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用别人的铁鎚锻链下出名刀……?”
在人世之间,所有曾经相遇的人,必然都有一份奇缘。因此,对方的鎚子很可能会成为你的良师益友,但也可能是你的绊脚石;总之,它会对你的一生造成很多意想不到的影响。
松平忠辉对伊达政宗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产生了相当激烈的反应,但是政宗却依然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不过,不论你的鎚子有多么好,最後还是得要由我来锻链才行。”
“真可笑!你的意思是说,忠辉没有岳父大人的帮助,就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吗?”
“正是如此!”
政宗确实打从心底这么想。
“政宗一直认为,普天之下能够锻链你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希望你也能了解这一点。”
说完以後,政宗即不再表示任何意见。不过,由於他知道自己的话让对方感到非常迷惑,而他自己也有些想法急待澄清,因此政宗很快地便又开口说道:
“上总大人,政宗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有如陷入泥沼之中,每次一有行动,烂泥就会逐渐从膝盖及於腰部,再由腰部淹至胸口,不久之後我就会被烂泥给吞没了。对於这种处境自危的身躯……我又有什么力量去帮助你呢?……”
“什么?你说自己陷入泥沼之中?”
“正是!今晚大御所可能会命令我即刻向大和路出兵,但是处在这种境地当中,唯一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明智日秀守光秀的去就。”
“那个……光秀?你是说,你打算背叛父亲吗?”
“正是如此!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要背叛他呢?或是终生臣服於他……?因此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忠辉突然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敢把如此重要的大事告诉我呢?”
“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是我最重视的女婿。”
说完之後,政宗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以往那种挥之不去的自我孤独感,突然像是找到了明灯一般,终於可以确定自己的方向了。
“上总大人,索提洛的船可能赶不及了,更何况支仓也可能根本不会回来……虽然我们很想帮助秀赖大人,但事实上菲利浦三世的强大舰队,只不过是昔日的幻想罢了。大御所就是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和英、荷兰等国亲近。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幻想罢了……但是我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甚至还在一个空幻的梦想上描绘我的计划……如今我伊达政宗……今晚我可能会率兵前往伏见,攻击大御所所在的二条城。当然,我也可能会乖乖地听从指示,向奈良出兵。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呢?我感到非常迷惘。而现在占据我整个心灵的,就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喔!”
“另外,当初大御所禁止上总大人渡航的决定,也许会令你感到怨恨、气怒,但是反过来想想,若不是他颁布了禁止令,如今你哪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呢?……这就是大御所对你悉心呵护之处。我要告诉你的是,万一我真的发兵攻打二条城,那么你大可不必有所顾虑,可以在任何地方出兵袭击我。”
忠辉用他那锐利的眼神看了政宗一眼,然後不断地在矮桌前来回踱步。对於政宗居然会找自己商量谋叛之事,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怒气冲冲地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当终於停下脚步时,整个房内只听见他那急促的喘息声和拍打耳膜的声响。
“岳父大人,我决定遵从你的指示!”
“你、你说什么?”
“忠辉愿意遵照你的指示作战。不论敌人是二条城或大和路,我都不会心存畏惧。”
说完,他用手中的军扇敲打自己的膝盖,然後再次抬头挺胸地坐在桌前。
令政宗感到讶异的是,忠辉在表明态度之後,居然像是要拒绝所有思考似地,紧皱着双眉一语不发。
(不论这个年轻人做了什么选择,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对於忠辉的表现,政宗感到深切地怀疑,同时还有一股虚无之感。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得他全身汗毛直立。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哦?你的意思是说,不论讨伐的对象是令尊或秀赖,都无所谓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反正这也只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罢了。”
“咦?一方是你的骨肉至亲,一方是丰家的曹司,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忠辉突然用力地摇摇头。
“我不想再提到有关秀赖这个丰家曹司的事了。想到他,只会徒增烦恼。”
“如果你为了避免烦恼而拒绝思考,那么就等於舍弃人类一样。倘若你有这种想法,那么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赞同你的做法喽?”
“正是!不管我的内心何等迷惘,我伊达政宗毕竟是大名出身的长老。”
“那么我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吧!当我前往伏见拜谒兄长时,哥哥曾经亲口向我表示,此次非要讨伐秀赖不可。不过,父亲却极力主张不要讨伐秀赖。伊达大人,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喔,关於这个问题啊……只能说将军家做事比较小心、谨慎吧!和令尊相比,他的胸襟确实比较狭窄。”
“不对,不对!伊达大人,你错了。目前在哥哥的家臣中流传着一项传闻,指称父亲根本不愿意讨伐秀赖。他是不愿意讨伐秀赖,你懂吗?”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因为他和已故太阁之间有过约定,绝对不轻言讨伐秀赖,所以他必须遵照约定,信守情义之理……”
政宗说到这儿,忠辉再度用力地摇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的!伊达大人,你不觉得秀赖一点都不像已故的太阁吗?根据传闻指出,他那肥胖的身躯和家父非常相似。难道你从来没听过这种传闻?”
“你、你说什么?你说秀赖大人是大御所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只要确定母亲是谁就可以了,因为想要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候,连我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出身为何……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亲生父亲绝对不会去讨伐自己的骨肉的。更何况,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个必须完全遵照父亲所想、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父亲手中的孩子更可怜的了。”
“这、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不论这件事是否出人意表,总之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正确。对於那些一心想要狙击他人的人,即使全死光也无所谓,我的想法你能了解吗?”
政宗哑口无言。
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偏激的人。
忠辉认为秀赖是家康孩子的想法,固然可以说是出自妄想,但是仔细想想,其中倒也不无可疑之处。的确,秀赖的风采与太阁毫无相似之处:而家康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太过偏袒秀赖。
尽管如此,这个假想却依然在政宗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你真的在伏见听见这项传闻……?”
政宗怃然望着忠辉。
是夜,大坂城内的客厅裏灯火通明,重臣们正漏夜召开最後一次的军事会议。
由大野治房提供的焚烧京都之计,结果却因所司代板仓胜重而横遭挫折,於是治房只好带着两万余骑(事实上只有三千余人)转向纪州路前进。
最令治房生气的是,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居然带领五千名精兵出城,自佐野朝岸和田进发。
“这个奸诈的浅野,竟敢忘却丰家的恩德,甘心成为敌人的鹰犬。对於这种忘恩负义之徒,我怎么能让他自眼前通过呢?”
於是由大野治房担任总大将,阵中战将包括大野道犬、塙团右卫门、冈部则纲、御宿堪兵卫、长冈正近等人在内的大坂军队,於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四月二十八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了堺地,与岸和田城小出吉英的军队正面交锋。这是大坂夏之阵裹,双方最早的一次激烈冲突。当大野道犬抵达堺街道的同时,随即命人在大凑町四处放火,此时正是午後四点。在日暮黄昏之际,只见天边一片通红、一阵浓烟不断地向上窜升,甚至连远在彼端的大坂城也清晰可见。
当此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盘坐在杨榻米上的秀赖那凝重的表情。
端坐在秀赖面前的,是甫自二条城回到大坂的常高院及二位局、大藏卿局、正荣尼等四老女。
四人分坐在秀赖两侧,脸上全都带着严肃的神情。
“你们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现在开始进行军事评定会议吧!下过,在诸将到齐之前,你们有任何意见尽管提出来吧!”
事实上,秀赖对於甫自二条城回来的四女之报告,早已无心理会。
这是因为,先锋部队都已经出城了。
“请你三思而後行吧!事实上,家康根本不想攻灭将军,只是希望你能移到大和去。”
经过一番思考之後,常高院终於开口说道。这时,大藏卿之局也随声附和道:
“对呀!大御所对於将军一向视如己出,他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世上哪有杀害自己子女的父亲呢?……此外,郡山城的松平大人也会很高兴地迎接你的到来,因此……因此在军事会议召开之前……我衷心希望你能三思而行。”
秀赖皱着眉移开视线。
“大御所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他说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帮助将军的方法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只有离开大坂,移往郡山城,才能保持丰家的安泰。”
“将军!当大御所说到一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时……他的眼中噙着泪水……的确,想要将聚集在城内的牢人和你分开,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虑一番。”
年纪老迈的二位局双掌合什,诚挚地向秀赖提出请求。然而,秀赖那坚决的眼神,却再次刺伤了这位老尼的心。
“老尼!你认为我是大御所的儿子吗?”
“啊……?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大御所不但对你视如己出,甚至还作主把他最疼爱的孙女嫁给你。”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我该移往郡山城喽?下!此地是家父已故太阁殿下花费毕生精力所建造的城堡,我怎么能轻言舍弃呢?”
“可是,如果你执意留在大坂的话,那就没有其他解救之道了呀!”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受到轻视。常高院,你听好……已故太阁共有十几名侧室,为什么只有我的母亲怀孕呢?”
刹时常高院脸上的血色尽失。
一种女性的直觉……一种姊妹之间骨肉亲情的直觉……令她突然意识到秀赖将要说些什么。
“那么、那……将军你……?”
秀赖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眼眸之中却射出了两道冷冽的寒光。
常高院几乎要停止呼吸了。这孩子居然怀疑自己母亲的贞节……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
平心而论,在没有子嗣的太阁後宫中,为什么唯独自己的姊姊能够先後产下二子呢?对常高院而言,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当然,常高院也承认姊姊并不是一个贞节女子,甚至可以说在三个姊妹当中,她是最重男色的一个。除了和石田三成有一手以外,大野治长为其入幕之宾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及至太阁亡故之後,她更肆无忌惮地自京都召唤名古屋山三或市井之间的不良少年来到宫中侍寝。
“将军……你说的是……好可怕的事哦!”
常高院放弃为秀赖请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由於母亲的品性不佳而扼杀了孩子……)
这个残酷的事实,居然发生在自己的同胞姊姊和外甥之间……
秀赖脸色苍白地笑着。
“我也经常在想这件事情。世间的人都以为,我只是一个光会听从母亲吩咐行事的木偶。殊不知木偶也有它自己说不出来的苦。”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那么你先退下吧!无处可去的,并不只是牢人而已。事实上,我也不想离开大坂。因此,如果我不能守住父亲最心爱的大坂……那么必然会使母亲受人轻视。更不幸的是,我似乎愈来愈像江户的那个老太爷了。”
大藏卿局用力拉拉常高院的衣袖。
“真田大人和重成大人正站在门口呢!”
常高院吃惊地回过头来。
这时,众人眼前的杉木门再度打开,而後藤又兵卫基次则提着大刀,旋风似地跑了进来。
“将军!堺地上方的天空出现了熊熊火光,据报是由於我方的兵器库被烧所致。对於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方的先锋感到非常惊讶。”
看样子,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并没有听到老女所说的话。
秀赖挥动着军扇召唤基次。
“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立刻召开军事评定会议。”
堺地上方的天空被熊熊大火染成一片通红。
藉着火光,大野道犬迅速地自堺地通过大岛,朝贝冢前进。殊料当此之际,塙团右卫门直次和冈部则纲竟然因意见不合而发生了争吵。
而在翌日的樫井之战当中,猛将塙团右卫门及淡轮重政的战亡,更意味着大坂城的末日即将到来……
是故,当夜大坂城内的军事会议席上,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由於向为自由城市的堺地遭人纵火焚毁,因此市民的怨恨刹时像洪水般地爆发开来。对於这种粗暴的拙劣战略,後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都感到非常失望。
“首先应该朝和歌山、奈良前进,然後放火烧城再撤兵才对,但是他们却笨得从堺地开始。”
“不烧京都,不烧奈良,这场遭遇战不正摆明了是家康最拿手的野战吗?”
“是啊!由於战壕已被对方填平,不适合采取守城战略,因此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聚集在秀赖面前的诸将耳语,乍听之下有如自暴自弃的感怀。
在这当中,只有後藤又兵卫基次独排众议。
“由於策略运用上的错误,我方在绪战之初就已经显露了败象。再加上无法采取守城策略,因此这无疑是一场必须抱持必死决心的大战。”
“抱持必死的决心……?”
真田幸村低声笑道:
“哈哈哈……後藤大人真下愧是天下名士,所说的话果然十分有趣。问题是,有多少人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意苟活於世呢?”
他边说边回头看看站在身旁的重成及薄田兼相:
“我想,两位大概都不想平凡地死去吧?”
“那当然喽!我希望能亲手割下大御所的白发之首及将军家的首级:如此一来,地狱的逻卒必然会打开大门迎接我们的。”
薄田兼相大笑着回答道。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场非常奇怪的战争。在座诸将除了真田幸村、後藤基次之外,其他如薄田兼相、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正则之弟)、明石守重、木村重成、山川贤信、渡边纪、长冈兴秋等人,全都是以一当十的作战好手。然而,现在他们所说的话,却将理性完全抛在脑後。
(如今再也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儿,秀赖反倒觉得安心。
事实上,在四、五天前秀赖仍然抱着获胜的希望。
为了获得胜利,秀赖甚至打算把庶子国松丸和京极家的家臣田中六左卫门一起藏起来。
当时,身为母亲的淀君不但极力反对,而且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真的这么在乎那个孩子吗?”
“是的,父母为子女设想是人之常情嘛!”
诅料淀君却紧咬双唇,不怀好意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认为国松丸真是你的孩子喽?”
“那当然!除了我以外,伊势从来不曾接近过其他男子。母亲大人,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嘿嘿嘿……”
淀君藉着衣袖掩口窃笑。
“殿下,你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哪!就一个丈夫而言,你忽略了很多事情。事实上,国松很可能是某个不良少年的孩子哩!”
“你、你说什么?母亲,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实而已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将军着想。因此,伊势暗中和不良少年来往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别忘了,当初是我把她送给你的。”
“……?”
“事实上,你和千姬赶快生儿育女才是最重要的事。但是你却不这么想,反而先和伊势生了一个男孩。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当初伊势之所以接近你,很可能就是基於这个目的,只可惜伊势她不知检点……所以我认为这个孩子未必就是将军的亲生骨肉。你最好多加注意一点,也许不久之後她就会带着孩子逃走呢!”
秀赖之所以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这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关键。
(女人真是可怕……)
具有德川血统的千姬,不正是母亲胞妹的女儿吗?然而自己的母亲却一再地诅呪她。如今,她又言之凿凿地说伊势所生之子,是身份不明的孩子,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後来秀赖曾就此事责问伊势,而在这责问行为的背後,即意味着他完全相信母亲所说的话。
事实上,淀君对伊势的指控,只有最初的部份符合真实。换言之,在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两名侍寝小厮之中,的确有一人曾和伊势发生过暧昧关系……从得知这项事实的那一刻起,秀赖就完全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
去除了对形躯我的执着之後,秀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必须像“丰太虚要阁之子”般地光荣死去才行。
在这同时,他对自己的身世也感到非常怀疑。由於想到原本应该成为自己同志的浅野、上杉、黑田、毛利、细川、京极等人,可能就是因怀疑自己的身世而拒绝加入大坂阵营,因此秀赖对自己的出身也逐渐产生了不信任感。
秀赖那盈眶的泪水,大半是为丰太阁而流。和对父亲的怜悯相比,城池和胜利根本不足为道。
(还是死了吧!和这座城池共存亡,像父亲的孩子一样……)
由於怀疑自己的出身,因此认为这是丰太阁之耻的想法愈来愈加强烈。
於是他决定国松丸仍然留在城内。由此看来,如今的秀赖,已经蜕变成一个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勇者。
大坂军队固然没有获胜的希望,但是自己仍需背水一战,藉以挽救父母的声誉。总之,对身为太阁之子的秀赖而言,这是一场毫无胜算、但又无法逃避的战争……
不过,也正因为聚集在战壕已被填平的大坂城内之刚猛勇者,全都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因而使得战争的气氛显得十分怪异。
“重成,对於这场战争你有什么意见呢?你认为应该以何处作为主战场呢?”
当秀赖以明快的表情询问时,与之同年的重成突然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明朗微笑。
“将军,你应该先问真田大人才对。毕竟,我并不想亲自选择战死的地点。”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在等待死亡喽?”
“是的,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秀赖侧头沉思道:
“觉悟……”
“正是!身为武人之子,原就应该战死沙场才对!和寿终正寝相比,轰轰烈烈地战死更能符合自然之道。”
“是吗?是吗?身为地狱之子,真的就应该死於地狱吗?好吧,真田你说,你会因为我答应给你的五十万石即将烟消云散,而舍弃大坂吗?”
真田幸村猛然大笑起来。
“将军!幸村认为,人世间只不过是个地狱罢了,因此生或死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么说来,你一点也不怕战死沙场喽?”
“不,我只是不愿意输给大御所。由於大御所认为人类都是被鬼缠身,因此我认为这个世上免不了要发生战争。”
“的确如此!”
“不论我们如何努力,战争终究还是无法避免的。由於人类的欲望和执着,因此这个世上始终免不了要发生战争:换句话说,是人类本身使得战争永无休止的。”
说到这儿,幸村突然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
幸村的哥哥真田伊豆守信幸,乃是家康身边的一名大将。因之,市井之间盛传,这是其父昌幸故意将兄弟二人分为两边作战,届时不论哪一方获胜,真田家的命脉都得以延续下去。
事实上,这并不是其父的深谋远虑。兄弟两人之所以各奉其主,主要是由於思想上的差异。
身为兄长的信幸支持家康意图创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之理想,然而弟弟幸村却认为:
“人生在世当然免不了战争。”
正因为两人具有完全对立的世界观,因而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不过,在秀赖的眼中看来,这对兄弟对侄儿们的浓郁亲情,却相当令人感动。
哥哥信幸的妻子为本多忠胜之女,其子真田河内守信吉现年十六岁,另一子内记则年仅十五,但均参与此次战役。此外,幸村之子大助也成为秀赖的小厮,加入了这场战争。
这也就是说,不论是在敌人或自己这一方,到处都可以看到由父子二代率领的真田家六文钱的旗帜。
幸村从未当众称扬自己的兄长,但是对於兄长之子河内守及内记两兄弟,却是赞誉有加。
“他们虽然年轻,但是在战场上却能展现出横扫千军的气势,真不愧是真田家的後代。”
同样地,哥哥信幸也经常称赞弟弟幸村之子大助。
“此子虽然年少,但是才干并下亚於其父幸村,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成为秀赖君的得力助手。”
对於武者这种豁达的表现,秀赖不禁感到迷惘。不,应该说是非常羡慕。当然,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父亲经常抱持疑惑感所致。
“是吗?既然如此,那么我一定会遵从真田大人的指挥,绝对不辱太阁之名。是吧?基次。”
“那真是太好了!後藤又兵卫终於可以如愿地加入这场战争了。”
“那么,真田大人,就由你来决定此次战役的主战场吧?”
“奸,我们先看看地图……”
幸村把地图放在秀赖面前,而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
“万一战况不利,敌军必然会选择退往郡山,然後沿着大和路向道明寺碛前进。因此,如果我们利用天险来设立防线,在国分村阻断奈良街道,则获胜的机会很大。”
“哦?你的意思是想要在小松山到片山、玉手一带作战喽?”
“正是此意!在野战方面固然是家康比较拿手,但是平地作战则对我方比较有利。因此,我们可以利用与大和川之间的狭窄山间迎击敌军,一旦对方的先头部队为我军所制,那么敌人就无法动弹了。届时,他们必然会转而朝郡山撤退。等他们再度攻来时,可能需要花上几天的时间,到时我们一定也可以想出临机应变的良策。换言之,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攻破道明寺口。”
“後藤,你有没有任何异议?”
“没有!”
“重成呢?”
“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不过,首先必须分派人数,然後派人通知修理(治长)大人。”
军事会议就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结束了。
的确,想要破除家康野战策略,除了小松山至片山、玉手一带之外,再也没有更适合的场所了。
经过分配之後,各队分组的情况大致如下:
前队後藤又兵卫、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横岛重利、明石守重等,合计约六千四百人。
後队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礼、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等,合计约一万二千人。
阵势决定之後,小厮立即用白木盘盛着胜栗及清酒,由总大将秀赖开始,诸将们依序喝着淡而无味的出阵酒。
夏之阵的绪战,是由樫井的和歌山部队揭开序幕。不过,当时大坂方面所采取的战术,坦白说并不是非常巧妙。因之,当大野治房率领部队赶到樫井时,和歌山的部队立即下令撤退,而附近则是大坂士兵的死尸遍布。
待在众多死尸当中找到了塙团右卫门直次的尸体,并予以火化之後,侥幸逃过一劫的治房立刻带领手下返回大坂。诅料在返回大坂的途中,又遭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率领部队自背後偷袭,以致伤亡及被俘人数骤然大增。
另一方面,甫由樫井班师回朝的浅野长晟,在敉平了由大坂方面在和歌山全境所制造的暴动之後,特地割下三十余名主谋者的首级,派人送往家康的本营。
在这两次战役之後,大和道明寺的血战也随之登场。
道明寺属河内志纪郡的一村,位於大坂城东南二十公里处。其东的国分村,乃位於丰臣家领地的东南端,是奈良通往边界的街道及纪伊(和歌山县)通往山城(京都)的街道交会之处。
换言之,此地即相当於大和及国内的国境。至於形成天然国界的山脉,则包括生驹山、葛城山及金刚山,其间并有大和川的水流经过。由於地形高低起伏下定,因此是一处绝佳的自然天险。
东军的第一队到达道明寺碛东端的国分村,是在五月五日的七刻(下午四点)——
第一队水野胜成(组长)、堀直寄、松仓重政、别所孙次郎、奥田忠次、丹羽氏信、中山照守、村濑重治等,合计约三千人。
第二队本多忠政,兵约五千人。
第三队松平忠明,兵约三千八百人。
第四队伊达政宗,兵约一万人。
第五队松平忠辉,兵约一万二千人。
这是当时所留下的记录。
不过,部队抵达当地的顺序,并未依照各队的编号。其中最早的是水野胜成,於下午四点抵达国分村,其次是第四队的伊达政宗,於日暮时分抵达小松山的东南方。接着是第二队的本多忠政、第三队的松平忠明依序到达,而第五队的松平忠辉在五月五日当天,仍然留在奈良,并未来到道明寺附近。
当东军第一队至第四队合计约两万两千人的部队陆续抵达以後,东、西军的冲突就已经决定了。
尽管如此,大坂军队到达的时间,仍然略嫌迟了一点。
如果他们早到一步的话,那么就可以分成数处设下伏兵,伺机袭击陆续抵达的东军。
但是,一直到五日当晚,大坂方面还是没有任何人来到战场。原来,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後藤基次等人,都聚集在大坂的天王寺裏举行会商。
“今天半夜裏,我们三人在道明寺会面,趁着黎明之前越过国分山,然後前、後队会合,一起在道路的狭窄入口处迎击东军,看看到时究竟是我们三人战死,还是一举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後藤基次得意洋洋地对幸村和胜永如此说道,但是从现实观点来看,他的想法也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当时家康人在星田而非国分,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割下他的首级。更何况从国分到小松山一带,关东军早已先到一步,并且布署完毕,故而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先机。
虽然其时世间谣传後藤又兵卫基次有谋叛之心,但事实上他早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世间之所以盛传基次包藏叛心,主要是因为当他还在大坂时,家康曾经派遣僧人杨西堂充当使者,劝诱又兵卫加入东军的行列。
“胜败早已决定,现在就看你的去就问题了。不瞒你说,大御所非常希望你能成为东军的同志。”
面对杨西堂的劝诱,又兵卫基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错,如今大坂的确面临城陷的危机,但是如果我因为眼见城池将陷而舍弱就强,那还配称为武者吗?请你回去转告大御所,从开战之日起,又兵卫必当全力冲锋陷阵,直到阵亡为止,藉此报答关东方面对我的厚爱。”
这就是战国儿女毫不虚矫的真情表现。
面对一件事情,谁都没有想到一定要获胜下可。这与其说是珍惜名誉,还不如说是希望把自己正直、无愧於心的一面,坦然地表现出来。正因为当时的男子都具有这种想法,所以他们敢於从容就死。
对大坂而言,事已至此,一切都太迟了。在天王山上,幸村、胜永与後藤又兵卫基次喝着饯别酒,互祝彼此在这场战役中能够旗开得胜。之後,基次於九刻(午夜零点)展开行动,率领两千八百名士兵连夜朝大和街道进军,并於黎明时分抵达藤井寺。
不过,应该跟在其後抵达的真田军队,却未准时出现,因而使得整个计划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如此一来,基次只好独自带着军队越过誉田,朝道明寺前进。
在这同时,伊达政宗又在想些什么、在期待些什么呢……?
政宗带着复杂的情感,由伏见朝奈良出兵。所幸在抵达奈良之後,他终於逐渐从迷惘之中清醒过来。因为战场武者的直觉和斗志,是不容许他长久沈溺於幽暗的幻想中的。
(敌军一定会到道明寺来!)
这个想法出自他那动物性的直觉。此刻的政宗,有如准备狙击猎物的巨鹰一般。
(绝对不能输给水野胜成!)
胜成是颇受家康信任的智将及猛将。由於他及时制止了大野治房的诡计,使奈良免於被人纵火焚毁的命运,因而获得黄金五十枚的特别恩赐,并且被将军秀忠选为第一队的组长。
生性不肯服输的政宗,虽然被编为第四队,但是却很快地超越了第二队的本多忠政和第三队的松平忠明,以风驰电掣之势向道明寺出发。
为此之故,他必须设法安抚女婿忠辉,暂时不能展现出对家康的谋叛之心。
(在此地讨伐家康就有如孩童一般……)
当队伍前进时,政宗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自己真的在此讨伐家康,则必导致天下大乱。
因此,与其讨伐家康,还下如讨伐秀忠、讨伐秀赖来得正确。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蠢事呢?……)
想要自家康和秀忠的手中夺得天下,首先必须建立一些伟大的功勋才行。
(对,正是如此!这场战争是日本第一的独眼龙之战……)
因之,当水野所率领的第一队抵达国分时,伊达军队的先锋片仓小十郎也将部队一分为二,埋伏在小松山的山腰处。
从此地的地势可以知道,一旦敌军来到此地之後,必然会利用天然地形展开攻击。
“小十郎,我猜敌军可能会在半夜或黎明之前来到此地。这座山是绝佳的天然阵地,因此不妨先让士兵们攀登上山,能进到何处就进到何处,然後立刻摆好阵势,严阵以待,知道吗?”
“遵命!”
“还有,攻击时必须全力以赴,因为我们的对手很可能是真田、後藤或毛利胜永等大坂方面最强的军队。唯有把他们一举击溃,我们才有喘息的机会。”
来到战场之後,政宗整个人脱胎换骨,有如一只翱翔於天际的飞龙一般。
就这样地,政宗下令全军一分为二,各自埋伏在小松山的山腰处。不久,於午夜零时自平野出发的後藤又兵卫及其手下的两千八百名士兵,在藤井寺丢弃火把,然後渡过石川,迅速地由西侧爬上小松山。
从小松山顶上向东一看,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可以看到山道上满布着旗印。
那是东军水野胜成的旗印。此时,水野胜成已由堀队和丹羽所派出的斥候口中得知,敌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西军主将後藤又兵卫认为水野胜成是东军的先锋,为了一举将其击溃,因而决定带领西军由东侧下山。当然,这时他并不知道伊达军队已兵分二路,正埋伏在山腰处等待西军前来自投罗网。
凌晨四点之际,两军的先锋终於在东侧山道下正面交锋。
属於水野部队的松仓重政由田间开始,而奥田忠次则在山腰附近与後藤军队正面相遇。
後藤部队的骁勇善战是远近知名的,因此刹时只听见枪声隆隆,整个战场立即陷於一片枪林弹雨之中。
“哼!战争是急不得的,一定要先好好地观察一番才行。”
伊达政宗指示片仓部队暂且不要加入战局,待黎明之际再说。不久之後,率先与後藤部队开打的奥田忠次不幸战死,而忠次的郎党也纷纷倒下,於是水野胜成立即下令:
“进攻,进攻!”
他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带领士兵从北侧攻向後藤部队。
不绝於耳的枪声、咆哮声,使得战场上的人们都失去了理性,变得有如疯子一般。
既已陷於疯狂状态,当然也就下可能再冷静地计划下一步的行动。因此,尽管前面有敌人的洋枪队带头迎击,但是水野部队却仍下断地向前冲去。
“危险哪!再这么下去,水野会全军覆没的呀!”
政宗可以感觉得到,水野已经濒临疯狂状态了。另一方面,在发现水野队正陷入危急状态之後,藤堂高虎及天野可古也立即下令部队开始攻击,於是刹那之间山道上枪声大作。
就在间下容发之际,伊达部队的一万名士兵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分从两路配合队友的阵势,由後藤部队的两翼发动攻击。
受到伊达士兵呐喊声的鼓舞,东军顿时士气大作。其中,堀之队及水野的残兵,更是如阿修罗一般地展开反噬。其时,政宗亦置身於敌阵之中。在一阵砍杀之後,包括握着洋枪倒地死去的西军洋枪队长平尾久左卫门在内,总共斩杀了两百多名敌军。
“嗯,这么一来水野和堀的部队终於可以松一口气了。好,现在立刻抽出一队人马立刻由西侧下山,截断西军的後援。唯有截断後援,才能取得後藤的首级。”
在混乱之中,政宗仅有的一只眼睛比几十个人的双眼都来得明亮、锐利。
他让一队士兵在山顶插上旗帜,另外一队则下山阻断敌军猛将後藤又兵卫的退路。
这时,又兵卫则改采前进、後退交叉并行的方式,粗暴地攻击伊达军队。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作战策略,而西军也应该因而获得大胜。下过,由於事前不知道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而原应紧跟其後到达的真田及毛利胜永部队又未准时出现,因此结果当然出人意料之外。
尽管如此,後藤又兵卫仍然不改其猛将本色,在五刻半(上午九点)以前,来来回回进攻了十余次,亲手杀死了七、八十名敌兵。直到最後体力耗尽,才在小松山的西侧山麓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除了伊达军队以外,松平忠明的军队也从东侧攀登上来予以追击。
“噢,大家听着!”
四十五岁的又兵卫勉强撑起六尺之躯,站在丛林後的菜园中对手下说道:
“如今我们既已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再作困兽之斗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各位要走、要降,悉听尊便!”
话声甫落,他突然瘫软地倒在地上。由零时开始不断地奔驰作战,此时他的疲劳已经超越了体力所能负荷的程度。
担任先锋副手的山田外记及古泽满兴很快地跑到他的身边。
“大将,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必须立刻整兵渡河才行,赶快站起来吧!”
但是就在这时,从川原左前方出现的伊达洋枪队早已排成一列,对准又兵卫的方向开始射击。
“我!”
又兵卫低吟道。
“怎么还躺在地上呢?赶快起来吧!”
他的随从士兵金方平左卫门使尽吃奶之力,想要把又兵卫扶起来,但是不论他如何努力,身高六尺、而且身上扫满旗帜的又兵卫却依然纹风不动。
“你走吧!伊达军队的枪弹已经打中我了。不论如何,伤者总是敌不过身体完好的人,哈哈哈……我的身体终究敌不过枪炮,唉……”
说完,他用双手除去铠甲,并且用力地把它丢到一旁。
“就让我死在这儿、让我死在这儿吧!平左,你快走,千万不能让敌军抓到。”
根据《北川觉书》的记载,平左卫门并未遵从又兵卫之言迳自离去。相反地,他哭着割下了又兵卫的首级,然後用战袍包好,偷偷地把它埋在田中。
当然,又兵卫的首级最後仍然落入了伊达军队的手中。至於西军的後续部队来到战场,则是在这场战役完全结束以後。
正当西军因後藤又兵卫战死而濒临崩溃,而残兵也在水野部队的追击下逐步由道明寺碛向誉田村撤退时,西军的後援部队终於来到了战场。
然而,当时来到的部队,却是由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棋岛重利及长冈兴秋等人所率领,而政宗原先以为的毛利胜永及真田幸村等人,则依然没有出现。
为什么西军会延迟到达呢……?
原来毛利胜永所率领的三千名士兵,是在黎明时分才从天王寺出发,比後藤又兵卫出发的时间足足晚了六个小时,因此当又兵卫陷入苦战时,他们还没有到达。事实上,他们是在四刻半(十一点)
以後才到达战场的。不过,等到真田的部队抵达时,不但是後藤又兵卫,甚至连第二批抵达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及水野家臣河村重长等人,也都已经溃不成军了。
未能按照约定准时到达的幸村表示:
“在途中因为浓雾而迷路了,以致延迟到达,真是对不起後藤大人。”
他懊恼地说道。
这一战,不但意味着秀赖命运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大坂方面缺少武运。
这场足以展现战国人心术竞争的道明寺碛决战,则由黎明前一直持续到午後才告结束。
在这场战役当中,政宗、又兵卫、幸村、兼相、水野等人,都极其用心地展开一场生死之斗。
其中,以政宗的用心最为特殊。
(家康那家伙真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如果他能看透政宗的想法,那么政宗的性命必然不保。
(我能乖乖地在这儿等待吗?)
想到这儿,攻打二条城的念头再度袭上政宗的心灵。不过,聪明才智高人一等的政宗也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在战事进行至高潮时期,如果任由这种爱恨纠结的情感左右个人的意志,进而贸然倒戈相向,那么必然会使战场变得更加混乱,而日本国内也会因而强敌环伺,招致更大的危机。因之,一个聪明的武者,绝对下会在临兵对阵之际,使自己陷於危机当中。
但是忠辉并不了解政宗的心意,依然好整以暇地边走边停^尽管今日就要面临决战,但是他所率领的一万两千名士兵,却还是在奈良休息了好一阵子,以致白天时仍未抵达战场。
政宗认为,唯有展现伊达军队的强大武力,才能让家康、秀忠和日本国内的战国人士对自己刮目相看。
(伊达军队之强大,堪称日本第一!)
由於具有这种想法,因此他不断地催促军队前进。结果,不但顺利地驱散了後藤又兵卫基次的部队,而且在正午之前就取得了他的首级。
但是,光是这样还是不够。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将素有日本第一之称的真田部队驱散,否则就不能扬名立万。
(除了展现伊达军队的强大力量之外,别无压制家康阴谋的方法,而这也是求取生存的不二法门。)
当真田军队与渡边纪的军队一同出现在战场时,由道明寺碛到誉田村之间,刹时布满了双方的部队。
西军除了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伊木远雄之外,其他如真田、渡边、明石、毛利、宫田等人都已来到,所有的人全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混战。
“喔,我看到真田家的六文钱了!对方的标帜为红印,赶快派人去撕破他们的红巾。”
由於已经年逾五十,再加上自半夜两点就展开行动,其间毫不间歇地持续作战,因此这时的政宗照理应该已经非常疲倦才对。
但是政宗却依然神采奕奕地对片仓小十郎下达命令。
“红印代表真田部队,因此我要你们全力攻打带有鲤鱼旗帜及甲胄上绑着红布帛的士兵。”
“在红队之中,有一部份是自我方逃脱的叛徒。对於这些叛徒,一律格杀勿论!”
当然,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所容许的谎言。临场作战之际,唯有不断地挑起士兵的斗志,才能赢得最後的胜利。因此,只要是陌生的脸庞,而且是在敌军的队伍当中,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这种作法虽然有失厚道,但是在面对生死关头之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扫平他们!扫平真田军队!”
幸村的作战技巧如何,政宗早已知之甚详。因之,只要能够藉由力气压倒对方,那么在遭遇战的战术运用方面大可不必多费脑筋。
当政宗下令士兵朝六文钱的旗帜攻向敌阵时,敌军也以凌厉的攻势朝伊达部队的前锋直逼而来。
“绝对不能退却!超越他们、杀死他们!”
在高声喊叫之际,政宗本身也接连刺死了三名敌军。当第四个人来到身旁时,他正准备举枪刺去,但是等到抬头一看,却倏地停住了动作。
原来对方胸前的布帛并非红色,而是沾满了红土的蓝布。
事实上,这是东军神保出羽守的手下。神保出羽守是一名领地不足一万石的大臣,此次所率领的人数,总计不超过二百五十~三百人之间。
他们甫一抵达战场,就和真田军队展开激战。由於担心被敌军杀害,因而四处逃窜,未料反被政宗误为敌军而予以格杀。
当然,战场上“同志之间互相挟怨报复……”的情形时有所闻,因此政宗的错认倒也无可厚非。不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往会使得战场情势为之一变。换言之,刹时的退缩,极可能使得作战气氛完全改变。
不过,此时政宗却认为:
(这样才能获胜!)
他挥舞着手中的长矛高声吼道:
“赶快进攻!”
为了让军队尽快前进,他不惜杀死三百名自己的同志。
对於政宗的作法,神保军队自然极感错愕。原先他们是想逃回东军之中,未料非但不被饶恕,反而还被自己的同志斩杀。
政宗的作法,当然会引发很大的问题。如果只是斩杀五或十名同志,倒还情有可原,但是一连杀死了三百名同志,目的却只是为了便於攻入真田部队,则必然会遭到家康的责问。
“伊达,听说你把神保的军队全部斩杀了,是吗?”
当家康这么间道时,“我不知道!”政宗必然会抬头挺胸,佯装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两军会战之际,我的眼中只看见敌人。更何况这些都是临阵脱逃的叛徒,即使是自己同志,也不能饶恕。”
由於神保军队只剩下了四、五人,因此自然没有人能和政宗抗辩。
“战场上是不论是非的。”
因此家康当然也不能责怪政宗。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家康和秀忠见识、见识伊达军队的可怕之处。
总之,由於伊达军队不断地向前挺进,真田幸村终於觉悟到自己不可能在道明寺碛建立功勋,因而很快地撤往誉田之西。
政宗的志得意满,自然不在话下。在这场战役当中,他不但很有技巧地向家康表明了自己的用心,同时也确保了此地的胜利。不过,此时由松平忠辉所率领的一万两千名士兵仍然优哉游哉地缓缓前进,而当他们抵达小松山北侧的片山时,却又引起了纠纷。
属於东军第五队的松平忠辉於五日当天很晚才自奈良出发,直到中途才知道东、西军已在道明寺碛开战的消息。
既然知道双方已经开战,当然不能再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不过,由於忠辉估计这次大会战至少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因此纵使是在午後到达也不算太迟。
然而,等他来到战场以後,才知道双方的胜负已定。西军已自誉田之西撤退至天王寺,而自己的同志则自前一夜的午夜开始,即掌握了制胜先机,如今则正好整以暇地稍作休息。
这对忠辉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这是敌我双方的主力会战,然而自己却错过了这场战场。就一名武将来说,这是一项不可原谅的轻忽。
於是忠辉很快地在片山的野阵之中召开军事会议。
对於这次的过失,兼具家老及表兄身份的花井主水正表现得非常急躁。因为其他的部队都已经先一步抵达,而且在这次的战役中伤亡惨重,最後并获得了胜利,而後来抵达的忠辉不但毫发无伤,甚至还安然自若地命令士兵升火煮饭。
可以想见的是,家康对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否建立功勋,必然相当在意。
依照家康在战场上所表现的赏罚态度来看,自己的儿子对於战事如此怠忽,自己的部将战功居然不及他人,这对一向律己甚严的家康无异是当头一棒,因此他一定会施予严厉的处罚。
正因为主水正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在抵达战场以後,他立刻派遣使者飞奔前往政宗的阵营。
“由於我等在这次战役中延误了战机,因此自愿前去追击敌人,并於今晚攻入天王寺,不知各位大人对於此事有何指示?”
在军事会议召开之时,主水正首先当众宣布此事。
“在座各位的裹马腹带都已松弛不堪,因此一定要立刻进击才行。假若各位同意进攻大坂和天王寺,那么我军愿意担任先锋。”
这时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说道:
“这次军事会议该由谁来做决定呢?”
“我正在就这个问题和各位商量呢!”
主水正在军事会议之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无疑是一种越权的表现。
忠辉之所以表情凝重、沈默地坐在一旁,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由於岳父已经当面向自己表明背叛的决心,因此在前往道明寺的途中,忠辉经常藉故和哥哥的部下发生冲突。
更令忠辉懊恼的是,代替自己前往西班牙的支仓六右卫门,实际上是为了秀赖和天主教徒而向菲利浦三世商借军舰。
父亲一直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而岳父伊达政宗也只是顾着实践个人的愿望,不肯把真相告诉自己。
忠辉是个任性的孩子,因此对於受到这种待遇,当然会觉得不舒服,并且对这些人产生不信任感。
所以,尽管明知敌军已自道明寺碛退去,忠辉仍然坐在马上不断地嘲笑对方。
“什么?是我延迟战机……快别说这些蠢话了。敌人是因为知道我的大军即将到来,所以才慌忙四处逃窜的。光是名字就足以令敌人退却,这才是真正的武将,你要记住这一点。”
接着他又说道:
“像我这样的大将,怎么可以担任先锋部队呢?以将军和大御所为例,不都是优哉游哉地在背後指挥全军吗?”
这番话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不过,以忠辉的情形来说,则是由於他太过慌乱而致发言不当。
不知道这种情形的随从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却以为不会再有追击行动,因而擅自将马鞍丢在一旁。
当此之际,花井主水正突然拍桌大叫:
“既然如此,我们还开什么军事会议呢?如果现在我们还若无其事地待在这儿休息,那么将军家和大御所一定会责备我们太过怠慢。在有伊达军队作为後盾的情况下,我们担任追击敌人的主力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你们真的如此胆小吗?”
“不许在我面前提到胆小这个字眼!虽然家老你把敌人视为败军,但是别忘了在敌军之中,还有真田、毛利、福岛等大将。一旦贸然前进,很可能会遭到熟悉当地地形的敌人之伏兵攻击,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不但无法成为扬名立万的大名,万一将军的胞弟,也就是我们的主君有任何损伤,那岂不是有损德川家的威名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记住,负责指挥全军的人是我。平心而论,我们的表现确实像个胆小鬼一样,毕竟战机早已成熟了。既然我们迟来,当然就应该带头打先锋:更何况,我们的迟到是有理由的。”
当此之际,忠辉依然现出苦涩的表情,沈默地坐在一旁。由於忠辉始终默不作声,因此花井和玉虫都认为主君赞同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伊达的阵营裏。
奉花井主水正前往伊达阵中的使者,为户田采女。
在某些年代比较久远的战记当中,记载当时的使者是忠辉的师父皆川广照,但是根据後人考证的结果,证明这是错误的记录。因为,当时皆川广照已因和花井争宠失利,而被赶离忠辉的身边。
当户田来到伊达阵中拜访政宗时,政宗正在誉田和古市村之间的野阵裏,解除全副武装地坐在椅上,一边命令小厮挥动大团扇为他场凉,一边吃着饭团,喝着青竹筒裏的水,悠闲地享用迟来的午餐。
“哦,上总介大人已经到啦?听说他在途中不幸跌倒,没有受伤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采女立即开门见山地表示忠辉自愿率兵前往天王寺攻打敌军,届时希望伊达军队能够为其後盾。诅料政宗听完以後,却以茫然的眼神看着采女。
“忠辉他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主人认为唯有如此,才能追上各队,由後援部队摇身变成先锋。我们知道此刻伊达大人必然已经精疲力尽,但是仍然希望你能答应做我军的後盾……”
在采女说话的当儿,政宗依然不停地大口吃着饭团。
“不行,恕难从命!”
“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答应……过去,政宗对於任何战争都不会吝於贡献一己之力,但是昨夜为了赶来此地,我已一夜没睡,再加上来到此地以後,就立刻展开作战,一心想要尽快驱散後藤和真田军队,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想要在紧急时刻派上用场,那么就必须事先经过一番休养,否则怎能储备足够的体力呢?请你回去告诉上总大人,我不是不想当他的後盾,只是现在我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觉。”
“这么说来,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家主君被杀喽?……”
“被杀……快别说这些儍话了。没有我在背後就无法作战……如果忠辉真的这么软弱,那么在这次乱战之中,又怎能攻入敌人的领域呢?上总大人一向认为我把他当孩子看待,并且对此深恶痛绝:但是,如果这次我再出力相助的话,也许反而会害他战死沙场。我的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可是,主人他,日後可能会遭到大御所斥责……”
“笨蛋!如果对大御所心存畏惧,那么如何能加入这场战争呢?因为担心被大御所斥责,听以自愿请缨上阵去追击敌人,甚至不惜战死:如此一来,纵使得到了大御所的褒扬,那又怎么样呢?像他这种卤莽的行为,不要说是大御所,就连我政宗也会感到生气。我的军队是因为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所以才有今日的成绩。倘若凡事都要遵照他人的指示去做,那么怎能讨取又兵卫、驱散真田左卫门督呢?你们自己仔细想想吧!我猜想这下是上总大人的意思,而是花井的主意,对不对?你回去告诉花井,战争必须自己去打:倘若想要借助他人之力的话,那么挥舞指挥刀的,只需总大将一个人就够了。”
户田采女再三地请求,然而政宗却充耳不闻。事实上,在这次的激战当中,政宗又有另一种新的体悟。促使他有此体悟的原因,和女婿忠辉的言行不无关联。
(一寸之虫也有五分魂……)
不论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幼稚,人类都不会注意到本身的不成熟。因之,如果想要勉强推进,使其超越目前这种不成熟的阶段,则反而会增加其反抗心理,进而落入一种无法挽救的虚无境界。
(随他去吧!)
这是政宗几经思量之後,从近乎自暴自弃当中所想出来的釜底抽薪之法。
十八岁有十八岁的想法、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想法。如果太过性急地想要缩短这种心智的成长,则反而会使其思想发生偏差。
这种情形当然不只是发生在忠辉的身上而已。事实上,在七十五岁的家康和五十岁的政宗之间,也有一段心智成熟的距离。
以往一心只想尽快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因而态度不免显得太过焦急。结果证明,操之过急只会产生反效果。此刻政宗终於体认到,这一切都是神佛所制造的奇迹。
家康能够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际情形,然而政宗却始终无法看破这一点。个中的差别,即在於五十岁和七十五岁之间的年龄差距。而且,这种差别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
因之,政宗只能竭尽所能来控制自己的行动。这个想法早在昨夜就浮现在他的脑海裏,而当今日午後狙击自己的同志时,他更加确认到这一点。
换句话说,如今坐在户田采女面前吃饭的政宗,和以往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
不论是在道明寺碛、天王寺或大坂城内,除了自己以外,政宗还要设法让所有重要的部下都能保存性命。
一待战争结束以後,政宗立刻就要率领大军班师返回江户。
(到时只要家康或秀忠有半句牢骚,自己就能堂而皇之地举旗叛变,於江户市街展开另一场战争。在此之前,自己所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想到这儿,对於忠辉的事情反倒能够以轻松的心情来面对。政宗知道,即使是他这个岳父所说的话,女婿忠辉也不会轻易听进耳中的。
也许忠辉的表现正是神佛的旨意吧?总之,虽然自己不能放手下管,但是如果能够改变以往的态度,凡事让他自己取舍,则或许能使他早日成熟。
“好了,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上总大人吧!你知道吗?我绝对不会成为越後军的後盾的。如果你懂了的话,那么不妨去请求水野或藤堂相助。万一所有的人都拒绝了,他一个人同样可以率兵挺进。至於我嘛,我已决定今晚留在此地好好休息……哈哈哈……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唯一指示,赶快回去吧!”
当使者回到松平军的阵屋以後,阵中的纷乱可想而知。
忠辉二话不说,立刻派人前往水野的阵屋徵询对方的意见。诅料藤堂高虎和水野胜成等人均拒绝加入忠辉的追击战:如此一来,忠辉的计划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事实上,忠辉本身对於此次计划也感到相当不安。因为在不了解地理形势的情况下,贸然攻入敌人的领内确实太过冒险。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不论是忠辉、政宗、秀赖、真田,甚至是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被一条叫做命运的线给牢牢绑住,任何行动都为其所控制,而人类本身则是像傀儡一般,丝毫没有个人的意志。
在搦搦炊烟当中,冷冽的月光逼洒在战场四周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