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两的小金币来估算,那么将近四万枚的大金币,合起来约有四、五十万两哩!你想有什么地方能够藏匿这笔庞大的金币呢?……”
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以严肃的表情望着伊达政宗,然後侧着头陷入沉思当中。
(一旦拥有了这笔庞大的资金,那么就可以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了……)
事实上,在二十余年後的宽永年间,第三代将军家光所建造的大日光庙,即花费了将近六十万两。由于这次大手笔的支出,不但使得国库元气大伤,而且还导致了民间物价暴涨。由此可见,大阪城拥有如此庞大的金额,是相当惊人的。
“对我又右卫门这种穷人而言,这实在是一笔令人无法想像的天文数字。如今,大阪方面却特意将其改造,使之无法恢复原本黄金的形态重新埋回地下……依我之见,再也没有比把这些黄金交给大御所,由他亲手加上封印更好的处理办法了。”
政宗闻言不由得扬声笑道:
“哈哈哈……结果他们却把这些特意铸造的庆长大金币,全部送给与大御所为敌的总大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如此一来,战争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是的。很遗憾的是,事实的确如此。”
“目前大御所眼中的毒瘤,只有大阪城,但实际上却已经出现第二颗毒瘤了。在和两颗毒瘤作战的情况下,你认为我们能有几分胜算呢?”
“恐怕……由于大阪城难攻易守,又拥有庞大的军费,因此也许有很多人认为它会赢得最後的胜利。不过,我认为结果正好相反。事实上,即使是片桐且元本人,也想不到这一点。”
“哦?这么说来,当代第一的战术名家柳生宗矩大人,是认为大阪方面会失败喽?”
“正是!不过,他们还是有一个能够转败为胜的方法……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什么?反败为胜的方法?你是说,大阪方面仍有几分胜算喽?”
“是的,不能说完全没有。”
又右卫门这才终于露出了微笑。
“例如:大阪方面找到一位足智多谋的将才,或是自英国、西班牙国王处借得军舰。”
“你、你说什么?”
“随着大舰队而来的,必然还包括了在吕宋、暹逻、安南等地工作的日本牢人。如果他们由大阪湾上岸,朝京师前进,然後伺机由关东军的背後发动奇袭,那么整个情势就会急转直下了。”
“问题是,大阪方面真的会有这种人才吗?”
“哦!”
这时,连政宗也不禁慌张地眨着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
(这家伙难道真能看透我内心的想法……?)
既然如此,政宗当然也不甘示弱。
“嗯,的确如此,你想得很对。依你看来,谁有这种本事去进行这项大计划呢?是龟井琉球守,还是大友、有马之流呢?”
面对政宗佯装认真的询问,又右卫门轻声笑道:
“你放心吧!足以胜任这等大事的,当今日本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另外一人则是一直住在北方,和你非常熟悉的人……哈哈哈……此人可以说是关东方面的柱石。”
“哦?一直住在北方的人?你是指我政宗吗?”
“正是!此外,你也是大御所最重要的谘询对象。”
“柳生大人!”
“什么事?”
“假设我有这种企图……你认为我会成功吗?”
如果说政宗狡猾,那么柳生便称得上是个相当奸诈的人。面对政宗的询问,只见他别有意味地侧着头说道:
“我认为陆奥守大人应该建议大御所向荷兰人购买大炮。”
“什么?大炮……你是指那种名叫国崩的大炮吗?”
“正是!有了国崩,我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使炮弹飞越大阪城那么大的壕沟,直接攻击城阁。我认为一旦我方购进了这种武器,必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你说什么?柳生大人……刚才你不是说关东方面会获胜吗?”
“那当然!不过,如果有人萌生叛意,而乘着胜利之际从背後发动奇袭,那么关东军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政宗慌忙摇手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成为大阪的盟友呢?玩笑归玩笑,这话可不能当真。好吧!我就依你所言,建议大御所向荷兰人购买国崩大炮吧!”
事实上,当这十门购自荷兰的大炮出现在大阪冬之阵的最後时刻时,的确使得大阪方面的淀君及其妹常高院(京极家的未亡人)吓得肝胆俱裂。
炮弹一经射出,则南由藤堂高虎到松平忠直的阵地、北由备前岛到城中一带,全都在射程之内。
当时大阪城壕沟的宽度,将近有二十町之远,因此一般洋枪的火力根本无法到达。然而,当十门国崩大炮一齐朝城内发射时,瞬间即击碎了天守阁的脊柱及无数的豪门巨宅。在炮弹命中目标的刹那之间,断垣残壁、泥灰四起,间中还夹杂着妇女、孩童的悲鸣,令人不忍卒闻。实际上,这也正是促使淀君答应议和的主要原因。
“既然以往的洋枪都未能发挥攻效,那么我们就建议大御所购买大炮吧!”
柳生宗矩欣然表示同意。
事情至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又右卫门认为,即使政宗真有背叛之心,但是一旦大御所决定购进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那么必然可以对政宗产生吓阻之效,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他的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这世间的人形形色色,我们是无法完全了解的。例如,有些人在遭到外来的压力时,会慎重地重新思考、调整自己的步调,这种人即属于稳重型。相反地,也有人在遭到压力时,会产生数十倍的反弹力,这种人即属于天生叛逆型。
不用说,伊达政宗当然是属于後者。
当政宗离开了柳生家中,很快地来到忠辉的浅草住宅时,胸中燃烧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叛逆火焰。
(柳生这个奸诈的家伙,难道真以为我政宗敌不过家康吗……?)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下定决心向前挺进、绝不後退。
(你们等着瞧吧!一旦支仓六右卫门平安无事地到了西班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凭支仓六右卫门的正直,再加上索提洛的雄辩和深谋远虑,相信一定可以顺利地说服菲利浦派遣军舰前来援助政宗。如此一来,这个从来没有人能办得到的破天荒伟大计划,就可以藉由欧、亚两方面的大结合而一一实现了。
当然,军舰上还载满了散居亚洲各国、生性粗暴的日本牢人。
届时,经由南蛮人高超的枪法,必然可以使海上、堺地及大阪一带陷入枪林弹雨之中。如果再加上勇猛无比的大刀队,那么这场战争的惨烈,就不难想像了。
事实上,支仓六右卫门早在庆长十九年的夏天,就已经自墨西哥的圣?裘安廸威尔港启程航向西班牙,沿途并且做好了各项准备。
一行人抵达吕宋(菲律宾),是在去年的十月二十八日,从这个时候开始,航路便向东转,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奔驰于海上。
在海上度过新年之後,一行人终于在一月二十五日抵达墨西哥的阿卡皮耳科港。另一方面,一月二十五日这天,也是家康和秀忠来到大久保忠邻的小田原城,下令毁城之日。此外,也是在加贺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因为信奉天主教而被捕的日子。
六右卫门等人决定在此登陆。
在受到阿卡皮耳科港官方及民间的热烈欢迎之後,支仓六右卫门等人很快地被送往墨西哥府。
在墨西哥府中,一行人中有六十八名随员受洗而成为天主教徒。当然,其中绝大部份都是虔诚的敦徒,不过六右卫门常长却坚持不肯受洗。
事实上,他是准备到达西班牙以後,在西班牙王的建议之下,慎重地受洗而成为教徒。
六月十日,一行人在圣?裘安廸威尔港再度登船,并于七月二十三日经过古巴岛的哈瓦那。之後即沿着大西洋航向西班牙,并且在十月五日抵达了目的地。
另一方面,当伊达政宗到达忠辉的浅草住宅时,
(原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地返回越後了……)
当他为忠辉的平安无事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时,支仓一行人正停留在墨西哥府。
换言之,大阪冬之阵和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的西班牙之行,是以同步竞争的速度在进行着。
(全日本国内没有人可以办到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
从留守的家臣口中证实忠辉已经出发返回高田之後,政宗信步来到池边的庭院,坐在矮桌之前,静静地观赏待乳山至御竹藏一带的风景。
当他凝视着隅田川面上随风扬起的波纹时,心中突然浮现了汪洋大海上波涛汹涌的景象。至于那不停地翱翔于川面上的小鸟,则令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大舰队。
(柳生这家伙!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居然设计我去做……)
政宗听着不时传进耳中的橹声,脸上不觉泛起一丝微笑。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很快站了起来,高声命人备轿,准备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之後,政宗很快地换上朝服,然後上京谒见将军秀忠。
既然连柳生和土井都不能向家康和秀忠表达意见,那么这件事情还是得要慎重处理才行。
(原来如此!荷兰人为了一举消灭南蛮,所以才答应把大炮卖给家康……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说服家康购买大炮才行。)
不过,纵使家康是在政宗的建议下答应购买大炮,事情的本质却仍然不会改变。
另一方面,政宗本人也可以运用其他方法将购得的大炮纳入自己的手中。
一旦让家康对自己放心、取得家康的信任,那么新买回来的大炮,或许会原封下动地交给伊达军队使用呢!
(是的!为了让家康购买大炮,首先必须找秀忠谈一谈……)
如果说柳生是眼光敏锐的小狐狸,那么政宗就可以算是历经数千年劫难的金毛九尾大狐。把天下事当成整个日本的事来考虑,和器量狭窄之男子的考虑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伊达政宗手中的玩具毕竟是很大的。
一旦计划已定,那么不论是关东、大阪、南蛮、红毛、菲利浦(西班牙国王)或詹姆士(英国国王)等,全都不在他的眼裏。
如此一来,片桐且元及本多正信两人,也只下过是他那玩弄计策中的小玩偶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很快地我就会让你们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主意既定,政宗当即更衣,准备登城拜谒将军。在这同时,集大阪之信赖于一身的片桐市正且元,也于挥汗赶往骏府的途中,借宿于已经辟为鞠子宿舍的誓愿寺。
以生产山药汁闻名的鞠子宿之誓愿寺,乃後奈良院的勅愿所、植有众多梅树的禅寺。
其时,梅树上的花蕊已经结成青色的小果实,而著名的奈良樱也已摇身一变,成为美丽的叶樱。
于客殿脱下草鞋之後,这位相当于大阪城执政的统领片桐且元,很快地坐在桌前整理带来的文件。
片桐且元所擅长的,是有关财政方面的事务。不过,自从石田三成于关原之役死後,他便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政治及军事方面的一切责任。
因此,表面上他是秀吉的家臣,但实际上却是家康赋予重任的丰家之“托孤家老”。
为什么家康会如此信任他呢?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将自己的弟弟贞隆及儿子采女送往伏见充当人质,以便家康可以安心地进入大阪城。
或许这一切全是出自北政所宁宁(秀吉夫人)的指示也未可知。不过,片桐且元极其用心地进行工作,并且逐步接近淀君而至获致今日的地位,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他的辛勤耕耘之下,原本于关原之役後由家康处所获得的一万石,已经增加为一万八干石,而他本人也跃升为大和龙田的城主,跻身于大名之列。
如今,他和胞弟贞隆共同负责大阪城的警备工作。因此,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建造大佛殿及大梵钟、雇用大批牢人等一连串的举动,表面上看起来是他的责任,但实际上他只是负责执行而已。
当然,片桐本人也一直以为,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的措施,必然可以获得家康的赞赏。这是因为,一旦黄金变成通用货币而流人民间,那么丰臣家的财力就会逐渐削弱了。
(一旦丰臣家的财力大不如前,则一向节俭的家康自然会比较安心。只要他感到安心,那么就不会执意要将秀赖赶出大阪城了……)
基于关西人只重表面的判断方式,片桐且元深信自己的作法一定可以赢得家康的欢心。
想到这裏,且元更加有劲地拨弄算盘、准备呈给家康的报告文件。正当他埋首工作之际,骏府城内的本多上野介正纯突然来访。
“什么?执政大人亲自来到此地……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之至!”
由于骏府之事向来由上野介正纯负责,而大阪方面的事务则委由自己负责,因此片桐且元对自己充满自信。
“哦!是本多大人来了,快请进来吧!”
在此之前,两人早已十分熟稔。事实上,且元之子孝利是在本多的居中撮合之下,迎娶幕府权臣伊奈忠政之女为妻:而胞弟贞隆之女则被且元收为养女,送给正纯之弟忠乡。
令人不解的是,尽管且元不停地陪着笑容,但是正纯却始终下曾露出半点笑意。
“片桐大人这次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略表寒喧之後,正纯接着又说道:
“敢问片桐大人,此次兼程赶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他以冷峻的语气询问对方。
“这个嘛!想必正纯大人也知道,我家主君已经决定于八月一日举行建造大佛殿的庆祝仪式,因此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徵得大御所的同意。”
“哦?你认为那么轻易就能够获得许可吗?”
“是啊!难道大御所没有这种想法吗?”
“事实上,大御所自始至终都感到很不高兴。”
“自始至终……?你、你是指哪一件事呢?”
“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不过,由于我们之间的交情不同,因此我可以透露一点消息给你……大御所绝对不会对你说些什么的。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会回答:【随便你吧!】然後很快地把你赶回去。”
“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们这些留在大阪城内、曾受大御所恩顾的人认为,凡事均应以太平为先,而且任何事情均参酌大御所的心意而采取行动,因此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感到不高兴的呢?”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高兴过!”
正纯以严厉的口吻重复先前所说的话。
“贵主人将太阁所留下的黄金秤陀重新改铸成大金币的举动,是令大御所不高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委托三条釜座的名护屋越前掾所铸造的一万九千贯大梵钟上之钟铭,居然不请当代一流的学者撰写,而在南禅寺大长老的建议之下,委由一个名叫清韩的乡巴佬来书写,这是多么草率的决定啊!”
听到这番话後,且元不禁微笑起来,内心暗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是这件事啊!那我就安心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把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主要是为了让秀赖公母子觉醒。至于有关清韩的事情……”
片桐洋洋自得地说着。
“住口!”
正纯不耐地厉声害喝阻道。
“够了!你也知道,大御所是个非常节俭的人。因此,一旦这些金币流通到市面上以後,那就大事不妙了。你想,对于改铸大金币的这件事情,他会高兴吗?”
“这只是一件小事嘛!关于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向大御所说明,相信他一定会转怒为喜的。一旦大阪的财富削减之後,不就意味着秀赖母子的野心已经消失了吗?”
“事实上,是你的做法令大御所感到不悦,而且他已经无法忍耐了。大御所认为,一旦任由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大金币流通到市面上,那么必将导致物价暴涨。如今,百姓们尚且必须为了生活而从事粮食、衣物的生产,一旦物价暴涨以後,谁还来做这些事呢?可以确定的是,秀赖公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了。”
“这、这真是……”
“大御所打从心底厌恶通货膨胀。那些商人不需流血、流汗,就可以聚积大笔财富,进而使天下为其所操纵。如此一来,岂不是因为财富过于集中而引起天下大乱吗?不重金钱而倚靠汗水……这才是人类真正的生活方式。说来也许你不相信,大御所至今依然每天粗茶淡饭,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呢!因此,即使是财富不敷使用,重新铸造金币一事也应事先和大御所商量才对。有关大御所是否允许寺院的落成仪式如期举行,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允许你们重新铸造金币的。就这点而言,可说是贵上最大的失败。”
“喔……”
且元在瞠目结舌之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者之间的意见如此分歧,看来已经没有沟通的余地了。
以现代的情势而言,如果家康是毛泽东的话,那么片桐且元就是奉行自由主义经济的美国。
农民出身的家康,十分了解国内食粮、衣物普遍不足的情形。因此,一旦发生通货膨胀的现象,则全国百姓必将投入金钱游戏当中,藉以搏取暴利:如此一来,天下必将为商人所操纵……换言之,资本主义将会从此根深柢固,深植于人们心中。
家康的理念和资本主义回然不同。他认为,一个人若是想要多聚金钱,就必须努力耕种,如此才能符合庶民的愿望。
当然,以当时片桐且元的见识来说,并不能了解这件事情,因此整件事情和他的计算完全不同。
“你还不了解吗?”
头脑灵活的正纯,以严肃的表情问着且元。
“贵上将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金币,如今已被移作军费……既然眼前已有堆积如山的军费,那还谈什么和平、太平呢?……由此可见,秀赖公必然有长居此城的打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你不认为贵上的做法,会令人误以为大阪方面意图藉着财力来引导叛乱吗?”
“不!这不是事实……”
“你认为人们的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得令人生气吗?事实上,这也正是大御所的想法。如今,即使大御所亲自面见贵上,也会觉得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你是指会挑起战争吗?”
“除了作战之外,已经别无他法可想了。毕竟,贵上和大御所的想法南辕北辙,纵使见面,也谈不出结果来。因此,大御所必然会尽快赶他回去的。现在你什么话也不必多说,还是赶快返回大阪,把这件事情告诉秀赖公母子吧!”
“可是,这场战争……”
“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了,你可以这么告诉贵上。一旦他举兵叛乱,大御所一定会出兵讨伐,所以请他尽快做个决定较好。”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的眼中立即闪现不安及惶恐的神色。
“这、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那些大金币……”
“既然已经铸造好了,你还是赶快回去数数看数目对不对吧?搞不好现在已经少了很多呢!如果减少了,那么很可能是被人移作军费使用了。”
本多正纯以严峻的口气说完之後,随即又压低声音说道:
“片桐大人……你的计算可是大错特错了。听说大阪方面对于八月一日举行上栋式、八月三日举行大佛开眼的供养式及十八日在秀吉逝世十七周年忌日这天举行堂供养的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不是吗?”
“啊!连这么细微的小事都……”
“正是!不必贵上特意派人前来通知,我们也能知道大阪方面的一举一动。别忘了二乐师方面还有名所司代的板仓及崇传师呢!至于你们召唤天台、真言的僧侣某某人前来,供养用的饼六百石、酒两千樽等事情,我们当然也都一清二楚。坦白说,这些事情确实令我们感到非常困扰。”
片桐且元刹时血色全无。
(原来他们什么事都知道了……)
虽然自己并没有想要刻意隐瞒,但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大御所对于这些细节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为此,且元不禁对没有事先和大御所商量,就迳自决定改铸大金币一事,感到万分後悔、苦恼。
本多正纯也不停地长吁短叹。
此时,屋外的艳阳依旧展现无比的热力,照在客殿的长廊上……
每天不停地做日课念佛的家康,内心一直存有一个愿望:
“最好能够想个办法,将秀赖母子移出大阪城……”
在这么想着的同时,家康也已经觉悟到,现在已是非动用武力不可的时候了。
导致此一觉悟的主因,当然是由于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的这件事情。
对资本主义日益发达备感忧心的家康,当然不可能忽视四万枚大金币的魔力。一旦拥有这笔财富,便可以雇用大批一心想要挑起战争的牢人大名和失业武士:如此一来,战乱就永无休止之日了。
虽然片桐且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这些“丰家的大金币”所带来的影响力,却将成为扰乱治安的决定性要因。
“是的,虽说领地较少,但是大阪却拥有比关东多出数倍的黄金。”
这种想法必将很快地溶入庶民之间。
截至目前为止,百姓们的生活一直都靠领地所收获的米谷来维持。然而,在当前这种太平盛世裏,却出现了比米谷更重要的黄金。
一旦百姓们知道大阪城内蕴藏着大批黄金,那么两者之间均衡的态势便会为之逆转。
只要有钱,再多的米谷都可以到手……一旦庶民有了这种想法以後,就会开始认为:
“只要有钱,军备和兵力自然会相当齐全。”
如此一来,京都、大阪原有的生活方式,整个都会为之混乱。而且人们也将因而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武力就是“强权”的象徵。
对家康而言,这是他所不乐意见到的结果。在他的观念裏,只知道运用武力的政治家,无疑是失败的。因此,如果任由这个失败的根源留到自己死後,那么德川家到了秀忠这一代,就很可能会烟消云散了。
家康不但是个劳碌命,同时也和赖朝、北条氏、信长和秀吉等人一样,是个颇具政治头脑的人。
正因为非常了解秀忠的实力,所以家康认为自己必须再度兴兵,扫除日本国内叛乱的势力,否则情况将会演变至无法收拾的地步。
当然,他不是真的想要打倒秀赖。尽管千姬和秀赖之间并未生育子女,但是家康却一直将丰家和德川家视为一族。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扫除障碍,确保秀赖及秀忠的安泰,自己才能安心地死去……
“上野大人……”
家康对正纯说道。
“我不得不进攻大阪了。关于开战时刻,我已决定在今年的秋收季节。从现在起,你必须和片桐保持距离,任由他去撒下战争的种籽吧!”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么现在我就到誓愿寺走一趟,当面把你的意思告诉他。”
“好吧!也许他根本不会了解,但是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对于这场战争……我仍存着一丝希望。”
“愿闻其详。”
“虽然战争已是在所难免,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秀赖。”
“遵命!”
“只要去除那些聚集在秀赖身边、对大金币虎视眈眈的恶虫,那么便可恪遵和太阁的约定,使丰臣的家名继续留存于世。因此,这场障碍扫除战绝对下能以一般的战争来看待。”
“我了解。”
“一旦掉以轻心的话,那么我们将会输掉这场战争。关于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记在心,而且充份鼓舞士气才行。”
“遵命!”
“此外,一旦我下令停战,那么纵使当时士气如虹,也必须立刻付诸实行。总之,一定要养成军令如山的风气,成为後世的典范。”
“我会用心去做!”
正纯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後说道:
“如果片桐大人完全了解我所说的话,那么你是否愿意再见他一面呢?”
这时家康突然长叹一声说道:
“我不见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走的。但是,我也不会再特意地对他说些什么了。因为,不管我说些什么都于事无补……好吧、好吧,我只会这么回答他。不过,你倒是可以把事实告诉他。”
“那么,关于战争的事呢?”
“他会当面问我这件事吗?”
“恐怕会的。”
“纵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待片桐且元回去以後,我会立即命令所司代阻止大佛殿的供养仪式。如此一来,大阪方面必然会很快地做好战争的准备,将牢人们全部引进大阪城。”
虽然家康故意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正纯却极其谨慎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我全部都了解了。”
事实上,正纯早在半年以前,就预测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今,情势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时刻了。
因此,当片桐且元来到家康的面前时,两人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一般的问答罢了。
两人始终不曾提及有关大金币的问题。
“启禀大御所,我家主人已决定在八月一日举行上栋式。”
“是吗?”
“大佛的开眼供养则在八月三日。”
“嗯,这是一个良辰吉日吗?”
“正是如此!至于太阁的供养仪式,则决定在八月十八日他的忌日当天举行。用作供养的饼有六百石、酒两千樽。”
“哦?那倒是很热闹嘛!”
“除此之外,不知大御所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且元原以为家康会提出许多意见,诅料他非但绝口不提任何意见,反而还命人拿酒出来款待他。然後,家康很快地就藉故退席了。面对这种情形,且元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侧头细想……
事实上,当且元从骏府再度来到誓愿寺时,就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返回大阪城了。
(本多正纯那家伙竟敢威胁我!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在他准备好出发所需的物品时,本多正纯再度来到片桐的下榻处。
对正纯而言,此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给且元一点“临别赠言”。
“市正大人,你千万不能招致大御所的怨恨,知道吗?”
“什么?我招致大御所的……?”
“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那就算了。对贵上而言,目前正处于三面受敌的窘境裏。”
“什么?三面受敌……”
“是的!对德川家来说,大阪现在已经形同仇敌了。而对大阪方面而言,家康则是寄生在其心灵的虫。如此一来,你想秀赖母子会怎么做呢?”
且元知道,一旦秀赖母子真有这种想法,那么必然会诉诸一战……但是这时且元却不认为秀赖母子会这么做。
其时且元正因为热闹的供养仪式能够如他原先所计划的一般,平安无事地进行而激动莫名,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我怎么会招致大御所的怨恨呢?你放心好了,市正这就立刻回去,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主上知道……上野介大人,祝你政躬康泰、万事如意。”
市正打过招呼以後,就带着愉悦的心情离开了誓愿寺。
两人之间思想上的差异,往往容易导致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的结果。
片桐且元始终认为,眼见丰家所拥有的巨额黄金日益减少,对家康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喜悦才对……诅料这种源自商人本性的想法,却反而使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接到家康旨意的本多正纯,在片桐且元得意洋洋地返回大阪之後,立刻在骏府与板仓重宗举行密谈。不久,重宗又匆匆地赶回京都,将此次密谈的结果告诉其父胜重。
有关两人密谈的内容为何,外界始终无从得知。下过根据片桐且元的报告,右大臣秀赖决定为京都大佛殿的新钟举行撞钟典礼,是在六月二十八日。
接着秀赖又决定委派仁和寺宫的觉深法亲王担任大佛开眼及供养的导师,并且派人将此稍息报告给家康知道。
其时,正纯对于且元的回答是:“这点我倒不知道了。”事实上,正纯的内心一直在考虑着,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给予大阪方面较大的冲击。
关于同意导师人选的回答,是在七月三日公布。
到了七月六日,且元又再度派遣使者前来,将参加大佛供养仪式的人名及自关白以下的参加人数向骏府方面提出报告。
至于全部事宜完全底定,则是在七月十八日。
本多正纯这时才觉悟到,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大佛的钟铭裏有不祥之语,而且上栋日期亦非吉日,如欲勉强举行,必将招致大御所的愤怒,因此大佛殿的上栋及供养仪式必须延期。”
这个以家康的名义所发布之中止命令,是在七月二十六日发出,而到达大阪城时,已是七月二十九日。当命令送达之後,截至八月一日为止的这两天裏,大阪城内可说是一片哗然。
由于六百石饼及两千樽酒都已运抵京城,而基于安全的理由,大佛殿内甚至加派了三千名士兵,日夜下停地巡逻着,因此这项中止命令对他们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对每一个人都造成了无比的冲击。
“什么?停止供养仪式?”
“这怎么可以!列席的高僧们都已经到达京裏了呀!”
“就是说嘛!甚至从导师的宫院到禁内……所有的席次都已经排定了,怎么可以突然喊停呢?”
“我们应该明白地告诉对方,德川只不过是丰家的家臣而已,请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事已至此,我们当然不能退让。换句话说,即使骏府方面不准,我们也要如期举行供养仪式。既然我们拥有三千名兵力,那么何不让他们护卫大佛殿,和德川家展开作战呢?”
当此时刻,整个大阪城内已弥漫着一股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
片桐且元的狼狈相可想而知,因此他很快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赶快设法制止这些跃跃欲试的武者。
在当时,大多数的人都认为片桐且元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忠臣。当然,也有人抱持相反的看法,认为他是狡猾的家康的走狗,为了求得自我的生存,他甚至不惜出卖丰臣家,因此可以说是一位奸佞的小人。
但是,後者的想法并不正确。
事实上,问题的症结在于:究竟是家康勤劳第一主义的政治方向正确呢?抑是且元的资本主义理念正确呢?这也正是两者思想上的冲突所在。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且元当时已经知道“权力”的强大,但是他仍然认为:
“看来一定得要互相争斗不可了。不过,互相竞争的结果,绝非丰家之福。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因此我必须重新展开交涉才行。”
于是他决定将举行供养仪式的日期延後,并且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藉以了解家康生气的原因。
如果所司代能够诚恳地向他说明两者之间见解的差异,那么且元或许就会体认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然而,板仓胜重却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他和德川家的其他重臣一样,对大阪方面的无礼极为愤怒。
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事实上,德川家在关原一役中,原本可以将秀赖一举歼灭,然而家康却一味地加以袒护,并且为他保留了走向关白的道路。
除此之外,家康甚至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千姬嫁给秀赖、自动让出右大臣的席位,把秀赖当成自己孩子般地疼爱。但是,当秀忠继任将军之职时,秀赖非但没有上京祝贺,反而还一再地拒绝与家康会面,处处表现出一意孤行、胡作非为的态度。除了经常表露出来的敌意之外,秀赖并且派遣刺客潜伏在骏府城内,意图夺取家康的性命。
如此一来,德川方面的重臣和家臣们当然会十分愤怒。
而这次的冲突也就因此产生。
有趣的是,对于导致这次冲突的原因,德川方面和片桐且元的想法完全不同。
片桐认为,由于大佛殿的再兴展现了丰家的威力并不亚于德川家,因而激怒了对方。也就是说,是秀赖的自我表现欲,引发了德川家的诅呪。
而产生此一传闻的决定性关键,是由受到熊本的加藤清正照顾之乡巴佬清韩长老被选为钟铭撰写人开始。
“如果是其他的人,一定会拒绝书写这些诅呪德川的铭文。”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他们甚至利用已经死去的清正。”
事实上,这件事不只是德川家内部的传闻而已,就连市井之间也早已广为流传了。
因此,禁止供养的命令甫一发布,很快地大佛殿的山门上就出现了一首讽刺诗:
好坏事不知韩长老,
命运尽头之钟秀赖。
意思是指韩长老根本不辨事情轻重,就贸然答应撰写钟铭,而这也正意味着秀赖命运的尽头。
所司代板仓胜重对片桐且元所说的话,不外是像讽刺诗之类的话语:但是,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每天晚上都听到用来降伏德川家的钟声,你想有谁能受得了呢?”
当对方这么反问时,片桐且元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且元非常清楚,淀君并不是真的想要诅呪家康,而只是出自女性莫名的妒恨之心罢了。因此只要能够充份地加以解释,相信误会很快就可以冰释了。
“我们怎会故意书写诅呪的铭文呢?”
“虽然贵上也曾这么说,但是一般的人都不相信。”
所司代列举了铭文中所使用的文字,来证明自己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第一是“国家安康”四字,故意将家康的名字分成两段来使用。其次是“君臣丰乐、子孙殷昌”八字……
这段话的意思,暗指丰臣才是真正的君,唯有丰家才能使子孙殷昌、和乐。
第三是“东迎素月、西送斜阳”等字。文中暗指关东为阴、大阪为阳,诅呪之意甚明。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刹时觉得毛骨悚然。事实上,淀君夫人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
“哪裏有诅呪的文字呢?”
当然,淀君也可以反驳这些全是牵强附会的解释。但平心而论,这些说法倒也颇能合乎情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一篇罗列着许多庆贺文词的文章罢了,根本不必如此担心。
“家康是当代罕见的博学之人。”
于是且元只好将清韩长老当成人证,把他带往骏府,请他当着家康的面前解说全文。
在这同时,家康也已接到本多正纯的报告,因而特地邀请偶尔会到骏府阐扬教义的天海僧正前来,以便判断铭文之中究竟有无诅呪之意。
天海僧正乃是一手创立日光庙及上野宽永寺的大政僧。
他非常了解家康的本意,因此在聆听清韩的解释之後,立刻表示:
“没错,这的确是一篇诅呪的撰文。”
接着他又指出了几个和京中传闻相同的疑点,好为自己的评语做佐证。
这种蓄意逢迎的作法非但没有取悦家康,反而令他极感愤怒,于是当场命令所司代前去邀请京都的五山长老来到骏府,再次评断钟铭是否含有诅呪之意。
于是乎有关钟铭的可否,就成了一个学问和政治错综复杂的问题。
假定钟铭果真含有诅呪德川家的意味,那么家康当然会毫不考虑地命人打破此钟。
问题是,这座钟至今依然留存,而且每天不停地发出咚咚的响声,持续着对敌人家的诅呪。依此看来,未尝不能解释为家康根本就明白,这不是针对他的诅呪。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的说法。
此外,还有人认为,如果说这座钟根本没有诅呪之意的话,那么家康一定会立刻命人将它打破。
“只是把它留下来当作诅呪德川家的证据罢了。”
他们认为,家康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毁钟,主要是因为家康深信钟铭含有诅呪之意,因而想要把钟留着作为证据。
在众多的说法当中,可以看出由于批判者头脑聪明的程度下同,因而有许多不同的看法。至于家康真正的想法,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鸣钟和证据等,家康并不认为是个问题,而真正的问题是在将黄金秤陀改铸成黄金作为军费一事,以及由黄金所引起的战争。
因此,如果片桐且元不对他表示:
“将秀赖母子移往他处,把大阪城让给你。”
那么家康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片桐且元风尘朴朴地带着清韩东来,但是家康却不予理会。不久之後,五山长老们也陆续发表了判断的结果。
“这的确是一篇诅呪的文章。”
这么一来,事态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下,军费充足的大阪方面终于自八月十七日起,陆陆续续地雇用了大批牢人。在此之前,牢人们还会小心翼翼地潜入大阪,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却是大摇大摆地公然进城。眼见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且元不禁更加忧心仲仲。
正当忧心忡仲的且元在誓愿寺的房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时,家康突然派了两名使者本多正纯及金地院崇传来到这裏。这一天,已是秋意渐浓的九月七日。
综观此次事件的产生,主要关键即在于片桐且元和本多正纯两人在思想方面的差异。本多正纯早已觉悟到,甚至连家康都已决心开战;然而片桐且元却认为一旦发生战争,必将导致失败,因此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想要避免战争。
“今天我俩以使者的身份前来,目的不是为了和你和谈,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正纯率先开口说明来意,但是且元却困惑地摇头说道:
“兴师问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这次的事情我已钜细靡遗地向大御所报告,而且也获得了大御所的允许……”
“总之,我们是奉大御所之命而来的。首先我要问你,为什么钟铭、栋札和往例截然不同呢?”
“但是,清韩所撰写的钟铭,全都是于典有据的祝词啊!”
“这么说来,你认为天海僧正、林罗山等五山长老全都是文盲喽?如果你要这么想,那也无所谓:但是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所撰写的钟铭,根本无法使人信服。如今,清韩在京裏的住宅已经遭到破坏,而且我们也已决定对他施予惩罚。事实上,我们也知道这篇诅呪文章很可能是由大阪的主母亲自授意,而清韩只不过是代人捉刀罢了。由于这篇铭文兹事体大,如果是其他大儒,断然不敢接受这项邀请,因此你们众人乃一致决议,改由清韩来执行这件工作。此外,你们又打破前例,故意不把大御所亲自遴选的工匠栋梁中井主水正的名字书写于栋札之上,而代之以秀赖公的名字。”
“关于这一点嘛,完全是出自栋札笔者昭高院兴意法亲王的意见。据法亲王表示,不论是日本或唐朝,都不会在大佛的栋札写上工匠的名字……”
“住口!唐朝有唐朝的习惯,日本有日本的习惯,两者怎能混为一谈呢?关于贵上故意不把大御所推荐的工匠之名写在栋札之上一事,不管你们如何巧辩,也不能使大御所完全释疑。第二个要请教你的问题是,据说大阪城内最近陆陆续续雇用了许多牢人,是吧?第三个问题是有关铸造大金币的事情。经过这段时间以来,想必大阪城内的军费、人力及住宅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在这些严厉的指责之後,正纯又特意加上一项:
“既然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当初又何必假惺惺地向大御所表示愿意让出大阪城呢?如今,大御所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听贵上的辩解了。”
“这、这个难题……”
“既是难题,想必你是无法回答的了。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就赶快回去吧!”
“不!关于铸造金币一事,原是为了德川家着想……”
“住口!太阁死後所留下的遗产当中,由秀赖君继承的部份包括金子九万枚、银子十六万枚、金钱五万两、银钱二百万两及总数约在一、二千枚之谱的黄金秤陀,这是天下周知的事实,谁也狡赖不得。然而,如今你们却擅自将黄金秤陀变造为大金币,而且拒绝转封、私下储备黄金四万枚,到底是要做什么用呢?如果不是用来扩充军备的话,那么又是做什么的呢?更何况,即使你们矢口否认,当今日本国内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你还是省点口舌,不必做无谓的申辩了,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接受。我们的诘问就到此为止,你还是赶快回到大阪,把大御所的决定传达给秀赖知道吧!”
平心而论,这实在是一个颇堪玩味的谜团。
看来,想要以黄金消费来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已经是行不通的了。的确,如果下是有意谋叛的话,那么为什么要一再地拒绝转封呢?……
当诘问使启程返回骏府之後,且元依然留在誓愿寺的住所,并未立即动身赶回大阪。
当然,关于交涉过程中所遭遇的难题,他已先後向大阪方面提出了报告。
在提出报告的同时,他还是不肯死心地想着要如何才能直接与家康会晤、如何才能避免这场战争。不过他的心底也十分清楚,获得家康允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事实上,此时大阪城内的气氛也完全下同于以往了。由于城内的人都已决心和关东一战,因此对且元的意见根本充耳不闻。
“千万不能相信片桐市正!”
“是啊!他原本就是家康派来的间谍,怎么可以把事情交给这样的人呢?一旦错失了战机,那么可就大事不妙了。”
“总之,片桐已经不值得信任了。还是赶快找个主母所信任的人,由他去询问家康的意见吧!”
经过审议之後,终于决定由三老女,亦即淀君的贴身侍女大藏卿局(大野治长之母)、正荣尼(渡边内藏助之母)及二位局(渡边筑後守之母)担任使者。
三老女很快地来到骏府,并且透过与她们熟识的茶阿之局的关系,和家康直接面对面举行会谈。
双方的见面,可以说是决定是否开战的重要关键。
在家康方面认为,既然片桐且元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秀赖母子,那么这三人必然是来等候回答的……不过,这只是家康的错觉而已。
事实上,此时此刻能让家康停止开战的回答只有一个:
“秀赖大人愿意遵照大御所的意思,自动让出大阪城、接受转封。”
但是这三个老女人当然不可能答应。
实际上,她们只是不断地重复淀君和秀赖有多么怀念家康,并且经常问候家康之类的话语。
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们一致认为片桐且元是家康派在大阪的间谍……由于三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她们认为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缓和双方紧张的气氛。
在此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展开真正的外交交涉。
家康察觉到三老女的想法之後,当即决定不将三人当成交涉对象,而以片桐且元为主要的交涉对象。
“这些大阪的亲戚远道而来,一定要好好地款待,让她们尽兴而归。”
于是由忠辉之母负起款待来客之职,之後并且派人护送她们回去。
“家康大人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嘛?”
“嗯,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呢?真不知道片桐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人在沉思当中由骏府回到了大阪。
其时,且元依旧忧心忡忡地停留在誓愿寺裹,并且设法和三老女取得联络。
当他得知三老女已经带着愉快的心情返回大阪时,立刻动身由後追赶。
(她们到底获得了怎样的回答而返回大阪的呢?)
到了九月十六日,且元终于在近江的土山宿所追上了大藏卿局等人。
由于当时这三位老女已经不再信任片桐,因此双方的谈话始终不得要领。
翌日,也就是九月十七日当天,且元在进入京都以後,立即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将事情的始末详细告知对方,以作为向秀赖提出报告的参考。接着,复于九月二十日向秀赖提出下列三项策略:
一、以淀君为人质,将其送往江户或骏府。
二、秀赖自动让出大阪城,移居他国。
三、秀赖直接向将军秀忠乞和。
上述三项当中的任何一项,都必须立刻施行,否则战争就无法避免。事实上,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份非常中肯、正确的报告。
但是要将这三项策略付诸行动,实际上却有很大的困难。
片桐认为,只要实行三项之中的任何一项,就可以使战争消弭于无形。
不过,接到这份报告的淀君和秀赖,却感到震惊不已。
十六日仍停留在近江土山宿所的三老女,终于在十八日回到了大阪城。
“家康大人很愉快地和我们见面,并且非常热情地款待我们,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两天之後,三老女提出了这样的报告。
平心而论,这份报告并没有错误。由于家康原本就不憎恨秀赖母子,因此大阪方面的重臣当然无法察觉出家康的心意。
“家康根本没有想过要攻打我们,这一切完全是片桐大人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
大藏卿局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么说来,想要把主君赶出大阪的人,是片桐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片桐且元所提出的三项策略,每一项都是他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大御所的本意。”
如此一来,众人更加肯定片桐且元是和所司代板仓胜重共谋,意图颠覆丰家的叛徒。
“绝对不能原谅片桐!”
“是的!我们一定要尽快讨伐片桐,然後和骏府方面重新展开交涉。这样好了,我们不如等他亲自前来提出报告时,再乘机讨伐他。”
“不!我认为应该立刻命令他切腹自尽。”
经过热烈的讨论之後,众人一致决定弹劾片桐,并且藉故把他召至本丸,然後命其切腹自尽。
不过,这个计划却经由时常受到且元照顾的茶坊主口中泄露出去,因而使得原本准备奉召前往本丸的且元,在惊愕之余不得不违抗命令,拒绝登城谒见秀赖。
眼见计谋无法得逞,秀赖和淀君又派人将亲笔函送至且元家中,希望能够诱使且元来到本丸,然而且元却称病躲在二之丸家中闭门不出,甚至为了预防对方使用武力,还在住宅周围布下重兵,严阵以待。
世上再也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更可怕的了。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秀赖只好派遣使者分别前往骏府和江户:
“且元身为人臣却对主上不忠,于法应当施予处分。”
消息传出之後,大阪城内的激烈份子随即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且元的住宅团团围住。
一旦城内爆发战事,那么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于是以速水甲斐守为主的七手组(旗本组)的头头们很快地将且元送往其弟主膳正贞隆处,然後要他们撤到居城茨木。
撤退行动当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顺利。
十月一日当天,三百名身着甲胄的士兵,扛着火枪堂而皇之地离开了二之丸。
在撤退的同时,自始至终都本着一片忠诚的片桐且元,心头不觉感到一阵茫然。
事到如今,开战已是无可避免的了。了解到这个事实以後,首先逃离大阪城的,是信长之孙织田常真。当他于二十七日出城之後,即迅速地赶往位于京都的龙安寺,并且建议叔父织田有乐斋和他一起逃走。
家康接获片桐且元自大阪城退去的消息之後,立即发布了征讨大阪的命令。
大阪城内开始购人大批粮食,是在十月二日。同时,大阪城内囤有米粮的诸大名也立即响应这项行动,很快地就聚集了将近二十五万石的米谷。一时之间,米价不断地暴涨,光是一石就涨到一百三十两(银)以上。十月六日,秀赖为了进行守城战,特地下令大阪城郭内的各个城堡开始修筑工事。在修筑工事进行期间,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後藤又兵卫、仙石宗也等人也相继进入城内。
至于家康方面,则已下令桑名的本多忠政、伊势龟山的松山清匡等人率兵进入濑田,同时并命令东北诸大名率军聚集于江户。
有关开战的时期,可说完全符合伊达政宗当初的计划。
政宗是在仙台的追回观赏诸士的马术表演时,接到了家康的征讨令。
当时已是十月七日,马场四周布满了红色的枫叶。
“哦?战争即将开始了吗?”
政宗很快地屈指计算:
“十一月下旬就会出现市街的包围战,因此诸将必须事先在城内集合。”
之後并于当晚召开军事会议,待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以後,终于在十月十日由仙台出发。
对政宗而言,除了恩师虎哉禅师以外,最能与他心灵契合的人,就是白石城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可惜的是,景纲却在一年以後,也就是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十月十四日因病去世。当然,此时的景纲早已因为病魔缠身而无法随同政宗一起出征。虽然他年仅五十八岁,但是在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足足多活了八年。事实上,像家康那样年逾七十三岁还能率兵打头阵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因此,当政宗在出征途中特地前来探望他时,他还能起身相迎,已经是十分难得可贵的了。
“真是遗憾,这次我恐怕无法陪你前去了。不过,让我派遣小犬重纲陪你一起去吧!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请求,那么请让重纲担任先锋,好吗?”
景纲似乎将一切事情都计划好了,因此特意当着政宗面前,将大战十四回、小战数十回等历次战役的马印及政宗赐给他的文原真守刀转交给其子重纲。
“重纲啊!这次的战事到了十二月底,必然会暂时议和,等到明年春天才又再度兴兵作战。关于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千万不可辱没片仓家的威名。”
有关再度兴兵这句话,与其说是告诉重纲,倒不如说是对政宗说的。
待将片仓军队一千两百名士兵一并交由重纲统领之後,主从二人来到景纲的起居室裏举行密谈。
“殿下!担任留守工作的是铃木重信吧?”
“是的!我不在时,只有他能胜任监督之职。”
“那么此次率领的兵力共有多少呢?”
“约有一万八千人吧!再加上越後的兵力……”
他的话尚未说完,景纲就缓缓地摇了摇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上总介大人的兵力不能计算在内。”
“啊……不能计算在内?没有我在一旁监督,他们怎能成事呢?”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危险了。因为这么一来,你必然会遭到家康公的轻视。”
“你说……我会被大御所轻视?”
“是的。小十郎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情。在海外有支仓六右卫门,而手边又有越後的军力……如此一来,家康公一定会对殿下保持戒心,绝对不会让你带兵打头阵的。”
“关于这件事情,我有自信可以运用一点技巧或手腕……”
这时景纲慌忙摇手说道:
“殿下和家康公的经验是不同的。对于这句话,请你把它当成我的遗言,好好地考虑一下……总之,家康公在这次的冬之阵裏,是绝对不会把指挥越後部队的兵权交给殿下的。”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根本不会借重忠辉的兵力吗?难道忠辉真的连将军家的马夫都不如吗?”
景纲凄然一笑。
“像他那种性情刚烈的人,将军家当然不愿意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否则必然会让敌人洞悉军情。”
“我也是这么想。照这么说来,他们应该会把忠辉交给我喽?……”
“不!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他下再打扰别人。一旦到了那个地方,就算他要打扰也没有关系。”
“什么?只有一个地方……你是指他会留守在江户城吗?”
“是的,正是如此!他必须留在江户城,而且身边还要有鸟居忠政、奥平家昌等德川家的猛将在旁监督,否则根本无法压制住他。关于这件事情,家康公一定也非常清楚,因此届时殿下绝对不能表示反对。”
“嗯,你说的没错……不过,家康真的会这么做吗?”
“是的,而且届时殿下务必要拍膝表示赞同。这么一来,等到明年春天再度开战时,家康公才会安心地把忠辉大人及其势力庞大的军队交到殿下手中。坦白说,这也是我最後的心愿。”
尽管长年卧病在床,片仓小十郎的眼光却依然锐利如昔。
事实上,政宗的心裏也有一个腹案。那就是: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动向之前,他绝对不会让忠辉打扰自己的计划。
“是吗?好,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在这次的冬之战裹,对大御所所说的话完全表示赞同,对吧?”
“正是如此!记住,即使在路上接到丰家送来的劝降状,你也不能发生动摇。”
政宗大笑着点了点头。
“你果然十分了解我的心意。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完全知道了。哈哈哈……”
连丰家可能采取的行动,也逃不过景纲那锐利的双眼。
于是政宗以景纲之子重纲担任先锋,率领伊达军队于十月十五日通过下野。这时,秀赖的密使和久半左卫门宗友也来到了政宗处。
其时,秀赖派遣大批密使前往各处,意图诱使其加入大阪阵营的大名除了政宗以外,还包括福岛正则(广岛)、刚田利常(金泽)、岛津家久(鹿儿岛)、浅野长晟(和歌山)、加藤嘉明(松山)、黑田长政(博多)等人。只是,诸大名之中并没有人答应加入大阪阵营。
政宗当然也是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对目前的政宗而言,松平忠辉将会受到家康怎样的对待,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十月十七日当天,政宗甫一进入江户城,就立刻前去谒见将军秀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