示却使用公共电话告诉你,这是蒙骗办案人员的漂亮手法。”
“加上他在塞车时间诱导你到立川,目的在于造成你的压力,也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迷离恍惚的精神状态。你忍受极度的紧张,独自开在深夜的塞车道路上,那种心理状态自然容易陷入绑匪的暗示。换言之,你当时的立场如同催眠术的被施术者。你被对方催眠,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听从绑匪的指示。”
久能的解释再准确不过。我开到立川以后,毫无判断力可言,完全依照绑匪的命令行动。身为顾客的心理专家,竟然没能看穿绑匪的意图,实在是丢脸至极。
“不过,绑匪应该没办法预测警方会不会停止跟踪吧?”
“没错,所以绑匪才会指定狭山公园做为交付地点。”
“怎么说呢?”
“你看地图就知道了,最后指定的交付地点是冰川神社,它位于东村山市和所泽市的边界,换言之,东京都和崎玉县的都县界就在眼前。你记得昭和五十九年(公元一九八四年)的固力果、森永事件吗?”
“记得。”
“那年十一月,犯案集团恐吓HOUSE食品,要求一亿元,当时的现金交付地点指定在名神高速道路附近,例行巡逻的滋贺县警的警车曾经临检过犯案集团的车辆,接着追踪他们,最后却让他们逃逸无踪,犯下致命性的过失。这个失策起因于大阪、京都、兵库的共同办案本部和滋贺县警之间没能顺利交换资讯。”
“此外,平成元年(公元一九八九年)十月,在丰桥的女童遭绑架杀害事件中,爱知县警的搜查警车同样在交付赎金的现场附近发现了歹徒的车辆并追踪绑匪,然而绑匪却在静冈的县界顺利甩掉两方县警的包围,县警在失去绑匪的行踪后,人质自然就被杀害了。这个案子也是出在县警之间的联系上有指挥体制不完善、无线网络的缺陷等问题。”
“绑匪事前势必研究了这些案件,才会将都府县警之间联系不良的问题纳入计划中。他为了防止万一警方没有答应他中止跟踪的要求,因此将交付地点指定在都县边界附近,届时如果没拿到现金,他打算越境到崎玉县好甩掉警车的跟踪。”
绑匪之所以把我骗得团团转,其中或许有这些理由吧!汽车从杉并区开始,越过三鹰、调布、府中、小金井、国分寺、国立、立川,东大和等无数个区域。不要说包围了,警方根本没空要求各个管区的支持。
“他在立川选择昭和纪念公园当中继点,这也有什么意义吗?”
“有的。”久能毫不迟疑地继续说:“如果在深夜时间到外面看就很清楚,市区的电话亭通常都被占用了。”
“确实,年轻人常在里面讲好久的电话。”
“所以如果指定很明显的电话亭,很可能已经有人正在里面讲电话。但是,如果指定人烟罕至的偏僻电话亭,说明地点时又得多费工夫。”
“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禁止夜间进入的、公共设施里的电话亭。昭和纪念公园在日落后就禁止入园,因此那个时间点应该没人会使用电话亭。而且它就在栅门附近的内侧,即使是第一次到那里的人也能够立刻发现。”
他这么一说,完全点醒了我。礼拜五晚上,我硬是跨过栅门进入公园内,如果不是因为情势急迫,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绑匪的算计中咯!”
“没错。不过,绑匪还是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致命的错误?”
“我今天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正是为了这件事。晚上十一点半,当你人在狭山公园的停车场接公共电话时,你觉得绑匪人在哪里?”
“当然应该在冰川神社附近吧!”
“没错。那么,当时他会用哪里的电话呢?”
我思考片刻后说:“——有没有可能跟我一样使用车用电话?”
“那不可能。万一搜查范围扩及到那附近,使用车用电话的通联纪录将留下犯案证据。与其冒这种险,他宁愿使用公共电话。”
“你的意思是——”我想起来了,当我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冲到冰川神社之后,为了联络家人而进入了一个电话亭。“你是说,当晚绑匪使用同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到停车场吗?”
“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高。于是在西武游园地车站周围探听的结果,发现礼拜五深夜,车站附近停了一辆居民不常见的GOLF车。好几个人的证词都是一致的,我想应该错不了。”
“GOLF?是什么颜色的?”
“因为是晚上,所以无法证实,不过可能是蓝色系的吧!不过没人记得车款和车号。”此时,久能停顿一下,直直凝视着我,“你对这款车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回答。
“是吗?”久能的表情有些失落,“我原本期待你有认识的人开蓝色GOLF?绑架案的绑匪通常都是被害者家属身旁的人。”
“怎么可能?如果认识我们,他也不会绑错孩子啊。”
“也有可能是工作上的竞争对手。如果你想起有什么人和你结怨,麻烦通知我。我们会清查GOLF车辆,同时着力在这条线索的搜查上。”久能起身说。我也跟着他起身,“抱歉,打扰你这么久。今天聊这些就够了,很感谢你的配合。”
说完,久能警部便离开了房间。
岳父听完我的话,双手交叉,身体靠在椅背上。
“你说蓝色GOLF,最近路上也越来越多了。就线索而言,希望渺茫啊!”
“并不尽然吧!”
岳父挤着额头上的皱纹瞪向我。
“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点头。岳父用右手手指敲了办公桌。
“你对刑警撒了谎,是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岳父皱起眉头,脸色难看。
“你该不会在想什么怪招吧?如果要替孩子报仇,这也不该由你出马。办案就交给警方,你应该专心回到自己的生活。”
岳父说中了我的想法。但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接着说:“如果这是我们家族的问题,该怎么办?”
“家族的问题?”
“您能不能告诉我三浦靖史家的地址?”我突然改变话题,“我知道您透过征信社调查他的动向。”
岳父毫无防备地暴露了迟疑的表情。就老练的他而言,这是罕见的现象,可见三浦这个名字带给他相当大的冲击。
“——该不会是那个家伙——”岳父总算开口。他缓缓摇头,“我根本忘了他开什么车。”
“我立刻就想起来了。我最后一次和三浦见面的时候,他开着蓝色COLF。现在回想起来,恐吓电话的声音,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岳父吐出了压抑已久的叹息。他为了克制住自己,似乎费了不少精神。
“是吗?的确有可能,那个家伙有可能做出绑架孩子这种事。”
“我听说他最近回来了。”
“是啊!今年夏天他又回到东京了,记得地址是——”
岳父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翻了翻。他发现我在看,露出不悦的表情。我把头转到旁边,想必里头放着不想被看到的东西吧!或许是关于我的东西。
“有了,就是这个,”他掏出类似个人调查书的纸张,然后立刻关上抽屉,“他住在中野的公寓,确实还开着GOLF。”
“让我看看。”
他折起纸张不让我看到地址以外的部分,还用手压着纸,转正方向给我看。我透过岳父的手腕看到印在纸上的绿字写着“昭和综合征信”。我拿起原子笔抄下地址。
“你打算去找他吗?”
“现在就去。”
“拜托你千万要谨慎行事,”岳父舔了舔嘴唇说:“我们又不能确定是他做的。同一款汽车或许只是碰巧罢了。”
“我不这么认为。”
“总之别操之过急。先听他怎么说,如果确定是他再告诉我。到时候由我向警方说明,我不会让你多管闲事。”
真不像岳父平常的作风,态度显得十分消极。他至今仍然对三浦感到愧疚吧?我并不打算刺激他的敏感处。
“我了解。”
“真的拜托你——”他欲言又止,接不了下一句话,叹口气后,比了手势要我离开。我鞠躬后走出办公室。
我搭了地铁和JR线,在东中野车站下车。现在接近下午两点。走出西口后,我沿着马路走。早上依旧寒冷,不过白天是个阳光普照、晴朗的秋季天气。或许是近来天候异常的关系,明明已经是十一月天了,却是让脖子冒汗的高温。
我目标中的公寓从明大中野高中往西走五十公尺左右,位在复杂的巷子一角。虽然第一次造访这里,不过我事先已经确认过一万分之一的地图,因此并没有迷路就抵达公寓。
“中野新屋”的外墙涂了暗沉的茶色,是一间不起眼的三层楼公寓。爬上水泥楼梯,发现上方有个手指大的“冰柱”。劣质的水泥溶出来了,应该是酸雨之类的影响。
确认三楼中间的门上挂着三浦靖史的门牌后,我按下门铃。
“来了!谁啊?”
出乎我的预料,来开门的是个飘着化妆水味的年轻女子,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白嫩的圆脸、粗粗的眉毛。这叫珍西宝发型吗?她剪了一头男生般的短发,穿着船形领的黑色运动衣配上宽松的牛仔裤。她紧盯着我。
“我找三浦靖史。”
“靖史吗?对不起喔,他还在睡觉呢!”
我听了傻眼。他的作息完全颠倒。
“没关系,去叫醒他。”
“不会吧!我去叫他啊?他有起床气耶,我不要啦!”对长辈讲话这么没大没小,我猜她就连打工族都当不成。
“你是谁?跟三浦是什么关系?”
“我是在下雨的晚上被人捡到的小猫咪,喵喵。”她闪烁双眼,做出招财猫的动作,看来脑筋有点问题。
我懒得跟她说话,硬是闯进玄关。
“你给我走开。我去叫醒他,不用麻烦你。”
女子的脸色变了。
“喂,大叔,你想干嘛啊?”
“不用理我,我是他的亲戚,有事找他。”
“有完没完啊,搞什么?住手啊!”
我用蛮力推开女子,胡乱脱下鞋子,大步走进房间里。
“我要报警喔!”女子冲出门外。随便你,我并没有撒谎。
室内果然脏乱不堪,跟垃圾堆差不多。流理台上外送披萨和罐装啤酒的垃圾堆得高高的,都已经这个季节了,还飘荡着酸臭味。木板地面堆了装满烟蒂的烟灰缸和随手乱扔的衣服,以及杂志和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没有隔间的开放式房间变成这副德行,真令人看不下去。
我拍打穿着棉衬衫睡死在床上的男子,打醒他。
“起来!我有话要说。”
三浦靖史长出胡碴的脸总算睁开眼皮,眼角堆了眼屎。他以漫无焦点的眼神看我。
“老头,你干嘛啊?突然跑到人家家里——”他说到一半嘴巴突然僵住了。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我。
我许久没看到他了。过去被誉为“文坛顽童”的脸庞,下巴附近的肉已经松弛了,因而伴随着有些粗鄙的氛围。
某种东西在我的心中弹开了。在蓄水池的堤防下醒来,在黑夜中狂奔呐喊,当时那野兽般的记忆苏醒了。我抓起三浦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的眼前。
“好久不见呀!可别说你忘了我是谁。看你有好久一段时间乖乖没惹事,现在终于露出本性了!现在马上给我招供!礼拜五绑架又杀害孩子是你干的吧?”
三浦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姐夫,别闹了。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敢说你不懂!”我没有松懈手臂的力道,往后扭转他的脖子。地板上摊着昨天的早报,上面刊着富泽茂的照片。
“这份报纸是什么?装蒜也没用!”
“啊啊,你说那份报纸啊?”三浦气喘吁吁回答,“姐夫,原来你发脾气是为了这件事啊?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跟这个绑架案没有关系啊!”
“别再叫我姐夫!”我用力勒住他的领口,三浦痛苦地痉挛着,“你跟绑架案没关系,那你为什么会看这则报导?”
“因为我是隆史的父亲啊!”三浦死命抗辩,“身为亲生父亲,我应该有权利关心隆史的安危吧?”
“闭嘴!隆史是我的儿子。”我拉起三浦的身体,直接将他的头摔向地板。
三浦几乎不做任何抵抗,撞了头发出丢脸的叫声。我揪着他的耳朵,从地板上拉起他的头。
“招供吧!”我的嘴巴贴在他耳边怒吼,“快承认你杀了孩子!”
“我什么也没做。”
“快说吧!这是为你好!”我再次抓起他领口,赏他巴掌,“是你杀了孩子,已经出现目击者了。有好几个人在狭山公园看到你的GOLF车”
不一会儿的工夫,三浦的脸便肿起来了。他的鼻孔流出血来,然而,我感觉不到一丝同情。我认为这样还太便宜他了,我不断拍打他的双颊。
“听好!如果你不说,我替你说好了。你打算从我们夫妻这里强行夺走孩子,你唯一的目的就是把隆史夺回自己手中。你要求赎金,只是为了假装成绑架案而已。就算拿到六千万,你也不打算把孩子送回家。你渴望再次成为隆史的父亲。不过已经太迟了,隆史不再是你的孩子,他是我跟和美的孩子。什么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屁用。你没资格当父亲。最大的败笔是,你根本分不清谁是你儿子。你搞错隆史,抓走别人家的孩子。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会分不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抓走之后你终于发现这个失误,却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杀了孩子。怎么会有人这么惨忍?你打算怎么向被害者家属道歉?而且还想把责任推给我!我告诉你,你是人渣!最下贱的人渣!从今以后,我会让你得到相对的惩罚,做好心理准备吧!”
“山仓先生,住手!”
背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一回头,我发现久能警部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刚才那个女孩的脸。
我猛然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三浦,发现他脸部肿胀,奄奄一息。我急忙将他放开。
三浦勉强挤出剩余的力气离开我的身边。他的双颊有如烫伤般红肿。他用衬衫袖口擦了鼻血,肿胀和疼痛似乎让他无法开口,但他以怨恨的表情瞪着我。
我起身走向久能。那个小女生为了照顾三浦而走过来,和我擦身而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了掩饰尴尬询问久能,他耸耸肩。
“离开你的公司后,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发现你匆匆忙忙不知道要去哪,我觉得奇怪,所以跟踪你。不,其实我不是想跟踪你,只是没机会叫住你。走到这间公寓时,我有了莫名的第六感,于是偷偷瞧了停车场。结果,果然有呢——蓝色GOLF。山仓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巧合呢?”
这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第六感。回想我待在岳父办公室的时间,想必他一定在公司外监视许久。他似乎发现我对GOLF的事情撒谎。这个刑警虽然有着温和的态度,但其实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
“也不是巧合,我只是在你回去之后突然想起来罢了。”
“那你应该告诉警方啊!”
“为求慎重,我打算亲自确认。”
“可是,你这种做法让人无法苟同。”他侧眼瞄了三浦。他在指责我的暴力行为。
“抱歉。”
“你是三浦先生吧?”久能询问三浦,“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久能。我想询问你有关礼拜五的事件,能不能麻烦你到警局一趟?”
三浦默默点头。因为脸部肿胀,无法看出他内心的反应,但也看不出他有被捕的觉悟。到底是神经大条,还是少根筋?我不认为他和这次事件毫无关系。
久能将视线转回到我身上。
“我也有事想再度请教你,麻烦你跟我们一起来吧!”
我点头。久能环顾房间。
“三浦先生,能不能借用你家的电话?”
三浦用眼神示意电话的位置。久能拿起话筒打到警视厅要求派车。
十五分钟后,来接的警车到了。我和三浦一起坐在后座。直到在警视厅玄关分道扬镳之前,我们双双撇开头,打死不开口。
久能和三浦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开警车来接我们的刑警把我带到一楼的接待室。虽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是一个大房间,中间用隔板隔间,还放了几张破旧沙发罢了。我在那儿等了约五分钟,久能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到这么简陋的地方。”他说,“其实我们也有好一点的接待室,不过现在都客满了。”
“他呢?”
“三浦先生吗?他在另一个房间接受调查。看来,他不打算告你。”
“告我?”
“你不是殴打他吗?如果他有那个意思的话,这件事是足以立案的。”
“——我一时失去理智,完全失控了。”
“我能够体会,这次就放过你吧。”久能锁定眼神紧盯着我,“话又说回来,山仓先生,你为什么对他说那种话?分不清自己的孩子,没资格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隆史是我们的养子,亲生父亲是三浦。”
三浦靖史是我的亲戚。正确来说,他是我妻子的妹妹——次美的丈夫。
他原本是个立志当作家的文艺青年。上天赋予他写作的天分,他还在W大学念书时,就获选为某个文艺杂志主办的小说比赛第一名,因而受到文坛的瞩目。那是昭和五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九年)五月的事。
来年,他发表处女作,以小说家的身份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后,重心转向作品的影像化。他打算自制八厘米电影,当然导演、主角都是他自己。制作费就用小说的版税,但问题是女主角不知该找谁。
女主角“鸢子”设定为是雷蒙·钱德勒的小说《大眠》中的女主角琳达·洛林的转世。他透过免费杂志举办“鸢子”一角的征选,但结果却一无所获。来参加征选的净是制式而没有特色的美女、带着明星梦的无知小女生,或是自称“个性派”的无聊女子,没半个人符合女主角的形象。最后他只好放弃征选,决定靠自己的双腿和嗅觉寻找女主角。
为了找寻“鸢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走遍Live House或小电影院。据说当时的他似乎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在他心中或许在期待有如宿命般的女子吧!那年秋天,他在目黑区的区民会馆的舞台彩排中,发现了门胁次美。
次美打从学生时代,就在友人的请托下,在业余剧团中插花演出了无数次,为舞台增色不少。在某一次演出上,她无意间做了即兴表演,因而人气大增,还有人专程为了看她而亲临剧场。
于是有个制作人看上她,她以只表演一次为条件,接演了以她为主角的轻松喜剧,结果这出戏竟创下剧团成立以来最高的票房。这么一来,这些现实的家伙不顾原先的约定,接二连三要求她上台。她明明并不是正式演员,却在不知不觉成了当红女主角。
次美当时已经毕业,加入了某个经纪公司。然而她几乎把这份工作当作兴趣,只接自己喜欢的case,闲暇时便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同时,她也是“新都广告”不为人知的秘密武器,有时会接一些海报模特儿等工作。
当时,如果遇到促销活动的接待小姐不足时,我也会拜托她帮忙。我之所以跟专务一家人变亲近,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事实上,次美在客户之间也广受好评,据说不断有人向她提亲,然而全被专务拒绝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如此受欢迎的次美,其实对男人有着格外的洁癖,就我所知,在三浦出现之前,似乎没有人和她深入交往过。有别于现在流行的女男平等,她只是以她独特的冷静眼光看待男性罢了。我猜这是因为周遭的男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将她视为特别的存在,将她奉为高不可攀的女神所造成的。
就因为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三浦坦率的邀请反而奏效。次美欣然接受演出。
出现在次美眼前的这个青年,洋溢着才华与野心,比谁都显得亮眼。而且三浦不像其他男人会以低姿态巴结次美,而是以对等的人格看待她。两人会陷入热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三浦比她小三岁,不过两人完全不介意。据说刚认识时,两人时常吵架。熟知次美的人都惊讶不已,因为没有一个人看过次美坦露真心与男人争吵的场面,可见两人是多么认真看待这分感情。
三浦开始着手制作电影。然而,有违当事人的用心和周遭的期待,过了一年,电影仍然未完成,徒留未剪辑的众多底片和厚厚的请款单,影片最后却胎死腹中。并不是导演的热度减退,理由十分简单,却也是致命性的问题。他无法剪掉次美的任何一格画面。这么一来,电影当然完成不了。然而,对两人而言,这一年绝不是白费的。
不,反倒可说是丰收的一年。因为两人透过这一段时间培养了感情。因制作电影而破产的同时,两人也结婚了。人们带着憧憬和羡慕的眼神祝福这一对佳偶。除了一个人——新娘的父亲。不过,他仍然以令人意外的冷静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把和美交给你的时候反而比较难过,”喜宴之后,门胁了壹偷偷向我坦承,我在七个月前成为他的女婿。“因为我一直以为小女儿会先嫁掉。不过次美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几个男人能够符合她的眼光。”
“是啊!”
“而且万一次美看走眼、嫁错人,到时候只要早早分开,回到娘家就好了。她和姐姐不一样,比较固执,总要尝试一些失败才肯听父母的话。”他的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或许这就是他的真心话吧!
当然,当时的新郎绝不是她看走眼的男人,岳父也不可能希望女儿受苦。三浦为了展开新生活,到某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上班,不过这也是透过岳父拉的关系。那是九年前的事。
老实说,当时我对这个未经任何挫折的妹婿怀有一丝不安。不过同时也认为,只要有次美这个伴侣陪伴,应该不成问题,我认为其实那只是他的年轻和天分让我产生常有的嫉妒心罢了。讽刺的是,我的猜测只说中了坏的部分。
一切事物部有它的顺序。起初,万事顺利,两人的新婚生活迎向崭新的开始。三浦的才华在电视工作上依然展露无遗,立刻受到业界的瞩目。来年,和美和次美相继怀孕。现在回想,那时候正是幸福的最高点。不仅对他们两人,对我跟和美也是如此。
没想到好事多磨,“不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在门胁姐妹身上。首先是和美。四月的时候,在离预产期只剩半个月时,她的健康突然恶化,虽然进行紧急手术仍然无计可施,原本应该健康诞生的长子成了死胎,诊断结果是急性妊娠毒血症。
我们家的不幸不仅于此。医师宣告妻子因为手术的后遗症,从此再也无法怀孕了。他表示这不是院方的过失,而是为了救母亲而做的不得已的处置。和美受此打击,好几个月都得靠药物支撑,不稳定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我和路子的婚外情,话说源头,也就是起因于这个不幸。
尽管如此,和美还算幸运。降临在次美的不幸更悲惨。和美死产的三个月后,次美历经难产生下了四肢健全的长子。然而,母亲却因为失血过多,代替孩子失去了生命。
就这样在短短三个月内,门胁姐妹在生产的过程中,一个失去孩子,另一个留下婴儿失去了生命。事后听岳父说,两姐妹的母亲在生产时都十分辛苦,或许两姐妹也遗传了难产的基因。我应该早点知道这个事实才对。
次美的死带给我们极度的震撼与悲伤,然而命运捉弄,结果也创造了妻子摆脱精神折磨的契机。和美的不安来自于无法满足的母爱,也就是自己永远当不了母亲的事实。我和岳父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也就是由山仓家领养三浦和次美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侄儿)做为养子。
对失去妻子的三浦而言,要一个单身的男人扶养幼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和美才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和美欣然接受这个提议。同样是领养孩子,与其收留非亲非故的小孩,不如收留早逝妹妹的儿子比较有感情。
我们对待隆史如同亲生儿子。让和美照顾幼儿,这个效果非同小可。原本失衡的心理状态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发生过,我们家又找回开朗的笑声。这一切都要谢谢隆史。
当然,我们并没有忘记关怀三浦。爱妻的猝死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生活变糜烂,花钱如流水。他时常抛下工作,数日不见人影。我和岳父都竭尽所能帮助他。尤其在我看来,岳父似乎试图拿对三浦的同情,来填满失去次美的悲伤。从帮他处理公私纠纷到经济援助,不管是哪一方面,岳父都十分照应三浦,为了三浦的重生,岳父可说是用尽所有的方法。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全都成了徒劳。
我认为,三浦的人格早已完全毁灭。次美的死粉碎了他个性中最脆弱的部分。这个结果,不可避免地使他整个人生都毁了。看来,次美果然是左右他人生的宿命之女。
隆史即将满两岁的某一天,三浦突然出现在我家,要求我们取消领养。
“当时我同意放弃孩子,绝不是我自愿的。是你们趁虚而入,强行夺走隆史,但我不会再被你们骗了,我要自己扶养自己的孩子!”
他在我们面前如此宣誓。
我们夫妻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要求。隆史对山仓家而言是个绝不可缺少的存在。
“你看清楚这个孩子。”我说。隆史因为三浦的怒吼而哭出来了,“你看,他那么怕你,隆史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
三浦坚决摇头。
“才没有这回事,一定是你们替隆史洗脑。不过我才是真正的父亲,只要父子俩一起生活,他一定会认我这个父亲的。”
“不可能。”我说,“现在的你不可能扶养隆史,你没有资格当一个父亲。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当天三浦是乖乖回去了,不过这个男人可不会如此善罢干休,日后又不断上演同样的戏码。争论一开始就没有焦点,就连冷静讨论的机会也没有。由于双方的立场不同,最后总是愤怒到失去控制。针对隆史的争吵一再呈现剑拔弩张的状况。
不知道他何时会做出非理性的手段。我们担心隆史的安危,好几个夜晚都因为不安而失眠,无时无刻都得看紧隆史。和美差点再次精神崩溃,我只好拜托岳父让三浦远离我们一家人。岳父勉为其难答应我的要求,以称不上是漂亮的方法,将三浦赶到关西。恶意的电话依旧不断,但久而久之,这些行为也断绝了。我成功保护了这个家。
我们努力忘掉这个男人。赶走三浦的愧疚感,和他的名字紧紧系在一起。关于他的记忆深深沉在大海底,绝不会浮现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上。一直到今天久能警部来到公司,提起蓝色GOLF之前都是如此。
久能静静倾听我的故事。虽然不是毫无表情,却也不见明显的反应。然而,半秒也不曾松懈对我的注意力。就好比在器皿上盛满水,谨慎捧着它,对着水面说话似的。
说完后,久能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三浦工作的制作公司、次美去世的医院、委托办理领养手续的民事律师的姓名等等,他仔细地写在记事本里。
“麻烦你在这里等一下。”他说完后便离开房间。
独处之后反倒不自在,自然想起先前爆发的种种。如果久能没来制止,或许我会把三浦殴打致死。在今天之前,我不晓得自己能够变得如此凶残,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
到底是为什么?
我扪心自问,对自己感到惊讶。我不可能会对三浦的制裁感到罪恶感。再说,我认为那实在太便宜他了。然而,即使重复了礼拜六清晨我对着富泽耕一背后发下的誓言,依旧无法抹灭那股愧疚感,我感到近似狼狈的彷徨。
有什么东西出了错。我站的地方和我自认的地方不同。对于富泽茂死亡的自责感,被其他不知名的东西掩盖了。
不知不觉间,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那是不断痛殴三浦的右手。我感到难以言喻的不悦,却找不出理由。那不是来自于对暴力的厌恶,应该是对于怒气的引爆点所感到的诡异感。
我是不是搞错了?这个疑问渐渐涌上心头。不,我并非对“三浦是绑匪”这件事感到怀疑,而是对于我动手的原因感到怀疑。
我可以说对杀害富泽茂的男子挥下正义的铁拳,那么,我就不应该感到愧疚才对。我总觉得自己被完全不同的感情影响了。打个比喻,现在的心情就好比我内心的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借由我的肉体,将可怕的想法化为实际行动。虽说是我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但那毕竟是我内在的一部分。
没错。我指责三浦没有资格当父亲。我想起自己大喊,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屁用。然而,那些话真是针对三浦说的吗?
没资格当父亲。
或许,我是在苛责自己。我是不是将存在于我内在的、为人父的罪恶感,转嫁在三浦这个代罪羔羊身上?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屁用。我能不能够把这句话丢向路子?能不能丢向茂的遗骸?不能。其实,我应该指责山仓史郎,并且把他打到断气为止。
然而,我无法进一步追究自己:心理上的安全装置已自动启动,把我的心驱赶到真空地带。因为放空太久了,直到有人叫我,我才发现久能已经回来了。
“山仓先生,你怎么了?”
“不,没事,”为了不让他察觉我内心的动摇,我反问他,“三浦松口了吗?”
久能耸了耸肩膀。
“他完全否认犯行。他说他礼拜五一整天都有不在场证明。”
“铁定是骗人的。”我并没有大声怒斥,“我猜他是临时编的借口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从久能的表情看不出他是站在哪一方的,“他的证词很完整,看来并不是临时编造的谎言。不过在经过调查证实之前,我们也无法判断真伪。”久能的语气蕴含了其他意思,他隐瞒了某些部分。我有预感,包括自己的问题在内,所有事情即将顺利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