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户的修史事业,主要是从相当於家康遗言的“公家法度”中衍生出来,但是却很少有历史家能够正确地指出这一点。
历史家们之所以疏忽了这一点,是因为江户时代只不过是一个缺乏传统支柱的偶然之“太平时代”罢了。
不论是人类也好,时代也好,如果没有支柱,就必然无法自立。
目前导致人类之间发生战争的最大原因,即是由於国家主义的自私自利。尽管人们努力地想要改正此一缺点,但是却始终无法解决国境的问题,因而令人困扰不已。
就这点而言,我们对於长达三百年不曾遭到异国侵略,也不曾侵略他国的日本之封建制度,应该从另一个不同的观点来看。
如果地球上的人类真能摒弃国境的限制,亦即形成所谓的世界国家,那么江户时代当然也就会有所不同了。
换言之,对於现代人用来形容愚昧之人的“封建”一诃,我们应该以一种新的价值观来加以估量。
“哦,这个人具有很好的封建思想。”
也许,每个人都应重新修正对封建一词的想法吧?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近代人权主义者的说法,即等於无法弥补之时代错误的同义语。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游廓的先知先觉者,亦即人称“游女之父”的庄司甚内和太平盛世的代表人物——年轻的水户赖房之间的问答吧!
庄司甚内以夸大的表情平伏在赖房面前,而赖房则不以为然地蹙眉说道:
“你这么做是不是故意奉承我呢?”
他用叱责的语气对甚内说。
不过虽说是叱责,但是赖房的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你对男女之间的技法和心法仍嫌不足哩!”
“哦?但是我自认为对游廓的管理小有心得。”
“还是不够!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你的思虑都嫌不足。虽然你自称是游女们的父亲,但是一个堂堂男子,怎么可以在女人面前向他人跪拜呢?”
“话是不错,但……因为对方是你啊!”
“话虽如此,但如果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这么没骨气,那么情形又将如何呢?”
“所有的男人都像我这么没有骨气……?”
“是的。如果所有的男人全都变得如此懦弱,那么将会是身为女人的损失。因为,世间会不断地发生战乱、纷争,届时女子们就只得自己挺身作战了。如此一来,世界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纵使这些女子们能在战场上赢得胜利,但终归还是失败的,是吧?青蛙。”
当听到对方称自己为青蛙时,柳生宗矩不禁瞪大了双眼。
“青蛙……你、你是指我吗?”
“正是!不过你放心,我只会在游廓当中称你为青蛙的。甚内,对於游廓的管理,你还得多下一番工夫才行。”
“是……是!”
“你不要老是认为自己做得很好。虽然男人都喜欢流连於游廓这种地方,因此女子们可以在初会时拒绝对方的要求,而不必刻意奉承,但是到後来就不能再这么骄纵了。一旦熟识以後,则女人的地位就不再那么受尊重了。”
“的确如此。”
“女人的心思最为单纯,多半只知满足眼前的欲望,不知如何区别他人的煽惑之词……而且她们的嫉妒之心极强,根本不可能代替男人,挥舞着大刀驰骋於战场上。”
“哦?照你的说法,女子们只不过是飘浮在水上的一叶孤舟喽?”
“所以我说你所下的工夫还不够。在开始喝酒以前,天下仍然属於妓女们的,但一等酒过三巡,则情况就完全改变了。按照往常的情形,只要天下一有动乱,女子们就会瑟缩地躲在一旁……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吗?”
甚内满脸通红地摸着鬓脚。
“正是如此……你的意思是说,男人可以任意在此做出粗暴的举动吗?”
“所以我要把自己的智慧告诉你。现在,你给我仔细听着。既然武家的住所表裏都要严格地加以区分,那么这裏当然也要如法炮制才行。”
“的确如此。这也就是说……表是男人的世界,而女人则只有在裏才能表现出得意洋洋的姿态,是吗?”
“如果你无法了解这一点的话,那么我也只好放弃你了。听着,我的意思是说,这座酒肆必须建造成像武家的表一样。”
说到这儿,赖房的语气愈加激昂,并且很快地下了结论。
“正是如此!以游玩为主的茶屋和以嫖妓为主的妓院,在建筑方面应该清楚地加以区别才对。”
“你、你是说……?”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我是说,茶屋和妓院的建筑必须区分清楚……在这座城裏,光有茶屋就够了。”
“光有茶屋……?”
“是啊!你可以仿照唐人建筑。在茶屋裏饮酒作乐,是男人的世界,但一旦走出茶屋、进入妓院,那就是女人的世界了。如果没有这种区别,那么妓女们岂不是毫无喘息的余地了吗?”
赖房兀自说道,丝毫不曾留意甚内的反应。
突然,他用力一拍膝盖,然後迅速地转头望着宗矩。
“真是好计划!青蛙,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计划。”
“哦,你要把它区分成两种建筑物吗?”
“妓女们只不过是这儿的装饰品罢了。她们在妓馆及茶屋之间往来穿梭,客人可以自茶屋扬声召唤妓女前来……因此茶屋也可以称为召妓屋。奉召前来的女子可以依其阶级,带着男女仆人堂而皇之地自馆中出来。当然,她们也可以持灯而来。”
宗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赖房幻想时的神情。
“呵呵呵……”赖房笑着。
“应客人之召前来的太夫,往来於茶屋和妓馆之间的道上。当此之际,茶屋为表,客人可以和朋友在此饮酒作乐,但一旦酒宴结束,回到妓馆以後,就是女人的世界了……青蛙。”
“什么事?”
“男女的交往必须循礼而行,因此进入室内以後,你也必须听从女掌柜的话喔!”
“哦,是吗?”
“那当然、那当然喽!在男人的眼中,女人原本就是天真浪漫的爱奴。”
“的确如此!”
“一旦回到馆内能够获得男女平等的待遇,则女子们在表所受的气必然能够消除……就是这样,真是太好了!甚内,这个智慧十分重要,甚至足以作为世间男女交往的典范。表面上是征夷大将军,但是一回到室内,就必须听从妻子的指示。甚内,你必须好好地做才行……怎么样?青蛙。现在你去建议大将军,请他把阿振(池田的振姬)送到仙台去了吧?唯有如此,才能巩固德川家的家业啊!你能了解吗?”
赖房这番天衣无缝的谈话,使得宗矩的内心波涛汹涌。
在柳营的黑木御殿中,将军秀忠带着沈痛的表情低头深思。
坐在下方的柳生宗矩,则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此时庭院内早已覆上一片白霜,而中庭墙角处的红叶及其下方的草菊叶,也都显现出冬天的景象。
不过,室内并未点上炉火。那是因为秀忠为了要表示对父亲之死的哀悼,所以特意命人不准在其房内点上炉火。生性严谨的秀忠认为,自己必须持续对亡父的孝养才行。
“你觉得自己已经对我尽到忠义了吗?宗矩。”
宗矩沈默不语。
最近,宗矩经常保持沈默,而脸上则带着笑容。
当然,他的笑容招致了大老阶级的土井利胜之厌恶。因为,那是一种似乎完全看透对方内心想法而露出来的微笑。
“我命你去观察赖房的行为,但是你并没有据实向我提出报告。”
“你是说……”
“原先有关政治方面的问题,我一向先徵询大炊头的意见。但是,如果事情不宜传进大炊头的耳中,则我一定会询问你。对於我的作法,你是不是觉得太过冒失了呢?”
“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么你有话就应该坦白告诉我呀!万一我的行为过於冒失,你可以叱责我嘛!”
这时宗矩真正地微笑起来。
“真是惶恐之至。将军,政治的根本早就已经决定了。朝廷必须尽仁慈之心……来实践这个根本,此乃任何人都必须考虑到的问题。赖房大人认为,伊势大庙的修建工作既已结束,参诣者必将络绎不绝:对一心想要建立太平之世的幕府而言,这个现象是很值得庆贺的。但是为了避免发生不测,赖房大人希望你把越後(忠辉)大人自朝熊移往飞弹……我认为在询问大炊头的意见及向将军禀报之前,应该事先徵求飞弹城主金森的意见……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不只如此而已。对於与伊达家缔结姻缘之事,你不觉得决定得太早了吗?”
“的确是太早了点。”
宗矩仍然满面笑容。
“将军之所以将和子姬送入宫中,不也是希望能使天下臻於太平吗?因此,游说池田大人把振姬送给将军当养女,然後下嫁伊达家……如果坦白这么告诉池田大人,相信他应该不会反对,但是……”
“但是什么?”
“万一他反对,而且断然地加以拒绝,那么我伯将军的颜面会挂不住,所以我必须事先去探探他的意思。”
秀忠沉默良久。
“这么说来,池田家并没有异议喽?”
“正是如此。而且,伊达大人也感到十分高兴。”
“什么?伊达也很高兴……?”
“毕竟,姻缘是双方面的事。如果不能获得彼此的认同,那么往往可能导致婚姻破裂。因此,在这个消息传进将军和大炊头耳中之前,我必须谨慎从事才行。更何况,我相信不论何时向将军你提出这桩婚事,你都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宗矩。”
“在!”
“这件事你做得可真好啊!不论是忠辉或振姬的事,你都做得很好。”
“承蒙将军过奖,宗矩不胜惶恐。”
“蠢蛋!我并不是在夸奖你。”
“啊……?”
“在你做这么详细的调查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呢?在这件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不正是我的意见吗?你把我当成用来装饰的玩偶,什么都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吗?”
宗矩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这么说来,将军并不同意把忠辉大人从伊势移到其他地方,也不赞成把振姬嫁给伊达忠宗喽?”
“如果我说是,那么你有何感觉呢?”
“我感到十分吃惊!噢,原来如此……真是这样吗,既然你反对,那么我立刻取消这个计划。不论是什么事情,最後的决定权仍在将军身上。如果将军反对,那么我们就不做。好,现在我就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伊达家。请你原谅我……”
“欵,等等!”
“是!还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说政宗也很高兴,是吗?”
“是的,正是如此!”
“为什么他会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呢?如果他真的感到高兴,那么此时加以拒绝反而会招致他的愤怒。”
宗矩侧着头,两眼不停地眨动。
“这么说来,将军是认为只要伊达家高兴,我们就应该把振姬嫁过去喽?……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用温和的语气反问将军秀忠。
(秀忠对於重臣依然心存忌惮……)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不论是土井利胜或酒井忠世,只要是好的家臣,都应该加以褒奖。但是,如果任由家臣率性而为,那么将军家终究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毕竟他的自信还不够……)
宗矩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不论家臣们评议的结果,最後的决定权仍应掌握在将军家的手中。如果没有这种见识和果断,那么势必无法实现东照大权现的理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东照权现认为天皇是为了抚育万民而设,因而必须具备太阳的仁慈,才能统御四海之民,而这也正是日本政治的真谛。在还没有达到此一理想之前,如果智识和自信都不足以成为幕府的支柱,则政治必将再次沦为武力及谋略的斗争工具。
宗矩知道,秀忠之所以如此忌惮家臣,主要是由於懦弱的个性使然。不,不只是宗矩,就连忠辉、伊达政宗、福岛正则、尾张的义直、骏府的赖宣(后之纪州)及水户的赖房等人,也都知道他个性上的弱点。
或许土井利胜之所以作风强悍,就是为了弥补秀忠个性上的不足吧?
“将军一方面想要讨好伊达家,一方面却又憎恶伊达家,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把政宗杀死不就好了吗?是的,赖房大人也向我提出了这个建议。如果你赞同赖房大人的意见,那么我自愿前去为你砍下他的首级。对宗矩而言,杀死政宗犹如探囊取物。”
刹时秀忠的脸色大变,不但血色尽失,同时太阳穴上的青筋也不停暴动着。
“谁……谁说要杀政宗了?政宗是亡父的亲密战友,更是我最重要的家臣。”
“但是,他会做一些将军不喜欢的事情。因此,你不妨断绝和他的关系,伺机杀了他……宗矩自愿为你执行这项任务。”
“够了,不要再说了!”
秀忠抖动着双层暴喝道。
“你这种专横的态度,实在令人厌恶,不准再说了。”
“啊!我?专横?……事实上,我的话不是正合你意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事先加以调查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决定啊!这样怎能称为专横呢?更何况,调查的结果是要作为将军做决定的参考资料啊!如果你因此而认为我越权……那么我向你道歉。”
“哦!”
“不,我应该说这是由於将军的个性使然……将军对周遭的人未免太过诚惶诚恐了……你最害怕的,首推权现大人,其次是御台所(将军夫人阿江与)、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伊达大人、越後大人及尾张以下的弟弟们……还包括我在内。不,也许你根本不怕我。毕竟,我只是一介兵法者,是奉权现大人之命来指导你的师范而已。在你的眼中,或许我比蚊蝇还不如吧?”
秀忠的脸色再度变得异常苍白。严肃、耐性极佳的秀忠,一向具有略带神经质的理性性格。
宗矩看看秀忠的反应,然後继续说道:
“这就好像煮饭一样,并不是光看米的好、坏,就能煮出可口的饭来。还必须配合米的份量加入适量的水,才能煮出乾、湿合宜的米饭。如果水的份量有误,那么煮出来的饭不是太焦,就是变成粥了。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而将军你……我认为将军应该好好地自我反省才行。你经常在做决定时感到犹豫不决,这是为什么呢?一旦将军感到迷惘,则身边的人也会随之陷於迷惘之中。如此一来,政治必将和水份太少的米一样,变成一片焦炭。找寻好米、好锅、好水、好的柴火,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何烹煮、该放多少水、该加多少柴,则是由将军自己来决定。”
“……”
“将军,你觉得我的话对吗?你是不是要把寄养在妙真院比丘尼(指家康的爱妾阿端)那儿的幸松丸一事,坦白告诉御台所呢?……如果你能这么做的话,相信一定会觉得无比轻松……你必须先从对御台所的恐惧当中解放出来……”
宗矩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居然连导致秀忠焦躁不安的原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将此智慧告诉我的,是伊达大人。”
说完以後,他静静地观察正在那儿喃喃自语的秀忠之反应。
秀忠的脸色依然苍白,身体也不停地颤抖着。
有关和子姬入宫一事,在秀忠宣布将没收福岛正则的封地、将浅野长晟移至广岛、骏河的赖宣移往纪州以巩固京城周围之後,也终於有所决定。
当然,在此之前必须先行发布改封条令,以便确立封建基础。
过去,大名们习惯称自己的领地为“我国”,以致私有和公有混淆不清,很难加以区别,而这也正是导致叛乱、斗争不断产生的原因。
为了根本解决此一问题,家康创建了幕府。
土地和水、阳光、空气一样,均不容为个人所拥有。换言之,国土乃天所拥有,只是统治日本一天万乘的大君天皇,暂时将其交由藩主及土着之民共同经营罢了。
以此方式来经营国家,有助於彻底防止侵略。而这种新秩序则能将“任意斩杀、掠夺”的战国时代特色一扫而空,奠立封建基础。
此种严禁土地私有的形式,一直延续到明治新政府才告终止,长久以来已然成为日本法律上的不成文规定。
这就好像征收地盘租税的西洋方式一样,将各分辖区统有的领地交由领主管理,以作为征税基点。
因之,国土完全归天皇所有,只是暂时把它交由武家统领征夷大将军执行实际政治罢了。此种政治形式要想长久持续下去,首先必须确立朝廷的威信。如果朝廷不能确立威信,则德川政权的存在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事实上,这一点正是将军秀忠最大的隐忧。遍布国内各地的诸大名不但拥有武力,同时还具有充份的威势,以致朝廷不敢对其稍有忽视。
位於九重之上的理想支柱为朝廷,然而朝廷本身并没有武力。因此秀忠除了将天子所想要的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以外,还必须多多运用智慧,才能帮助朝廷顺利地统领各家诸侯。
被柳生宗矩一语道破具有惧内性格的秀忠,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自己个性上的一大弱点。
“将军首先必须从对御台所的恐惧当中解放出来……这是伊达大人告诉我的。”
“……”
“导致你害怕的第一个原因,是幸松丸的诞生。将军也是人,因此除了御台所以外,当然可以和其他女子交欢。但是,如果这件事不及早解决,那么无异是把身边的人都当成瞎了。日後御台所获知此事,必然会严厉地叱责宗矩。”
“……”
“正因为你的内心深处有不为人知的自责,因而才会经常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延误了决定大事的重要时机。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识破,我怎么能够担任你的兵法老师呢?恐怕只会徒然招致你的嘲讽罢了。”
“哦,伊达大人对这件事也……?”
“是的。伊达大人不愧是个达人,甚至连幸松丸的事都顾虑到了。他认为如果不先把幸松丸的事情解决,怎么能送和子姬入宫呢?万一公主入宫後不甚如意,而家中的问题又逼得你喘不过气来,届时将军必然会变得更加无所适从。实际上,对许多事情考虑太多,也是导致你焦躁不安的原因。如果我连这点都不了解,又有什么资格当你的老师呢……?”
“这也是伊达大人说的吗?”
“是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我自己的意见。总之,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详细调查过才行,不过决定权还是在将军你的手上。”
“哦!”
秀忠再度蹙眉深思。
仔细想想,宗矩的一番话的确颇能切中秀忠的弱点。
目前最令秀忠感到困扰的,就是他在汤殿和侍奉他入浴的下女阿静交欢,以致受孕而产下幸松丸一事。
阿静是武藏板桥乡一名贫苦工匠的女儿,於庆长十五年(一六一零)被对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厌倦的秀忠看上,两人在汤殿交欢,因而怀孕。
当患有严重惧内症的秀忠得知此一消息时,内心的惶恐不难想像。於是,秀忠只好私下和家康的侧室阿端商量。这个阿端,就是过继给水户家的武田信吉之生母秋山氏。
阿端在得知此事之後,立刻将阿静接到自己的身边,暂时隐居於大间木村的一户百姓家,直到生下幸松丸为止。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因为,身为将军的秀忠既不能让自己的骨肉沦为寻常百姓,更不能弃之不顾。
後来由於家康亡故,阿端削发入妙真院为尼,於是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武田信玄之女、八王子的信胜院比丘尼。
如此一来,事机终告外泄,而重臣们也都知道了幸松丸的事情。不,不只是重臣而已,甚至连家康的侧室见性院及其他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不过,由於众人知道御台所阿江与的妒性极强,因而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是吗?幸松丸的事连伊达也知道……?”
“是的。他说这件事会令将军焦躁不安,甚至为了一点小事就怒声斥责他人。事实上,水户的赖房大人也知道这件事情。”
“噢!”
“因此,也许忠宗大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振姬。”
秀忠不禁闭上双眼,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年轻时所做的糊涂事感到後悔吧?
“将军,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我立刻就到伊达家去,告诉政宗大人两家联姻之事就此作罢。”
“慢、慢着!”
“哦,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不必去了。毕竟,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经过慎重考虑之後,秀忠终於缓缓说道:
“不,你还是去一趟吧!但是,你先不要告诉他有关联姻的事情,只要告诉政宗,近日内我会到江户住宅去拜访他……请他不必刻意准备盛宴来招待我,就说我是为了上次入京之事而去向他致谢的吧。”
这时宗矩突然轻声笑道:
“真的只是这样吗?好,这次总算不是我宗矩做出冒失的举动了。为了创造太平之世,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本意:想到这点,令人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正是如此!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
秀忠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秀忠内心最害怕的,莫过於御台所的嫉妒。一旦和子姬入宫以後,幸松丸的事情又东窗事发,那么她的嫉妒必然会如火山般地爆发开来。想到御台所火冒三丈的情景,秀忠愈发感到害怕。
由於他的个性太过严肃,因此当然不能和重臣们商量这件事情。
就某一方面而言,嫉妒可以称为精神疾病的一种。由於自己较丈夫年长,加上又是再嫁夫人,难怪阿江与的嫉妒心会格外强烈。
事实上,目前令她感到可疑的,并不只是寄养在妙真院的幸松丸而已。
有时,阿江与甚至也会怀疑三代将军家光的身世。
家康为家光选择的乳母阿福(后来的春日局),一直以超乎寻常的忠诚态度服侍着竹千代(家光)。
(阿福是不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孩子来取代竹千代呢?)
换言之,她认为阿福私下将自己的孩子和她的亲生子竹千代交换。在常人的眼中,这种疑惑未免太过超乎常轨。
如果阿江与在和子入宫以後,知道了幸松丸的事情,那么她将会说些什么呢……?这个想法使得秀忠的内心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惧。
(立於云端的兄弟关系,竟然也卷进了这种半狂乱的自家骚动当中……)
万一此事成为事实,那么很可能在自己的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就先摔了一个大筋斗。想到这个可能的情形,秀忠的思绪愈加混乱了。
另一方面,对於解决幸松丸的问题,宗矩早已拟好了腹案。那就是明白宣示由家光继任将军之职,然後再由家光当众承认幸松丸为其兄弟。
不过,土井利胜却有不同的看法。利胜认为,为了让将军家的骨肉拥有确切名份,首先必须给予数十万石的封地才行。问题是,当时日本国内并没有这么多领土……
事情只要一涉及国家的财政问题,则任何想法都会立即变得毫无意义。
因此——
将军家拜访伊达住宅的行列,规模比预期中小了许多。由於将军是微服出巡,因此柳生宗矩特别提醒政宗,不必刻意安排招待将军的事宜。
在将军即将到来的前一天,宗矩特地来到伊达住宅和政宗商讨明日会见将军的细节。当时,政宗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玛丽亚病倒了。”
他对宗矩说道。
“你说的玛丽亚,是不是指耶稣基督的母亲呢?”
宗矩以严肃的表情反问道。事实上,他早已从权右卫门的口中,得知政宗拥有一个肤色、眼眸都与国人互异的南蛮侧室,但是此刻他却佯装不知。
“是的,就是这件事。”
政宗语焉不详。
“这个木雕的玛丽亚,竟然像人一般地因中风而倒地不起。”
“原来如此!可能是因为你禁止天主教,所以某个家臣故意破坏雕像以泄愤吧?”
“也许吧?我也这么认为……可能是有人为了我的家业,而故意去破坏她吧?”
政宗哽咽道:
“人类真是罪孽深重的动物呀!柳生。当我们还活着时,总是遍洒罪恶的种籽。”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始终沈溺於罪恶的深渊当中。对了,这个遭到破坏的木像,是不是已经都收拾好了呢?”
政宗毫不掩饰内心的悲愁,他轻轻地点头叹道:
“我把她放到公会堂裏用火烧了,和玛丽亚像一起回归大地。”
“也许这是你和她生前的约定吧?……毕竟,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仔细想想,人生说短其实很长,说长其实又很短。在这段旅程当中,人类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因此,明天见面时,我打算好好地斥责将军一番。”
“随你的便!”
宗矩毫不在乎地回应道。
“如果你的人生之旅只是想要斥责他人,而不是想要谄媚他人……那么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人生在世,也许有时真的应该要好好地斥责他人一顿,纵使会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经常会屈指计算自己应该斩杀和应该救助的人数,而少杀一点人,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是我生存的主要目标。”
“哦,难道你认为自己的想法不对……?”
“不,我只是认为自己的想法太过卖弄聪明了。大自然本身自有其计算,而且计算的任务是由天担任,然而我们却以为自己在这段人生旅途当中,能够自由自在、挥洒自如……你觉得我的说法很奇怪吗?柳生。看你那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不必有所顾虑,我的脸乃是自然所赐。因此,虽说有时候哭起来像笑,而笑起来却又像哭,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吗?这也是旅途的脸吗?哈哈哈……很好。我想,这张脸明天应该也会陪在将军的身边吗?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柳生。你放心好了,我既不会掩饰神情,更不会藉言语来掩饰自己的感受。也许我的人生旅程很快就要结束,因此我必须在它结束以前做些有意义的事才行。”
“这也随你高兴喽!”
宗矩笑着回答道。
“柳生不但无法了解伊达大人的心意,甚至连将军家的想法也摸不透。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们双方都有话要说,那么就应该坦白地说出来,如此才能使心情保持轻松。”
“是吗?那么就明天巳刻(上午十点)见吧!”
“好的,届时我一定会陪同将军前来。”
宗矩刻意避而不谈忠宗和振姬的婚事。因为,他担心如此会使秀忠更加焦躁不安……而且他也清楚地看出,政宗并不想谈论这件事情。
这天午後,天空开始降下冰霰,因此当宗矩走出室外时,连呼吸的气息都化成了一阵白烟。
翌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由於霜柱被骄阳溶解,因而地面显得格外潮湿。
当将军秀忠一行由芝口进入伊达家时,早已过了巳刻。
陪同秀忠来到伊达客厅的随行人员,包括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等二人。
如果是正式访问,通常还会加上土井大炊头利胜和酒井雅乐头忠世;但因为这次是微服出巡,所以土井和忠世并未随行前来。
步出柳营之际,位居三重臣之一的井伊扫部头直孝附在柳生宗矩的耳边轻声说道:
“伊达那只老狐狸可能又要诳骗将军了,你可千万下能掉以轻心啊!”
宗矩微微颔首示意,然後很快地加入将军秀忠的行列。事实上,这句话令他十分介意。
看来,横亘於家臣和伊达家之间的藩篱,是永远也无法撤除的了。或许,他们早已在土井利胜的领导下,秘密召开如何一举击溃伊达家的会议了。
(这么一来,刚刚稳住的阵脚又要崩溃了……)
虽然目前幕府并没有企图打倒外家大名的迹象,但是为了维持德川家的太平局势,利胜等人可能会煽惑将军采取行动……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宗矩坐在伊达家附有茶枱的客厅裏时,心情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将军今日特地前来,令政宗备感殊荣。为了报答将军的厚爱,政宗决定献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宴,还望将军笑纳。”
当政宗这么说时,秀忠正用柔软的双掌捧着政宗最引以为傲的木叶天目(茶碗)。
“啊?我不是特别吩咐不要准备盛筵款待我吗?”
“不,如果不准备这场盛筵的话,那么政宗将无颜面对权现大人。”
“哦?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权现大人一向是十分节俭的。”
“可是,这场盛筵并非山珍海味……也许你还会觉得味道苦涩呢!”
说到这儿,秀忠终於有点明白政宗的话意了。
“哦,那么你就直说好了,不必有所顾虑。不论是多么刺耳的话,我都会非常高兴地接受的。”
“将军,你知道自己有五大缺点吗?”
酒井忠利惊呼一声。忠利乃是後来成为三代将军家光股肱的赞岐守忠胜之父,是武藏川越三万七千石的城主,素有“人事的酒井”之称,是一个温厚、练达的人。
不过对一个臣下而言,当面指责将军的缺点,实在是不可原谅的无礼行为。
“哦,我有五大缺点?”
“是的。第一就是胆怯。”
政宗毫不在意地说道。
“人一旦胆怯,则遇到任何事情都会变得胆怯。这就是我要献给你的第一道菜。其次要献给你的菜色,是咬不动的豆腐。”
“你说什么?咬不动的豆腐……?”
“一般的豆腐都很柔软,唯独将军给我的豆腐怎么也咬不动。”
“哦?”
“第三就是将军谄媚的个性。故意把咬不动的豆腐送给家臣,而且还用柔和的声音殷慰地劝家臣们吃下。”
听到这裏,酒井忠利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拍膝叫道:
“伊达大人,你太无礼了……”
“不,没关系!备後守,你稍安勿躁。好,你说我胆怯、假意用温柔的声音叫你们吃下像石头一样的豆腐,还有呢?”
“第四就是将军喜欢说谎。”
“什么?我说谎……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原谅你了。将军怎么会说谎呢?……不,我不生气!你所谓的第四道菜,就是我会说谎?好,最後一项是什么?……最後一个缺点是什么呢?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说出来吧?”
“遵命!根据我的观察,将军之所以会说谎,完全是由於太过正直了。一旦心中产生某种想法,就再也不肯看看周围的情形,一味地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否详细加以说明呢?”
“好,我就以谱代直臣(嫡系家臣)和像我一样受权现大人之德感召而来的外家大名为例。将军对两者施予个别待遇,相信谱代而防备外家……如此一来,终必铸成大错。”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事实上,早些时候谱代也是外人,只是後来因为信义而结盟……既是如此,又何必有新旧之别呢?到了现在,难道将军还没发现谱代正是导致谋叛的根源吗?”
听到这儿,柳生宗矩不觉发出一声呻吟。
(原来这就是政宗所谓的大餐……)
这顿大餐也可以说是根本下把秀忠放在眼裏的大胆直言。
(如果激怒了秀忠,那么必然会下令讨伐伊达家!)
但是,这与其说是政宗大胆的表现,不如说是以父亲对待子女般的心情苦口婆心地规劝将军秀忠。
秀忠放下茶碗,默不作声。
这时,连一向温厚、老练的忠利也悄悄地把刀放在膝上。
“是吗?这么说来,我是一无可取的男子……因此才会导致忠辉谋叛喽?”
政宗噤口不语。
他既不曾表现出昂扬的神态,也不曾假装咳嗽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只是静静地把圆竹刷放回茶枱,然後以歌唱似的语调说道:
“这就是政宗为了回报权现大人深厚的友情,而特别为你准备的大餐。将军,事实上你在仁、义、礼、智、信等五德方面并非做得不够,而是比一般人做得稍多了些。”
“什么……你说什么?”
“所谓过犹不及……对於政宗费心安排的大餐,希望你能仔细地品味一番。当然,备後守和但马守也不妨姑且听之。在人的一生当中,仁、义、礼、智、信是缺一不可的生活守则,但是一旦行使太过,则往往容易产生破绽。”
“……”
“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行义太过会变得固执、行礼太过会变得谄媚、行智太过会变得虚矫、行信太过会招致损失。只可惜,将军对於如此重要的哲理尚未参透。”
“……”
“将军的懦弱,就是因为过度追求仁而产生的。权现大人已经决断完毕的忠辉,你却还一心想要救助他。救助弟弟固然是孝道的表现,但是却很容易招致迷惘。忠辉大人的确应该好好地深思、反省,故如果想要救肋他,就必须将一、两位外家大名贬为平民。”
“……”
“我所谓的硬豆腐,就是指义。平重盛经常感叹忠孝不能两全,而你却因为过度行义,以致产生咬不动的豆腐。事实上,唯有藉着理想与现实的调和来求取平衡,才能产生真正的政治之心。”
“……”
“关於礼这一点,将军家和下女生育子女固然出人意料之外,但是既然已经生下孩子,就不必刻意地说谎、谄媚。智略和欺瞒是说谎的根源……政宗对此十分了解。不过,有时说谎并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秀忠突然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双眉。至於忠利,则以忌惮的神情来回看着政宗和宗矩。
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了解,政宗所谓的谄媚,是指秀忠对御台所阿江与的畏惧。
“关於信这方面的事情,我下说你也应该非常清楚才对。对谱代单方面的信任,使得将军遭到了莫大的损失。第一,是迫使政宗不得不将弓箭瞄准谱代,以致无暇思及对领民施行善政。如此一来,我在对不起权现大人的情况下,只好举兵谋叛了。换句话说,将军虽然努力要顾全大局,但却反而招致了几乎丧失一切的危机。届时,将军的健康和天下的太平都无法保全了。因此对於我所呈献的大餐,希望将军能够细细品味。”
“是吗?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行义太过会变得固执、行礼太过会流於谄媚、行智太过……会怎么样呢?”
“行智太过会变得虚矫、行信太过会招致损失……”
“是吗?你说得十分清楚。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说谎是智慧过度的表现喽?”
“是的。一旦智慧过度,则下论是智者或学者,都会藉着说谎来欺骗人类。”
秀忠沈默不语。
他正襟危坐地将双手置於膝上,抬头望着天花板,态度显得极其恭谨。
“伊达大人,请你原谅,我必须好好地想一下。”
他极不寻常地把手肘顶在扶手上,并且不时地用左手手指抚摸着太阳穴。
柳生宗矩屏息望着秀忠与伊达政宗。
伊达政宗依然不改其安详的神色,气定神闲地安坐椅上。
但是,宗矩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那么平静。
换言之,这是一场两人之间用心灵的大刀互相砍伐的比斗……
就人类对胜利的定义而言,政宗无疑是获胜的一方。和政宗相比,秀忠的心法锻链仍嫌不足。
但是,如果就手中所掌握的权势来比较,则两人之间可谓不相上下。
如果触怒了秀忠,那么伊达家势必会立即烟消云散……想到这儿,宗矩放在膝上的手下禁直冒冷汗。
(政宗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会故意揭发秀忠的隐私呢?)
不论政宗的说法多么正确,这次的事情都不会就此结束。对於这一点,政宗应该十分清楚才对。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政宗愿意以自家的存续作赌注,不惜冒险挑拨秀忠的情感呢……?
这就好像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一样,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正当宗矩这么想时,秀忠突然再度站了起来。
“伊达,我有件事要问你。你是否曾经透过水户,建议我把忠辉自伊势移往他处呢?”
“是的!目前你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上总大人。你已经饶他不死了,接下来的事就由他自己去处理吧!记住,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
“哦?这么说来,对於福岛和最上家的事,我也可以独断独行喽?”
“正是如此!如果把福岛留在广岛,那么浅野就无处可去了。日本很遗憾地没有足够的土地,因此丰太阁才会想要出兵朝鲜,未料结果却招致失败。丰太阁的错误,在於他明知自己不能做到,却还拚命地去做,於是便产生了咬不动的豆腐。”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行义也必须配合时机,拟定妥善的计划喽?”
“是的。如果不把浅野移往安艺、骏河的赖宣栘往纪州,那么怎能做好大内的守护工作呢?”
“你是说……这么一来,骏河之地就会空着了……那个地方空着也没关系吗?”
“骏河怎么会空着呢?将军除了把三代将军之职传给家光之外,别忘了还有忠长大人哩!御台所对於年长的忠长大人一向照顾有加,因此如果现在不把忠长大人移往骏河,那么到了家光将军这一代,必定会引起自家骚动……相信将军应该了解这些事情才对。”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道。
(的确如此!)
真不愧是智者伊达政宗,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直指要害。想到这裏,宗矩再次回头凝视着秀忠的反应。
但是秀忠却非常意外地保持冷静。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我因为无法对这些事做决定,所以不断地重复出现谎言?”
“不,不只如此,而且你还不断地讨好谱代。”
“的确如此!”
“将军!有关幸松丸的事情,将军不必太过烦心。依我之见,不妨把他交给保科肥後守(正光)来照顾。”
“什么?把幸松交给……”
“是的。保科肥後守是信州高远三万石的谱代,你可以放心地把幸松丸交给他照顾。至於其他的事情,就要靠你的才干了……将军就是因为太过於忌惮御台所的嫉护,因此才没有心思去拓展不足的领地。待一切事情都圆满地解决以後,再谈和大内的婚事……不,不只是这些而已。连改封条例、安艺的处理问题,都必须在这些事情做完以後,才能巧妙地进行。如果你了解这番话的意思,那么就应该立刻付诸行动。把握决断时机,才是正确的政治手腕。更何况,这是将军应尽的责任。”
一言甫毕,政宗又发出惯常的爽朗笑声、全身晃动不已。
“如果错失决断时机,那么就会招致像石田三成一样的谋叛。哈哈哈……也许伊达政宗会成为福岛和最上的内应,联手对抗将军家呢!哈哈哈……”
酒井忠利再度吓得双肩颤抖不已。政宗的这一番话,似乎把秀忠当成无知的小孩一般,完全不懂政治的真正意义。而且除了叱责秀忠之外,他甚至连陪在将军身旁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忠利、井伊直孝及本多正纯等人,也都完全不放在眼裏。
(将军会勃然大怒!将军一定会勃然大怒……)
忠利这么想,而宗矩也这么想。
(他似乎把自己视为权现大人一般。)
但是,当时秀忠并没有生气。当然,也许他是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怒气,不让它爆发出来。
秀忠坐在椅上,不停地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
“是吗?我在五伦方面真的做得太多了吗?”
“是的,这都是由於你的胆怯所致。如果不赶快将懦弱虫赶走,那么到了第三代,你刻意留下来的家业——恐怕会和清盛、赖朝一样……不,丰太阁也是一样——很快就荡然无存了。今天我为你准备的盛筵就到此为止……接着我要用自身这把老骨头,向将军要求答谢的礼物。”
“嗯,这真是一剂良药。”
秀忠喃喃说道。
“很遗憾的是,秀忠并未带来能够答谢你惠赐良药的礼物。备後守,你想我们送他什么好呢?”
“最好是……”
忠利抬头挺胸说道:
“最好封他一个诠议以上的职位吧!”
语气中强烈的调侃意味,令柳生宗矩不禁揑了一把冷汗。看来,忠利早巳怒不可遏了。
这一天的访问,在双方针锋相对的情况下落幕。
在这次的会面当中,政宗对拥有绝对权力的征夷大将军提出了严苛的批评。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即相当於五体德目。而身为臣下的政宗直言不讳地指出秀忠在这五方面的缺失、弱点,对秀忠来说不啻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
柳生宗矩从武人的观点来看,发现秀忠的极力忍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是因为双方会面的地点是在仙台住宅,秀忠一旦勃然大怒,很可能会遭到暗杀,因此只好按捺住满腔的怒气,接受政宗半强迫式的建议。不过,於八刻半(下午三点)陪同将军返回柳营的宗矩却认为,秀忠的怒气终究会爆发出来,因而小心翼翼地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
是在本丸的黑木书院?还是内室中呢?
总之,秀忠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
更何况政宗还清楚地表示,一旦发现自己和福岛正则一样会被削去封地,那么他可能会响应正则的号召,起兵对抗幕府……
这个问题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觉得其中含有很大的隐忧。
和野心、欲望相比,生命力极强的日本人所拥有的国土,的确稍嫌不足。
因此丰太阁时代才会发生出兵朝鲜的问题,而今问题依然持续着。
福岛、加藤、明智、石田、秀赖、忠辉固然都是大大名,但是以日本如此狭窄的土地,实在不足以封赏。因此,有时必须以才干作为考核标准,削去某些人的封地。换言之,这是迫於现实而不得不采取的政治手段。
在领地不足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封赏的问题,势必会成为家光及其後代子孙共同的困扰,甚至可以称为日本政治之癌。
一旦忘却了这个癌的存在而任意行动,那么就会形成所谓的侵略主义。反之,若能了解此一情形而舍弃野心,极力克制住内心蠢动的意念,则必可以成为道义之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拒绝接受三十年来一切以褒赏为由所赠给我的加封……)
在宗矩自问自答的当儿,秀忠已经回到了黑木书院。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先别走。”
秀忠说完,随即命小纳户为其更衣。
(该来的终於来了!)
宗矩暗想。
宗矩也知道日本的领地太过狭窄,必然会产生很多问题,但是并未将此想法告诉秀忠。不过,看来今天是得要清楚地加以说明才行了。
正如伊达政宗所言,一味地为福岛正则弁护,只会招致德川家的自我毁灭。另一方面,如果现在不放逐正则,改由浅野接收其领地,然後再将赖宣移往浅野的领地,则赖宣终必永远都是骏府的居侯。如此一来,纵使赖宣肯乖乖地待在骏府,然而家光之弟忠长却会面临无处可封的窘境。
由於领地不足,因此当然不能赦免忠辉的罪过,让他拥有自己的领土。但是,越前的忠直家中却又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忠直虽然年轻,却是大坂之役中致胜的功臣。因此,如果不把他改封到骏府或大坂,那么他必然也会发出不平之鸣。
更何况,越前的秀康乃是将军的哥哥,而秀忠取代了哥哥成为将军,身为秀康之子的忠直当然会感到不满。
“大御所的遗言明白指出,不可以愚蠢地想要继承将军家的职务。但是,我可以要求将军让我在水户之後接替其位:将亲生侄儿认作养子,然後由我继承其位,这又有何不可呢?”
忠直的这一番话,或许早已传进了水户赖房和将军家的耳中。
因此,政宗才会当面指责秀忠不了解政治的道理。
“哦?你还在这裏啊!来,过来坐吧!”
更衣之後,秀忠来到火盆边对宗矩招手,并且摒退近侍。
“我有话要和柳生大人商谈,你们都退下吧!”
宗矩不禁大吃一惊。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要想在不引发战争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似乎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命宗矩前去暗杀政宗。暗杀……与其说是暗杀,不如说是藉故引发口角,进而乘机杀了政宗。如此一来,不但伊达的封地会被削去,同时柳生也会遭到流放。
光是想到这点,宗矩的胸中就已澎湃不已。
“天气愈来愈冷了。也许,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吧?”
“宗矩,我从来不曾像今天一样,接受如此严厉的批评。即使是家父,也不曾这么对我说过。”
“是啊!伊达大人毫不考虑地就说出了这些话……”
“伊达是独一无二的大忠臣。”
“啊……?你说什么?”
“他敢於说出我的缺点……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的确如此!可是……”
“我决定明天派酒井忠世前去和政宗谈论两家联婚的事。”
“婚事……你是指振姬吗?”
“是啊!把振姬当成我的女儿嫁给忠宗,相信政宗一定会很高兴的。”
宗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他是要先解除伊达的戒心,然後再和他一刀两断吗?……)
“宗矩,你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是的。在今天的会谈当中,将军似乎是输了。”
“关於忠辉的事情,我也已经做好决定了。下瞒你说,我打算把忠辉移往飞弹。”
“应该如此!”
“我太过於顾念忠辉,的确是一大错误。为了让世人觉得我们兄弟感情融洽,所以我封自己的弟弟为大大名,完全不曾顾及天下,这是我的私心。”
“哦?你是说、你是说……”
“幸松丸的事情也是一样,我已经决定请保科肥後守代为照顾。”
“咦?这不是完全遵照伊达大人的意见去做了吗?”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毕竟,我并不想制造一块咬不动的豆腐。之後,我会把赖宣移到纪州、浅野移往广岛,如此方能奠立稳固的太平基础。”
这时宗矩突然笑了出来。不过,他的笑容却含有嘲讽的意味……
(这么做真能瞒过政宗吗……?)
只要遵从一、两项即可,其他几项大可不必完全奉行……如果自己这么说的话,将军一定会极力表示反对。
目前还不是宗矩陈述个人意见的时候,至少也要先让秀忠一吐胸中的闷气才行。
“这么一来,伊达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德川家也能保持安泰……”
“正是如此,起初我也这么想。大家都以为我好欺负,所以才来威胁我。但是现在我已经觉悟到,如果我害怕伊达的威胁,那么永远都无法和他并驾齐驱。”
“正是如此!”
“但是,就在我思索的当儿,整个想法却突然改变。那是因为,父亲的面容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和伊达相比,你比较畏惧权现大人,是吗?”
“不,不是畏惧,而是怀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怀念……这股怀念重新开拓了我的视野。”
“重新开拓你的视野……?”
“是的。当时,我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和我的差别。父亲能够支使伊达……但是我却害怕伊达。因为害怕,所以我无法支使他。愈是无法支使他,我就愈发害怕,因而时时对他保持警戒之心……”
“哦!”
“仔细想想,我和伊达都不可能永远活在世间……如果我一直对他抱持戒心,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想到这裏,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怀念伊达呢!……”
宗矩手中的白扇不经意地掉了下来。
秀忠的这一番话,和宗矩所预期的结果截然不同。
(这下子可危险了!)
他的心中蓦地浮现这种想法。在这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
“父亲完全能够看透人性的弱点。不论是多么工於心计的人,其本质都是善良的神佛之子……正因为他一直抱持着这种想法,所以能够支使他人。但是我却没有这种信仰……我清楚地了解到,这就是政宗指责我胆小的原因。”
“这么说来,将军是完全原谅伊达喽?”
“说什么原谅呢?我只是接受他的建议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德川家不久之後就会四分五裂了。”
“那么……那么上总大人和幸松丸的事……”
“是啊!我必须赶快做个决定才行,这都是伊达的教诲。明天一早,我会派遣忠世前往伊达家,把我的想法告诉政宗。对了,你也一起去吧!我希望透过振姬和忠宗的婚事,能让两家永远和睦相处,因此请你在政宗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在一片茫然的宗矩面前,秀忠低头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我真的完全觉悟了……父亲留给我的重要东西,并不只是谱代而已……能够超越这种小境界的,只有你和伊达,因为你们都已经有所领悟了……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到这裏,秀忠的眼眶突然闪现着满足的泪光。
柳生宗矩觉得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地。不过,这股陡生的寒意,却令他联想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天主教“洗礼”一语。
(是的……也许我真的被清水洗礼过了亦未可知……)
他觉得自己比秀忠更加大澈大悟,因而全身不禁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