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地震对山形城造成多大的损害,文献上并没有详细的记录。不过,留在城内馆中的保春院对於这次地震感到多么地吃惊,却是可以想见的。
因为山冈志摩的预言果真实现了。面对此一情形,就连志摩本身也不禁瞠目结舌。
“哇哈哈哈……”
政宗突然爆发的笑声不断地涌进志摩的耳中。
“志摩啊!你这次吹牛可真吹对了。这么一来,保春院一定会回来的。你安心地去巡视城内的厨房吧!小心发生火灾,千万不能发生火灾喔!”
“遵命!”
不知何处的墙壁倒塌下来,以致走廊上一片烟尘迷蒙。而当山冈志摩走出房外时,亘理城主伊达成实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殿下,你受惊了吧!”
成实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冲了进来。
“这次地震使得城壁楼橹全都倾倒毁坏,所幸人畜并无伤亡,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安房,你太夸张了吧!怎么说城楼全都倾倒毁坏了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有被震坏的现象呢?你看,只不过是镜台倒了而已。”
“不,不只如此!城楼全都被震坏了,赶快准备进行修城吧!”
听到成实一再重复相同的话,政宗也开始感到不安了。於是他很快地奔出房间,沿着走廊来到内庭,但是却只看到墙上的泥土零星掉落而已,甚至连石灯笼也下曾倾倒。
“哦?这样就叫城楼全都倾倒毁坏吗?成实。”
“当然喽!在这之前的庆长十六(一六一一)年的一次大地震中,连带掀起一次大海啸,结果造成了男女一千七百八十三人、牛马八十五头溺毙的惨剧。这次没有发生海啸,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已经倾倒的城楼还是应该尽早修复才行。”
政宗在吃惊之余,不禁瞪大了双眼再度检视兵器库和附近的建筑物。
廊下到处一片断垣残壁,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更严重的损坏现象。而且,随着地震的平息,墙上的泥土已经不再掉落,庭院中的树木也渐渐地停止了晃动。
“哦,原来如此!对了,城郭全都倾倒了吗?”
“是啊!必须赶快进行筑城工作才行。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可平白错失。我的意思是说,在目前这种新旧交替的时刻,不论是你或最上家都可能遭到严重的打击。因此,你必须藉着这次地震的机会,让江户知道你们修城的决心。”
“成实!”
“什么事啊?殿下!”
“听说你派遣家臣前往播州的赤穗学习制盐技术,是真的吗?”
“是的!光是食用海水煮成的盐,并下能使兵力增强。制盐及防止阿武隈川泛滥成灾,是我毕生的两大事业。”
“你有这种志愿确实值得嘉奖。不过,大御所和将军家是不许大名筑城的。”
“不,不是这样的!修筑被地震毁坏的部份,是不会受到禁止的,所以我说这是天赐的大好良机。”
“哦……原来这儿还有人喜欢地震啊!我在想,你是不是也从朝鲜找到了一名公主呢?”
“什么……捡到公主而将其据为己妻的是山冈志摩。而我捡到的,是韩国某地的贵族,一个名叫摩海的七岁孤儿。如今我已为他取名为杉山越中,在亘理是家喻户晓的名臣呢!”
“是的、是的,就是这件事情。听说他曾培育了一批医术十分高明的医生,我想这次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啊……很幸运的是,这次地震并没有人受伤……”
“那是因为发生地震的时间恰到好处!好啦,现在我要出府一趟,不要再提筑城的事了。如果执意举行筑城,则反而可能因为破坏法度而遭到被贬为平民的处分,聪明的人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儍事的。所以,你只要专心於培育医生和学习制盐技术就行了!不过平心而论,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名君。”
“殿下,你到江户有什么事呢?凡事要特别小心才行,否则一旦稍有疏忽,就会落入敌人的陷阱……”
“我和将军家有约,所以非去不可。我要演奏大鼓,而将军家则演奏小鼓……”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着说道:
“是啊!那谁演奏长笛呢?应该让松平上总介忠辉吹笛子才对。哈哈哈……在元和偃武之世当中,与其杀伐,不如从事乐器演奏。这些演奏者全都是洒脱之士,有空你也不妨多学学。哈哈哈……”
政宗应秀忠之召来到江户,是在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五月十六日。
当时忠辉已经栘往伊势的朝熊,而家康也被赐予“东照大权现”之勅号,灵柩并於同年的三月十五日自久能山出发,於四月十四日改葬於日光山。因此,政宗特地於前往江户的途中到日光山参拜,并呈献第一座由外家大名奉献的铁灯笼。
“东照大权现啊!你的梦想很快就可以实现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无比洒脱的人。”
当时的社殿,并不是三代将军家光所建、连接阳明门的社殿。
家光所建的社殿,位於上州的得川。
站在社殿之前,政宗首次感受到家康当年所描绘的梦想。
就某一方面而言,家康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在时刻想着要偷盗国土的战国武将当中,他可以说是独树一格的异类。和丰太阁相比,两人的差别犹如筑波山和富士山一般。
政宗站在社前,口中喃喃念着家康於去年秋天所制定之公家法度的第一条: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为求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
念到这儿,政宗不禁眯起眼睛望着自枝叶缝隙间穿射过来的阳光,然後微笑着叹息道:
“真是伟大!山冈志摩和伊达成实的谎言怎么能和你相比呢?”
所谓的三种神器,乃是指皇位而言。日本的皇位究竟是为何而设的呢?家康斩钉截铁地表示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包含宇宙在内的大谎言罢了。
丰太阁也说过同样的谎言,但是他只说自己是太阳之子日吉丸。然而,他的梦想却只能发展到伴随天皇前往北京,使其成为大明朝的国王而已。如今家康却说:
“皇位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而设。”
可以肯定的是,太阳是为了抚育世界之民而形成的。因此,从太阳是生命之根源这种大自然形态化生的天照大神及被称为其子孙,拥有万世一统的天皇本质,就被家康简单的一句话给囊括在内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是“必须达到忘我的境界”,成为一个抚育世界之民的天皇才行。一直言之,就是“天皇是绝对不可侵犯的”,同时也包含了“天皇是为民而设”的这种彻底的民主主义思想。
(因之,一个只为自己着想的天皇、只为自己着想的太阳,终必会遭到人民的背弃……)
政宗再度叹息,然後又暗诵以下的条例。
“依神国之例形成天魂,皇帝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为固守天子散心之根本……”
政宗曾经认为丰太阁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与之相比,家康可以说是一个务实型的人……但是,这种想法实际上是错误的。因为丰太阁还在睥睨高丽及大明朝时,家康早就已经悄悄地把眼光移往更远大的宇宙之上了。
丰太阁的志向,只是让天皇在大明朝的北京登临帝位,然而家康却认为天皇应该成为日月行动之心,亦即所谓的睿心(大御心),成为大自然的地魂。
(这两个人的想法到底哪一个比较伟大呢……?)
天皇就像太阳一样,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回报,总是将无私的爱永无止息地赐给宇宙万物……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家康认为必须对宫廷方面加强这种训示才行。极言之,践祚皇位者既非寻常之人,当然不能行使普通之情爱,否则日本就不能成为神国,就会违反大自然之心、无法保有一个受到太阳恩泽覆盖的天壤无穷之境,更不能保有万世一统之生命……
(也许,能够将这等大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只有天照大神宫吧?)
政宗伫足社前,口中再度喃喃念着公家法度的前章。
“因此,宫中应顺九天之意,皇居中应当仿效九重的内裏、十二门、方十段,皇帝为十善万乘。故,仁孝、聪明、至刚、研学等,均必须订立一定之标准。此外,还必须每天向天朝拜,不可有怠惰学习之情形。换言之,使万民无愁色、四海太平、昭显明德以固守三种神器,方为第一要件……”
在缓缓步下阶梯之际,政宗再次回头看着社殿最高处那口装有家康遗骸的圆形石柜。
“的确,这个地方今後将会散发出万丈光芒。当然,那不会是出现在北京,用以显示现世苦患的晦涩光芒,而是显示出位於宇宙间的九重皇居,拥有与太阳共荣之道……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时政宗更深深地体会到,自己此次出府责任重大。
当政宗到达时,秀忠应该立刻准备上京才对。
将军这次上京,包含着多重意义。
其中之一,当然就是向天皇叩谢赐予其父“东照大权现”神号之恩德。至於政宗,虽然是以随员身份参与这次活动,但实际上却是取代家康的位置,担任秀忠的监护人。
第二重意义,是商讨有关已於庆长十九(一六一四)年四月二十日奉旨进京的将军秀忠之女和子的事。
和子在庆长十二(一六零七)年十月四日出生於江户,这时已经十一岁了。
事实上,早在三年前,钦差广桥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条、薮少将嗣良、日野左中弁光庆等人,即曾经建议天皇命其入宫,并且将旨意传达至德川家。
“什么时候进宫呢?”
在公主进宫之前,首先必须在皇居内为其建造住所,同时女官及侍婢也必须挑选齐备。
由於已经有将千姬送入大坂城的前例,因此将军夫人阿江与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此外,当时宫廷内也正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气氛。
当时年纪街轻的後水尾天皇与其父後阳成上皇之间的感情不睦,然而这次将军秀忠却是以探视上皇为由进京的。
但真正令政宗在意的是,宫廷内公卿们的教养及身份问题。
家康正是因为想到这些问题,所以才刻意在死前制定了公家法度。而家康之所以会有这层顾虑,主要是因为当时宫廷内部早已不再沿袭传统的礼仪及做法。
“因此宫中必须遵循九天之意……”
这是家康对於宫廷方面的理想,但是在历经战国时代长时期的流浪生活之後,公卿们早已抛却了昔日的固有传统。
因此对政宗而言,如何使家康的理想在宫廷复活,他甚至比天皇还要介意。
这天夜裏,政宗借住在秋元但马守的官邸,心中不停地想到家康的“公家法度”与自己的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大自然能够告诉我,我和家康的才干到底有何不同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是成为真正日本人的最大、最高、最後的条件。
家康为了使朝廷进至天壤无穷的境界,因而认为恩怨分明的现实政治和九重理想不应混同,於是乃建立了幕府。
在家康的观念裏,现实政治和私愤、私欲、憎恶、怨恨等俗事是密不可分的。因而,两者一旦混同,则天皇的命运将会和武将的命运一样,最後都成为梦幻。
家康将此道理铭记在心,因此特地将时时意识到敌人存在的武将城郭和为了抚育万民而建的皇居,清楚地划分开来。
(原来这就是家康建国的想法吗……?)
这就好像不论流了多少血也要在地上筑城的丰太阁一样,理想终将如浪花般地逝去……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朝廷方面也赞同这种梦幻,那么万民不论身在何世都会为暴力所驱使,成为无处安身的浮萍。
因此家康认为必须实践太阳之道(天皇之道),让万民自朝廷的传统当中接受其遗嘱,进而生活於一个崭新的现世政治当中……这就是家康道德立国的主要目标。
“东照大权现啊!对我来说,你虽然死了,但是却比活着时更具挑战性。因此,我伊达政宗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的。”
在不知不觉中,原本只是大地武将的伊达政宗,也投身於哲学的大纲之中。
(任何人都不能违反大自然法则而继续存活……)
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大悟”吧?……当政宗想到这裏时,才发现窗外早已泛白……
“真是令人困扰!宫中的礼仪实在太过靡烂了。看来,传统学问早已被长达一百多年的战国风云给破坏无遗了。”
来到江户以後,政宗立刻登城谒见秀忠。而当看到政宗的身影时,秀忠随即迫不及待地说道。
由於这些事情早在预料之中,因此政宗若无其事地微微笑道:
“哦?到底是怎么个靡烂法呢……?”
“第一,有关和子进宫的事,公卿们似乎都不太高兴。他们认为武家人宫和清盛入道一样,将会导致天下大乱,因而大都抱持排斥的态度。”
“换言之,武家们年龄相当的公主都不能入宫喽?”
“正是如此!这种情形和当年的千姬、秀赖一样,若想凭藉武力让她进宫,则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祸患。关东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才不得不以武力征讨关西,以致公主成为无辜的牺牲品。现在,我们一心想要开创太平之世,但是却有公卿私下向我的家臣表示,我之所以要把公主送入宫中,目的是为了保持德川家的权力。”
“哦?是谁把这件事告诉将军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喽!”
“这么看来,你得立刻免除板仓的职务才行。”
“啊!为什么……?胜重颇受大御所信赖……”
“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难道大御所真是为了政略,而把千姬嫁入大坂吗?不,他只是为了完成丰太阁的心愿……首先提出让和姬入宫的是谁呢?是一直想要和关东携手合作,否则就寝食不安的公卿们啊!”
“这么说来,我不该在意这件事喽?”
“关於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并不太了解。不过,既然想要和关东紧密结合,那么上皇身边的人必须会找将军身边的人商谈,最後才向你提出这个请求,不是吗?”
“的确如此!而当时我也非常感激地接受了,但是……”
“那么,所司代何以容许某些公卿们如此窃窃私语呢?他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疏忽,反而还把这件事传进将军的耳中,令人不禁怀疑,难道胜重大人想要重蹈重宗大人的覆辙吗?因此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撤换他的工作……”
秀忠面有难色,沈默地看着政宗。对他来说,政宗不但没有责备公卿,反而怪其所司代,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将军!听说在我出府之前,将军曾在城内宴请诸大名,召开散乐宴,是吗?”
“是啊!难道你不高兴吗?虽然你已经出府,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应该立刻上京。”
“将军,三月底时你曾答应庄司甚内的请求,给他吉原二町四方之地作为游廓,是吗?”
“是啊!为了改变杀伐之气,建立太平之世,所以我答应让他这么做,而且大御所生前也曾经考虑过这件事呢!江户是新开发的地区,由於女子不足,因此必须自各地招集娼妓才行。我想,这应该不至於导致风纪紊乱吧?”
“除了这件事情以外,将军,听说你还当众褒奖放火的贼人?”
“是啊!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哈哈哈……不瞒你说,我在前来江户的途中,曾经前往日光山参拜,并且和东照大权现进行对谈。”
“你和亡父……?”
“是的。我和大御所一问一答,逐条讨论他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天朝应该怎么做?副将军应该由谁担任?大名如何?公家如何?武士如何?僧侣如何?很多事情我们都讨论到了。”
“嗯!家父曾经说过,政治必须谨守一个仁字。”
“将军,仁之一字就好像太阳的光辉一般,能够孕育宇宙万物,你能了解它的意义吗?”
“当然喽!所以我才会不辞辛劳地这么做……”
“问题就在这裏!”
政宗大喝一声。
当时陪在秀忠身旁的,还有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及柳生宗矩等人。而当政宗暴喝一声时,三人都不禁瞪大了双眼。
“将军!你认为太阳对你召请大名、举行散乐、听信父亲所信赖之所司代对你所说的事情等行为感到高兴吗?对你褒奖纵火的盗贼及其同党感到欣慰吗?难道太阳会因为你照顾娼妇而受到感动吗?”
“这……”
“我想,将军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虽然我们希望太阳能够永远照耀大地,但是它却不可能永不降落。因此,有时会刮大风,有时会下大雨,甚或引发洪水,而地震也会引起海啸,只是最後天空仍然会再度恢复澄净。总之,四时循环乃是依循常轨而进行的。所以,不论是清盛从旁煽惑,或是人们苦苦哀求,你都应该按照常理行事,不该耳根太软,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昏庸无能……”
这时酒井忠世赶忙出来打圆场。
“伊达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太过劳心劳力了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但下是过度劳心劳力,而且还嫌使用不足呢!一个不肯使用心力的统治者,如何能发挥仁德及慈悲之心呢?怎么能建立忠义之世呢?……”
“哦?那么能否请你告诉我们,将军要怎么做才能建立忠义之世呢?”
“如果他再这么无端耗费体力,那么最後一定会生病的。”
政宗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宗矩。
“柳生,我想你应该了解吧?你一向专注於观察四面八方,因此一定知道,如果将军连盗贼和买卖娼女的事也要插手,那么必将致使心智濒於崩溃,对吧?”
“伊达大人,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土井利胜说道。
“你认为这次将军根本不该上京吗?”
“不,我没有这么想。从大御所生病到移灵至日光山,天皇曾数度派遣钦差前来探视,因此将军当然应该进京向天皇表达感谢之意。”
“那么,对於公卿们的窃窃私语,将军是否应该表示愤怒呢?……”
“当然要喽!觉得不顺耳,就应该当场加以斥责:是优点,就该立刻予以褒奖。法度立於地上就好像太阳之道……必须视人民为至宝。如果接受小人的话媚,那无疑是愚蠢至极的表现。因为,政治可能会因为盗贼或哀求者而发生偏颇。”
政宗表情严肃地说完以後,自己却又忍不住似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事实上,这是东照大权现对我的叱责。当时我因为非常惶恐,所以急忙离开了日光山。不过,我一定会遵照大权现的吩咐,彻底地实践太阳之道。总之,凡事都要小心谨慎才行。在上位者所应做的,是褒奖良民,而不是受顽民所愚弄。”
秀忠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政治生涯中已经留下了“受人语媚”的一大败笔。
“好,既然伊达参议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照预定计划於六月十四日自江户出发上京,大家好好准备一下吧!”
酒井忠世恭谨地伏地说道:“是!”
这一天正是暑热异常的六月四日。
这裏是庄司甚内(亦称甚右卫门)所得到的二町四方之葭原游廓的领地内。
甚内将连接日本桥与京桥的入江葭原,改名为“吉原”,并在此建造了一座前所未有的不夜城。
其时从大门到毗邻的城市之间,已经建造了四、五座妓院。此外,甚内又在葭原上广植树木、花草,并且沿着石墙挖了一条水沟,而大门内侧则种了大批柳树及樱树苗。
“现在还没有开始营业呢!最近将军就要上京,可能要到九月才会回来。在此之前二乐都的六条和大坂新地也都会建造城廓。为了不让将军家觉得有失颜面,我们一定要好好工作才行。不过,在开始营业之前,首先必须订立法规才行。”
当大御所街在人世时,甚内在关东即因被冠以“游女之父”的称号而颇负盛名,如今在城下的镰仓河岸及常盘桥外都拥有大店。至於地方上的人,则喜欢称他为“大亲分”。
所谓的“亲分”,并不是轻易就能为自己冠上的称号。
一般人眼中的“亲分”,唯有舍弃自身的利益,富有侠气及丰富的感情,能将他人的子女视如己出,对於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付出爱心,成为他们的父母,具有同情孤弱的慈悲心及牺牲精神的人,才有资格被冠上这个封号。
在缺乏女子的江户地区裏,要想为这些在母鸟羽翼下成长的雏鸟们找到幸福的归宿,除了从事与客商送往迎来的生意之外,别无他法。
在送往迎来的生涯中,一旦碰到性情合适、彼此中意的对象,那么甚内就会毫下刁难地让他们携手共组家庭。
当家康首次进入江户时,庄司甚内曾经带领旗下的女子们前往大森之滨迎接家康。其时家康已经认识了丰太阁,正逐渐迈向成熟的阶段,而甚内则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此家康只看了一眼,就完全了解了甚内的人品。
世上有很多不幸的人,而甚内则责无旁贷地成为这些人的养父。如果没有这位养父,那么这些不幸的人就会像掉进蜘蛛网中的飞虫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沼裏。
於是家康乃允许他在江户建造游廓。
当然,甚内的游廓并不同於一般所谓的卖淫窟。为了配合不同身份的客人,例如人足、旗本或大名,这些女子往往必须接受各种技艺训练。
姑且不论是否了解甚内的心愿,总之吉原在开业之前,就已经有大批的江户男子慕名而来了。
“这绝对不是色情行业,因为我们是在白天工作,是可以在阳光下进行的行业。当然,夜晚也欢迎各位到此一游。”
由於甚内的宣传,因此吉原不分昼夜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再加上甚内的风头颇健,因此早在开业之前,就已经吸引了无数男子想要到此一探究竟。基於这个原因,町奉行也经常派遣官差来此巡查,未料此举反而使得吉原更加声名大噪。
在柳生权右卫门的陪伴下,已经准备好上京事宜的伊达政宗也来到了这裏。政宗在头上包着头巾,穿着一件绣有蓝色波涛的单衣、黄底麻纱外衣,手持画有日本旗帜的大团扇,施施然来到了吉原。
“权右卫门,这个吉原游廓可真生意兴隆啊!”
“是啊!真是令人目不暇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我先露一手伊达购买美人的方法让你瞧瞧!”
於是主从相偕来到了店门口。
“喔,这家店已经开始营业啦?”
权右卫门停住了脚步,於是政宗很快地走近他。
“权右,你跟我来!”
“你……你是哪位?”
“这是我带来的人。请你带我们到先前那位客人的位置上去。”
他的话刚说完,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十分恭谨。
“呃,是,请跟我来!”
政宗主从二人很快地通过点有六根百两蜡烛的大厅。
正当柳生权右卫门瞠目结舌之际,刚刚踏进房内的政宗已经开始和对方谈起来了。
“连个招呼也不打,你是谁啊?”
对方头上包着头巾,坐在红色坐垫上,右手拿着一只大酒杯。
“咦?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这个城廓裏有很多家店呢!”
“少在我面前逞口舌之便,你到底是谁?”
“真是个蠢才!既然来到城廓,却连城廓的礼仪都不知道!不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却反去盘问对方,由此可见你一定是来自乡间的大名。看你,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土臭味,快去洗洗再来吧!”
对方突然暴喝一声,而其身边的两名侍从也抽出了大刀,对着政宗怒目而视。
“哈哈哈……”
政宗见状不禁笑了出来。
“喔,这是野暮刀吗?权右卫门,把你的刀拿出来,我的也一样。这裏是和姑娘们谈心的地方,怎么可以随便动刀动枪呢?”
对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而其两名随从也高声叫道:
“再敢如此放肆,马上就让你瞧瞧我们的厉害。”
当政宗发现一旁悄悄将双方的刀收起来的男子正是家康颇为欣赏的庄司甚内时,立刻明白先前来到的这位客人并下是普通的人。
此时除了楼主庄司甚内之外,还有七、八名游女花容失色地呆立一旁。
“各位请勿动怒,先把刀交给我吧!既然来到这裏,就应该尽情享受才对,何必一定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呢?”
说到这裏,甚内突然拍了拍手:
“快,快为这位後来的大人设座啊!”
先前进来的那名年轻的座上客突然放声大笑。
“後来的大人?哈哈哈……这么说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应该也和他一样,全都是後来的人喽?甚内,你真是会说话!不过,连这位後来的大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不是很不方便吗?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他的名字吧!”
“原该如此,原该如此,请你不要生气。那么请问这位先来的大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时年轻男子突然面有得色地说道:
“听了可别害怕,我是当今天下的副将军。”
“是的,我知道了。”
“那么,请问你是?”
“听了可别害怕,我是当今天下的副将军。”
政宗模仿对方的语气说道,然後一屁股坐在女侍送来的坐垫上。
“哈哈哈……真有趣。请问,你是仙台的大人吗?”
“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水户的参议确实是公家法度中所决定的天下副将军。但是,现在这个副将军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
政宗说到这裏,甚内立即举杯打断他的话:
“我有项要求,希望将军答应。”
“甚内,不要故意找理由打断我的话。”
“是、是的。”
“甚内也曾要求我对他这座新建的城廓提供意见,但是我自认为个人的智慧仍嫌不足,因此没有答应。”
“原来如此!难道你也要我提供意见吗?对了,你觉得哪裹还有不足之处呢?”
“事实上,庄司甚内一直希望城廓内的女子们能够具有足以和十万石大名之身份相匹配的见识,但问题是,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女子呢?再加上将军家已经下令设立松、竹、梅等不同阶级的游女身份,因此希望能够借重仙台大人的智慧。”
“哈哈哈……真是佩服之至。甚内,年轻的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的确十分难得。我认为城廓之内即相当於天国,在天国裏区分阶级、地位,不是太可笑了吗?和太阳普照万物的道理一样,每个人都处在平等地位,因此你又何必一定要这些游女们去配合大名的身份呢?”
“正是如此,所以身为游女之父的甚内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甚内告诉我……对客人而言,在同一格调的天国当中,如何享受到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但是,游女们如何才能让客人们觉得这裏就是极乐之地呢?希望你能提供智慧。”
“我知道了!”
政宗再次放声大笑。
“我也会让水户大人开开眼界的。身为老年人的我,虽然充满智慧,但却缺乏勇气:而身为年轻人的你,却是空有勇气而缺乏智慧,因此我们应该截长补短,充份发挥互补的功效才对,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真好。老实说,我很希望能够借重你的智慧。”
“哈哈哈……老年人的智慧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下过先别急,我们先暍一杯再说吧!”
“你一直自称是老年人,未免太可笑了!甚内,快过来斟酒。”
“遵命!请伊达大人指教。”
在了解政宗的弦外之意後,甚内举筷挟起鲤鱼眼下的肉送到政宗的鼻端。
政宗眯着眼睛吃下了鱼肉。
“嗯,客人很好、主人很好、菜很好,酒也很好……剩下的只有贡献智慧喽!奸吧,主人,你附耳过来。”
“是,甚内洗耳恭听。”
待甚内附耳过来之後,政宗只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甩掉”,然後就抽开身子,用左肘轻轻撞向甚内的脇腹。
“啊!甩掉……甩……掉……那是……”
甚内缓缓地摸着脇腹,一边喃喃念着政宗所说的话,不久突然拍膝大叫。
“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就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姑娘们吧!”
“是的!女儿们,你们一定要听从为父所说的话。”
游女们露出惊讶的眼光看着甚内。
“对我而言,你们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因此这个大江户的极乐地和京城、浪花游廓不同,绝对不是用来出卖你们的地方。”
“啊……?”
“一旦看到不喜欢的客人,就立刻离席。是的,甩掉!对於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你们不必勉强陪他睡觉。这裏和江户不同,既不贩卖色情,更不能用钱买到爱情。总之,一切都照你们的心意去做,只要不是你们所喜欢的男子,都可以把他甩掉!”
说到这儿,甚内那一团和气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但是声音却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
“谢谢你……使游廓这个苦海变成天国,让身为父亲的我……也能为子女尽一份心力……我终於知道了。不喜欢就把他们甩掉!对,就是这样!如此一来,客人们也会端正自己的行止,不会再做出无礼的举动。从今以後,庄司甚内终於也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了。”
政宗瞥了坐在身旁的水户赖房一眼。然而,赖房对於政宗所提供的建议却似乎半知半解,因此捧着红色的大酒杯,兀自侧着头细想。
将军秀忠於六月十四日自江户出发,於六月二十九日进入伏见城。
至於政宗,则以将军供奉的身份担任先驱,於六月六日自江户出发,於六月二十日抵达伏见城。
其时坂崎出羽守和千姬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而位於伏见伊达住宅附近的旧坂崎住宅,则为协助解决此一问题的柳生宗矩接收。
“权右卫门!柳生宗矩可能会跟在我後面来到伏见,你去看看他来了没?”
这时权右卫门突然嗫嚅着说道:
“启禀大人,他已经来了。昨天(二十二日)他到东海道诸驿巡视,并且决定人马的住宿费用。”
“哦,你已经到过柳生那儿了?真是一个细心的人哪!”
“不,不是这样的!在旅途之中,我必须格外小心殿下的安全,以免发生意外啊!为了确定是否安全,所以我先到柳生大人那儿去了。”
“哈哈哈……不要再说了,即使你真是柳生的间谍也无所谓。对啦!柳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要特别注意安艺的侍卫。”
“什么?安艺……你是指福岛正则的家臣吗?”
“正是!福岛大人已於前天(二十一日)接获叙任参议的命令,今後和殿下处於同一阶级。”
“什么?福岛成为参议?……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这是柳生大人向所司代板仓大人打听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哦,福岛成为参议……要我注意福岛的家臣……?”
“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好,我现在就去见柳生,你也一起来吧!”
“遵命!你放心,不论你到哪裏,我都会跟在你的身边的。不过,我权右卫门绝对不是柳生派来的间谍。”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一天到晚说些严肃的话题并不表示成熟。更何况,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开玩笑。一个人的价值,端视其开玩笑的技巧高不高明来决定,而装疯卖儍也正是我伊达的拿手绝活。”
笑着走出大门以後,政宗朝与柳生所在的旧坂崎住宅相反的方向走去。
“殿下,你的方向……?”
“这也是装疯卖儍的技巧之一,你安安静静地跟着我走就对了。”
走了一段路後,他停下来望着对面的伏见城。
“人心应该经常保持稳定,如此才能日益华美。不过,另外还有两个方法可以达到华美的境界,其中之一是安心,另外一个则是自暴自弃……”
说到这儿,政宗又突然笑着说道:
“当今日本国内最劳心劳力的,莫过於将军家了。”
他边说边转向柳生家的方向。
门房一眼就认出了权右卫门,因此并未加以盘问。
“有人在吗?”
来到玄关以後,政宗随即大声叫唤着。
“哦,是伊达大人……”
出来迎接政宗的,不是小厮,而是宗炬本身。
“怎么没有人为你通报呢?真是失礼之至。”
“没什么啦!凭你我两人的交情,何必还要人来通报呢?”
“你看,这屋于裏的枪、雍刀、铠柜,都还留着坂崎的二盖笠花纹呢!”
“这么一来,岂不是美中不足了吗?”
听这话,站在柜前的宗矩突然伸直双手,像鹏鸟般地摊开衣袖。
“哦,连衣服上都留有出羽的记号!你真可以说是日本第一模仿高手。”
“这个二盖笠以後就是我宗炬的标帜了。”
“哦,既然从房子到什物都是得自出羽手中,那么为何不改为你的记号呢?”
“正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得自出羽,所以我认为还是让它们保持原状较好。”
“真是愚蠢的想法。好了,我们进去吧!”
“是的,请进!”
走进客厅一看,不但盖钉铁片上漆有二盖笠,甚至连茶具、被褥也都有二盖笠的记号。
“柳生,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我不是到你的家,而是到出羽的家中来了。”
“这就是我的目的。当初我为了解决他和千姬的婚事而强迫他切腹自尽,如今虽然得到了他的住宅和一切什物,但是心中却始终无法忘怀对出羽的义理,因此我决定改变自己的标帜,承受出羽的二盖笠花纹,藉以表达对他的歉意。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出羽家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是的。如果这是发生在伊达大人的身上,那么我也无法顾及我俩之间的友谊了。总之,我必须遵从义理行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作法太过冷酷无情,但是我却毫不在意。人类原本就没有完全属於自己的东西,一旦死了,甚至连身体都必须舍弃,因此又何必拘泥於记号这些表面的事物呢?”
“嗯,这番话说得真好。现在我们先不谈义理的事,因为我完全能够了解你的心意。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建议将军家夺去某个大名的封地。”
宗矩突然脸色大变。
“这件事:…这件事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因为全都写在你脸上了嘛!将军家生性正直,因此对於大坂之阵後的褒赏一定非常困扰。”
“噢!”
宗矩低声呻吟。
“伊达大人真不愧是个达人。”
“那倒不是,只不过最近我的心法又进步了一点。”
“真是惶恐之至。仔细想来,政治真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明明心裏并不憎恨对方,但是却必须想尽办法削去对方的官位或是移封或将其贬为平民,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於此。”
“关於贬为平民这件事,我自己也有家臣,因此很能体会将军家的苦恼。对了,将军家最近瘦了吧?”
“连这一点你也看出来了?”
“是啊!如果我是将军家的话,我一定会生病的。对了,这次你们是要击溃最上家呢?还是暗杀我伊达?或是先封福岛为参议,然後再削去其封地……这些都是恶人所做的事。”
宗矩再次大惊失色。
“伊达殿下,如果一定要削去一个人的封地,才能化解大坂之阵所造成的疙瘩,那么你认为应该削去谁的封地较好呢?”
“哦,你竟然拿这件事来反问我?目前最容易削去封地的,当然是最上家。最上家的主君已於今年三月死去,而家臣当中又没有真正肯为其尽忠的人。”
“哈哈哈……”
宗矩笑了起来。
“欺负弱者?真是不近人情的作法!你是不是要这么说呢?”
“你少装蒜了。你我都很清楚,政治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强凌弱、众暴寡、弱肉强食的嘛!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狮子、老虎呢?”
“那么,如果换作是伊达大人来决定,你会选择击溃谁呢?请你告诉我,如何在不致引发战争的情况下,顺利地狙击老虎或兔子呢?……”
“你又在说废话了!在每一个时代裏,都会有人对当前的政治感到不满,因此一定要运用良好的政治手腕才行。”
“正因为你了解这一点,所以大刀才不会指向你啊!否则必将造成很大的伤害。”
“这么说来,我的家业可以保住喽?”
“不,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事实上,安艺太守福岛大人在将军家到达以前,就已经成为参议了。这个建议是由土井大炊头所提出的。”
“哦,原来这不是出自你的智慧啊!”
“什么!我怎么会是这么吝啬的小免子呢?一方面让对方升任参议,一方面却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老虎生吞活剥……我怎么会提出这种愚蠢的建议呢?”
政宗这才大梦初醒似地拍膝叫道: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哇哈哈哈……所以你才要我小心安艺的侍从。哎呀!军师,你真是天下最棒的军师!”
“伊达大人,你在说些什么啊?经过你的褒奖以後,柳生终於又从免子变回狐狸了吗?”
“不,不是如此!你知道在福岛的侍从当中,也有些人是相当懂得精打细算的。目前除了大坂之役的善後处理以外,那些进京参拜的人也必须加以扶持,因而总共不足约五十万石的封赏……”
“正是如此!”
“所以让福岛和我一样,晋升参议之职,而福岛则对此突如其来的晋升感到非常吃惊。事实上,福岛本身有不少把柄落在幕府手中。第一是偷偷将兵粮送往大坂城内。第二是命其弟正守入城作战。此外,正则又在战况最激烈时,利用留守江户期间偷偷建造禁制的大船,而且满载兵士和兵粮送进了大坂城。对於居中策划这些事情的福岛非但毫不怀疑,而且擢升他为参议……这种作法未免太明显了吧?”
“正是如此!伊达大人果然眼光锐利。”
“不要模仿我的样子,狐狸!福岛家犯了如此重大的错误,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呢?……”
“一般人必然会以为这是伊达的智慧……等等!是土井?还是你?也许你们是故意要让人们产生这种错觉的吧?这么一来,我的性命随时都会发生危险。只要杀了伊达,就可以解救福岛,是吧?哈哈哈……或许我真的老了,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通。政治确实相当可怕,看来我也得多多注意身边的人了。不过,应该注意的并不只是我而已,你也一样。”
言毕,政宗再次拍膝叫道:
“你这只老狐狸!居然连记号都改为二盖笠。”
“哦,那又如何呢?”
“少装蒜了!你漂亮地解决了坂崎事件,又拒绝将军加封……如果是丰太阁的话,一定会先赏你十万石,然而你却巧妙地加以拒绝。因为这么一来,你就可以成为出世的大名。不过,对於没有战争而感到失望的大名之旗本们,则感到十分不平、不满。於是便有人趁机煽动旗本,迫使你不得不远离将军的身边。换言之,你将从此失势。”
“哦,谁会这么做呢……?”
“别装蒜了,不用说也知道是土井大炊头利胜。”
政宗轻松地用白扇敲打榻榻米,而宗矩则双肩颤抖,扬眉说道:
“伊达大人,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虽然宗矩拒绝了将军家自大和领地所分出来的五万石封赏,但是却接受了坂崎出羽所持的天下名枪、山姥的长矛。究竟是要接受五万石的封赏,或是接受武器呢?对我宗矩而言,这只不过是表示武士的决心罢了,而你还要为此嘲笑我吗?”
宗矩单膝跪在榻榻米上,语气当中带着腾腾的杀气。
政宗的双颊骤然紧绷。
“喔,你为这件事情感到生气吗?”
“先父石舟斋曾经告诉过我,一旦有人敢卑视我的士道,就一定要立刻表示愤怒才行。”
“原来如此!既是柳生的家训,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么你就生气吧!”
政宗若无其事地凝视着天空。
“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也许自己没有注意到,但是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打算,因此对任何人都必须抱持怀疑的态度——这是我伊达的家训。当然,过度怀疑他人是非常愚蠢的事,但既然是家训,我也只好奉行到底喽!好,那么你就生气吧!你尽管生气,因为我还是会继续怀疑你的。”
对政宗的话感到吃惊的,是和他一道前来的柳生权右卫门。这两个人一旦发生争吵,则後果将会不堪设想。虽然两人的聪明才智不相上下,但是自己现在吃的是伊达家的俸禄,如果眼睁睁地看着政宗被杀,那么怎能符合士道呢?
“怎么样?柳生,你还在生气吗?”
“叔父!”
权右卫门大叫:
“请你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如果你要我默默地看着你杀了我的主人,那么无异是要我权右卫门违背祖父的教训。”
“……”
“怎么样?柳生。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家训,都有他生存的意义。但是,意义总是会有互相抵触的时候,能够加以区别才是真正的兵法,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
“这一次,那些刚从乡下回来、行为放荡的公卿们和一本正经的将军家,必然会在大内内外发生冲突。而避免双方有人受伤、使事情圆满落幕,不正是你的工作吗?你是将军家的师范,既是师范,就应该教导自己的弟子,对不对?”
“……”
“因此,我特意到这儿来提醒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教导将军家了?毕竟,大内的家训也是非常重要的。那是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的家训,绝对不容受到公卿们低劣智慧的影响。如果不能巧妙地加以区别,那么将军家的遭遇将会和昔日的木曾义仲一样。万一你的考虑太过轻率,则结果必将招致失败。与此相比,你我之间的冲突根本不算什么。”
柳生宗矩置於膝上的双拳不停地颤抖。
“不,你不必说谁胜谁败……我伊达政宗绝对不会夹着尾巴自你面前逃走。你不但是深受大御所赏识、将军家信赖的狐狸,而且身上还长了银毛哩!”
就在这时,柳生宗矩突然将手中的白扇放在榻杨米上……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教训。”
“你真的明白了吗?哈哈哈……”
政宗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再回到原先的话题吧!既然你是将军家的师范,那么对於这次上京你有何指导呢?”
“关於这一点,还需领教伊达的心法呢!”
“真是狡猾的人!如果就这样向你这位天下军师低头,那岂不是显得我太软弱了?不过,我还是必须向你道谢。”
“什么?向我这只小狐狸道谢?”
“是啊!毕竟你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下是你提醒我多加注意,那么我就会对安艺方面放松戒心,以致在京师面临被狙击的危险。不过,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出这五十万石的封赏。”
这时宗矩也已经回复到原先愉快的心情。
“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认为福岛根本不成问题。”
“哦,是吗?”
“在安艺刮起的反德川风,反而会吹倒安艺。因此即使我宗矩亲自出马,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原来如此!”
“由於这次土井大炊头推荐福岛正则敍任参议,因此重臣们一定会进行广岛城的改建工作。”
政宗不禁拍膝大叫。如今伊达家和同族的成实正准备以地震为由,大肆改建城郭……这也意味着,日本国内的大城,本身都有很多缺陷。家康在世时由於考虑太多,因此众人都不能专心地建造家康所讨厌的城郭。从某一方面来说,丰太阁所建造的大坂城由於太过气派,因而招致大名们的觊觎,甚至造成了大坂城陷落的命运。所以,既然幕府方面粗心大意地答应让正则敍任参议,那么这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绝对下能轻易放过。而首先要做的,就是改造城郭。
(原来这就是土井利胜的真正目的……)
家康死去以後,天下再度陷於大乱……客观地说,这是战国以来的一种常识。
“是吗?安艺真的会因造城的事,而导致反德川风日益增强吗?”
“是的。不过对於这一点,柳生宗矩并不特别感到担心。事实上,我只担心将军家和公家众之间相处的情形。不论如何,大御所所制定的公家法度绝对必须遵守。”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
“因此必须借重智慧……”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即轻声制止道:
“将军家一定会借重你的智慧。毕竟,目前他的身体并不太健康。”
“所以我更必须竭尽心力。”
“问题的症结在於他太过注重道义。你不妨告诉将军家,这次抵达京都以後,不论是对公家或大名们,他都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去叱责他们……”
“随自己的意思去叱责……?”
“是的。完全不必有所顾虑,照自己的意思去叱责他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乖乖地接受的。一旦他们能够乖乖地接受,那么对将军家而言就是最好的良药。”
“的确如此!”
“如果连京都都不能安抚好,那么软弱的将不只是将军家的身体,而是整个日本……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言之有理!”
“不论将军家如何严厉地叱责公卿众和大名,土井、酒井三家、伊达、藤堂和你都会作为其後盾的。”
“话虽如此,但是他的个性……”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别忘了还有一个三代将军。这是自大御所以来,德川家与生俱来的工作。万一叱责过严而致对方恼羞成怒,那么可以效法大御所的故智,让将军家宣布隐居,然後转而扶助三代将军,如此必然能够使事情圆满解决。现在的将军家必须仿效大御所的作法,该叱责时就严厉地叱责对方才行。你知道反德川风是从何处吹来的吗……?将军家的过度软弱,是导致这场风暴的根源。太过软弱的人无法使人安心:一旦不能安心,则终必形成一种不信任感。政治和兵法一样,必须有强而有力的支柱,才能赢得众人的信服。因此,太平之世的安心,是绝对不会从屁道理中产生出来的。”
“哦!”
“我认为将军家再怎么严厉地叱责他人,也不至於过度,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这种觉悟罢了。事实上,不论他怎么做,都不会有不良影响的。”
“……”
“目前最令将军家感到忧心的,是公卿们违背了古老传统,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导正他们。”
“伊达大人所言甚是。”
“既然如此,将军家就应该严厉地叱责公卿们,以免他们意图利用将军家软弱的个性起而谋叛。此外,为了让公卿众们真心服从大内,首先必须恢复举办大尝会(天皇即位大祭)。依我看来,这才是大家最重要的工作。”
“大尝会……?”
“是的。自後柏原天皇以来,这项行事已经废止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唯有恢复举办这个堪称大内规模最大的式典,大内才能成为万民之亲。当朝臣不能善尽朝臣之礼、武士不能善尽职责时,就必须加以叱责……如果他们不喜欢公家法度,那么就可以利用举办大尝会之际,引用公家法度来叱责他们。愈是严厉叱责,愈能使大内和日本变得更好,同时也能使将军家变得更有自信。”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政宗感觉到一股久未出现的热血,再度奔窜於体内各处,使得他的全身又像年轻人般地开始沸腾起来。真正具有叱责天下人之才干者,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他人……一股强烈的自信自丹田涌现。
政宗重新调整呼吸,然後缓缓说道:
“啊!我竟然对日本第一的军师大人……不,竟然对释迦说法,真是太自不量力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