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兰布拉督察的到来足够可以打消杰克逊的疑虑。尽管杰克逊不会向任何人承认:对于这件事态发展已经大大超于他预期的案件,他绝不情愿接受任何帮助。
兰布拉此时正在度假:拥有这么一次日常假期对于他这样的知名人士来说是十分珍贵的。不过,维里迪一再强调,马克斯韦尔的案件对于一个专家来说,是个极好的研究范本。
兰布拉是个矮壮的男人——就像维里迪自己一样:一个壮实的,阴郁的巨汉有着一个结实的肉色的下巴,以及一个冷静而锐利的大脑。他以充满好奇而出名:一旦他被某件事情深深的吸引,他就会牢牢的抓住它,不到问题解决不会有一丝放松。据维里迪观察,他是一个“缺少幽默感,专心致志的大海豚”。任何认识他的人,就会被他诡异的穿衣风格所震惊,例如他的衬衫(总是在脖子附近异常肥大),以及他的领带(总是打着一个非常紧的领结),从而会十分同意维里迪的比喻,虽然这个比喻可能会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但同时又十分的恰当。
他已经认识维里迪多年,而且他生涯中最为棘手的两件案子就是在维里迪的大力协助下破解的:他们的组合已经相当知名,在苏格兰场无人不晓。维里迪敬佩兰布拉超强的逻辑能力,而兰布拉也借助维里迪惊人的嗅觉和想象力。两人不仅在巨汉般的身材上相似,同时还都对于奇闻异事有近乎痴迷的喜好,而且两人都交友不多。两人的不同点只有以下一些,维里迪性情更火爆而且多须;而兰布拉则更加专业且能够控制自己脾气。
此刻他面对着波斯波利斯别墅的主人坐在起居室,吃着由维里迪的仆人提供的丰盛晚餐。他一坐下,身上的骑马夹克就慢慢的膨胀起来,同时他不停的摩挲着自己巨大的下巴。他右边坐着佩尔汉姆医生,活跃而睿智;左边则是杰克逊督察,沉思着——不是略带怒气,但看上去比之前面色更加通红,身穿着整洁的制服。
夜色降临,餐桌上的一打蜡烛依次被点亮,烛光摇曳在餐桌四周的古代雕像脸上。无数双眼睛,闪耀而光滑如同鸽子蛋一般,在嶙峋的眉骨下冷冷的盯着餐桌上的客人。维里迪如同平常一样在发言。烛光映射着他宽广的脸,他的眼睛中反射出火苗的跳动。
“有这么一个或者两个人,”他说。“在我整个生命中,我永远不能理解这些人。甚至当我花了很多年去研究他们也不能理解。一个是个西西里岛人,在我位于拿波里外面的别墅里做园丁。那是许多年前。我在挖掘和重建一个相当精美的小雕像——一个黏土制的普里阿波斯。那真是相当的赏心悦目的雕像:一个厚重的、喜悦而充满乐趣的手掌大小的黏土制品。当你一看到他就会感觉心情愉悦。可是我的园丁居然讨厌它,我坚信他讨厌那个雕像全身上下,从咧着嘴笑的脸到手足上的细纹。有一天早上他等到我出了门,然后拿把铲子敲碎了它,就那么敲碎了!然后把碎片埋在月桂丛附近……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真令我震惊。”
没人说话,维里迪先生开始分发葡萄酒,背后的雕像在黄色的烛光中微微泛光。
“这个西西里园丁真是个混蛋,我知道。一个扭曲的嫉妒的灵魂,他的大脑被愤怒所填满了,他的灵魂无法直面恶魔和欲望的考验!或者有可能是被某种情绪所迷惑——例如那些在众神下凡的年代的热情——这些都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渣滓。具体是什么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驼着由于畸形足造成的轻微驼背,一下一下把雕像敲碎,然后一铲一铲的把那些破碎的躯体扔进树丛中。当他回到屋中的时候,脸色比花园里的柏树树皮还黑重。”
杰克逊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
“而马克斯韦尔是另一个我不能理解的人,不仅不能理解,我还对他心怀恐惧。我很高兴我从未见过他。他的书桌里有相当一叠书信——主要都是和那些受害者的来往书信,以及一些账单。我猜,在他自己家里——为了安全起见——还藏有数以百计的‘有点分量的证据’。所有这些书信都是内容相似的:相当一部分是这些男人和女人某一次的行为失检造成余生的担惊受怕——有些则类似坎宁安,是某些完全无中生有的事件;甚至还有一些,比如帕克斯顿,是由于某次过分的好心造成的。当我翻阅这些书信的时候,心头又浮现起当年那种感觉,愉悦的感觉被一点点抽出,造成这种感觉的不是一把铲子,而是一张张印刷精美书写仔细的书信。而马克斯韦尔甚至比我的园丁更加邪恶,他不是杀死某人,还是要摧毁某人:一点点的使人无法反抗。那无信仰之人的欢笑还在我的月桂丛四周蔓延,而此刻那些受害者的面庞依旧在这里,就在这个查特旅馆,影影绰绰,绵延不断的怨恨将会缭绕多年。所以现在,我们四个必须运用自己的智慧,把杀人犯绳之以法。”
“我知道,”兰布拉说着,摸着下巴。“你之前也曾经这样说过,准确的来说,说过两次。”
“那我上次有没有抓到杀人犯?”
“有,讲完之后没多久就抓到了。”
杰克逊站了起来。
“哦,不要担心,督察。”维里迪笑道,再次开始分发葡萄酒。“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当还有工作需要做的时候,我不会沉迷于那些无谓的事情。”
“很好,”兰布拉说。“让我们现在就开始着手吧。”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已经了解了主要的细节。”维里迪说,点了一根雪茄。“佩尔汉姆,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是的,”医生如鸟一般的脸突然从阴影中浮现出来。“尸检表面尸体里有两颗子弹,都是从.45左轮中发射出来的,其中一个穿过了左心室,是致命伤,而且是立刻死亡。在脸上有一块擦伤——我猜是摔倒的时候撞到了什么。”
“谢谢,医生。”兰布拉说。“恐怕这些证据都会粉碎我们试图建立的那个解释:马克斯韦尔是自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就算我们能够想到他自己锁上门的原因,这个解释也不能成立。”
“恐怕正是这样。我能肯定他是立刻死亡的。”
“是的。”他转向杰克逊。“让我们再看看一下你的嫌疑人名单。这里有帕克斯顿先生和坎宁安先生,伯顿小姐和那位叫什么的小姐?”
“弗雷默,先生。是的,还有一个叫维尼基的人,似乎是伯顿小姐的一个朋友。”
“一个本地人?”
“我想是这样的。”
“很好。现在,维里迪告诉了我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我想如果可以从头梳理一遍或许能发现什么。”
“好主意!”维里迪眼中闪现着一丝期待:那个西西里岛园丁的罪恶行径已经彻底被他抛到脑后了。“总结起来十分简单,但是十分难以解释:帕克斯顿先生从窗户进入卧室然后从门出去,坎宁安从门进入然后从窗户出去,而我们发现门和窗户都被锁上了,房间的钥匙被发现在地上。”
“显然很有可能他们总的一个人或者两个有那串总钥匙,”兰布拉说,“如果帕克斯顿有总钥匙,进去后他就可以锁上窗户,然后离开后锁上门。”
“正是如此,”维里迪称赞道。“就是这样。”
“如果坎宁安有总钥匙,他就可以用它从门进入房间,然后离开后锁上门,从旁边房间的窗户离开,你说那个警员没有看清他究竟是从哪扇窗户离开的。”
“十分正确。”
“话说,那个警员不能确定这点也真是十分有趣。”
“那个是阿莫尼斯提的警察,”杰克逊小心的说。
“是的,当然。我已经从维里迪那里听说了卡灵顿的警察可不一样。顺便问一句,帕克斯顿承认他锁了窗户了吗?”
“没有,他没有承认。”
“那么坎宁安是否指认他离开的那扇窗户就是帕克斯顿锁上的那扇呢?”
“没有,他也没有。”
“那说谎的那个人真是相当精明。”
“这就是问题所在,”维里迪慢悠悠地说。“我不能确定他们谁说了谎。”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恰好知道坎宁安在从排水管往下爬的时候被警员逮个正着,同时我又恰好看见了帕克斯顿先生在前厅,那时候我正在缴他的手枪。而那时候他俩身上都没有钥匙。”
“可能在帕克斯顿寻求帮助之前他就已经把钥匙给藏起来了。”
维里迪摇了摇头。
“我能肯定发现他的时候他被发现尸体的恐惧感所笼罩。他不停地在否认,我倾向于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是没有办法把钥匙还藏好的。另外,在报警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监视之下,就算他真的把总钥匙藏了起来,那他也没有机会回收。”
“这倒是真的。”
“坎宁安坚称是帕克斯顿栽赃于他,这不可能,但是确实有人在栽赃陷害,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有什么想法吗?”
“那么弗雷默小姐怎么样呢,那个女经理?”医生提出。“她是最有机会拿那串总钥匙的人,而且我记得你说她和这里面某个人关系不一般。”
“这点说的好,医生,”维里迪高喊。“再来点儿葡萄酒!……是的,我相信她是卷入其中了。有人说她和帕克斯顿在一起窃窃私语。而且在马克斯韦尔的书信里,有一张备忘录上写着‘F小姐’。而且她断然形容帕克斯顿和马克斯韦尔之间的谈话是‘非常兴奋的’,而这点恰恰完全不可能发生。坎宁安受到的栽赃,加上那个明显的谎言,看起来都导向一个清楚的结论。”
“什么结论?”
“就是她在包庇帕克斯顿。”
“但是为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除非——”
“除非?”
电话响了,是找杰克逊的。
“你好,马修斯?”
然后一阵沉默,然后:
“你确定?……我明白了。”
维里迪在桌子对面说道:“问问他,有没有人能够记得早上帕克斯顿和坎宁安都在餐厅的时候,弗雷默小姐也在那里!”
杰克逊问了这个问题。然后过了一会儿,督察听到回到之后说:
“很好……很好!让我看看你还能查到什么。”
他挂断电话然后转向餐桌。
“是的,洛克斯利说弗雷默小姐去餐厅放置了餐具。他没有注意她究竟做了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
“当我们在休息室询问帕克斯顿的时候。”
“棒极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她的栽赃。”
“是的,”杰克逊说。“而且刚刚我得到的一个消息能够支持你的猜想。”
“什么消息?”
“在总钥匙上,除了弗雷默小姐的指纹,没有其它人的指纹。”
“你确定?”
“他们检查过了。”
“好极了!还有其它什么消息?”
“是的,他们在检查那把左轮,哦,还有那个发现坎宁安的警员十分肯定他是从马克斯韦尔的房间爬出来的。”
“什么让他如此肯定的?”维里迪问,微微一笑,从饭桌上抓了一把葡萄干。“不管怎么说,我还不能确定这个事情对案子有什么影响,理论来说坎宁安没有必要对我们说谎。我们现在知道他没有拿总钥匙——所以如果他说他是从帕克斯顿房间的窗户离开的,这对他没什么好处。”
“没错,”兰布拉又一次说道。“这些都相当有趣。”
“我说的没错吧,海豚?”维里迪兴奋地说。“你现在面对的可是个世纪之谜!听着,一桩谋杀发生在一个房间里。两个人目前最有嫌疑。嫌疑人A从窗户进入然后从门离开。嫌疑人B从门进入然后从窗户离开。嫌疑人A能锁窗户而不能锁门。嫌疑人B能锁门而不能锁窗户。没有人能把两个都锁上——然而两个都被锁上了:而且是从里面锁上的。房间里只有一具尸体,而尸检能够证明在死者死之前是不可能锁门锁窗户的,因为整个空旷的房间到处都是血迹。”
“空空如也除了那个女孩,”医生说。
“除了那个女孩,而她晕了过去。”
“她说她晕了,”医生说。“这没法证明!”
“那个女孩是伯顿小姐吗?”兰布拉问。
“是的,她成功的把整个问题搞得更加复杂了。”
“其实是她简化了整个问题,医生。”兰布拉说。“是她做的,你要知道,谁锁了门和窗户这难题离了她就没法解释了。不过现在咱们有更值得注意的事情——这里还有一个关于蒙面男人的奇特故事。”
“要我说这里根本没什么蒙面男人,”医生小声的反驳道。“每次警察救人出来,就会听到一些明显虚构的故事,我见过很多次了。”
“当然了,”维里迪同意,“这当然不是真的。”
“你确定你不相信她所说的故事?”
“我们不能贸然相信,”老人回答道。“我们现在不能贸然相信任何事情——我们得怀疑一切!给我一个雪茄,你们需要吗?”
他传递着烟盒,四点火光在黑暗中跳动。
“让我们从逻辑的角度看看这个故事,”兰布拉吸了一口雪茄说道。“我们不能贸然否定伯顿小姐的故事,我们当然也不能贸然否定伯顿小姐。她在这个故事里的位置十分特殊。”
“是的,先生,”杰克逊说。“如你所说,她是这个上锁房间之谜的唯一可能解释的一部分。”
“正是如此,就算我们假设帕克斯顿和坎宁安实施了谋杀,但是他们两个没有外界帮助都不能完成谋杀。这就把我们引向了伯顿小姐。显然这个姑娘要不是共犯就是独自作案。就我个人感觉她是一个共犯。”
“为什么?”医生问。
“好吧,就像你说的,她不想那种会杀了人还把自己绑在受害人衣橱里的那种女孩。然后我们来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首先我们考虑一下我的第一个选项——他是一个共犯。如果是这样的话,谁是她的同伴?帕克斯顿?我不这样认为,我不能想象为什么他会立刻报警。这样做的话,他就会把自己的同伴锁在门后,而这个是不合情理的。”
“很好,”维里迪从餐桌另一边说道。
“然后就是坎宁安是她的同伴。似乎看起来这种可能更为现实。他可以在伯顿小姐的帮助下首先进入房间。据她所说,马克斯韦尔为了更方便招她做事,经常为了她不锁门。”
“是的!”佩尔汉姆医生兴奋的点头。
“现在想象一下如下场景。假设她大概在7:35进入房间。坎宁安跟在她后面在大概7:40进入。在一阵打斗后他射杀了受害者,当他准备离开时,看到帕克斯顿在阳台外面出现准备穿过窗户进入房间。他们都藏了起来——一个藏在衣橱里,一个可能藏在床后面。帕克斯顿进来,立刻看到了马克斯韦尔,意识到他已经死了,就冲出去报警了。显然他们必须快点做点什么。他们不敢被人看到从马克斯韦尔的房间出去!所以他用房间钥匙从里面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扔到地上,就是我们找到的那把。然后他从窗户爬出去——并且告诉伯顿小姐一旦他安全落地就紧跟着他爬出去。然后发生的就是:他干净利落的掉进了警察的怀抱。目瞪口呆的伯顿小姐从床后面看到了这一切。她该做什么?她不能从门离开,你,维里迪那时候正和帕克斯顿在门外——”
“原来是我们弄出的可怕的声响吓到了她。”
“正是如此。而且由于那个警察,她也不能从窗户离开。突然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灵机一动:那个蒙面男人的故事。然后她迅速锁上窗户,进入衣橱,用绳子把自己牢牢绑住,并且以防万一地把衣橱钥匙放在手边,最后把衣橱的门紧紧关上。据你所说,那是一个自动门。”
维里迪的蓝色眸子里闪烁着喜悦。
“好极了!”他说。“绝妙!”
医生低声赞同着他,甚至杰克逊也被这个推理所折服。
维里迪站起来打开房间尽头的门。一阵微风从花园吹来,吹熄了剩余的蜡烛。雕像的轮廓在雪茄的火光下影影绰绰。医生开口说话了。
“真是有趣,”佩尔汉姆说,俯视着通往暗黑之海的山丘。“作为普通人时你可以意识到对于错误的避免,对于危险的责任。但是作为侦探,看到那些男男女女深陷罪恶的漩涡时你只能无能为力。你意识到他们是完美犯罪的一些模糊的线索,是那些雄伟作品的细小而无法抹去的痕迹。而一旦你意识到他们的真身——指向一次有瑕疵的犯罪——所有事情都变得明了起来了。”
“是啊,是的,医生。”维里迪叹气道。“我们真是无可救药的愚蠢。现在兰布拉已经指出了那个蒙面男人故事的真相:一个情急之下编造的故事。悲哀地看待一个事实:如果我们错过的话,这个真相差点就被掩盖住了。毕竟这个女孩,被整件事情在一瞬间弄晕了,不知道如何去解救自己和同伴,而锁上窗户就会把那把枪留在现场。这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悲哀画面,真的,想象一下:那个女孩浑身发抖的躺在衣橱中,努力编造那个蒙面男人的故事!但是就是由于她疏忽地锁上了窗户,所以粉碎了所有证明那个男人真实存在过的努力!”
“有一点很重要”杰克逊说,“就是找到坎宁安和那个女孩互相有过联络的证明,目前为止我们甚至无法证明他们互相认识。”
“这点完全可以证明,”兰布拉冷冷的笑了一下。“他们互相认识!”
黑暗中电话响了,杰克逊起身摸索着去应电话,然后是一阵沉默:他咕哝了几句,然后挂上电话。
“他们检查了坎宁安的枪,”他说,转向兰布拉。“就是在房间里找到的那个。”
“哦?他们发现了坎宁安的指纹,对吗?”
“是的,还有伯顿小姐的。”
维里迪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步,然后紧紧抓住兰布拉的胳膊。
“你听到了吗,海豚?”他敬佩地说。“还有伯顿小姐的指纹!”
“恐怕,还有帕克斯顿先生的指纹。”杰克逊督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