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秀吉在盛怒之余,愤而决定将最后到达的政宗一行人扣留在小田原附近的底仓……不过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则不得而知。
按照常理来判断,如果政宗真的遭到扣留的话,那么包括片仓景纲在内的随行人员,必然都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决反抗到底才对。
因此遭到扣留的说法可信度不大。
事实上,当政宗抵达时,石垣山城尚未攻下,而秀吉的本阵也已移至箱根的汤本,于是他优哉游哉地通过底仓,准备前往汤本。
关于战场附近的兵马活动状况,秀吉不断地接获来自各地的报告。当秀吉知道政宗迟至此刻才到,而且只带了百余人前来时,不禁感到十分愤怒且惊讶。
“这个家伙到底把战争看成什么?不论如何,等他到了以后,我一定要立刻取下其首级。”
这时,连一向对政宗颇具好感的浅野长政也不禁为他感到担心。
于是长政立即派遣密使前往底仓,警告政宗秀吉对其延迟到达一事极感震怒,要他设法化解秀吉的怒气。
事实上,此事在德川方面的历史也有记载。根据种种迹象看来,在秀吉派遣责问使到达底仓之前,政宗与家康的次子,也就是秀吉的养子结城秀康已经会面。
当时,结城秀康仍然留着辫发,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
“关于取下政宗首级一事,孩儿愿意代父亲效劳。”
秀康曾经这么坚定地对秀吉表示道。
“哦?这样也好!对方是名年轻武者,你于义(秀康)也是个年轻武者,两人不妨好好地较量一番。”
秀吉的愤怒之所以能够暂时平息,和长政的居中斡旋有很大的关联。
“嗯!让于义大人和政宗一较高下,确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秀吉的愤怒因而得以暂时平息。这时,战争已经变成了拖延战,于是长政特地由都城北政所处把淀君接来,并且把本阿弥光悦、后藤光乘、擅长下棋的庄林入道、擅长打鼓的通口石见、擅长茶道的千利休及舞师幸若太夫一并召来,为秀吉解闷。
生性急躁的养子秀康,见到了深具叛逆性的政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相信场面一定十分有趣。
令人惊讶的是,意气风发地跃马疾驰的秀康,却在傍晚时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本阵。
“启禀殿下,那家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言下之意,似乎政宗并未败在其手下。
原来当秀康抵达底仓时,政宗正在绝壁附近的溪流中边洗澡边哼着歌。
“出来,政宗!你这可恨的家伙,还不赶快出来领死?”
秀康大声吼道。
“到底是哪个家伙敢这么出言不逊?”
政宗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仍然悠闲自在地洗着澡。
“我是结城秀康!你该听过这个名字吧?”
“噢,当然听过!害你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赶来,照理我应该上去和你打个招呼才对!不过……哦,你要不要下来一起洗啊?”
政宗以为秀康是秀吉的代理人,代表他到这儿来夸奖自己“到得正是时候”。
虽然自己到得较迟,但是只要秀吉能在奥州露面,则一切事情都可顺利进行。更何况伊达家的精锐都已安置在各个重要关卡,保证可以使关白高枕无忧,因此他相信秀吉一定不会多加责怪。
“小田原什么时候开城呢?”
“什、什么啊?”
“我想,以关白殿下的威名,顶多再一个月就可以攻下了吧?现在,我很希望和殿下最钟爱的公子在水中互相看看彼此的睾丸,想必一定非常有趣才对!快点下水来吧!让我们赤裸着身躯、毫无心机地洗个痛痛快快的澡!”
听完秀康的叙述之后,秀吉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秀康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被政宗嘲弄一番,然后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真是个笨蛋!)
“于义,难道你就这么夹着尾巴跑回来了?”
“什么!我还跟他挑战一番之后才回来的。”
“是吗?那么你是如何对付那家伙的?”
“找他脱下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跳到水里去了。”
“很好!那么,你一定让他吃了一顿苦头喽?”
“没有,因为我和他打赌输了。”
“什么?打赌?”
“是啊!跳进水里以后,我才知道除了政宗以外,还有一条大约四、五尺长的黄颔蛇。”
听到这里,连秀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不仅是秀吉本人,就连当晚一起陪秀吉吃饭的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和本阿弥光悦等人,也都忍不住齐声大笑。
“这么说来,水里的客人除了你和政宗之外,还有黄颔蛇喽?”
当光悦这么问时,长政也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你们打赌……到底赌些什么呢?”
在众人的追问之下,秀康终于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两人在池中发现黄颔蛇后,认为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于是两人打赌,看谁能够不用手去碰,就把蛇赶走。
秀康心想,自己有两个眼珠,而政宗只有一个,只要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条蛇,一定可以使它退却。于是秀康瞪大了双眼望着黄颔蛇,并且故意靠得很近,然而蛇却一动也不动。
“好,现在看我的了。”
政宗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轻轻地用毛巾托住自己的龟头,然后来到不速之客的面前。
“黄颔蛇!你看,这就是我政宗的男性象征,你快来看看啊!”
他边说边轻轻地把龟头置于水面上,并且慢慢地接近黄颔蛇。
就在这时,黄颔蛇似乎大吃一惊般地猛然抬起了头,然后就扭动着身躯飞也似地往岩石的方向逃走了。
“你知道黄颔蛇为什么逃走吗?”
事后政宗问道。
“因为黄颔蛇的嘴巴是横向裂开,然而男性性器的开口却是纵向裂开,所以当这个家伙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嘴形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当然会大吃一惊……”
这时,秀吉的怒气又再度爆发了。
“于义,你退下吧!”
“遵命!”
“连这种事都会赌输,真是个不懂男欢女爱的毛头小子!好了,退下去吃饭吧!”
一待秀康退下之后,厅内再度响起了爆笑声。其中,秀吉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大声,简直可以用“人仰马翻”一词来形容。
翌日一早,秀吉又派遣使者来到底仓。
秀吉内心的愤怒,有如烈火一般地熊熊燃烧着。政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侮辱堂堂的关白殿下,也不想想单是姗姗来迟一事,就足以命他切腹自尽,居然还敢邀功,简直就是不知死活嘛!
“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碎尸万段都还便宜了他呢!所以我决定先让他见识、见识我这壮大的军容,然后再把他绑赴石垣山处以磔刑。”
事实上,这只是秀吉的戏谑之词罢了。秀吉比任何人都喜欢奇杰、欣赏奇智,当然不会就此杀了政宗。不过,秀吉他因而感到备受威胁,因此这次派来的使者阵容之庞大,可说是史无前例。
在使者当中,包括秀吉的外务大臣施药院全宗、前田玄以和色部右兵卫入道是常、稻叶是上坊、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利长等秀吉身边的智囊团全部露脸。面对如此庞大的阵容,如果是胆量较小的人,很可能以为秀吉是为了惩罚自己犯上的举动,所以特地派遣他们前来处置自己。
对秀吉而言,他之所以决定派遣如此庞大的使者团,一方面是想报复政宗戏弄年轻的秀康,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试探政宗的人品。
在迎接这支包含七名成员的上使团时,除了政宗之外,自片仓景纲以下的家臣们无不骇然色变。比较悲观的人,甚至认为底仓就是制裁伊达家的法庭。
究竟应该乖乖地接受制裁呢?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先下手为强?
这天清晨,当政宗正在借住民家的内庭之岩上坐禅时,景纲突然神色慌张地来到他的身边。
“殿下,今天我们是不是要穿着亡服迎接上使呢?”
他轻声问道,然而政宗却没有回答。根据景纲的看法,关白是人,我们也是人,因此只要政宗殿下能够及早下达命令,那么事情就仍有可为。纵使军力不敌对方,但是却可以趁机将使者扣留起来当作人质,借此作为与秀吉谈判的筹码。
“怎么样?殿下!今天是决定大家命运的日子,不过在你尚未有所指示之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这时,在重重护卫之下,上使一行人已经到达了。景纲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安置在民家的客厅里,然后匆忙赶到内庭,赫然发现政宗还是坐在岩上打禅。
“殿下,上使们已经来了。”
政宗依然一语不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岩上的树影映照在政宗的脸上,使其表情显得相当肃穆。
“殿下,请你赶快下达指示,到底是要采取行动呢?还是好好地招待他们?不过在你做成决定之前,我必须先向你报告上使团的成员……他们是浅野长政、施药院全宗、前田玄以、色部入道、稻叶是上坊及前田利家父子等七人。”
听完片仓的报告之后,政宗突然睁开眼睛。
“小十郎,一共只有这些人吗?”
“什么只有这些人,这已经是非常庞大的阵容了呀!坦白说,小十郎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庞大的使者团呢!”
“是吗?放心吧!这些人就跟我们的同志一样……哈哈哈……关白毕竟还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你说他可以商量,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吗?”
“是啊!如果是个愚蠢的人,就不会这么做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安心了。你知道吗?虽然现在我坐在岩上,但是却看到一根币束浮在空中,不用说那一定就是万海上人。我清地听见万海上人告诉我:政宗啊!你是我的化身,因此关白一定不会毫无理由地把你杀了……”
“什么?万海上人他……?”
“是的。他说伊达政宗是当今日本最优秀的男人,因此一旦秀吉不能了解损益得失,而将可用之材杀掉,那么他就根本不配当关白。仔细想想,事实不正是如此吗?”
当政宗看到使者脸上的表情时,立刻就明白秀吉的真正用意为何了。
在这些使者之中,施药院全宗经常收到政宗所赠的满袋砂金,而浅野长政、前田利家甚至和政宗结为莫逆之交。至于前田玄以和色部入道,则压根儿就没有杀死政宗的念头。
(嗯!毕竟他还是希望我活着……)
当然,心思敏锐的政宗对于这一行人所要责问的内容,早就一清二楚了。那就是:
为什么要追讨芦名,夺取会津一带呢?
既然奥州诸藩都是你的亲戚,为什么要夺取亲戚的领地呢?
对于这些问题,政宗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但问题的症结在于,自己必须将这些夺来的领地归还多少?
“芦名义广、佐竹义重及岩城常隆等人,均曾帮助累代为伊达家臣的大内定纲谋叛,并且杀死家父。如果我轻易地饶恕了这种不义无道的行为,那么今后的奥羽之地,将会陷于昏暗当中。为了关白统一日本的大业着想,政宗当然希望能够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尽快完成平定奥羽的工作。”
听完这番言词恳切的剖白之后,浅野长政及前田利家都深受感动。这么一来,谈话就变得较为顺利了。
“不过,你到达的时间未免太迟了?”
面对浅野长政的责问,政宗只是摇头苦笑道:
“如果我太早出兵的话,则奥羽之地仍是一片混乱,如此岂不是反而耽误殿下回京的时间吗?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特地把大军留下来守护城池,而自己则带着一小批人马赶来。总之,我是为了防范不法之徒从中阻挠,所以才会这么晚到的。到底是带着大军急忙赶来参战,而不管后果如何好呢?还是带着少数的兵力迟迟来到,但是却将殿下日后所可能遭遇的难题事先处理完毕好呢?对于这点,希望各位能够慎重地思考一番。”
“这么说来,伊达大人是愿意将黑川城归还给关白殿下喽?”
开口发问的人是前田利家。由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攸关上使们的面子,因此大家都屏气凝神地静待政宗回答。
如果政宗能够很干脆地表示连会津也一并“归还”,那么秀吉就没有理由要惩罚他了。
“归还……?”
政宗佯装不解地侧着头喃喃念道。
“至少你总要把会津交出来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敢问各位大人,殿下此次出兵东征,不是奉了天皇的敕令吗?”
“是啊!殿下的确是奉旨东征。”
“既是如此,那还谈什么归不归还呢?伊达家原本就是尊王之家,如今只不过是借住王土的一部份而已。既然关白殿下是奉了天皇的旨意东征,那么领土就不该称为归还,而是奉还才对!”
“好吧!那就说奉还好了……对于奉还领土一事,你该不会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特意留下军队在那儿整理秩序,以便迎接殿下前来。”
利家与长政互望一眼,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同样身为战国人,两人深知很多人对于牺牲了许多家臣的性命、流血、流汗所得来的城池,都抱持着绝对的占有欲,宁死也不愿意轻言放弃。但是政宗却毫不吝惜地愿意奉还土地,而且由其语气听起来,似乎他一开始就是为关白而进行这场战争似地。
(政宗真如浅野所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前田利家暗自佩服不已。
这个单眼年轻人的懊恼及愤怒,到底是基于何种计算而按捺下来呢?在座的使者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你们等着瞧吧!)
政宗经常在心中告诫自己:
(五十五岁和二十四岁相比……只要咬紧牙关忍耐下去,最后的胜利非我莫属。)
长政和利家两人此时都已年逾五十,但是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胸襟却无法揣度出来。
“总之,我等一定会将伊达大人今天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殿下知道。至于目前,你还是先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使者们下达闭居在此的命令后,随即启程返回本阵去了。
听完使臣们的报告之后,秀吉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显出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
在目前所能看到各种版本的《政宗传》中,大都记载政宗于六月七日在底仓会见七名使者;至于秀吉正式将政宗引见给各诸侯,则是在六月九日。
但是,在家康之家臣内藤清成所写的《天正日记》中,则有完全不同的记载。
根据内藤的记载,政宗在九日被正式引见之前,事实上早已秘密拜访过家康,甚至曾与秀吉会面……
陪同政宗前往家康本阵的,是家康的亲生儿子、秀吉的养子结城秀康。据闻,秀康曾两度居中撮合政宗与生父会面。
三人谈话的内容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现在我们所要叙述的,是政宗在家康及秀康的陪同下,秘密地前去拜访秀吉一事。
事实上,坊间盛传政宗与秀吉初次在石垣山会面一事,只不过是一种戏剧性的文字宣传罢了。
由于秀吉本身就是一个喜欢作戏的人,因此说这是一种戏剧性的宣传手法并不为过。例如,当初他在大阪城与家康初次见面时,就曾使用类似的手段。
在天下诸侯齐聚一堂的大阪城之大厅里,秀吉特意当着众人面前邀请家康加入自己的阵线。
“家康!外界盛传你有谋叛殿下之心,虽然我并不相信,但是传言甚嚣尘上,因此我想如果你肯加入羽柴家的阵营,为我打头阵,那么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了。”
在此情况下,家康只得表示欣然接受。
因此,当秀吉于九日初次与政宗会面时,自然又想如法炮制一番,于是故意用手杖敲打政宗的脖颈,并且厉声说道: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竟然懂得选择好时机才来到这儿。不过,如果你再晚一点儿到的话,那么性命可能就不保喽!”
据说政宗听到这番恫吓的言语之后,果然吓得浑身发抖,不过这也只是传闻罢了。至于本书所采用的资料,主要取材自《天正日记》一书。
时为六月六日的深夜。
曾在秀吉面前披露黄颔蛇之赌这个奇闻妙谈的结城秀康,在距离本阵不远处的内藤清成之屋内,安排生父家康与政宗见面。
“还好我们的技巧高明,殿下总算不再生气了。”
秀康说道。
家康似乎正陷入沉思当中,脸上的表情有如木偶一般,教人猜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刚开始时,他并未介入两人的谈话当中。
“这么说来,黄颔蛇的故事很有帮助喽?”
“那当然!当我走到廊下听见背后响起一阵爆笑声时,我就知道他不会再生气了。”
“不过,也许他只是故意做给你看罢了,我们千万不可太过大意。”
话虽如此,政宗对于自己的杰作仍然感到十分得意。事实上,今晚已经是第三次和这对父子秘密会面了。
“不论是父亲或殿下,都不可能活得很久,因此不久之后,就是秀康和你的时代来临了。有鉴于此,我们这些年轻人必须互助合作,才能继承祖上的家业。”
在家康的眼中,后来因为耽于逸乐而招致失败的结城秀康,一直是个“无法令人放心的孩子”,有着非常顽皮的一面。
“只要说服了家父,今晚我们就可以采用奇袭战略攻打殿下。”
“可是,德川大人会答应这么做吗?”
“这么做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对吧?父亲!”
家康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默默地听两人谈话。
年已四十九岁的家康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两名年轻人,心中似乎有所期待。
“要想在半夜里前去攻打殿下,可不是寻常人所能办得到的喔!”
“我们的黄颔蛇不是已经发挥功效了吗?”
“那么,我们化妆成女子,你认为如何?”
“不,这个方法不好。既然化妆成女子,就一定要是绝世美女才行,单眼女子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嗯,没错,一定要是美女……”
“你看这个方法如何?由我去刺杀殿下!”
“什么?你去刺杀殿下……”
“是啊!我去刺杀殿下,然后你就可以逮捕我,并且把我带到关白那儿去。这么一来,我不就可以顺利地谒见关白了吗?”
一言甫毕,秀康随即拍膝叫好。
就在这时——
“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
家康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们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对于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两个年轻人却还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商量。家康内心的感慨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却一览无遗地表现在脸上。突然,他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站起身来。
“你们两个准备好了没?万一去晚了,殿下会不高兴的。”
“这么说来,你愿意带我去谒见殿下喽?”
“不错,我是要去谒见殿下,但是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殿下。不论如何,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地接受奥羽……好了,动作快点!”
家康与秀康随即穿戴整齐,然后带着政宗来到秀吉位于汤本的本阵。当一行三人抵达时,秀吉正和如夫人淀君一起喝着睡前酒。
如果是其他人,秀吉当然不会接见;不过,由于来者是家康和政宗,因此他也只好破例了。
此时陪侍在旁的,只有淀君和两名小厮;至于警戒的任务,则由荒小姓的黑田负责。
“启禀殿下,家康大人来访。”
秀吉答应接见之后,又连忙制止正欲起身退下的淀君。
“反正已经来不及了,你就干脆留下来吧!伊达小子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就让大家瞧瞧也好。啊!胡子,快把我的胡子拿来。”
秀吉用胡子遮住了满脸的笑意。
在其心目中,似乎不戴上这把胡子,看起来就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秀吉。
家康、政宗、秀康鱼贯走进屋内。当家康双手握拳为礼时,秀吉突然怒吼道:
“这就是伊达家的小鬼啊?他真的把我这堂堂的关白殿下当作黄颔蛇吗?”
“臣惶恐之至!”
政宗打从心底觉得纳闷。
家康的面相看起来像东北的百姓爷,而秀吉的面相则像汤殿山的修验者或在村中来回奔走的和尚一般。
陪伴在这个戴着以熊毛制成之假胡须、瞪着一双金壶眼的男人身旁的淀君,态度十分拘谨,而那张由手工精细的刺绣服中露出的脸庞,则宛如狐狸的化身一般。
(这就是令关白殿下神魂颠倒的日本第一美女吗?……)
原本对自己抱有强烈自卑感的政宗,此时突然获得了解脱。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爱姬看起来比淀君更像一个气质高贵的贵妇人。
事实上,这也正是日后促使政宗将爱姬送到秀吉处充当人质的原因……
在秀吉这一方面,对于这个乡巴佬似的伊达小鬼也根本看不顺眼。
不仅因为他丝毫不畏惧自己,同时也是因为他对包裹在绫罗绸缎中的日本第一美女不曾表露出赞叹的神色,所以他格外感到气愤。
“于义,这是你的杰作吧?”
秀吉瞪视着秀康。
“你因为黄颔蛇打赌输了,所以答应带这个小鬼来见我,是吗?”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你不怕我一生气,就把这小鬼的脑袋割下来吗?”
“我当然害怕!不过万一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事情就很麻烦了……”
“什么?为什么会麻烦呢……?”
“因为时间稍纵即逝,必须分秒必争才行。以年轻的殿下鹤松丸为例,当他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时,我和伊达都已经年届不惑了。”
原来此时秀吉刚刚喜获麟儿,这就是他的长子鹤松丸。由于鹤松丸年纪尚小,因而秀吉当然不会把他带到军队里来,但是对于他的安泰与否,不论是秀吉或其生母淀君,都无时无刻不在悬念着。
“你的意思是要我为了鹤松丸,而原谅伊达这个小鬼吗?”
“正是!即使不是为了我能有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也希望你能为年幼的殿下而这么做。”
“嗯!”
“殿下不是经常教导我们,不要随便杀人,对有可用之材要……”
秀吉伸手制止秀康发言。
“怎么样?家康大人!最近这些年轻人可真不得了哇!”
家康默默地低下头来。
“好吧!为了于义和年幼的殿下,我就原谅你吧!小鬼,到我这儿来!”
“臣惶恐之至。”
“不过你可千万记住,我对你的一切计划都了若指掌喔!据我看来,你似乎准备大力借助于义大人,对不对?”
“正是如此!”
“身为男子汉,就当恪守有借必还的道理。来,让我看看你感恩的眼光吧!”
一提到眼光,政宗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现在毕竟还不是自己担任主角的时候……)
光凭眼光就让人看清内心的想法,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啊!
“你看我这种眼光还可以吗?”
“我并不喜欢,不过算了!来,过来拿杯酒喝吧!”
就在这时,家康突然走了过来。只见他肥胖的身躯挡在政宗面前,然后又默默地将手掌摊开在政宗的胸前。
在一刹那间,政宗吓得脸色大变。双方对峙了几秒钟后,政宗默默地伸手自怀中取出从离开黑川城后,即随身携带的九寸五分之兼光匕首,无奈地交到家康的手中。
“哈哈哈……”
秀吉放声大笑。
“很好,既然你都把刀交给家康大人了,那么我也把这个除掉,让你看看秀吉的庐山真面目吧!来,到这儿来!让我们丢掉一切束缚,以男子汉的真面目相对吧!”
于是秀吉摘去了熊毛制成的假胡须,把酒杯递给政宗,然后又旁若无人地大声笑了起来。
家康把政宗的短刀交给秀吉,后来秀吉又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了北政所。不久之后,北政所特地命本阿弥光悦为这把雕有龙形纹路、从未沾染过鲜血的九寸五分匕首打造一副刀鞘。
“殿下的性命因而获得解救,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这把刀后来又送给了亲戚浅野家。
在尚未会见七名使者之前,政宗一直为自己所做的两件错事感到自责。
其一是后悔不该受家康诱导,而冲动地将从黑川城带来的短刀献了出来,另外一件则是不该毫无心机地喝下秀吉赐给他的酒。
对一个男人来说,将藏在怀中的短刀交出来,即意味着已经舍弃行刺之心,更何况他还接受了对方所赐予的酒……这就表示他已经完全去除敌意,衷心地向对方请降了。
(然而问题并不仅仅如此……)
这些事情使得政宗的思绪更加混乱,只好彻夜不眠地坐在岩上参禅打坐……
当家康伸出手掌时,为什么政宗没有佯装不知而予以拒绝呢?他交出短刀的举动,岂不证明他对秀吉隐含杀机吗?
虽然当时秀吉表现出心情愉快的样子,但是也许一等政宗离开之后,他就会对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及施药院全宗等人大发雷霆:
“你们的眼睛都长到哪儿去了?政宗根本就是来刺杀我的嘛!”
这么一来,家臣们只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举擒下把主力留在领地、自己只率领一百余骑前来刺杀秀吉的政宗。果真如此,任谁也无法帮助政宗逃过这次危机了。
(除了浅野和前田之外,还有德川……)
总之,把短刀交出来的作法无异是自掘坟墓。
但是,如果坚持藏住短刀而被家康搜了出来的话,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了……
不论如何,只要看看来使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事情的发展如何了。
秀康当然不在话下,而秀吉和家康看起来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阴险。
(这件事只要借助秀康之力,就可以摆平了。)
基于这层因缘,政宗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曾特地派兵为被迫留在宇都宫城充当上杉俘虏的秀康解围,借以报答秀康当年拔刀相助的大恩。总之,等到事情逐渐明朗化后,政宗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并且重新恢复以往的大胆作风。
“你就待在底仓静候消息吧!”
使臣们下达秀吉的指令之后,随即准备打道回府了。
“呃!我有件事想请前田大人帮帮忙。”
政宗很快地叫住利家。
“噢,有什事吗?”
“听说你的阵中有位来自京师的茶道名家利休居士,是真的吗?由于待在底仓也无事可做,因此希望前田大人代我向殿下求情,请他答应让我和居士会面,以便向他请益茶道,好吗?”
政宗提出这个请求自有其道理。事实上,他早就探知秀吉的胞弟秀长和素有“大阪城的大番头”之称的千利休走得很近,因此特意想要借着学习茶道来接近其他人。由此可见,他的确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
“哦?连一天都不肯无所事事地过,嗯!真是一个懂得上进的好青年。你说你想举习茶道,是吗?”
“是的。而且我希望能够会会京都、大阪的各诸侯,与他们交换彼此的心得,互相切磋、琢磨。果真能够如此,那么我就是死了,也了无遗憾!”
利家忍不住发出赞叹。事实上,他对这个年轻人能够懂得把握机会,用心学习风雅之道一事,感到非常欣慰。
“你放心,我和浅野大人都会代你向殿下提出请求,并且亲自和居士商量,你就安心地等着奉召吧!”
待使者一行人离开之后,政宗立即把景纲及其他家臣召至面前,得意地笑着对众人说道:
“前田利家的为人相当不错。起初他只是叫我待在这儿,等到我说出有意学习茶道时,他又立刻改口,要我耐心地等待奉召。哈哈哈……这么一来,事情总算拨云见日了。正如前日大人所言,我将一边学习茶道,一边等待奉召,哈哈哈……真是太妙了!”
因此,有关政宗在九日初次谒见秀吉时,吓得浑身发抖的传闻,恐怕只是个谣言罢了。
九日这天,政宗在前往会见秀吉之前,又因一时兴起而玩了些小花样。
他一边跳舞,一边将事先准备好的道具拿了出来。
政宗猜想秀吉一定会在汤本的本阵里接见自己,于是便将三袋砂金运至该处。
“这是我对殿下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借给我三个大盆。”
他对黑田长政说道。
此时秀吉尚未入座,而两侧则有德川、浅野、前田、池田、大谷等重臣依序坐下。
(现在胜负已分,是我占上风了。)
政宗心里这么想着,因而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等到小厮们搬来三个大盆之后,政宗立即将三袋砂金全部倒入盆中。
三个袋子的重量都在四公斤以上,因此当砂金倒入盆内时,众人的眼前立即出现三座亮澄澄的黄金小山。
政宗再度拍拍袋底,使得灿烂的金粉洒落一地,甚至连地板都变成了金黄色。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一点小礼物。”
意识到诸侯惊叹的视线后,政宗又得意地拍散沾在手上的砂金粉。
在座诸人不禁发出了叹息。
(从未见过有人把黄金视如粪土一般……)
“这是伊达家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殿下笑纳!”
政宗一直以为秀吉会在此地出现。当然,如果他果真出现的话,必定会像从前那样,自始至终散发出威仪。不过,今天政宗并不打算对抗秀吉,而只是要吓吓诸侯们而已。
结果,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伊达大人真不愧是富家子弟,出手真是大方哪!”
这就是为什么后世之人喜欢把讲究豪华、气派的人,称为“伊达者”的原因所在。
不过,秀吉也是一只非常狡猾的老狐狸呢!事实上,这场好戏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出现。
“殿下现在正在普请场,请各位陪同政宗大人一起前往吧!”
文牍大村幽古奉命把这消息传给浅野长政,于是众人望着黄金山,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由于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的确听到幽古告诉浅野“带他过去”。
“小鬼,你以为方才所表演的那一手,就能玩弄我这个擅长演戏的秀吉于股掌之中吗?”
想到秀吉正在某处得意洋洋地嘲笑自己,政宗不觉头上一阵酣热。
“请大家到石垣山去吧……”
在浅野长政的催促下,政宗紧咬双唇,默默地走了出去。从某些方面来看,政宗的个性与秀吉可说十分类似。然而,两个性格过于类似的人,是永远无法和平相处的。
(秀吉!你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就这样地,会面的地点由本阵移到了石垣山,而两人之间也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警戒和憎恶,同时还夹杂着佩服及敌意……
正如先前所言,两人在石垣山上的首次正式见面,完全是秀吉一个人的表演。
这一天,秀吉仍然戴着熊毛制成的假胡须,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傲然地站在山顶,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宗爬上山来的姿态。
“政宗、政宗,我在这里啊!”
他像对待婴儿般地召唤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地从马上下来的政宗。
在人世间,有些人天生就会吹嘘,而秀吉更是其中翘楚。他知道今天政宗必然会对自己百般顺从,因而故意戏弄他,借以从中取乐。
由于政宗到得稍迟,因此秀吉又用手杖敲打他的脖颈处。
“这些人的作战好像在山里玩游戏一般。”
他一边揶揄,一边带着政宗来到山的另一端。
“你看,这才是真正的作战!这些就是我的布阵,你仔细地看一看吧!”
在秀吉的指引下,政宗发现从摄取口到酒勾口的德川阵势开始,依序有秀次、宇喜多、池田、丹羽等诸侯的兵力,团团围住了小田原城。
“政宗,我要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布阵方法。”
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秀吉对政宗的一种恩德。在附近的水面上,每天有数百艘军船往返于清水和小田原之间,同时陆上又集结了大批兵力。在陆上、海上都已造成封锁的情况下,只要能够攻下石垣山城,那么小田原城就会不攻自破了。
“但是,我不能每天无所事事啊!所以我跟随利休学习茶道、听听通口石见的大鼓,借以打发时间。”
一言甫毕,秀吉好像又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道:
“听说你也想要学习茶道,是吗?嗯,对乡下人来说,这的确是非常难得的技艺。这样好了,明天你就开始学起吧!其实,茶道的秘诀就在于把茶杯送到嘴边喝下去就好,根本不必特意学习。”
“敢问殿下,你有几位夫人呢?”
“听说你的妻妾们有的叫熊、有的叫虎,是真的吗?”
“毕竟你还年轻,如果想要多多制造孩子的话,那么不妨服用有虎精丸之称的老虎睾丸,效果非常神奇喔!我从界之小西那儿得到了虎精丸,并且将其送给小犬,希望日后他能变得虎虎生风,更加强壮。”
“咦?你怎么只有一只眼睛呢?这样会不会对你造成不便呢?”
除了讨论战法以外,秀吉如天马行空般地想到哪说到哪,恣意地戏弄政宗。虽然他的话题丝毫不着边际,但仔细听来,却全都是一些骄傲、自满的狂妄之辞。
原先不管秀吉说什么,政宗都非常温驯地回答“是的”、“遵命”,但是当对方问到他的眼睛时,政宗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只眼睛被我在无意中吃下去了。”
他也开始吹嘘了。
“什么?你把眼睛吃下去了?”
“是的。因为树枝把我的一个眼珠挑了出来,为了不浪费美味,所以我就把它吃了。”
“噢、噢?我只听说有人吃睾丸,却从来不曾听说有人吃眼珠呢!”
秀吉皱着眉头斥责他,然后两人并肩在崖下小便。
“政宗,毕竟我们还会并肩在关东之地小便呢!我曾听说两个男子同时爱上一名女子的事情,在奥羽之地也有这种情形吗?”
“从来没有!奥羽之地女子甚多,有如黄莺之谷一般。”
“噢?这么说来,这些黄莺都很会叫喽?据我所知,这附近的黄莺能够一直鸣叫到秋口,它们的啼声有如笛音般地清脆、悦耳,就像我现在正在练习的横笛一样。”
秀吉这种不着边际的洒脱态度,正是促使政宗无法心服的原因之一。
不论如何,这天的会见使得秀吉在政宗的心目中份量大减,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对于政宗这只猛虎,秀吉竟然不在本阵接见,反而把他带到这个荒凉的山上,并且当着诸侯的面,用手杖敲打他的脖颈,这种轻率的行为,使得政宗相当气愤。
当一个人遭受威胁时,斗志往往会更加昂扬。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因此假若秀吉对待他的态度,能够比其预想的更加慎重、有礼的话,也许就能稍稍缓和他的背叛之心。
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
(这么一个只会恶作剧的大爷,却能坐在权力的宝座上,戴着假胡须虚张声势、故作威风……)
家康的钝重固然令人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但是秀吉的举动却稍嫌轻浮。前田利家和浅野长政都是好人,自己实在不该欺骗他们……二十四岁的政宗不停地在内心里自我交战着。
(毕竟我还是生得太迟……)
少年时代的感叹又再度苏醒过来。
或许政宗天生就是一个满身傲骨、独断独行的人吧?不论他出生在哪一个时代,都不会对某人表示心服的。
不论如何,石垣山的会见总算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十天之后,秀吉再度以茶款待政宗。由于政宗已经答应归还黑川城,并将其置于奥州的管辖之下,因而伊达家的安泰终于获得了保证。
对于这个结果,自片仓景纲以下的家臣们都感到十分满意,但是政宗的内心,却依然充满了不满的情绪。
(现在见到秀吉也好!)
他猜想秀吉一定会派遣心腹大名镇守黑川城,借以牵制伊达家的势力。
(他会选择谁呢?到底有谁能压制住伊达政宗呢?)
在将“奥州的伊达政宗”之印象鲜明地印在诸侯的脑海中后,政宗终于在十四日由小田原出发,再度踏上归途。
踏上归途以后,政宗的叛意与日俱增,对于戴着假胡须、作风狂妄的秀吉更是肆无忌惮。但是,秀吉的强大军势却使他觉得缚手缚脚,内心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对于自己的这种感觉,政宗当然十分生气。
忍耐、忍耐……秀吉一定会比我早死,到了那时,胜利就非我莫属……尽管政宗不断地自我安慰,但是心中的懊恼情绪却一直无法消除。
更令政宗耿耿于怀的是,秀吉居然在诸侯面前称自己“小鬼”;不过,政宗也因而更加肯定自己的能力远超过秀吉。
(虽然我是瞎了一只眼睛的吹牛大王,但是秀吉这个吹嘘天才,却是名副其实的睁眼瞎子。)
战争技巧高明、幸运与否,和人类的价值并不一致。想到家康、长政、利家和利长等人必须追随像秀吉这样的吹牛大王以求得生存,政宗突然觉得非常厌恶。
回到黑川城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五日。眼见主君平安归来,原本忧心忡忡的重臣们全都兴高采烈地围住了他。
“殿下平安无事地归来,真是可喜可贺啊!”
“甚至连关白也不得不承认殿下的威力。”
“哇,真是太好了!关白特意安排殿下参加茶会,把他当自己孩子般地对待哩!”
听到片仓景纲和白石骏河对众人的解说,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
(这哪像是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呢?)
事实上,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耍猴戏的猴子一般对待。
等到秀吉攻陷了小田原城之后,必然会意气风发地来到奥羽之地。届时,恐怕除了黑川城之外,他还会夺去自己在会津、米泽的旧有领地呢!
(为了自保,我必须另订新的计划。)
好胜的性格,再加上不断锻练的倔强癖性,养成了政宗不甘于苟且偷安的特质。他知道唯有锐利地洞悉事物的本质、丢弃不合时宜的知识,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好,我已经定好计划了。”
“愿闻其详!”
“首先我要声明,政宗绝对不把愚蠢之人当成对手,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
“这点我非常了解。”
“总之,一切都必须果断地加以处理。我想,自从我领兵作战以来,所攻占的领地、领民,应该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吧?不过,我已经决定把这些领地、领民,全部还给关白……”
看到政宗此刻的样子,片仓景纲和休意斋都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一种类似不动明王的愤怒之相。
景纲并未追问政宗尚未说完的话,但是他知道政宗的心里正有一种悲凄的觉悟……想到这里,他猛然醒觉不久之后,关白就要到黑川城来了。
翌日政宗已经恢复平静,并且宣布将把政厅移至米泽城。
当秀吉抵达之后,他会立即交还黑川城,然后毫不留恋地率兵返回米泽——至少要让对方觉得他一点也不留恋——这就是政宗倔强的地方。
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仍然余怒未消。
事实上,政宗早已暗自决定,万一秀吉新任命的领主不能好好管理此地,以致领民过着比自己统治时还苦的日子,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家伙赶走。
“问题是,哪里有肯为领民着想的好领主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绝对不会是秀吉,而是领民本身。
“小十郎,我竭尽所能地扩展领地,目的就是为了让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然而如今一切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我们很快就必须回到米泽去了。不过,在离去之前,我要你告诉所有的领民们,如果新领主的统治无法使他们安心的话,那么政宗愿意为其后盾,全力支持他们,同时也请他们原谅我不得不将领地交给关白。”
片仓小十郎连忙制止道:
“这不是故意煽起暴动吗?”
“正是如此!我要把这场暴动当成礼物,送给即将到来的关白,让他知道究竟是他所派的领主较好,还是我的作法正确?唯有互相较劲,才能促进社会的进步。”
“可是这么一来,伊达家……”
“不必多言你就假装我们已经死在箱根,不就得了?人生在世,总得做对一、二件事才行啊!”
这就是政宗的计划:虽然把夺得的领地全部还给秀吉,但是却蓄意煽动领民们评估新领主的能力,并且散播暴动的种籽。
尽管知道这种作法会引起极大的骚动,然而重臣们都了解政宗的个性,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赶快把道歉信函送交领民们吧!”
等到小田原城在七月陷落之后,整个北日本的势力分布图又有了巨幅改变。
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北条父子终于在七月五日决定开城投降。
进入小田原城后,秀吉随即命令北条氏政、氏照及重臣大道寺政繁、松田宪秀等四人切腹自尽。至于正式接收此城,则是在七月六日。值得一提的是,家康在入城以后,就立刻将守城的将士编入自己的阵容,借以增强德川家的兵力。
据闻氏政和氏照是在九日出城,暂居于医师田村安栖(斋)家中,并于十一日切腹自尽。在整个北条家族当中,只有氏政之子氏直(家康的女婿)得到帮助逃往高野山,侥幸地保全了性命。
七月十四日当天,秀吉在决定将家康由骏、远、参移封关八州后,终于得意洋洋地自小田原出发,准备前往奥州之地。
秀吉在获胜之日,已经完成了道幅三间的铺路工作,因此在由小田原出发赶往奥州的途中,特地由藤泽来到镰仓,前往鹤冈八播宫的白旗庙参拜。
白旗庙所供奉的,是赖朝的木像。
“殿下特地前来参拜,赶快开门迎接!”
以为秀吉是为了祈求武运长久而来的执事人员,忙不迭地打开庙门迎接赫赫有名的关白殿下。
秀吉缓缓地走向木像,然后极其虔诚地跪地膜拜,口中则不断地喃喃念着“赖朝君”!
行礼过后,秀吉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对木像说话。
“在整个日本史上,能够在一代之间平定天下的,恐怕只有你和我了。可是,你是著名的源氏嫡流,而秀吉却是道道地地的草莽武夫,因此对于自己能够成就和你一样的伟大事业,内心格外感到欣慰。自今而后,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了。哈哈哈……”
再次顶礼膜拜之后,他便取道藤泽继续朝奥州之路前进了。
秀吉并未说出自己有何打算。不过,由于家康已经顺利地抑制家臣的不平,接收了江户城,因此虽说并未出兵,但是却已经使得各地的大名闻风丧胆。
秀吉到达宇都宫城时,已经是七月二十六日。
“伊达家的小鬼会遵守诺言,很快地交出会津吗?”
秀吉在与策马陪伴在轿旁的大谷刑部吉隆之谈话间,不时流露出对政宗的怀疑。
毕竟,政宗只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罢了,怎么可能轻易地将牺牲了许多重臣的性命所换来的领地放弃了呢?
“只要他有一丝丝犹豫,我就不会放过他。”
然而,当他到达宇都宫城时,却发现政宗正率领着最上义光在城门迎接自己。
“噢,是政宗啊?竟然摆出这么大的场面来迎接我,真是愧不敢当。不过,这次你总算带着家臣前来了。”
秀吉故意对他冷嘲热讽一番。
“是啊,我带来了片仓景纲等几位家臣。”
“在城外,凭这几个人当然不能对我怎样,不过,我猜城中可能埋伏了二、三百人吧?”
“臣惶恐之至!政宗敢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对殿下有任何不良企图。事实上,我只是带了数名家臣来迎接你,希望你住到城下的禅寺去。”
“是吗?好吧!那么稍后我再见你。”
之后秀吉便进入城中,接受诸大、小名的行礼。至于担任行列奉行的大谷刑部吉隆,则带着两口加了封印的箱子进来。
“刑部吉隆,这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啊?”
“是伊达政宗为了让殿下在处置时有所参考,特地在很短时间内准备好的东西。”
“我问你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又是那小鬼送我的砂金呢?”
“左边这个是旧芦名领地的总图、目录、各村的耕地地段别、年贡比例等帐面文件,右边这个则是旧米泽伊达家历来的一切书面文件。政宗把这些交给我,表示要任由殿下处置。”
“什、什、什么?”
对于政宗这种先下手为强的作法,甚至连经验老到的秀吉也不禁啧啧称奇。
他不但把新近夺得的领地全部割让出来,而且还附上了详细的地图、段别、检地及人别帐等资料。
他竟然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不只是先前所答应的旧芦名领土,连伊达家的米泽领地也毫不犹豫地交出来,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明快作法。
“政宗他……居然把到嘴的肥肉都吐了出来?”
“正是如此啊!他的这种爽快作风,连我刑部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了。”
“嗯,他的作风确实出人意表。好吧!把这个放有旧芦名领地的箱子当场打开来看看。”
“遵命!”
“怎么样?一切都整理得很好吗?”
“是的,从地图到收获的石数……不!还包括领民人数、职业别等人别帐目,全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放在里面,真是教人不敢置信哪!”
这时,连大谷刑部吉隆都对政宗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光看这些帐目,就可以推算出五谷、漆、蜡的收获量了。由此可见,他必然事先经过一番详细的调查。”
“笨蛋,不要光是站在那儿佩服别人!一旦让别人看穿了你的心意,将来如何去驾驭对方呢?”
“那么,另外这个箱子的封条是否……”
“等一下!”
秀吉连忙制止道,然后抬头凝视着天际。
“真不愧是个狡猾的小鬼,居然连到嘴的肥肉都舍得吐出来。不过,他之所以肯冒险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揣测我真正的想法。”
“啊……?”
“把另一只箱子原封不动地还给政宗吧!让他还是统治旧有的领地,不过你可以告诉他,我这么做必然超乎他的想像,所以我还是胜了。”
依秀吉的个性,他当然一定会这么做。
(这个小鬼毕竟只是一个器量狭小的男人)
一言既毕,秀吉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大谷刑部用力地点点头,很快地派人把箱子运走。
“怎么啦?小十郎!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
“是有点寂寞!不论是倾盆大雨或蒙蒙细雨……总是令我回想起当年雨中的作战。只是,如今大雨似乎已经停歇了。”
就在这时,一口箱子被秀吉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但是,当初费尽苦心才到手的芦名领地,却被秀吉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了。
“听说新任会津领主是蒲生氏乡?”
“嗯!”
“蒲生氏乡是信长的妹婿,据说其智谋出类拔萃,看来关白似乎有意借他来压制殿下……”
“你认为我会因而无法动弹吗?小十郎?”
“当然不!我想,毛毛雨总会变成倾盆大雨的。”
“你不了解,我的手脚并非秀吉所给,而是上天所赐予、能够自由活动的手脚。”
“我当然知道这点,但是我们也不能因而轻举妄动啊!难道你不晓得,凡是在这次战役里不曾出兵的诸侯,如大崎、葛西、白川、石川、田村等,领地都被没收了吗?”
“是大谷刑部告诉你的?”
“是的。除了没收以外,秀吉还决定将他们纳入明智光秀的家臣木村吉清、清久父子的统治之下。和他们比起来,我们似乎幸运多了,至少伊达家旧领的安危,仍然是由殿下负责……”
“是吗?木村父子居然要在背后控制大崎和葛西!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们维持不了多久的。”
“啊?你说什么?”
“我说秀吉的天下不会长久了。”
“可是,他是那么有才干的人……”
“光是才干还不足以使家族兴隆。你看,秀吉对于木村父子背叛主君明智的行为不加追究,反而将其视为功臣而赏以高爵厚禄,这不是在鼓励臣下谋叛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只知道说别人,却忘了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
“你做了什么事呢?”
“不论是蒲生或木村,当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到新领地时,迎接他们的将是百姓们的暴动。而导致这场暴动的种籽,却是我一手洒下的。”
“那又怎么样呢……?”
“没错,我是为了让领民们过得更好……但是却使领主倍感困扰。小十郎,我想你不得不承认,政宗其实也有邪恶的一面。”
“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怎可能生存在这个世上呢?”
“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注……注意到什么?”
“别装蒜了!我是指我欺骗关白的事。”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这个可恨的家伙。我曾经仔细分析过关自的个性,所以故意把文件箱子分成两箱。”
“是啊!你的确把文件分成两箱,而且还是由我亲自把它们交给大谷刑部的呢!”
“在贴上封条的一只箱子里,我只写上了旧领地。丢掉会津固然可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秀吉真正想要的地方,我并没有全部献给他;换句话说,相马郡仍然在我们的旧领地之内。”
对于政宗的回答,景纲一点也不吃惊,似乎一切早在他的预料当中。
“问题是:谁能把这些地区治理得很好?谁能够真正顺乎天意呢?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考虑到的。”
“我知道!明天我会去拜见秀吉,并且特意表明追随的意愿,我相信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不过你要知道,这次我可是为了百姓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
翌日,政宗又被秀吉召去一起喝茶。
看秀吉的表情,似乎对于政宗将芦名领地的一切文件整理得井然有序地交出来一事,感到非常高兴,并且认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
“刑部都告诉我了,政宗!听说你很快地交出黑川城,而且只派了几个人在那儿留守。”
“正是如此!政宗最大的希望,就是让殿下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就能统有整个奥羽之地。”
“我觉得你的才干远在一般年轻人之上,值得好好地栽培。尽管诸侯当中有人认为,如果我帮助了你,就无异是纵虎归山,但是却被我大力斥责一番。”
“多谢殿下的厚爱!”
“既然身为老虎,就必须多吃虎精丸,否则怎能生出强壮的孩子呢?所以,你这只老虎也要好好地保重自己才行。”
在得到了政宗所交出来的肥肉之后,秀吉也在酒宴上投桃报礼一番,使得政宗大为吃惊。
秀吉送给政宗的礼物,包括一件缀有美丽花纹的铠甲、熊毛制成的头盔及军扇。
“政宗啊!从今以后,在整个日本国内,只要你穿上了这身衣饰,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四处走动,绝对没有人敢阻拦你。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正合我意,所以我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好啦,现在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了。”
“多谢殿下赐给我这无上的光荣。”
这是秀吉初次对政宗说出要他追随自己的话,而片仓景纲也在得到军刀之后,默默地退了下去。
于是,秀吉终于在八月九日进入了会津的黑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