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和政宗一起前往葛饰狩猎,是在三天之后——
这一天当两人于狩猎场上碰面时,家康随即摒退手腕上停着一只巨鹰的鹰匠:
“又右卫门,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伊达大人谈谈,你在旁边负责守卫。”
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柳生宗矩下令道。
“趁着我们谈话的空档,你先让其他人吃午饭吧!”
宗矩接获命令之后,随即在枝叶茂密的三本松树下为两人摆好桌子,然后走到遍布着芒草残株的对面去。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因此当家康摘去帽子仰望天空时,不禁被耀眼的阳光激得眯起了眼睛。
“陆奥大人,请坐吧!”
“谢谢!你不累吧?”
“哪有这回事?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呢!”
待两人全部就座之后,家康突然深深地朝政宗鞠了一躬。
“真抱歉,我想请你帮我分担一些责任。”
“哦?是什么事呢?”
“是忠辉。我知道你为了他,甚至打算建造南蛮船只让他当作玩具。当我从将军口中得知这件事情时,真是对你的用心良苦感到十分敬佩。”
“喔,你是指载着威斯卡伊诺回国的那条船吗?”
家康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将军对你那一石五鸟的计策非常感谢。不,不只将军本人而已,我也对你十分感谢。”
政宗不禁大感吃惊。原先他以为家康这只老狐狸今天又要说些讽刺、威胁的话,并且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家康却净说些称赞、感谢的话。
“不瞒你说,忠辉的行为让身为父亲的感到非常困扰……当他说出想要取得大阪城的计划时,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可收拾了。”
家康又郑重地向政宗施了一礼。
“如果我为了满足儿子的要求,而把秀赖赶出大阪城……那么不出三天,天下就会再度陷入混乱的局面。”
“那当然!我知道大御所的立国之道,是以道义为第一要件。”
“的确如此!所以有关他的问题,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哪裏、哪裏,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毕竟上总大人是我的女婿啊!”
“他真是一个愚蠢的孩子。”
“我倒觉得他和大御所一样,都具有充满霸气的性格。”
“不,他的霸气之中夹杂着杀气和匠气,比较像丰太阁而不像我。更叫人头痛的是,他居然想要取得大阪城。”
政宗不禁沈吟起来。所谓知子莫若父,在政宗眼中的忠辉的确正如家康所言。
“他的年纪毕竟还小,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一个性格中带有霸气和杀气的人,是绝对无法成为名君的。如果任由自己的性子行事、胡作非为,那么一些真心为国的忠臣必将无所立足。”
“哦……此话怎讲?”
“已故的织田大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以前的你也有这种个性。”
“真是惭愧!”
“不,没什么好觉得惭愧的。因为你已经在中途察觉到这一点,并且运用智略和思虑转变霸气,不断地砥砺、提醒自己。当然,这是因为你身边有好的家臣。”
“……”
“第一个就是片仓小十郎。对于你这把有待研磨的名刀而言,他的确是很好的磨刀石。”
说到这裏,家康突然掏出一个锦袋,然后自袋中抓起一把煎豆交给政宗,接着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手中。这些煎过以后洒了盐的大豆,是家康最喜欢的零食。
“一开始你就接受虎哉禅师的指导,然后又受到丰太阁这个粗磨刀石的磨练。假若只靠这个粗磨刀石的磨练,那么你可能会和织田信长一样,浑身充满杀伐之气。然而片仓小十郎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充份发挥优良磨刀石的功能。”
政宗低着头仔细聆听。
(——也许是吧?……但是这只老狐狸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以刀的素性来说,忠辉大致还算不错,唯一的缺点是他经常任意挥动大刀滥杀、滥砍。”
“一旦任由他随意砍杀,那么岂不成了武夫?为了不让他变成一名武夫,我希望找一个文人以比较温和的方式来磨练他……这是我这为人父者的愚蠢想法。”
“愚蠢?你是指你自己吗?”
家康点头称是。
“我所选中的人,就是能力颇强的大久保长安,诅料长安终究还是被忠辉的霸气及杀气所制服。换句话说,我所选择的磨刀石,并不能发挥它的功用。”
“噢,这件事……”
“不,待会儿再发表你的意见。长安的思虑固然非常细密,但是此刻他一定正在努力搜寻能够配合忠辉霸气的场所。因此,这个磨刀石对忠辉而言,并没有发挥原有的功能。相反地,他被忠辉这个无能的孩子给制住,无法发挥良师的功效……”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眶全都变得通红,眼泪、鼻涕顺着胡须缓缓地往下滑落。
(这只大狐狸居然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政宗屏气凝神静待家康下面所要说的话。
“我想你已经知道,那可怜的大久保长安……毕竟………他已经被忠辉……逼疯了。”
“你、你说什么?大久保长安被上总大人……”
“是的!原本要用来磨刀的磨刀石不但彻底地失败,而且还快要熔化了呢!”
“那、那……长安他……”
“他被武夫忠辉折磨得……凡是在忠辉身边的人,几乎都会受到他的虐待,因此我要拜托你……不,正确地说是除了你之外,我已经没有可托之人……”
这段令人意外的谈话,令政宗紧张得直抓膝盖。
(家康居然在我面前哭泣……)
在这阳光遍洒的枯野上,呈现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寂静。
“长安发疯了……?”
“是的,而且还有非常严重的中风。唉,他的年纪毕竟大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这么说来,他不是为了方便逃走而假装发疯喽?”
“他可能是被忠辉逼疯的。从某一方面来看,他的确颇具才能,但是在与生俱来的性格上,却输给了忠辉。”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绝不会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政宗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全身冶汗直流。
长安发疯,甚至可能已经死去……那么长安所藏的庞大黄金,到底是在哪裏呢?不,目前更重要的是,连家康和宗矩都已得知的绿色宝盒内的联名书,究竟落在何人的手中呢?
政宗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目前他仍然无法确定,家康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命人在仙台建造三艘大船的行为,已经点燃了忠辉内心航行世界的愿望呢?
如果一直得不到家康的允许,那么忠辉会乖乖地放弃吗?
此外,禁止天主教也是一大问题。由于全国的天主教大名及信徒信任忠辉更胜于秀赖,因此忠辉很可能在教徒的拥戴之下,成为天主教的大统领。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如此一来,将会演变成天下大事……)
而且这天下大事还与政宗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呢!
想到这裏,政宗觉得思绪开始变得紊乱起来。
问题的症结在于忠辉是自己的女婿。更重要的是,向女婿和长安提出建造洋船的建议的是政宗,允许他们拿着签名书到处请人署名、救助索提洛的,也是政宗。
(这件事一旦被家康知道,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真不愧是伊达大人!在当今日本国内,能够拥有异邦女子作为爱妾的,只有他一人。”
(长安这家伙,怎么在最重要的时刻……)
尽管如此,政宗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发发牢骚。人生原就变幻莫测,而且是生存于宿命和命运所编织的纲目当中,因此经常令人产生一股无力感。不过,一个人如果连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的话,则只是徒然成为他人的笑柄罢了。
当家康不停地拭泪时,政宗茫然地望着苍穹,并将手中的煎豆一颗颗地往嘴裏塞。
如果今天的家康仍然和以前一样地意气风发,那么自己将会遭遇多么悲惨的下场啊!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全身毛骨悚然。
“哦,原来如此!”
当煎豆全部吃完,正忙着拍去沾在手上的盐粉时,政宗突然心生一计。
面对老泪纵横的家康,当务之急就是设法安抚他。
“我想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在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家康再三点头称是。
“目前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合力想出一些对策。”
“你觉得如何?把上总大人的事都交给我来办吧!”
面对政宗的安慰,家康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不,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不可以……?”
“我儿子所犯下的罪过,却要由你来承担,这叫家康有何面目去见历代祖先和神佛呢?”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请原谅!我希望让忠辉的妻……也就是令嫒回到你的身边。”
“我的女儿……回到我的身边?”
“是的。身为忠辉父亲的我,不得不含泪处罚他,否则事情永远无法结束。而我所要拜托你的,正是这件事。”
“你是说,上总大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政宗慌忙地站起身来,以致桌子摇摇欲坠。
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但令政宗感到愕然,而且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家康再度低下头来。
“原本我并不喜欢把家丑外扬,但是如今我也无计可施了。”
“原来如此!敢问大御所,上总大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呢?”
他的话刚说完,原本已经止住泪水的家康又再度老泪纵横。
“那家伙因为长安突然生病而气愤不已,于是自作主张地公然向老臣们宣称,他很快就要取得大阪城了。”
“糟了!”
“真是糟了……这么一来,身为父亲的我也无法继续掩护他了……”
“嗯!”
“如今,重臣们在我身上加了三个重担。第一,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和牢人们可能很快就会攻入大阪。”
“嗯,的确如此!”
“第二是:和大久保长安有亲戚之谊的青山成重,居然亲手将装在绿色小盒中的文件交给重臣们。你也知道,那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联名书……”
“啊?那份文件已经由青山成重交给将军了……?”
“正是!长安太容易相信别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青山是我故意派在他身边的间谍,因此他甚至还要求成重在那份文件上签名哩!”
政宗噤不作声。
(长安这家伙怎会这么糊涂呢?……)
或许他是认为成重既然收养了自己的儿子,彼此就是亲戚,所以才会毫无防备之心吧!
“至于第三,不用说当然就是对大阪城的处置喽!我不知道秀赖是否已经察觉到,大阪城需要重新加以处置?如果他还没有察觉到,那么他怎会心甘情愿地移居他处呢?……”
家康接着又说道:
“根据我的观察……如果我无法针对这三大问题给老臣们一个交代,势必很难平息众怒。因此,对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忠辉,我一定得要好好教训一番才行。”
至此政宗终于知道家康要说些什么了。
正当国内还在为应否禁止天主教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身为天主教徒的忠辉却出人意表地宣称将要取得大阪,以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忠辉认为,唯有自己亲身进入大阪城,并且不论秀赖同意与否而迳行将他栘往它处,父亲才会答应他的要求。在这之后,他就可以乘船前往西班牙和罗马,会见菲利浦三世及保罗五世了。
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事情都会变得非常顺利,并且任由自己摆布了。正因为急于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他对重臣们的犹豫不决感到十分不耐烦。此外,他更认为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势必无法避免天主教徒在国内兴风作浪,进而危及德川的社稷(国家)。基于这些想法,于是忠辉毫不考虑地对重臣们宣布自己的计划。
但是,在重臣们开始考虑之前,却先看到了大久保长安的联名书,因此对于这位公子年轻气盛的表现,家康再也无法等闲视之。
当然,在这期间也加入了本多正信父子和大久保忠邻之间的派系纷争问题。
事已至此,家康的泪水也逐渐渗入了政宗的心中。
政宗故意抬头望着参天的古木,假装没有看见家康脸上的泪水。良久,良久,突然发出一声长叹。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让忠辉和小女断绝夫妻关系喽?”
两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沈默。
奉命守护的柳生宗矩站在听不见两人谈话声的距离之外,来回地踱步着。
“难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并不想连累到你或整个伊达家。”
“这么说来,大臣们已经决定一待大久保石见守死去,就要击溃大久保家喽?”
“是的。除了以联名书作为证据之外,他们还要搜出那批黄金。”
“可是,长安并未使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得到这些黄金啊……”
“问题是那些重臣们并不如此认为。相反地,他们认为长安之所以蓄积大量的黄金,是为了帮助忠辉完成谋叛大事。换言之,这些黄金是一笔军用资金。”
“这么说来,他们不但要没收黄金,而且还要把上总介大人视为谋叛者喽?……”
家康并没有直接回答。
“总之,我绝对不会让伊达政宗卷入这次的事件裏——纵使这完全是由于你的指示所引起。”
“什么?你说全都是由于我……”
“是的。不过你放心,虽然这次事件是由你而起,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卷入其中。”
政宗的全身不寒而栗。
(家康对任何事情都能够分析得非常透彻。正因为他已经看清一切,所以才要求和我断绝关系。这么一来,我自己也必须小心应付才行……)
家康再次叹息道:
“不论是你或我,都必须用大人的眼光,仔细地看看天下的情势。如此一来,我们将会知道事有大小、先后顺序。所以,我们必须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及时阻止会以雪崩之势进入大阪的牢人们。那是因为,他们很可能带着洋枪、大炮一起攻入城中。”
“正是如此!”
“如果不事先做好预防措施,那么无异是给那些曾受丰家恩顾的臣民及牢人们可乘之机。这些野心份子若不加以制止,必将形成一股巨大的波澜,使社会成为新的战国时代。这么一来,局势又会回到应仁之乱的时期……黎民百姓在往后的一、二百年内,都过着暗无天日、终日以泪洗面的日子。”
政宗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你……你说得很对。”
“因此,即使必须斩下忠辉的首级,我也绝对不会让伊达政宗卷入这次的事件裏。虽说西有秀赖、东有政宗,但是我家康并下是你们所想像的战魔……织田信长、羽柴秀吉究竟是为什么而生呢?……为什么而流血、流汗呢?……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
政宗慌忙地打断家康的话。因为再不打断他的话,则恐怕自己将无反驳的余地了。
“这么说来,大御所宁愿处置自己的儿子忠辉,也不让政宗卷入其间,完全是为了天下万民着想喽?”
“是的!为了天下着想,我不得不这么做……陆奥守……家康也是父亲,如果能够脱去天下大事、万民大事这个桎梏,那么我也只是一个溺爱子女的凡夫俗子罢了……我当然舍不得处置忠辉……现在我还不准备处罚他,只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因此,只要能够让他觉醒,不论是用胁迫或教训的手段都无所谓。”
“这就是亲情啊!”
“但是,万一我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使他迷途知返的话,那么我只好含泪杀了他。因此,我希望你先把五郎八姬带回江户去。”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这就是大御所你的看法吗?……”
“是的!当我决定放弃忠辉时,我会先让你知道。不过,首先必须将你我两家断绝关系的讯息昭告天下才行。”
“这么说来,你的心意已决,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正是!事实上,我就是为了和你商量此事,所以才到江户来的。”
“那么,你对我还有什么吩咐吗?”
“喔,不用担心,我只拜托你这件事情而已。”
于是政宗开始认真地询问家康。
“你会在不久的将来处罚大久保长安吗?”
“不会!就让他自然老死吧,毕竟他也是德川家的功臣之一。”
“你的意思是说,一旦他死了以后,就要收回他的家业?理由是由于绿色小盒……”
“正是如此!”
“其次是在全国各地禁止天主教?”
“必须依照顺序这么做才行。”
“那么,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就被当做谋叛的证据、指摘信仰误国的工具喽?……”
家康无限悲哀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的做法很难取得世人的谅解,但是我绝对下是一个会因信仰不同而责罚他人的人。如果在上位者连民心都要加以束缚,那么岂不是对天不敬了吗?不论如何,我并不想让本愿寺之争的惨剧重演。所以你尽管放心,家康绝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强将百姓分为东西两部份的。在我看来,那实在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既然你禁止天主教是为了方便进攻大阪而不得不为的决定,那么为什么下明白地告诉世人实情呢?”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家康的表情显得更加悲哀。
“陆奥大人,你可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我只是希望能够知道详情。”
“奸吧!事实上,我还不准备攻打大阪。”
“这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敢问殿下,为什么你不打算这么做呢?”
“我想采用胁迫的方式。一旦对方得知我已决心一战,那么丰家那些胆小如鼠的老臣们,必然会连忙拱手把城交出来……”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装着煎豆的锦袋递给政宗。
“我希望你能了解,陆奥大人,处分忠辉和禁止天主教并非同一件事。毕竟我也知道,信仰决不是光靠法律就能加以约束的。至于究竟该如何处理,则端视一个人的政治才干而定。”
“这么说来,果真决定要处分上总介大人?”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我们自家内部的骚动……对我而言,这是非常可悲的事情。我连一个家都治理不好,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总之,我必须让天下的人都了解,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自家骚动的问题……否则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家康的疏忽。”
“这么说来,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将会作为上总介谋叛的证据喽?”
“不这么做的话,事情就无法收拾啊!如今,老臣们全都把矛头对准忠辉,对他颇多指责,所以他要再不自我反省的话,当然就必须接受惩罚……毕竟,自家骚动并不一定要有某种原因才会引起。在感情的漩涡之中,人的理智会被埋没,而导致毫无理智的争斗……如果不能及时发现并加以改善,则必扩及天下,让许多无辜的百姓同遭其害。因此,有关大阪的问题,我很希望能够不经由战争而顺利地解决。一切都拜托你了,陆奥大人。我希望你能以超然的立场,冷静地观察这一切……”
这时,随从们都已用完了午饭,正四处走动着。刹时之间,川原的气氛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在当时,川原一带可说是各种猎物的聚集地。除了终年可见的雉、山鸟、鸭、鹑、鹭鸶之外,还有因季节而变换的鹤、真鹤、白雁、白鸟、鸿鸟等鸟类。至于比较大型的动物,则有鹿、猪等。
由于种类、数量十分丰富,因此曾经有人创下了一天捕获数十头的记录。当然,两家的随从们都很高兴地享受这次的狩猎。
“我们就从这附近开始行动吧!”
虽然家康已经决定打猎地点,但是政宗并未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他的心裹,还有很多间题要问家康呢!
(这个老太爷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怪物性……)
知道家康此次出府的目的,只是为了和自己见面,要求自己把五郎八姬接回江户以后,政宗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感情漩涡当中。
家康从葛饰到户田、川越等地游猎之后,终于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回到江户城二一十八日当天,他召唤越前松平忠直(结城秀康之子)的重臣今村盛次、清水方正、本田富正三位将军来到本丸的黑书院共商大事。
世人都以为这是家康为了裁决越前家中的派系争阀而召开的会议,然而政宗却不如此认为。
相反地,他认为这是家康首度为了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问题表明自己的态度。
已经死去的秀康,是将军秀忠的兄长,而且他在联名书上的排名位置,甚至还在忠辉之前。
因此政宗料想家康一定会问重臣们:
“知道这件事吗?”
一定会厉声责问重臣们。当然,他必定不希望年少的当主忠直知道这件事情。
可以想见的是,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重臣们,必定会显得一片茫然。问题是,如果家康对家风第一的越前家采取袒护的态度,则联名书所引发的问题将会日渐扩大。
有关大御所、将军和幕府的重臣们在这次会议中究竟谈了些什么,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是在十二月二日当天,将军秀忠却出人意表地颁布了一份裁决书:
“今村盛次、清水方正两人处以流放之刑,本田富正因需辅佐幼主忠直,故仍担任藩政之职。”
待越前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家康终于在十二月十五日从江户回到了骏府。当然,在这段期间裏面,他并未和伊达政宗联络。表面上,大家都认为:
“家康真是老当益壮!”
这也正是他故意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威风气概之目的。
而忠辉的执政,也就是日本第一浪费者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发疯的消息,也在正月间传遍了各个诸侯。
“大御所早已得知此事,并且还多次派遣使者到八王子去探病呢!”
“可是,我听说他再也无法恢复健康了。根据往例,一旦劳动大御所派人前去探病,则病人都将不久于人世。”
“说得也是!例如天野康景、前任关东奉行青山忠成等人,不都是在使者到达之后不久死去的吗?这些老臣的相继死去,不禁使人兴起一股寂寥之感。”
“和这些人相较之下,大御所却显得非常康健。虽然他已经七十二岁,但是仍能带着心爱的妻妾们,优哉游哉地到各地旅游、狩猎。”
“这么说来,他可能在今年率先打头阵,领兵攻打大阪喽?”
在各种传闻纷起之际,将军秀忠却于三月二日出城。由于此时距离赏花时节还远,因此他首先来到佐竹义宣位于秋田的家中,然后又来到伊达政宗的宅邸。
他之所以来到伊达家中,主要是为了了解诸侯的意图。而且,正如他在佐竹家中所说的,由于大阪风云兴起势所难免,因此必须及早巩固东北诸藩才行。
这一天秀忠在佐竹家中接受午餐招待,并于正午过后来到了伊达家中。
其时五郎八姬已被政宗自越后接回江户,但是并未回到伊达家中。
她暂时住在松平家的浅草住宅,有时政宗夫人也会乘船过去安慰她。
事实上,五郎八姬所表现的态度,确实让家康和政宗大感意外。
“上帝不允许离婚、再婚,因此我终生都是忠辉的妻子,再也不会成为伊达家的人。”
在当时,所谓“烈女不事二夫”的观念,并不普遍。
例如原本嫁给中村忠一的家康养女,即在忠一死后的同年(庆长十八年)三月,改嫁毛利秀元为妻。对于这些事情,身为虔诚天主教徒的五郎八姬斥为异端行为。
“如果你们再逼我,我就立刻从这个世上消失……”
她强笑着责备重臣:
“我很了解忠辉大人的心意。事实上,他根本无意夺取天下。因此,如果将军执意要把这个与他并无不合的弟弟当成谋叛者而处死,那么必将成为他日后治世的一大瑕疵。此外,伊达政宗也会被世人讥为没有救助自己女婿的能力……如此一来,必将成为后人的笑柄。为了我的丈夫、为了我的父亲,不许你们再说出这样的话来。”
奉命前往浅草住宅的伊达阿波,在五郎八姬的叱责声中,仓惶地逃回家中。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迎接秀忠的政宗心情格外复杂。
在政宗的引导之下,秀忠来到了大书院。
“樱花还要四、五天才开!”
秀忠凝视着庭院,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听说忠辉的浅草住宅中,新添了一株全日本最美的樱花……真有这回事吗?”
当然,他所指的樱花正是五郎八姬。换言之,秀忠是在询问政宗,五郎八姬是否还在浅草。
政宗呼呼地笑着。如今不只是家康,甚至连秀忠也会打哑谜,实在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将军,樱花还在那儿哩!下过,听说这次你来的目的,是为了取得箱根以东诸侯的誓书。”
“喔,这件事啊!”
秀忠面不改色地用柔和的声音说道:
“今天我特地到佐竹那儿去,就是要他交出誓书。如今所有的诸侯都交了,所以我希望你也赶快交出来吧!”
秀忠这是打草惊蛇的作法。
“我知道!这么说来,你已经决定进攻大阪喽?”
“哈哈哈!单是决定根本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那么,绿色小盒的事情仍未处理完毕喽?不知将军是否有意再次眺望叶樱、焚烧毛虫呢?”
“陆奥守,不要开这种恶意的玩笑。”
秀忠的脸色刹时变得通红。对于等待长安死去,然后乘机夺取其封地的浅薄政治手段,秀忠的良心感到极度不安。
(他的本性是善良、谨慎的……)
想到这点,政宗突然觉得机不可失。
“将军,最近你愈来愈厉害了。”
“厉害……?”
“是的。虽然你嘴裏不说,但是我知道你正在等长安死去,然后处理他的一族郎党、把和自已有血肉之亲的弟弟处死。这种大刀阔斧的做法,的确非常厉害。”
(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正当政宗这么想时,突然看到秀忠的脸色大变。
“陆奥守,你认为我会这样对待上总介吗?”
“你、你说什么?”
“如果在上位者只需藉着处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么法律将会变成杀人的凶器。如此一来,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无比黑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难道将军还有更好的方法?”
“据我所知,石见守有二十几个孩子,而且分布各地。因此,即使我会追究留在八王子的那个孩子的责任,也绝对不会斩断他们一家的血脉。”
“但是,令弟忠辉大人至今还没有子嗣呢!”
“这件事嘛!”
秀忠突然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
“陆奥守,把你的手下撤走吧!”
“遵命!喂,你们全部退下,只留柳生权右卫门负责庭院的守护工作。”
政宗知道秀忠已经决定对他开诚布公了。
秀忠的脸色愈来愈红,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陆奥守,我想帮助我的弟弟。”
“哦?这真是太叫人感到意外了。”
“我知道他有非常远大的梦想,但是年轻时谁没有梦想呢?”
“的确如此!就拿太合来说吧!他都已经年逾六十,却还想要经由高丽取得唐天竺呢!由此看来,梦想正足以证明一个人的存在。”
“因此,我想到一个计划。那就是麻烦你在越后的高田附近,代为寻找一处能够比得上名古屋,而且适合做为上总介居城的地方。”
“什、什么?在不知是否会进攻大阪的紧张情况下,你还要筑城?”
“就是因为情势紧张,所以才要筑城……难道你不了解这个道理吗?”
“原来如此……”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为了忠辉,我们一定要把大久保石见守长安藏在地下的黄金找出来。假若大阪之役真的发生,那么这批黄金将成为不可或缺的军事费用。因此,不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治好石见守的心病。”
政宗一语不发地望着秀忠。
(这个人居然有如此的隆情和才识……)
的确,长安所贮藏的黄金对幕府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军事资源。
事实上,长安并不是为了自己而贮存这些黄金,而是希望透过忠辉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因此贮藏了这笔财富。
“既然如此,我一定会全力去找的。”
在感动之余,政宗突然想到家康是否允许秀忠这么做。
“我会尽量请求父亲答应。”
“大御所会答应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是否可行。不过目前所能做的,就是火速筑城,并且由陆奥守担任宰领,所以我才特地来此和你商量啊!”
“什么?来和我商量?”
“你觉得如何?我指派弟弟担任北陆路筑城的人力物力动员工作,而由伊达陆奥守担任率领监督……这是为了天下万民而为,我想父亲应该不会反对吧?”
“在攻打大阪之前进行动员……?”
“不瞒你说,佐竹已经答应了。”
“佐竹义宣怎么说?”
“他认为筑城是必要之举。理由是金泽城方面虽有百万石的前田利常,而出城的富山则由十六万石的利长所控制,但是越后一带却仍有很多人私下仰慕上杉遗风,以致前田父子始终无法有效地加以治理。因此,如欲加强统治,就一定得在附近筑城。”
“而我必须协助忠辉进行动员?”
“是的!此外,我还会派遣金泽的前田、村上的村上义明、米泽的上杉景胜、新发田的沟口宣胜、若松的蒲生忠乡、小诸的仙石秀久、上田的真田信之、松本的小笠原秀政及甲州谷村的鸟居成次一起协助进行,不知你意下如何?”
秀忠一一数完之后,政宗随即忘我地挺身说道:
“光是这些还不够!如果真要筑城,那么就必须加入旁系和谱代的诸侯,以备万一中途起兵进攻大阪时,他们不致蠢蠢欲动。”
“那么,你想应该加上哪些人呢?”
“最好加上持赞成意见的秋田的佐竹义宣及山形的最上家亲、盛冈的南部利直。这三个人一旦加入,我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仙台,全力投入筑城工作。”
秀忠微笑着点头。
“原该如此。好,就这么办吧……就由这十三家联合进行筑城动员吧!”
当秀忠兴高采烈地说着时,一旁的政宗却摸着鬓脚苦笑不已。
“我的女婿毕竟还是幸运的……”
“非常感谢你的协助。至于十三家负责赋役工作所需要的资金,最好是由大久保石见那儿……唉!石见真是可怜!”
“将军……石见守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了吗?”
“呃、是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开始禁止天主教的行动、建造放逐威斯卡伊诺的船……政治毕竟是非常残酷的,陆奥大人。”
政宗并未回答。正因为缺乏忍受这种残酷的政治及正义的勇气,所以才会发生这次事件……尽管政宗的心裏很想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却只能无奈地苦笑。从另一方面来看,秀忠可能就是察觉到政宗内心的想法,所以才特地请他去说服忠辉。
“希望你代我说服上总介大人,请他答应接下筑城的任务。”
政宗拍拍胸脯,缓缓地施了个礼。
“对于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真是令我既感动又羡慕。”
这绝非违心之论。想到在很久以前被自己杀死的弟弟小次郎,政宗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直到此刻为止,越后的山脉仍然留点点残雪。虽然在春阳的照射之下,海水依旧湛蓝,但是自从五郎八姬回到江户之后,忠辉整个人也跟着变了。
过去的忠辉,是个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那将近六尺的身高,睥睨周遭的一切。
有关他的事迹,经常为诫访等流谪之地的人们所传诵。然而,近来的忠辉却沉溺于醉乡,有时甚至召集渔夫们于瑟瑟寒风之中,在模型船上比酒量。
“什么?喝不下了?欵,你才喝了两升而已吔!”
即使面对邻近地区酒量最好的鳝七,忠辉也毫不在意地嘲讽着。醉眼惺忪的他,不时命备前德利插上来自春日山的大雪中之石薯花,随即又不停地喝着酒。
“原来你这家伙的胃这么小,我还可以吞下好几升哩!”
“殿下太狡猾了,经常溜去小便。”
“必须放掉的东西,又何必留着呢?咦,谦信入道怎么还没来呢?”
“入道说要先去抓些沙丁鱼和鲭鱼,然后才来。”
忠辉口中的谦信入道,是一个额头全秃、为人厉害、不肯服输、名叫太平的矮个子渔夫。
此人脾气十分怪异,别人叫他往右,他偏偏朝左:别人打他问他痛不痛,他却故意说很痒。明明喝不下了,却硬说自己还能喝好几升,非要喝得趴下才肯停止。
“除了上帝的话以外,我谁也不听!”
每当他喝醉时,都会重覆这句话。
“不过殿下的命令我一定遵从。至于其他人所说的话,就跟河童放屁一样,我完全不把它看在眼裹。哎,我真希望能到天国去。”
不过,谦信最近却摇身一变成为转教徒,改信历代祖先所信奉的真言宗。
“什么?入道成为转教徒?”
忠辉歪着头细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命鳝七立刻把太平找来。
“谦信,今天我可不是找你来喝酒的。”
“哦?那是为了什么事呢?”
“我要对你放些河童屁。”
“什么河童屁啊?”
“你不是常说别人所说的话就像河童的屁一样,一文不值吗?”
“喔,原来是这件事啊!”
太平吓得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慌乱地或是抓着衣角,或是搔搔鬓脚,不时地调整姿势。
“喔,那件事啊!那是我酒醉时的玩笑话,你可千万不要在意。”
“很好,我希望你能有所觉悟。太平,你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为什么你要舍弃上帝,成为一个转教徒呢?”
“喔,那是因为我听说殿下也成为转教徒了。”
“什么?我忠辉也成为转教徒?”
“是啊!因为奉行近藤十郎左卫门这么告诉我,所以我才重新考虑改教的啊!”
“什么?是十郎左告诉你的……”
“是的!而且在我成为转教徒之前,还特地跑去请教叶尔曼,听说门徒(真宗)和真言宗都是邪教,信奉者会坠入地狱是真的吗?”
“哦?那么叶尔曼怎么说呢?”
“他说那是真的事情……一旦改信邪教,则必坠入阿鼻地狱。”
“这么说来,你还是那么别扭,宁愿成为转教徒而坠入地狱,也不愿上天堂吗?”
“正是如此。不瞒你说,我的父母、爷爷、奶奶都非常爱我……但是他们全都入地狱去了。因此,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上天国去,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更何况,我最喜欢的殿下也要到地狱去……所以我决定要追随你们到地狱去。即使下地狱要受很多的苦,我也不会后悔……既然决定成为转教徒,我早就有所觉悟了。”
忠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因为他也听说过异教徒会坠入地狱的说法。
然而,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太平,也知道这是无视于孝道、不近人情的教义,因而不肯接纳……由于他早已预感到幕府将会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因此不论是家人或领民,他都建议他们成为“转教徒”。
“殿下也改信其他宗教了。”
唯有这么说,领民们才会接受他的建议。但是对忠辉本身而言,这却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事情。
不久之后,太平果真如鳝七所言,带了一个装满了沙丁鱼、鲭鱼、螃蟹的鱼篓赶来了。
“殿下,海水很温暖呢!我们的船到底什么时候造好?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海呢?”
“嘘!谦信入道,先洗洗你的肠子吧!船目前正在奥州建造,正确地说是在牡鹿郡的月之浦。我可没有骗你喔!那艘船长有十八间、宽五间半、高十四间呢!等造好了,我一定会带你们去……大家都去。来,大家先乾一杯吧!”
忠辉望着鱼篓裏不断弹跳的鱼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家老征木左京亮叫到跟前,命他立刻找来近臣们陪他一起“喝酒”。
“越后的梅花、樱花迟迟未开,所以我们要痛痛快快地喝酒,吵醒那痴呆的春天。”
虽然口中大放厥辞,但是生性敏感的忠辉,却已经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起了某种异样的变化。
尽管海津城的花井远江守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远在骏府的生母茶阿之局却曾三番两次地派人送信过来。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绝对不能再向家康提起“想要大阪”之事。
对于大阪城内的秀赖,家康似乎准备以另外一种形式请他出城,移居江户附近的上总或安房。
此外,他还数度召唤片桐且元前往骏府,企图以和平的交涉方式达成目的。
“大阪城应该交给我。”
当忠辉这么告诉老臣们而令其感到困扰时,也就是他接受父兄挑战的时候。
“即使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也该记住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因此一定要特别小心、谨慎,绝对不可以和大御所及将军发生冲突。”
由于忠辉曾经说过想要得到大阪城的话,因此在他和家康、秀忠之间,形成了一股凝重的气氛。
此外,从八王子大久保长安那儿寄来的信,也令他觉得不得要领。
信中的主要内容,是告诉忠辉建造洋船之事指日可待,而长安自己也将在近日来到越后参拜。
然而前来拜谒忠辉的,却是带着藤十郎亲笔函的传教士。
至于来自长安处的手代所带来的口喻,则更是令忠辉感到不解。
“虽然病情一度好转,但是后来又……现在正在疗养当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以忠辉的急躁和年轻而言,这是他所无法容忍的事情,因此他说:
“把大阪城交给我!”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要得到大阪城。很久以来他一直认为,父亲和兄长对太合以来所尽的义理,是导致他们无法针对此事做一明确决断的原因。但是,一旦任由事情继续拖延下去,则最后恐怕必须调动大军才能顺利解决。而忠辉的妄动之心,也就因此而被引发。
结果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父兄的反应居然和他所想的完全相反。
(胆小的哥哥秀忠认为我会带兵上京攻打他吗?)
忠辉自我解嘲。
来自江户住宅的家老久世右近曾经说过:
“殿下的性格太过刚烈,伊达大人为你感到担心呢!”
当他这么说时,忠辉并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接五郎八姬返回江户。
“伊达家的主母希望夫人平安无事,所以特地命我来接她回江户去。”
“回江户?为什么呢?”
“虽然世间的传闻缺乏事实根据,但是伊达主母最大的愿望,就是确保夫人平安无事。”
“右近,你有事情没告诉我!快说,所谓的世间传闻究竟是指什么事呢?”
“他们说殿下正处于激怒状态,很可能会伤害夫人。”
“什、什么?我为什么要伤害夫人呢?”
“这、这只是传闻……”
“快把传闻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遵命!散布这项传闻的人真是喜欢恶作剧,居然说为了伊达家而切腹自尽的和贺忠亲之女阿刈和阿柳,都在你的府中工作。”
“哦,那又如何?”
“这对姊妹为了争夺你的恩宠,不断地在你面前中伤夫人……”
“那对姊妹想要得到我的宠爱……?”
“是的,而且传闻还特别指名是姊姊阿刈。据说阿刈曾经故意把殿下灌醉,然后纵火焚烧宫殿,企图害死夫人……这么一来,夫人的安全岂不是岌岌可危吗?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来,这对姊妹却能因为害死夫人而为父亲和贺忠亲报仇。”
“哈哈哈……居然把阿刈跟我……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哈哈哈……”
忠辉笑着答应让五郎八姬回到江户去。
想不到一个毫无事实根据的传闻,居然会令政宗夫人如此在意。不过,正如久世右近所言,一定要让她亲眼看到女儿平安无事,才能使她的疑虑尽释。
“也好,反正公主也很想念她的母亲,就让她回到江户去吧!”
当时忠辉并未觉得情况有异,因而毫不考虑地答应让五郎八姬回去。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却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一定是因为预感到自己将会发生事情,所以伊达政宗才急着把女儿带离他的身边,并且很有技巧地派人来转告他这项传闻。
(这么一来,父亲、哥哥及岳父都成为我的敌人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但是忠辉并不会因而吓得脸色发白。
(船很快就要造好了。等我乘船出海以后,江户、大阪全都要被我抛到脑后。)
于是他特地和渔夫们在船上举行酒宴。在场的除了忠辉以外,鳝七和太平也像鲸鱼一样,不停地大口喝酒。
对于雪消之后的感觉,越后人的心理和从未在积雪的土地上生长的人当然会有所下同。
在大地所散发的春天气息和徐徐吹来的东风之中,血液裏所潜藏的能源不断地被激发出来。
“谦信,你怎么用鼻子喷酒呢!”
鳝七拍手大叫。
“既然鲸鱼可以喷酒,我为什么不能呢?”
太平捣住嘴巴,把脸朝上,故意让酒从鼻子裏喷出来。
忠辉笑着提醒太平快去小便,但是不肯服输的太平却说:
“我用这种方式来代替小便。”
于是又开始表演他的拿手绝活。
这时众人都聚在城内饮酒作乐,到处洋溢着欢笑与歌声,整个福岛城内比大自然更早见到属于春天特有的活泼气息。
醉眼迷蒙的忠辉,似乎看到正有人不断地把酒送到船台来。
“是谁?谁把酒送上来的?”
忠辉眯着双眼,结结巴巴地间道。
“喔,你不是侍卫嘛!”
“大人,我是阿刈。”
“啊,你是雁子啊!大雁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的。每年一到春天,它就飞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说到这儿,忠辉突然想起久世右近前来带走五郎八姬时所说的话。
“喔,你不是雁子,而是阿刈,是一个令我生气的女人。”
“我并没有做什么……”
“你为了赢得我的宠爱,居然故意中伤夫人。”
“不,我从来没有……”
忠辉握住怯生生的阿刈的手。
“所以你要我杀了夫人。因为杀了她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对不对?”
他紧紧地抓住阿刈的双臂,然后用力一拉,瞬间阿刈那娇小的身躯便跌进了他的怀裹。此时,忠辉那如春日般的血潮,也在刹那之间破堤而出了……
当忠辉察觉到有人正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催促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糟了!我竟然染指阿刈。”
猛然惊醒之后,他发现阿刈正怯生生地站在门边,似乎只要忠辉向前一步,她立刻就会夺门,而出……
这时,忠辉又想起自己猛然惊醒的原因……
“阿刈,请你原谅我!”
忠辉面有愧色地朝阿刈施了一礼。但是当他这么说时,昨夜的记忆却仍鲜明地印在他的身体和心裏。
如果不是听到久世右近所转述的传闻,并且把五郎八姬带走,忠辉也不会一时迷失心性,进而占有阿刈。
(我忠辉竟然打破了上帝的戒律,成为名副其实的转教徒……)
虽然内心悔恨交加,但同时却又好像卸去了肩上的重担,觉得非常轻松。
昨夜阿刈在谦信的逼迫之下,被带进了忠辉的卧室,以致一朶早春的花就这么凋谢了。即使是在此刻,阿刈的震动、阿刈的体温,仍然残留在忠辉的全身。
“不必害怕,阿刈!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当无法忍受沈默气氛的忠辉再度开口说话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阵笑声。
“嘿嘿嘿……”
这是一种含有戏谑意味的笑声。
“谁?”
大吃一惊的忠辉很快地掀开棉被,伸手去拿放在刀架上的大刀。但是,对方却笑得更厉害了。
“上总大人,何必道歉呢?一个男人同时拥有两、三个女人,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啊!”
“是谁?……我从未听过你的声音,你怎么会到我的卧室裏来呢?”
“这没什么嘛!如今城内的人都已烂醉如泥,因此我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这座城池。”
“不要开玩笑了,我在问你的名字呢!”
“哈哈哈……等我夺下这座城后,你就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了。现在你先让自己清醒、清醒,好好地看清楚我是谁吧!”
说完,来者慢慢地把纸灯放在自己和忠辉之间。
“啊?是岳父大人!”
忠辉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我这只有一只眼睛的脸孔,应该很好认吧?”
直到这时,忠辉才发现在政宗的背后,还有自己的小厮户田采女和明石志摩两人正以额触地向他行礼。
“如今城内可真是热闹非凡啊!入眼所见,全都是一些烂醉如泥的酒鬼。为此,我政宗要代女婿好好地教训你们一顿,如果是在太平时代,这倒还无所谓:但一旦身处战国,则恐怕都要身首异处了呢!不管怎么说,人类的头毕竟还是非常重要的。”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回头朝不断发抖的阿刈说道:
“阿刈,我想暍一杯,你去拿些酒来吧!”
他故意支开阿刈,好为她解围。
待阿刈拖着蹒跚的脚步离去之后,忠辉立刻自床上跃起,然后在采女的协助下至另一个房间更衣。
在这段时间裹,明石志摩手脚俐落地整理床铺,并将烘手的暖炉端进房裏来。不久之后,主客两人分别就座。
忠辉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
“不知岳父大人到来,真是失礼。”
政宗对他的招呼毫无反应,只是用严厉的眼神瞪视着忠辉。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快叫他们退下吧!”
当屋内只剩下他和忠辉两个人时,政宗又突然扬声大笑:
“越后的确是个天国,我真是羡慕你啊!想想看,渔夫和太守并坐比酒。”
“……”
“不,我不是来责备你的,女婿大人。只是我认为光靠书信和使者,并不能充份表达我的意思,所以我决定亲自跑一趟,向你说明将军的打算。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已于二月底时颁布。”
“什么?还是颁布了……”
“是的。但是我要特别提醒你的是:只禁止天主教。”
“你是说,英国和荷兰的耶稣教并未遭到禁止?”
“正是如此。不久之前,英王詹姆士一世曾派遣一位名叫戴利斯的使者捧着国书来到日本。”
“哦?这么说来,还是免不了一战喽?”
“或许吧?总之,不论作战与否,最晚到秋天时就会有所决定。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哩!我所准备的洋船在七月底就会完成,因此目前你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我会尽量忍耐到船只造好,然后才加入战争。而且,我还会拟定一个完美的计划,叫你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
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瞒你说,我是奉了将军之命而到你这儿来的。”
“什么?奉了将军的命令?”
“是啊!他说你们虽是兄弟,但他却是武士的大统领,因此你千万下要忘了,不论是对你或是对我,他都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这次轮到忠辉“哼哼”地轻笑起来。
生长在他们那个时代裏的武士,既不了解法律的尊严,当然也不懂得尊重。
“当今将军生性优柔寡断,根本无法抵挡世间的波涛,因此我对他早已觉得不耐烦了。对了,大久保长安那家伙究竟怎么啦?为什么最近都没有他的消息呢?”
听到忠辉的问话,政宗突然以嘲讽的语气说道:
“长安大概已经死了吧?”
“什么!长安死了……?”
“是的。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的儿子仍然不肯对外公布这个消息。相反地,他让亡父的遗骸睡在黄金之上,不断地淋以烧酒,以防尸身腐坏。但是,由于天气已经逐渐暖和,因此我担心不久之后,尸臭味就会从仓库裏飘散出来。”
“为什么要隐瞒他死亡的消息呢?”
“道理非常简单!因为一旦长安已死的消息公诸于世,则其子必将获罪。而且根据众家臣的意见,待长安死去之后,就要立刻踏平其家园。此外,重臣们手中还握有那份藏在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你该不会否认那上面有你的签名吧?上总大人!”
忠辉一听这话,脸色刹时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