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家康对丰家的想法,政宗当然十分了解。因此,他对家康将丰家遗臣当中比较杰出的人,全部视为大大名保留下来的做法,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当然,为了维持秀赖自身的生计,家康还是给了他六十余万石。由此也可知道,除了拥有太阁丰厚遗产的大名以外,其他大名并没有任何重大的改变。
不过,家康认为光是如此并不足以回报太阁的伟业。
由于身为一名武将,因此家康认为唯有保留公家特异的家格,才能符合太阁的义理。
换言之,至少必须留给大名们六十余万石,以供他们维持生活。在当时,一般拥有六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官位至多也不过是少、中将或中纳言,然而丰臣家却是特例。他们不但可望成为五摄家,而且还可能晋升为关白。
“在历代祖先当中,太阁秀吉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伟大人物。他平定天下、终止乱世,使得黎民苍生再度享有太平时日。他的伟大功绩,也使得丰家在日本享有非常崇高的声誉。”
因此,家康希望丰家的后代子孙均能承袭其福泽,继续保有秀吉的义理。
不过,从政宗的立场来看,此种做法似乎不像以往的家康所为。换句话说,他认为这是一种超现实的妄想,也可以称为老人的感伤及愚蠢的表现。
尽管家康有意为秀吉的家人保留日本唯一的“家格”,但是当时的人却未必会感谢他。
“世间有很多令人扼腕的事情你知道吗?内府大人?”
既然知道这个事实,政宗认为自己有责任对家康提出忠告。
“哦?是什么事呢?少将!”
“你的顾虑固然十分周全,但是那些猫辈却未必能够理解。”
“啊?为什么他们不会理解呢?”
家康不悦地反问道。
“虽然目前我们还不了解秀赖的贤愚,但是围绕在其身边的女子们,却是良莠不齐。一旦任由秀赖殿下处在其间,难保下会受到不良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秀赖的贤愚完全取决于这些女子……”
“内府大人,我认为你应该了解这一点才对……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在大阪的众女子当中,有内府特别喜欢的人,你想会不会招致别人的怀疑呢?”
“你说什么!如果我要女人的话,日本国内到处都是。”
“但是,那些自认为应该留在天下之主,也就是比内府还高一级的秀赖身边的人……却不这么想。更何况,全日本最高傲的母猫只有在那裏才找得到。”
“嗯,你这番话很耐人寻味。的确,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天下是秀赖的……那么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为其张罗,他们也不会感谢我的。”
“换言之,目前你的作法就好像明珠暗投……一旦你想通了这一点以后,我将很乐意教你一些逗弄小猫的方法。”
“逗弄小猫……”
“是的!女人怎可能了解男人远大的义理呢?不过,如果你把猫儿最喜欢的木天蓼丢给它们,则结果将会完全不同。”
“你所谓的木天蓼是指?”
政宗神情暧昧地指着家康的两腿之间,然后放胆说道:
“你毕竟还是老当益壮,只要善加利用这项珍宝,一定可以掌握一切的。”
照说家康在听到这番无礼的言辞之后,应该会勃然大怒才对。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家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露出了奇妙的表情,低声嘟嚷道:
“嗯,言之有理!那么,一旦掌握了这些女人以后,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呢?”
“只要你能够掌握住这些女子,那么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你可以告诉她们,如果想要使秀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必须把他交给你来扶养,以便乘机把他带到江户来。假若你不略施小计让她们心悦诚服,那么她们是绝对不会把秀赖交给内府的。一旦不能把他交由内府大人亲自教养,则秀赖终将无法成为拥有六十万石的顶天立地之男子汉,遑论是一个称职的关白了。”
“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在猫身旁长大的,也只不过是只猫罢了,绝对不会摇身一变而成为龙或虎的。因此,如果内府大人希望能完成太阁殿下的遗志,那么一定要先去逗弄那些母猫才行。”
“嗯,少将真不愧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达人……你在某些方面的表现甚至凌驾我之上呢!”
“哪裏的话,这只是由于你一时不察罢了。如果再不施点手腕,则秀赖将会永远成为这些女子的玩偶,甚至可能在她们唆使下出兵攻打内府……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
“我知道了!好吧,我会仔细地想一想。毕竟人生并非全无道理可言,因此我相信只要有理,最后一定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我应该可以回国了吧?”
“还早哩!”
家康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
“这和能不能回国根本就是两回事嘛,少将!你知道吗?你令我感到非常生气。”
“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那当然!我知道你一心急着返回仙台监督筑城,但是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此地,待新城筑好后再行返国。到时正好可以一边鼓励农耕,一边抚育百姓,更何况只要半年就够了。在此之前,你可以帮我划分江户的住宅,待你在江户拥有自己的房子以后,就可以把妻子接过来了。”
“然后我就可以回国了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事实上,我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比方说,我知道你的新城要完全建好,至少必须等到明年四月(庆长七年)。不过,等你四月回国之后,九月还是要再来江户一趟。”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
想不到家康对于伊达家的一切动静,甚至连新城何时完成也都了若指掌。
“尊夫人上京至今已经几年了?”
“到今年为止,已经是第十三年了。”
“哇,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从第十四年开始,地就可以移居到江户来了。至于你嘛,则可以在领国及江户两地轮流居住。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以后,接着就可以举行五郎八姬和忠辉的婚礼了。嗯,一切就按照这个计划进行吧!不过,我希望你今后能够谨慎从事,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我知道,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
虽然当时本多正信父子及柳生宗矩也在一旁,但是政宗却一反常态地并未感到生气、害怕或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抗心理。
(难道伊达政宗果真如此迅速地就达到和家康站在对等地位的悟道境界吗?)
即使是在离开伏见城后,政宗仍然苦苦思索着这件事情。
在京都出生的嫡男虎菊丸(忠宗),这时已经四岁了。
由于在京都住了十三年,因此爱夫人已经没有了奥州的乡土气息,摇身一变而成为道地的京都上流社会之仕女。
柳生宗矩带着严肃的表情,陪着政宗来到数度重建的伏见城之城门口。
政宗带着妻子移居江户,是在庆长八年的正月。
此时,政宗刚刚得知家康即将在二月份晋升为征夷大将军。至于秀赖,家康不但送给他六十余万石的领地,而且还奏请天皇将年仅十一岁的他由权大纳言擢升为内大臣。
这么一来,有关丰家的处置终于告一段落。而日本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正式成为名副其实的武家幕府政治。
庆长八年的正月,诸大名首先前往大阪城向秀赖贺年,然后再到伏见城向家康贺年。
政宗认为,家康对秀赖的照顾,是绝对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的。
从某一方面来看,秀赖的存在乃是家康对丰太阁义理的表现。因此,如果秀赖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并且放弃竞争心态,那么必然有助于促进两家的和睦,然而丰家的人却没有这种自觉……
尽管关白政治已经一跃而成为将军政治的政体,但是家康却仍全力配合太阁遗志,甚至要求秀赖迎娶自己的孙女千姬。
家康正式继任为右大臣征夷大将军,是在二月十二日。
而秀赖则在家康的奏请下,于四月二十二日由关白升任为内大臣。
有关秀赖和千姬的婚事,是在五月十五日正式提出。秀忠的长女千姬就这样地成为促使两家和睦的楔子,在年仅七岁时就成为新娘被送到大阪城去了。
然而,对于促进两家和睦的工作,却只有家康单方面在努力,因此反而给人一种“勉强丰家接受”的印象。
(这真是最拙劣的作法。如此一来,千姬和秀赖永远都不可能和睦相处的……)
对于这点,政宗曾数度向家康进言。
政宗认为最好不要把千姬送到大阪城,而应设法把秀赖接到伏见,由家康亲自教养,否则秀赖将会终生依赖他人,永远无法开创自己的人生……
但是每次一谈到这件事,家康就会变得非常顽固、不切实际,几乎是毫不保留地展露出非政治家的一面。
虽然家康采纳了政宗玩笑似的建言,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淀君求爱。当然,这也是由于家康并不想真的这么做。
最大的原因在于,家康认为将军的幕府政治基本上应该植基于创造太平盛世的理想。换言之,家康心目中的理想政治,即是“道义立国”的方法。
“以道义来建国”。
这是一个不容轻侮的崇高目标。在这一点上,政宗确实相当敬佩家康,因此一直抱持着避免与他为敌的想法。
不过,无论是处在何种时代,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会互相冲突。因此,即使是拥有强大军事力量及政治权力的家康,也必须极力忍耐,对自己的三目一行格外谨慎,并且宽恕他人的狡诈心思。
对于他人的算计,他总是一笑置之,从来不会记恨。但是,只要他大声一喝,对方就会心生畏惧,进而深自反省,并且前来乞求他的原谅。
“快把秀赖送过来,否则我立刻踏平大阪城。”
如果是秀吉的话,一定会毫不考虑地这么恫吓对方,但是家康既不擅长虚张声势,同时也不懂得作戏。因之,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成熟主义作祟……倒不如说是由于家康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纯朴的人。
有关这一点,以后各位自然就会了解。不过,就淀君方面来看,却是极端地憎恶家康。
淀君渴望接近家康,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家康却一直对淀君视若无睹,而且还相继和尾张义直、纪州赖宣及水户赖房等人的生母生下了多名子女,这对淀君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更何况,义直和赖宣的生母正如淀君所说,是:
“粗俗不堪的女子!”
但是家康却宁可与粗俗的女子来往,也不愿接近她这个高贵的仕女,因此她当然会觉得受到侮辱。
在大阪城内的仕女之间,有人传言淀君曾经数度与家康交欢,但是也有人斩钉截铁地认为根本没有这回事……
对于这一点,政宗对家康感到十分气愤。政宗认为,家康必须以男性的身份来征服淀君,否则就无法使丰家安定。
尽管丰太阁生前对淀君百般疼爱,但是在他死后淀君却耐不住独守空闺之苦,一再地传出绋闻。
(怎么可以把千姬这么纯洁的小女孩送到那儿去呢?……)
可惜家康对他的忠告充耳不闻。
事已至此,政宗也无可奈何。
同年的十一月,秀忠成为仅次于幕府的右近卫大将,亦即世子。此外,幕府也首次设立“所务奉行”之职。
成为首任所务奉行的大久保长安,是位新近崛起的鬼才,同时也是即将成为政宗女婿的松平忠辉之家老……正因为大久保长安以执政的姿态代理藩政,因此政宗才得以和他见面。
长安遵照家康的吩咐,以精悍的形象出现于政宗面前,是在庆长九年的五月。
当时,伊达家的住宅已建于日比谷的御门外。当这栋住宅落成时,政宗特地举行一场盛大的祝贺仪式,并且邀请家康前来观礼。其后,被选定继任将军世子之位的秀忠,也曾两度来此接受政宗的款待。
对政宗而言,家康的继承人究竟具有何等才干,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有关丰家的继承问题,自己早已无权置喙。然而更令政宗痛心的是,丰家的人似乎对自己正站在薄冰上舞动的情形毫无所觉。
如果丰家的人再不及时清醒过来,那么当他们陶然忘我地沈醉于轻歌曼舞之际,薄冰将会逐渐溶化,而冰上的众人也会在瞬间为大水所淹没。
家康毕竟是人,不可能长生不老,更何况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以秀吉为例,就是在六十三岁那年去世的。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大阪会归于秀赖,而江户则成为秀忠的天下。当然,这一切均必须归功于大自然的裁夺。
在饮酒、观赏能乐之际,政宗暗中观察秀忠的言行举止。
(很遗憾的是秀忠并未具备家康那样的才干。不过,既然他依例继承家康的基业,那么他在第二代当中,或许真是统有天下的适当人选吧?)
不过,政宗并不认为秀忠是一个能够处理任何风暴的人物。
(……如果我肯挺身帮助他的话,那么情形又会如何呢?)
想到这些事情,政宗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就在他自问自答之际,大久保长安走了进来。
当时负责伊达家在江户住宅中一切人事制度的,是片仓小十郎及伊达阿波。
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阿波早巳将忠辉的家臣及其周遭事物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阿波,大久保长安是不是就是那个在东海、北陆及东山等三道建造一里冢的人呢?”
“对,正是他!长安定六十间为一町,每三十六町为一里的制度,极受将军称赞,因而任命他为忠辉大人的执政……到了今年四月,他又兼任佐渡奉行,奉令前往佐渡探测是否蕴藏有金、银矿产,不久前才从佐渡岛返国呢!”
“噢,是吗?据我所知,佐渡可是上杉家最重要的金山呢!好,快请他进来吧!”
政宗和秀吉一样,总喜欢吓吓初次见面的对手。但是一想到此人是自己女婿的家臣,政宗不得不自我约束,一再地提醒自己不可出言威胁对方。
“大久保可能是来谈论婚事的,你们自己斟酌着办,在适当的时刻把酒菜端上来。”
但是大久保长安却似乎不了解政宗的顾虑,居然在寒喧过后,随即旁若无人地自吹自擂起来。
“现在日本国内最缺乏的,就是金银。我想你也知道,奥州、甲斐、伊豆、佐渡,甚至遥远的中国,都出产金银……事实上,整个地下都蕴藏着丰富的金银。”
“哦?这么说来,佐渡拥有金山是确有其事喽?”
“是的。南蛮人都认为日本……是座黄金岛,但是却一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大人物。因此,我认为最重要的不是金银,而是人物。”
“哦,你这么认为吗?敢问大人,难道丰太阁和现在的将军家都不算是真正的大人物吗?”
“哈哈哈……真是惶恐之至。经你指名道姓这么一说,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的确,我心目中的大人物除了必须具备比这两个人更高的才干之外,还要能够以开阔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才行。”
“的确如此,我完全赞同你的说法。”
“伊达大人,请问你可曾听过……明珠暗投这个例子?”
当听到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时,政宗不禁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家康所讲的话,居然又从对方的口中说了出来。难道是家康要他这么说的吗?政宗想道。
“明珠暗投……我不太清楚吔!不过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应该是指对于一个不知如何正确使用金钱的人,即使给他再多的金银珠宝也没有用……对吧?”
“对,正是如此!在当今日本国内,能够耍刀弄枪的人比比皆是,但遗憾的是,拥有金钱,而且懂得如何使用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哦,真有这回事吗?”
“丰太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想必你也知道,太阁殿下生前曾经由多田金山处取得大批金银,并且把它藏在大阪城的金库裏。如果他懂得使用金银的话,那么就不会用刀枪去攻打朝鲜了。这场战役耗费了大半金银,但是只要当初他肯将其中的三分之一送给朝鲜王,则对方必然会感激涕零,甚至将太阁视为神佛般地顶礼膜拜。你该知道,懂得玩刀弄枪的人通常只会耀武扬威,为社会制造动乱,对人类根本没有任何贡献。反之,如果懂得如何运用金银的名人、达人都能挺身而出,那么一定可以睥睨天下。”
政宗在惊讶之余,不觉重新估量对方。
此人虽然十分精悍,但是体格却不魁梧。由他初次见面就敢在政宗面前说出这一番话来看,可知他绝非胆小之辈。
“的确,对一个有意统领天下的人来说,既然拥有了会玩刀弄枪的武将,当然也必须拥有懂得使用金银的名人才行。”
“对极了!不瞒你说,伊达大人。过去我曾听说你带着金砂袋上京四处送人的豪举,因此内心一直对你十分仰慕。因为你是一位最懂得运用金银的人,能够巧妙地利用人类的贪欲之心,使纷争消弭于无形。经由你的义举,可能导致许多无辜百姓丧生的战争,终于得以化解。不过,你的义举并非毫无收获。因为只要能够将这些幸免于难的百姓组织起来使其劳动,一样可以造就出金山来。可惜的是,大多数的战国人士都不懂得如此盘算。”
就在这时,片仓小十郎率领侍女们端着酒菜进来了。
“大久保先生,请用点酒菜吧!”
小十郎原以为对方是为了公主的婚事而来,因此格外殷慰地为其斟酒,然而长安却避而不谈此事。
(这家伙到底是为何而来的呢?)
小十郎歪着头苦思,而政宗则意气风发地举杯说道:
“你的话很有意思。来,喝杯酒吧!趁着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妨畅谈一番。”
长安不但酒量好,而且善于辞令。更令政宗感到佩服的是,他的话题非常广泛,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几乎无所不谈。
政宗突然想起丰太阁曾经说过,当信长初次见到藤吉郎(丰臣秀吉)时,也对他的广博话题感到非常惊讶。
(你就和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藤吉郎一样,对天下事无所不知。)
受到政宗的称赞之后,长安更是滔滔不绝地展现自己的博学及惊人的辩才。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对信长与藤吉郎之事了如指掌的大久保长安,本身就是一个颇具魅力的人。
(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从两人的对谈当中,连一向自认为足智多谋的政宗,也不得不佩服大久保对世界情势的了解之深。
“大久保,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在姓大久保之前,你的本姓是什么呢?”
“承蒙伊达大人谬赞,大久保真是惶恐之至。不瞒你说,我的本姓叫做大藏。”
“哦?大藏……把大藏改为大久保,似乎是降了一级喔!明明是大藏,结果却被改成大的洼地,我实在看不出有何高明之处。”
“恐怕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伊达大人会这么想。事实上,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把大藏改为大久保,是一种象徵出世的表现。”
“哦?何以见得?”
“当我还冠着大藏的姓氏时,正是猿乐师的大藏太夫。后来承蒙武田信玄公的大力提携,才得以晋升为能役者,并且跻身士份之列,人称猿乐藤十郎,其后复改名为大藏藤十郎……坦白说,这个名字取得相当不错。”
“这么说来,你还有别的名字喽?”
“是的,不过说起来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在这之前,我的名字叫手猿乐十兵卫。”
“手猿乐……那么,在猿乐当中你居何地位呢?”
长安笑着对政宗弯起食指。
“是手长的十兵卫,哈哈哈……换言之,我是精通各种乐器的十兵卫。当时的我,对于人们怀中究竟藏有多少金钱,往往一眼就能看透。”
“哦,那真是太厉害了。不过,若不是因为你拥有过人的才能,又怎会被称为手猿乐十兵卫呢?所以在我看来,手猿乐十兵卫才是真正的好名字。”
“多谢你的夸奖,我真是愧不敢当。不过,现在我是负责辅佐松平忠辉殿下的大久保长安。”
“喔,对不起、对不起,看来我似乎已经喝醉了。至于你嘛,还要不要再来一杯呢?十兵卫?”
“好的,谢谢!对了,你还有事要问我吗?伊达大人!”
“不瞒你说,我倒很想知道由十兵卫改为藤十郎、大藏,再改为大久保之间的详细经过。”
“没问题!当时的十兵卫,不!藤十郎的嗅觉非常敏锐,不但能够察觉他人怀中的金银,甚至连埋在地下的金银也逃不过他的鼻子。因此获得现任将军(家康)的赏识,派我在大久保忠邻的麾下任职,并获赐大久保之姓。对于大人的礼遇,我当然抱持着感恩的心情接受了,于是就此改名为大久保长安。”
“长安的出处是?”
“就是象徵浦安(平和)的意思。”
这时政宗更加确认长安是一个思虑周密的人,于是愈发欣赏他了。
如果此人的个性不够开朗,当然不可能了解复杂的人类世界。此外,胆敢断言现在正是懂得运用金钱之名人出现的时代者,绝对不会是个平庸之人。
“我说,长安啊!”
“喔,现在你也改口叫我长安了?事实上,很久以前我叫手猿乐十兵卫。”
“我打算和你交个朋友,不过首先请你告诉我,你认为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这时长安露出了足以使人溶化的笑容,说道: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女人。”
“什么?喜欢女人……”
“是的,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呢!凡是我看见的女人,我都希望将她们纳为己有。由于职务的关系,我经常与其他大人有所接触。每当我接受对方邀宴时,尽管我对身旁的女子毫无感觉,但是却会滔滔不绝地和她打情骂俏,等到我猛然醒觉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向对方求爱。”
政宗和小十郎不禁面面相觑。想到他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的情形,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啊!原来你一看到女人就会向她求爱。”
“这就是我大久保长安最大的缺点。”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缺点。坦白说,到现在为止,你总共向多少女人求爱了?”
“恐怕数都数不清呢!不过根据最保守的估计,至少也在千人以上。”
“唉,这么一来,你就不能成为天主教徒了。丰太阁认为只有一个妻子会令人无法忍受的观念,想必对你影响很深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大久保长安突然坐正了身子,然后恭恭敬敬地在胸前划个十字。
“事实上,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是天主的忠实仆人。”
政宗不觉哑然失笑。
结果,长安终究没有说明来此拜访政宗的用意。他一边哼着当时最流行的隆达节(歌),一边尽情地跳舞,最后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由政宗派人送了回去。
“大久保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当百思不得其解的片仓景纲侧头问时,政宗突然领悟长安的用意了。
长安此次前来,必是为了观察政宗的人品。由于他身为傅役兼执政,因此当然会很想知道即将成为松平忠辉之岳父的政宗,究竟是何等人物。
对长安而言,这是绝对不能等闲视之的大事。因此,他以毫不虚矫的真实面目出现在政宗的面前,藉此观察政宗的为人。
如果政宗在长安的心目中份量不够,那么他将会以翁婿之仪对待政宗,净谈些不关痛痒的问题,而不会谈及任何机密大事。
但是事实正好相反。
(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一旦这么想了以后,他就会逐渐信赖政宗,并且认为政宗足堪利用,而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对于这个自称千杯不醉、所历女子上千,而且能够知道他人怀中及地下所藏金银的人,政宗确实颇感兴趣。突然,政宗想到也许有一天当他们正走在路上时——
“挖这下面试试看吧,伊达大人!”
说不定地下果真蕴藏无数的金银财宝呢!当时开采金银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随着自来水而自然流出的称为砂金,可以用捡拾的方法来采集。此外,在地下的某些部份则有全为金银的鑛层,此即所谓的“脉鑛”。一旦能够确实掌握这些金银层,那么将会发现这个世界就好像包裹着几层金银皮的芋头一样。
“不!芋头只有一层皮,但是金银皮却有数层之多。换言之,一旦知道剥皮的方法以后,则这个世界将会有如金银芋头一般。”
“那个人是如何察觉这些事情的呢?”
虽然政宗不断地反问自己,但是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这时政宗突然想起一件故事。有一天武田信玄打算派遣一名忍者前去探查织田信长的动态,结果对方要求一万两佣金。
一万两的佣金高出行情太多,因此信玄特地派人前去交涉,希望能以三千两成交,但是对方却断然拒绝,而且坚持一万两就是一万两,绝对不打任何折扫。信玄无计可施,只好派当时名为大藏藤十郎的长安携带由甲州掘出的黄金一万两,交给对方作为佣金。
之后,这名忍者果然将织田势的军容、家臣数目、信长的性格及家中的派系等资料一一向信玄报告。但是信玄却在接获报告之后,另外派出一批杀手将此人杀死。
“那一万两一定就分毫未动地藏在屋内某处,快去取回来吧!”
然而,当杀手来到此人的家中后,却只在屋梁上发现一个小盒子,而一万两黄金则杳无踪影,于是杀手的首脑只好带着小盒子回来交给信玄。
信玄打开盒子一看,裏面有信玄亲笔签名的黄金一万两“取款条”、收据及一封信。
“信上到底写些什么呢?”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政宗,很关心地问道。
“武田大人终究还是不够圆熟。黄金和人虽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不论如何使用,都不会减少。由你一味地和我杀价的行为来看,可以断定你是绝对不会拥有天下的。尽管我要求以黄金一万两作为报酬,但是我所要的并不是黄金本身,而是具有一万两黄金价值的工作。对我来说,工作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派人来杀我,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即使现在你杀了我,将来我也会以不同的形式重新活过来。至于黄金嘛,我把它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就让它重新回归地下吧!事实上,不论人类如何处置黄金,它都丝毫不变地存在于世间,就好像工作永远是工作一样。”
这番怪异的言论,使得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的政宗也感到头痛不已。
他知道这封信的本意,是说黄金和生命的本质其实并没有任何差别。
(杀人……就好像摇动树干使枝叶落下一样,单靠人类的力量来杀人,是永远杀不完的……)
同理,黄金一旦出土,则不论其形体如何改变,都无法改变其为黄金的本质。换言之,地表各处仍然会有黄金存在。
既然是人类把黄金从地底下挖出来,当然也应该由人类亲手把它埋回去才对。由此看来,被武田信玄派人杀害的这位忍者之想法,的确相当合乎达人之道……
“人类并没有值得骄傲之处,只有工作才值得尊敬……这就是那位忍者所要表达的意念。”
“是的,黄金只不过是芋头皮罢了,其价值远不如工作本身。”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又将话锋一转。
“贵主人忠辉最大的优点……也就是说他的长处是什么呢?”
长安的回答非常有趣。
“据我所知,忠辉殿下并无任何可取之处。”
“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是的,他和一般人没有两样,生气时就大吼大叫,悲伤时就放声痛哭,丝毫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情感。”
两人就这样地进行充满玄机的谈话。等到长安喝得烂醉如泥被送回家之后,政宗的内心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小十郎,我知道长安来此的用意了。”
“喔,愿闻其详!”
“他想把忠辉教育成懂得使用黄金的达人。”
“懂得使用黄金的……?”
“对,正是如此!而且我敢确定,他是特地前来徵求我的同意的。不论如何,这次我总算大开眼界了。赶快命人准备一些礼物,我要亲自到女婿家去答礼。况且,现在也该是让他们成亲的时候了,所以我必须过去和他们讨论一下婚礼的日期。”
政宗很快地下达命令,然后又自言自语道:
“太平之世眼看就要到来,而我的财富也增加了。但是,什么叫做财富呢?是米,或是黄金?米粮是由大地所孕育,而黄金也蕴藏在地下……但是米粮终归是米粮,而黄金也只不过是黄金罢了。”
接着,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用白扇在膝上一敲,然后大声说道:
“嗯,我知道了。真正尊贵的不是黄金本身,而是能够任人巧妙运用的工作。忍者的这番话果然是至理名言,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想要黄金……而是把工作的价值用黄金来换算。也就是说,忍者之所以敢狮子大开口,是因为他认为工作本身的价值抵得过一万两黄金……”
由于和长安会面,因此政宗更加肯定太平盛世即将到来,而武力也会逐渐转移。
在这次的分封行动当中,家康特地将松平忠辉的住宅封于吴服桥门内。但是由于房子过于狭窄,因此当长安正式成为执政的同时,又在浅草御门(浅草桥)外的隅田川背后之空地,另外建了一栋宽广的大别墅。
选择浅草作为别墅建地的决定,足以表现出长安的深谋远虑,然而当时政宗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当时忠辉正与父亲家康住在伏见城,并未待在江户。
翌年,也就是庆长十年,年仅十四岁的忠辉被任命为从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并代替父亲家康前往大阪城谒见秀赖。至于和五郎八姬的婚礼,则是在第二年,也就是庆长十一年时举行。当时,从浅草见附外到观音之间,是一片广大的河滩,因此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在此建立家园。
直到听说长安在河岸旁大兴土木以后,政宗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拜访他。
(这个家伙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超乎常人的举动……)
但是等到抵达工地之后,政宗却感到大吃一惊。在短短的时间内,河岸旁居然已经竖立了数千根粗大的松木,藉以导正水流方向,便于在河岸内侧建造宅邸。
三百多艘船只络绎不绝地运来泥土,以便将湿地填平。
待填土工作告一段落之后,筑屋工程也正式展开。身为执政的大久保石见守,当然也在现场指挥工事。
由于政宗是微服来访,因此当他眯着眼睛观赏巨宅前的人造水池及规划完整的水路时,“请问你找哪位?”
一名工人模样的男子来到政宗面前,狐疑地打量着政宗身旁的随从,然后毫不客气地问道。
“大久保石见守在吗?我是伊达,伊达政宗。”
“什么?你是伊达大人!真是失礼之至。我这就为你通报,请随我来。”
男子带领政宗一行三人来到一栋类似武家住宅的屋前。政宗放眼看去,除了种满庭院的树木之外,从大门延伸到玄关的砂石道也予人一种朴实、幽静之美。此外,道路两侧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
当政宗来到玄关口时,石见守长安也接到了通知而匆匆赶来,彬彬有礼地平伏在地迎接政宗。
此时的长安和先前到伊达家时完全判若两人,变得非常谦和有礼。
“劳您驾来此看我,真是愧不敢当。这裏是我临时搭建的屋子,请你暂且委曲一下。失礼之处,还请伊达大人多多包涵。”
“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但愿没有打扰到你。”
“哪裏、哪裏!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光荣。”
“你有客人吗?……”
“不,他们都是自己人,请放心吧!”
长安很快地拍拍手,然后请政宗换鞋。
政宗转身背对长安,慢慢地脱下草鞋。但是等他脱下草鞋回身一看,却忍不住低呼一声。
长安拍手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原本空无一人的通道两旁,却在瞬间变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待政宗定睛一看,原来正有十二名穿着各色桂衣的年轻女子垂手站在通道两旁,十分恭敬地迎接自己。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石见守,难不成你会变魔术吗?”
“真是惶恐之至!不瞒你说,这些都是当初陪我到佐渡去的女子,现在我特地带她们来见你。”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她们都在你的带领下闻过黄金的味道喽!”
“那当然!这些女子多半来自加贺、能登等地。你也知道江户的女性人数较少,而若狭、加贺之间却有众多的女子,所以我特地调她们过来。”
“是吗?坦白说,我也经常从葭原找些女人过来。不过,你的作法还是教我大吃一惊。看来黄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垂手可得的芋皮罢了。”
“不,不是的……”
来到厅内之后,更是叫政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厅内到处都摆放着舒适的靠椅,能够尽情地流览湖面的风光。而在屋内迎接政宗的,则是身着夷人衣帽、肌肤光滑柔润、白皙胜雪的美女。
“欢迎光临!”
待那名女子抬起头来时,政宗才赫然发现她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间,政宗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这名女子看起来有如一尊雕刻完美的艺术精品,她是……)
“伊达大人,这是任职于索提洛神父所主持之浅草医院的护士。”
“哦?”
“家中的女子都叫她玛丽亚小姐,她的名字和圣母玛丽亚一样。”
“哦!”
“我一向有气喘的毛病,所以经常请索提洛神父为我诊治。”
“嗯!”
政宗的回答十分轻率,但是长安却不认为其中含有轻蔑的意味。
“来,请坐!玛丽亚小姐,请你带领伊达大人入座吧!”
“好的,请跟我来!”
政宗的脑中一片空白。
(长安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这名女子拉着政宗走向长椅时,由其手上传来的冰凉感觉,令政宗回味不已。
在坐下的同时,政宗开口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我对异邦女子居然也会产生欲望。”
“那当然!”
长安露出奇妙的表情回答道:
“毕竟地也是女人……我猜你应该会这么想吧?”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的看法和你略有不同……”
“也许我政宗比你更喜欢女人……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接着长安用外语和这名女子一阵低语,然后她就站起身来在政宗面前行了个礼,随即施施然走了出去。不久之后,跟随长安由佐渡回来的女子们捧着葡萄酒及清酒鱼贯而入。
“这里不但可以看到白帆和都鸟,甚至连对岸的景色也可一览无遗。现在我们就一边享受美酒,一边欣赏风景吧!来,我敬你!”
听长安这么一说,政宗不禁脸色微红。在此之前,政宗的脑中一直萦绕着那名外国女子的倩影。
“哦,谢谢你,我正想喝一杯呢!这裏的景色的确美不胜收,令人有置身仙境的错觉。你看,甚至还可以从庭院裏眺望江上呢!对了,这些景致都是你一手创造出来的吗?”
“是的。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有注意到……那就是船只可以自在地进入宅邸之内。换言之,不论来者是谁,都可以直接把船开进屋内,这也可以算是它的优点之一。”
“嗯,由此可见你为这栋宅邸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这是我份内该作的事啊!等公主嫁过来之后,就让他们夫妇俩住在这裏,届时大人你就可以经常坐船来此观赏水上风光了。”
“你觉得水路胜过陆路吗?”
“是的。就使用角度而言,水路的运送能力远超过陆路。”
说到这裏,长安似乎想起什么似地笑着改变话题。
“伊达大人之所以将仙台建得如此富丽堂皇,不也是为了一新领民们的耳目吗?因此,当我接掌执政之职后,随即在松平家的领地内颁布了十项施政要点。”
“哦?内容都包括些什么呢?”
“第一,如果百姓对年贡的比例、项目有疑问,可以将自己的意见写出来,然后投进意见箱裏。第二,如果代官有非份的要求,对升立、立物的计量过重或要求百姓缴纳礼钱、草鞋钱,百姓可以提出告诉。此外,对于强盗、夜盗、下毒、纵火者的密告及谷物、借贷等方面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表示意见。”
政宗一面屈指计算,一面细心聆听。
“你确实相当用心。我相信在你的辅佐之下,即使是平庸的忠辉,也一定可以成为名君。”
“你知道吗?伊达大人!不久之后将军就要隐居了。”
“什么?将军要隐居?”
“是的,也许是在明年春天吧?……等秀忠上京时,德川大人就要把将军之职让给他了。”
“哦,这个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毕竟将军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这也正是丰太阁死时的年纪……因此他有意在此时宣布隐居,趁着还能动时到处游历一番……总之,他希望在死亡之前把政治大权交给第二代的将军,而自己则从旁监督。”
由于不知长安真正的计划,因此政宗噤口不语。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我?)
“因此我想,我们家的殿下,也就是第二代将军的弟弟……可望增加五、六十万石的领地。”
“哦?”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岳父大人的你,当然也会对女婿鼎力襄助,不是吗?而且……”
“而且?”
“不久之后,我就要奉命到各地去开发金山了。据我所知,除了佐渡之外,石见银山、伊豆金山及奥州南部也都蕴藏着丰富的金鑛。当然,相模的土肥也是一个重要的金鑛产地。由于金鑛遍布地下,因此我必须走遍日本国土,找出所有的金鑛来。”
“哦?那么这裏……”
话未说完,政宗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长安是想利用此地来往便利的水路,来运送金银。
“根据葡萄牙及西班牙人的惯例,金银出土以后,通常是采三七分帐或四六分帐。”
“你所谓的三七分帐,是指将全部出土金银中的七分交给将军,而挖掘者本身保留其余的三分?”
“不,正好相反,是挖掘者得到七分,而其余的三分纳入公家……不过我总觉得这么一来,我们似乎拿得太多了,因此决定采四六分帐。总之,不久之后忠辉殿下所拥有的金银,必然远超过将军家……这么一来,将军家又会作何感想呢?这实在是非常微妙的事情。”
“哦,不久以后我的女婿就会变得比将军家更有钱?”
“是的。截至目前为止,我并未向将军提出四六分帐的建议。事实上,其中的六分主要是用来支付挖掘金鑛的费用。而届时这栋房屋……将会成为贮藏金银的宝库……”
长安若无其事地说完之后,随即在杯中倒满了葡萄酒。
对政宗而言,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的这一番话,令他觉得颇不是味道。
不论是四六分帐或五五分帐,总之现在的家康一定会急着想要挖出所有的金银。不过,以目前的开采方式来说,的确需要耗费六分的费用。更何况,并不是所有的开采行动都能顺利地挖掘出金银来。
但是,如果拥有一个能够嗅出脉鑛正确所在的天才,那么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即使是连在工地也少不了美人陪伴的长安,也不可能将分得的六分全部用完。那么,剩余的金银该如何处理呢……?
一旦浅草住宅所拥有的金银果真超过将军秀忠藏宝库中所藏的黄金,那么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了。
(世间的事真是奇妙啊……)
大久保长安之所以急于接近政宗,与其说是要商讨有关婚礼之事,倒不如说是为了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政宗,希望借重政宗的智慧。
然而,政宗却不能轻率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为了避免触怒将军,最好的方法就是隐瞒金银的产量,并且妥善地隐藏起来。但是,私藏金银一旦事发,那可是一项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啊!
再说,家康真的会同意长安四六分帐的提议吗?
不过平心而论,长安的确具有胁迫家康答应其要求的条件。当然,长安自己也一定心裏有数。
问题是,如果长安只是自恃具有这种特殊才能,但实际上掘出来的却是一堆破铜烂铁,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一天,政宗恍若置身恶梦般地带着奇异的感觉离开长安处。
一揑即碎的玻璃美人及耀眼的黄金山,使得政宗的内心翻腾不已。
“如果把四六分帐倒过来,改为六四分帐呢?”
虽然这些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政宗并未贸然说出。
“纵使答应将六分纳入公家,而自己只保留四分,但万一找不到鑛产,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话一旦出口,即表示和长安之间的谋议已告成立:如此一来,必将招致极大的危险。毕竟,伊达也是善于卖弄小技巧的人……不过,当然也可能因而遭人算计。
(黄金这种东西真的单凭挖掘就能大量出产吗?……)
但是这并不是别人的事,而这个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正是自己女婿的家老,因此对于他所提的建议,政宗当然应该慎重考虑才对。
(家康决定在不久之后隐居,的确是相当聪明的做法。当然,他并不是从此不管世事,而只是退居幕后,善尽监督之责,以训练秀忠成为人上人。更何况,家康在隐居之后,必然会转而从事鑛业及贸易。)
如此一来,忠辉和自己的立场就会变得非常微妙了。
如果站在家康的立场,那么政宗或许会想:
“让长安去挖掘金银,然后伺机将其夺走。”
一旦家康真的如此决定,那么结果又将如何呢?
当然,长安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事实上,长安之所以对政宗推心置腹,甚至愿意和他平分金银,目的不外是想要藉着政宗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此外,浅草住宅所在的位置也非常奇特。
任何人只要一踏出浅草见附之门,就不再置身府内了。而政宗如果想要往返本国,就一定要经过此地。因此,这不但是一幢宽敞的巨宅,而且还有无数引人注目的船只进出屋宇之间。
(他是不是故意设计来陷害我呢?……)
假设此地果真藏有大量黄金:
“请暂时借放在贵国境内……”
一旦长安提出这个要求,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也许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接近自己呢!
果真如此,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身为二代将军秀忠之弟的岳父,绝对不能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否则必然会被指为“意图谋夺德川家的财富”。一旦蒙上这个不白之寃,则今后势必无法继续发展自己的实力。
(也许是我多虑了……)
原本酷爱冒险的政宗,此时却格外地小心谨慎。
或许长安是家康派来刺探自己秘密的人……
等到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以后——
“少将,你又来了!”
届时家康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揶揄自己。
面对如此窘迫的状况,政宗当然会气愤不已。
(还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安全……)
政宗暗自警惕自己。
不久之俊,冬天来临了。
家康于这年的九月初回到江户,并在冬初来到伊达家中拜访政宗。
“好久没有和你下棋了,想必你的棋艺又进步不少了吧?”
政宗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家康,因此只好保持沈默。
“下棋就和真实的人生一样,因此不论我如何努力,终究还是赢不了将军的。不过,我听说你已经决定在明年宣布隐居了。”
当两人正沉迷于对弈之乐时,政宗突然开口问道。
“哦,是谁告诉你的?”
“是大久保长安。”
“原来是长安那个长舌公啊!”
“正是他!再者,隐居以后你是不是打算从事开采金鑛及贸易等事业呢?”
“什么?他连这件事也说出来了?请问长安是不是经常上你这儿来呢?”
“不!自从他成为忠辉公的家老之后,只到我这儿来打过一次招呼。另外一次则是当我到千住猎鹰时,归途顺道到他的工地去绕了一圈。”
“浅草的房子不日即将完成,所以我们也该开始筹备儿女的婚礼了。此外,还有一件事也正等着我们去做。”
“哦?是什么事呢?”
“就是有关五郎八姬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嫡子虎菊丸的事啊!”
“哦?是虎菊丸啊!他现在正住在这裏呢!”
“我有意让虎菊丸和小女于市定亲。”
“什么,让虎菊丸和……”
“不久之后我就要宣布隐居了,因此凡是能够决定的事,我都希望尽早决定好。我的年纪毕竟大了,性情难免比较急躁。”
由这一番话看来,可见家康的心中早已另有打算。
“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我来此就是为了听你的回答,既然你也觉得很好,那么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这件事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政宗根本无暇仔细思考。
五郎八姬嫁给忠辉,而虎菊丸迎娶市姬为妻……对于家康所提亲上加亲的建议,伊达家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为什么家康会突然把我看得如此重要呢?)
政宗不断地反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家康不希望与狡猾的政宗为敌,所以才干方百计地笼络政宗吧?
这一天,家康很高兴地见过五郎八姬、虎菊丸及爱夫人田村氏以后,随即打道回府了。
直到后来政宗才知道,原来当时大久保长安早巳到石见的鑛山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月以后,江户地区开始一年一度的流行性感冒。
在江户的伊达家中,女人们相继病倒,当然五郎八姬和爱夫人也无法幸免。母女两人的病情拖延时日甚久,一直到长安出现以后,才渐有起色。
当然,她们的病并下是由长安所治愈,而是因为接受和长安一起乘轿而来的索提洛大夫及浅草医院中那名外国护士的细心照顾,而告痊愈的。
“我从石见回来以后,就听说夫人和公主都得了感冒,于是立刻赶来探望她们。不过请你放心吧!伊达大人。天主已经派了名医前来,相信一定可以治好她们的。”
于是索提洛开始检查病人的情况,并且给与退烧药。最后,他又诊断出政宗也罹患了感冒。
“根据索提洛大夫的诊断,大人你也患了疾病。如果放任不管,则半夜裏就会开始发高烧,可能得在床上躺个四、五天呢!为了预防病情恶化,你还是赶快吃下这些药,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这一天长安的态度非常强悍,以致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到底态度强悍的长安,才是真正的他?抑或卑躬曲膝的长安,才是真正的他呢?政宗并不知道。
总之,他不容分说地强迫政宗躺在床上,并且亲自侍奉汤药。接着,他又以严肃的表情对护士说了一大串话。
“是,我知道了。”
紧接着那名肌肤胜雪的外国护士来到政宗身旁,温柔地把他塞进棉被裹,然后用湿毛巾盖在他的额头上。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呀!”
她半抱着政宗的上身,强迫他安静地躺下来。
政宗有一项广为人知的习性,那就是纵使生病,也绝对不会闭上眼睛睡觉。但由于此次所染的病非同小可,因而即一向如生龙活虎般的政宗,也禁不起病魔的摧残而告病倒。在这名外国护士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政宗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后来政宗才察觉那位六尺高的索提洛大夫不知何时早巳离去,而其床边则只剩下长安及那名女护士。
“好好地躺着休息一下,明天就会没事了。你尽管放心,玛丽亚小姐会一直留在这儿照顾你的。”
长安以专家的口吻说道,然后毫不避讳地拿起夜壶。
“不管他如何坚持,你都不能让他起床。”
他一边吩咐玛丽亚,一边用手按住政宗的性器,教他躺在床上排尿的方法。
“是,我知道了。”
玛丽亚笑着回答道。这时,政宗只觉全身滚烫。
“大人,我到石见银山的废坑勘察之后,发现那儿确实蕴藏了大量的金银。”
“哦!”
“日本很快就能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才行。”
“嗯!”
“等到樱花盛开之际,将军就要上京去了。所以,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你呢!……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健康,然后……”
说到这儿,他突然弯身在政宗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的病情绝对不能再恶化了,自己要多注意一下。快打起精神来,向病魔挑战吧!”
“嗯!”
“对于你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坐视不顾的。所以,你只要好好地调养身体就行,其他什么事都不要想。”
政宗思绪茫然地闭上双眼。此时的他,只觉得又生气又狼狈,而且脉搏急速跳动,浑身发着高烧。
“在我长安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梦想。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带着五族女子,浩浩荡荡地前往罗马朝圣。毕竟,整个佐渡岛上遍布着金银,哈哈哈……啊,我不该说这么多话的,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和索提洛大夫一起来看你,不过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玛丽亚小姐,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玛丽亚那温柔的声音仿如天籁一般,使人感觉全身都要被溶化了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