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幽暗,同济医院的太平间里清冷而宁静。死去的人安详地躺着,像熟睡的婴儿。这是往生者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驿站。四太太、荣荣、小护士她们将此处洗净红尘中的风雨尘沙,听着感伤离乱的悲歌,踏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另一个世界到底存不存?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凌晨前补给她们一个完整的身体、美丽的容颜。她们毕竟都是女人,哪一个女人不爱美丽和尊严?
已经半夜三点了,阿初仍然无声地站冷却了的尸体面前工作。他一针一针地缝制着她们的残肢。浩荡的忧愁,一寸一寸地挤到阿初的肺腑深衷;血浸的苍凉,一点一点地腐蚀了阿初烈性男儿铁铸的钢肠。
阿初痛心疾首。
夏跃春、韩禹、汤少礼停尸房的门口陪着阿初。
夏跃春和韩禹是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赶来的现场,他们原想帮着阿初一起动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门口坐一宿。汤少受不了这罪,躺长凳上,头枕着夏跃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时流着口涎,弄得夏跃春的前膝的西裤上湿辘辘的。
韩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来回踱着步。
大约凌晨五点钟,疲惫的阿初走了出来。
“你怎么样?”韩禹问。
阿初惨然一笑。“漏网之鱼,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香槟庆贺重生呢?”说着,他看见了疲倦的夏跃春和沉睡的汤少。阿初迅即脱了上身的西装,折叠了成枕头状,轻轻地把汤少的头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跃春。
夏跃春站起来,差点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劲揉了揉腿。
“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跃春对阿初说。
“我们出去说吧。”阿初领头走出阴森森的停尸房甬道。乍一出来,看见晨曦微吐的鱼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么,今天自己就和这朗朗青天永诀了。
“有烟吗?”阿初问。
韩禹二话不说,立马将烟递了过去。
阿初嘴衔着香烟,韩禹把打火机凑过去,阿初点燃烟。他刚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接着再吸,再咳。
“行不行啊?”韩禹担心地说:“不行,别逞能。这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不了灵丹妙药。”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夏跃春问。
“知道又怎么样?”阿初继续咳嗽。
“杀人偿命!”韩禹说。
“他们一定会偿命的!不过,不是现。”阿初说。
“什么意思?”夏跃春疑惑起来。“你不会蠢到自己去解决吧?”
“你怕他们有后台是不是?”韩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不是我吹!上海滩谁敢不给我家老爷子三分薄面?”
“韩禹的父亲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长韩正齐。”夏跃春补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阿初猛烈地咳嗽起来,烟吞到咽喉里,灼逼的眼泪直流,呛到无法说话。
“慢点,慢点。”夏跃春替他拍着背。“抽什么烟啊。”他顺势把阿初手上的烟抢过来,丢地上,猛踩了一脚。
韩正齐?当这个名字灌输到阿初耳膜的时候,阿初的心弦为之一颤。不过,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既然有一线希望,何不去碰碰运气?他想。
也许,他真的是那个失踪已久,差点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
四太太和荣荣“回家”了。她们的尸体放了灵堂里的棺椁中。
常言道:“死者为大。”
荣府大门敞开,白色的灯笼高挂,暗示着四太太和荣荣可以从荣家大门里出殡。
四太太是荣家的姨太太,新婚抬进门时,走的是偏门,显得鬼鬼祟祟的。没想到,死后可以风风光光的从大门抬出去。
丫鬟和仆人们都穿着麻布丧服,一个个哭丧着脸。也有一、两个不识趣的仆人站院子里暗地里嚷嚷,说:同济医院的爆炸案,是因为四太太暗地里曾经放过高利贷,想必是有人寻仇;还有大小姐荣荣,今天换一个男朋友,明天换一个小明星,后天换个小老板。你知道,哪个男人想不通呢?
三太太彻底垮了。
自打四太太同济医院被炸的消息传来,她就有点兔死狐悲,正伤心呢,才听得荣荣出事了!三太太简直就象晴空里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来,脸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过去了。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的时候,听得满屋子的哭声。荣华和荣升都床前陪着她,杏儿凄风苦雨地站门边。
“荣荣?我的荣荣呢?”三太太挣扎着起来。“荣荣,刚才叫我呢。我的儿!荣荣!”她鞋也没穿,就往外走。荣华抱着她,说:“妈,荣荣不了。”
“不了?这么大一个活人啊!”三太太跺着脚,跳起来。“不可能!我的荣荣啊……”三太太顺势坐下来哭。杏儿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来。三太太想了想,荣荣呢?还没见着面呢?三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冲了出去。杏儿扶着门大哭不止。
荣升和荣华赶紧一同跟出来,一直追到灵堂。
灵堂上分左右放置着两副棺椁。左边写:慈母西归;右边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读过书的人,大抵知道女儿的方向。她呆呆地站荣荣的棺椁面前,猛地推开棺材盖子,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揭荣荣脸上的白布。
大家都屏神敛气地站着。
白布揭开了,是荣荣。
香脂腻粉扑荣荣青春无忧的脸颊上,显得十分凄惨,简直惨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来,这是实实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惨痛!绝望的哀嚎,嚎叫!
三太太此时此刻看到了阿初。
阿初很平静,几乎是引颈以待。
怒火焚烧着三太太的心!她挣开荣华的手,恶狠狠地扑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头发。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搬出去住。你要家里,荣荣怎么会去医院看你?荣荣不去医院,怎么会没了?是你啊,刽子手!你还我荣荣啊!”
荣华和荣升拼命地将三太太从阿初身边拉开。但是,三太太的疯劲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荣升,尖声大叫:“你们,你们沆瀣一气,沆瀣一气,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们开心了,得意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我要杀了你!杀死你!我要你们陪葬!全陪葬!!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下一个轮到谁?轮到我了。”
“住口!”大太太正颜厉色地呵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绿了,可是她的腿不争气,突然身子倾斜下去,荣华伸手架住母亲。
丽水陪着大太太走到灵堂中央。
“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紧绷着脸,直逼荣升和荣华。“象什么样子?当我是死人啊!一个家里,死了个姨太太,死了一个女孩子,天就塌了吗?!地陷了吗?!老爷死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伤心?啊?老爷死的时候,老太太死的时候,你们谁来帮过忙?你们谁来嚎过丧?!对,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泪水,你们都吝啬地存放起来。”大太太气度雍容,严词毒句,字字诛心。漫长的家族权利的斗争中,大太太从未放弃过正妻的尊严和刚毅。荣老爷死的时候,正值荣升国外为“情”羁留,家里没有孝子,作为儿子的荣升对此感到惭愧。
“谁家里没有死过人?指桑骂槐,搅得家宅不宁。我知道,有人是过腻了锦衣玉食、四平八稳的日子,不想过好日子,就趁早给我从荣家滚出去!滚出这个家!如果,还想荣家讨生活,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把不干不净的嘴巴缝起来。”
三太太迟钝无力地靠荣华身上,大太太强势的压迫下,她把剩余的怨毒全化做滔滔泪水。
聪慧的女儿夹嫡母与生母之间,竭力分担着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着生母这一刻泪水里的慈爱。荣华无声地把生母揽进怀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凌厉的目光交接。
“姨奶奶刚刚失去了孩子。母亲。”荣华回大太太的话,很干净、很简短、很含蓄。
“丧失理智的人,应该待病床上,而不是出来闹丧、谩骂。”大太太说。“有些人以为,可以借着四太太的死来生事,借题发挥,说几句令人隐晦难懂的话,借以浇心中块垒。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说:“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你的诊室里的,死于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释,或是澄清。我已经派人去请警察局的韩局长了,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授人口实。”大太太来到四太太的棺椁前,轻轻叹息了一声,哽咽了一声。
想着四太太刚进门的样子,姣美动人;
想着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横飞,惨状毕呈;
想着二十年前的荣家,华灯烟火,鲜衣美食,雨丝风片,鸳鸯蝴蝶;于今,人死黄泉,子嗣单薄,生意艰难,现状堪忧。
仿佛冥冥中有一阵悲风袭来,不由得心中百念丛生,伤心难忍,怆然涕下。说:“妹妹,可怜你的命太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没了肃杀之气,抽泣着回头吩咐荣华说:“四太太和荣荣的丧事,就由你来操办吧,不要委屈了她们。”
“是的,母亲。”荣华答应着。
“可惜啊,妹妹你跟前连一个披麻带孝的人都没有。”大太太这句话是有的放矢,递给阿初一个暗示,他应该出来做孝子。
可是,阿初不啃声。
大太太脸上有些薄怒,说:“阿初,你说说看,谁该出来做孝子?”
阿初说:“大太太,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
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啊,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你是想让大少爷给姨奶奶披麻带孝呢?还是你自己想做荣家的少爷呢?”
阿初还没来得及应声,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大太太,大太太!”
“怎么了?”大太太大声呵斥着她。
“有,有个人,说是小少爷。”
“什么?什么小少爷?”
“说是荣家小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的头“嗡”地一声震响。
阿初知道谁来了。
三太太突然把头伸出来,嘻嘻哼笑起来。“分家产的回来了,分,分家产的。”荣华把她的头轻轻地带回怀里。
大太太立定身形,问:“哪里?”
“,院子里。”红儿战兢兢指着灵堂外。
“来的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声,对众人说:“跟我来。”
院子中间,一字排开六个穿短褂的汉子,荣初一身缟素,肃立中央。大家看见荣初的时候,都暗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年轻人的眉眼的确很象四太太。
“你是谁?”大太太站阶前,仰面质问。
“不孝子荣初,给母亲请安!”荣初就地跪下,给大太太磕头。
“慢着!”大太太高声喝止。“先生您弄错了吧?这里是荣府!可不是大杂院,菜市场。您要认母亲,得看准了地方。不要以为,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可以作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确确是府上的姨奶奶。儿子不是来滋事的,也不是来谋家业的。一个姨奶奶有什么私产可以交待的?所以,请母亲不要赶儿子走,儿子就跪这里,给姨奶奶守灵。姨奶奶出殡之日,就是儿子离家之时。丧母之痛,乞母亲宽恩,容儿子略尽孝道。惊扰之处,请母亲见谅。”荣初说完,结结实实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血滴青砖上。
“分家产的,一点不错,他长得像四太太。分家产的来了。”三太太喃喃地说。“我们荣荣也要分一份,现就分,出了门,就不认了。”
大太太感觉空气中都染着血腥味,她实是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七日后出殡。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来路不明的人!”
一语双关,阿初知道,最后一句话,大太太是说给自己听的。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晚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是郎君,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灵堂里的留声机里放着四太太爱听、爱唱的评弹段子。清风朗月过滤着凄凄惶惶的雅韵,院子里,模糊的炉火掩映着阿初的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不过,从纸蝶漫飞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
荣初依然一动不动地跪青砖上。
“到我身边来。”阿初面无表情地招呼着自己的亲侄。
荣初膝行了几步,安静地跪阿初身边,火盆里的纸钱烧卷了,烟和灰飘起来,杨慕初顺手把手里厚厚的一叠纸钱分了些给他,荣初没有伸手接。
“为什么?”阿初问。
“我母亲不需要。她黄泉路上,不是等钱用,她等仇人的血。”
阿初默默放下纸钱,徐徐站立。“你多大?”
“二十岁。”
“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
“读了些什么书?”
“忠孝节义的书。”荣初咬着牙,黑着脸说。
“你恨我吗?”阿初问的直截了当。
“谈不上。我,其实心里怨恨母亲,怨她为什么把我扔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没给我尽孝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
“是啊,仇恨,使她放弃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杀戮却仍然发生了……”
“是你,你没有勇气承担责任!”
阿初心中的隐痛又被勾了起来。“你的母亲就象是绿呢赌桌前的一个大赌徒,她把一生的积蓄都押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双’,开的是‘单’。滚动的骰子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去执行,去贯彻。她输得很惨。可能是老天怜悯她的付出,老天爷偷了懒,老天让那个坐庄的人去让她赢!虽然赢得代价更惨烈。终究是她赢了!她要的并不是死后备极哀荣,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家’!她赢了!”
当阿初说完这番话后,荣初知道,母亲的付出终有了回报。他把脸埋孝衣里,开始哽咽。
“哭出来吧。”阿初说。“你应该让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声音,这样,她走得会安心。”
荣初大哭起来,像个大孩子。
荣华默默地站灵堂上,听着老唱片夹杂着男子哀鸣的悲声。“悲哀!你看他绿窗灯火照楼台,哪还记凄风苦雨卧倒长街!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孽火如雷,拉入阴阳界,索还命债。”
不死的魂魄,即将重返人间。
荣家的灵堂,祭奠亡灵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荣家生意场上的朋友,由荣华支应着,其余的吊客由阿初出面应酬。
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里有数,毕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儿。
上海药业的同行来了;
上海各报社的记者来了;
同济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汤少和夏跃春来了;
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来了。
由于,韩禹提前给阿初打过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装以待。
韩正齐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形象出现的。他性格坚忍,行事果决。每于濒临绝境处,得以死里求生。二十年来的奋斗,使自己的生命没有虚掷残破的情爱里。他是一个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个人。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象一盏明灯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到荣家,一是吊丧,二来是荣家大太太亲自给自己打了电话,请自己一定过府来一趟。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人无端死于非命,的确应该彻查起因,深窥底奥。
韩正齐韩禹的引领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见阿初的表情先是很惊愕,继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隐约而现,熟悉的面孔,亲切的笑容,居然令韩正齐从骨子里对阿初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长袍,这件袍子的绣工,是源于四太太绘就的莲花,蕴涵着旧时代的色彩,又象是一件蓄含着旧情事的器皿,散发着四太太温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来见韩正齐的,他虽然不知道对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见这件寄寓所思、深怀所念的袍子,就该对他礼让三分。
其实,阿初忘了,不仅仅是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张堂皇的名片。
风生萍末,斗转星移,二十年来什么都变。唯一没变的是血缘。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韩正齐居然不等韩禹介绍,主动迎上阿初,说:“这位想必就是荣家的初先生吧?听小儿常常谈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敝人韩正齐。”接着,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来。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握紧韩局长的手,说:“小弟杨慕初。”
韩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奇怪。
韩正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您?知道我是谁吗?”韩正齐试探地问。
阿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您知道我是谁。”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韩正齐感到“金龙帮”复活了,自己这个年轻人眼里,难以隐匿任何秘密。
“多情儿女江湖老,二十年风霜雪雨,甘饴苦涩,一路上备尝艰辛吧?”
“不,不。”阿初温文尔雅地说:“尝鼎一脔,初领其味。”
“哦?”阿初的回答,令韩正齐颇感意外,继而问:“其味如何?”
阿初笑了,说:“白刃前,烈火后。”
“杨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这是单方面邀请密谈。
阿初说:“正合我意。请……”
韩禹傻痴痴地看着父亲和阿初并肩而去,一脑子浆糊,汤少和夏跃春过来问他,你们家老爷子,平常不是很难讲话吗?今天变了天了?礼贤下士?
“我还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呢。”韩禹说。
“他们讲什么?”夏跃春好奇地问。
“什么白刃、烈火吧。”
“坏了,坏了。”汤少笑嘻嘻地说:“阿初调唆你们家老爷子杀人放火。”
“正经点。”韩禹推了汤少一把,突然想起来了。“对了,你们知道阿初姓什么吗?”
“姓什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姓杨!”韩禹很有把握地说。“对,姓杨,没错!”
阿初并没有把韩正齐领进“墨菊斋”,而是别有用心地把他引进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红梨阁”。
“红梨阁”,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别致。窗明几净,疏草淡花。悠然的环境,迎面送给人一片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宁静。静得可以听见“草”的嘘唏,漾开了阿初和韩正齐的怀旧情愫。
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记忆的回眸。
寸草、花瓣都浸含着韩正齐“爱”的残迹。
他们走进房间,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韩正齐趁机审视了房间的装潢、摆设,的确像极了当年小姐的香闺。
她一直活回忆里。
不知是她的不幸?还是自己的不幸?
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听自己一句话,如果当年她放弃,也许,今天,他们正快乐的生活一起,而不是象现一样,天人永诀。
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四太太还活着,没有什么刻意要扫除的伤心痕迹。只有丫鬟红儿发髻两头上,带着纸扎的素花,提醒着阿初,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地唯余恨悠悠。
房间正中挂着四太太盛装艳饰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虽然,韩正齐看见阿初的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进得房来,又有了旧感情回眸般的铺垫。但是,冷不防看见故人柔谐婉媚的遗照,还是感到震惊。
他强自镇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您一点也不伤心。”阿初站他背后说着不冷不热的话。显然,韩正齐看见四太太遗照的瞬间感觉,离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离。
“我很伤感。”韩正齐说。
“您是不是,早已遗忘了她的存?”
“是的。我不否认。”
“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劳的辨别了。这个人的确是韩正齐,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单刀直入了。“您曾真心爱过我姐姐吗?”
“也曾刻骨铭心。”
“您为什么要抛弃她?不告而别?二十年来您没有想过,您的所作所为,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当年,我不能选择。没得选。”韩正齐喃喃地说。
“为什么?”
“您对我不了解,少爷。就是小姐,她对我的过去,也是一无所知。我是一个乡下人,十六岁那年,就乡下讨了老婆,后来,还有了个儿子。也就是韩禹。”
阿初蓦得坐下,轻轻地说:“我猜到了,韩禹比我还大一岁。”
“乡下日子难熬,逢旱遇涝的,没个吃饱饭的日子。那时侯,我年纪轻,血气方刚,就去吃了军粮。我连绵不断的军阀混战中度过了自己的军旅生涯,我十分厌倦无休无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来到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举目无亲,四处碰壁。后来,遇见你、你的母亲,是她救了我,把我带进了杨家。你父亲知道我会些拳脚功夫,就介绍我加入了你外公组建的社团‘金龙帮’,还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机。那时候,你姐姐才十七岁。”
“您欺骗了她,不是吗?”
“没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个年代,我当时的年纪,不可能还是独身。只是,她和我都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我当时真的很爱她。爱得很深。”
“有多深?”
“肯为她去死!”韩正齐毫不犹豫地表态。
“可是您现活着,活得很滋润。她却死了,死得很悲惨。”
“少爷!”
“不!这个称呼太别扭了。”阿初居然笑起来。“我听着十分恶心。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地位?今非昔比!”
“少爷!”韩正齐突然摘下帽子,平放手,跪倒尘埃。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空气里象掺了凝固剂,阿初没有动,他用衣袖轻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妆匣子,吹了一口气上去,用手指抹去一丝雾气。说:“您曾经救过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礼。”
韩正齐没有动,他说:“您的母亲曾经救过我的命。少爷。可是,我没有出手救过您。从来没有。”
杨慕初略为倾斜的身子,缓缓伸直。“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你们东躲西藏的时候,岳嬷嬷找到了我,是她告诉我,老爷遇害的消息。我连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区。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志很坚决,她要复仇,用极端的方式,用、用你来作饵,用你来执行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动,可是,我失败了。”
简直不可思议!
杨慕初似乎又坠入了另一个迷雾重重的迷宫。韩正齐和四太太所叙述的故事完全不同。当然,是细节不同。可是,细节往往是决定成败和虚实的。
有人说谎。
或是想掩盖“真相”。
“真相”是什么?
或许,他只是为自己辩护,以求良心的解放。
“那天,我经过内心的挣扎,终于答应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们安置小旅馆后,我就去想办法联络社团里的兄弟。半路上,我被人跟踪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给围攻了。他们肆意地殴打我,他们把我关一个隐秘的地窖里,那感觉就象是被人给活埋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存。我喝阴沟里的水,吃香灰。我原以为,就此和人间诀别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是当地的农民发现了我,他们救了我。等我醒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半个月后,当我重新走到上海滩的洋灰马路上,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那个小旅馆,也被人砸了。我和你们彻底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回到乡下,隐居了。”
“隐居了多久?”
“大约两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当年军队中认识的朋友相遇了。因为,战场上我曾经救过他的命,而他当时已升任上海龙华分局的局长了,他很同情我的处境,于是,他介绍我加入了警界。”
“于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贵荣华?”杨慕初说。
“是的。”
“您为什么二十年来,对杨家的灭门惨案一直保持缄默呢?您有权利将凶手绳之以法!可是,您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韩正齐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将永生不得安宁。但是,现少爷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
“大小姐曾经亲口对我说过,杨家的事,一定要由杨家的人来完成。我知道,你们一定都活着,二十年来你们一定朝着预定的轨迹行走,我没有权利去干预你们的复仇计划。”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阿初从四太太的梳妆匣子里取出一朵银白色的珠花,他仔细地看着珠花的结构。“你看,珠花很漂亮,结构巧妙,状貌雅致。太阳底下看它,银色的一簇枝蔓会焕发出金黄色的光泽。穿珠子的链子很讲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象记忆的链条,不能断,断章取义,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说着说着,阿初把珠花的链子给扯断了,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跳跃似地四处飞溅。有一颗甚至直接弹到了韩正齐的面颊。“明明是‘死’的物件,给它一点生命的活力,它就会以艺术生命的态势复活。同样,明明是脉络分明是事情,你给他设置一点障碍,哪怕是一点点,他就真伪莫辨了。”
“现实很残酷。少爷,我希望您不要道听途说。”
“您认为是我道听途说,导致歧义横生吗?那么,我姐姐的杀身之祸呢?怎么算?他们想要我死。知道吗?您二十年前安闲地从灭顶之灾中全身而退,二十年来对我们姐弟不闻不问。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让我姐姐怀念了二十年。”
“可是这二十年来精神的折磨胜过了肉体上的痛苦。苦不堪言。”
“您为此自责?忏悔?”
“是的。”
“一个有勇气自责的人,也就是一个还有救的人。”阿初从梳妆匣子里扔出一张发黄的“拜师帖”,那帖子落韩正齐的膝前。“我给您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很简单,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师帖’,转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从此之后,彼此路人。第二条路,你现就把枪掏出来,毙了我。以你现的地位,你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枪击案’发生的过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的杀了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您平静而美满的生活。第三条路,您把这张帖子拣起来,重新交到我手上。从此,听候我的调遣。三选其一。”
韩正齐选了第三条路,不是因为阿初,而是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达成所愿,以赎前愆。他把“拜师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过来,说:“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起来吧。”
韩正齐站起来,听候阿初的吩咐。
“你到外面替我寻一处宅子,不要大,尽量隐秘些。我姐姐出殡后,我就搬过去住。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好的。”韩正齐应声,又说:“要不要预备几个丫鬟?”
“不用了。”阿初说。“我习惯自己动手。”
“听小儿说,您英国很勤勉,很用功。他们这些留学生都以你为荣。”这倒不是奉承话,的确是韩禹说的。阿初也不否认。“对,我很勤勉。我不象韩禹,有人供养。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一句话,切中要害,韩正齐很尴尬。
“你去吧。大太太还等着你呢。时间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
“是的,少爷。”
“以后不要叫我少爷,我们循规蹈矩吧,按帮里的规矩,叫我先生。”
“好的,先生。”
韩正齐躬身退出门去,小丫鬟红儿一直院门口候着他。然后,引领他去见大太太。韩正齐回首看去,院内寂寂无声,他叹了一口气,想着:昧良心出于无奈,只为红颜。他希望少爷不要深究过去,但是,为时已晚。
阿初此刻仰面看着四太太的遗像,他想问四太太,当年是谁救了自己?自己见韩正齐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谈话内容也是提前酝酿的。韩正齐是没有任何防范的,他的话,不象有假。
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玄机,不是不可破。
需要时间。
七天后,出殡的日子到了。
荣初以孝子的身份捧着四太太的灵,阿初和韩禹、夏跃春和汤少礼等四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丧服扶着四太太的棺,荣升和荣华扶着荣荣的棺,一同起灵。整个出殡的队伍,没有旗杆挂灵,没有唢呐吹丧,没有纸人纸马,却显得异常整齐肃穆,引得路人注目。
一行人安安静静扶棺走过长街……
一路上都有巡警维持秩序……
韩正齐默默地跟最后,目送曾经心爱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后一程。
阿初要走了,真正的离开荣家。
荣升冷眼看着这几天来,家里出来进去的这些人的颜色,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问都不必问,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人来自江湖。
他等,等阿初来辞行。
阿初来了,他穿着中式长袍,手腕上翻卷着整齐、雪白的袖口,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脚下是一双布鞋。气度闲雅,气韵如虹。
“出息了?”荣升半带嘲讽、半含惋惜地说。
阿初陪了笑,说:“哪里话,少爷。”
“少爷?”荣升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句话出来:“我看你比我还像少爷。前呼后拥的,连警察局局长都抢着替你开车门。”
阿初低了头,不说话。
“这就走了?是吧?”
“是。”
“可惜了。”
“少爷,人江湖,身不由己。”
“哦?你还知道此去难以回头啊。我平素教导你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句句耳,字字存心。”
“为人之道?”
“为人之道,择善而从。养浩然正气,树松柏节操。不可蔑弃廉耻,媚世随俗。”
“还有呢?”
“没有了。”
“人禽之界呢?”
“少爷……”
“人禽之界,至关大要!”
“少爷,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教导过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尘去吧。”阿初诚心诚意地跪下,给荣升磕了一个头。“从此得失成毁,均与荣家无干。”当他站起身形时,荣升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锐气和锋芒。
“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话,你也未必肯听。指望你出去后,安分守己,不要为非作歹。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写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谢谢少爷。”阿初双手接过扇子,说:“阿初告辞了。少爷珍重。”他回转身去,一脸寒霜,步履坚定,衣袂飘扬,如风过柳,走出了“墨菊斋”的大门。
手下人等,依次相随,小丫鬟们静静无声地看着,就象阿初刚回国的那一天。
荣家大门口,来了九辆汽车,其中三辆是警察局的,一辆是韩正齐的私车,三辆是“金龙帮”的,另外,两辆是社团的“友帮”,专门给“金龙帮”新掌门来捧场面的。
仆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
阿初上了韩正齐的车。他把少爷送给自己的扇子打开,扇面上写了一首诗。那是一首唐代香严閒禅师咏“瀑布”的名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阿初想了想,问韩正齐,有没有纸墨笔砚?
韩正齐吩咐手下去找,一会儿,从卖字摊上全搬来了。阿初把自己随身的扇子展开,写了一首诗,叫阿福给荣升送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声:走。九辆车首尾相连、风驰电掣而去……
“墨菊斋”里,荣升打开了阿福送来的扇子,扇面上是阿初回赠荣升的一首诗:“一落千丈身飘摇,到底方知出处高。非是溪涧留不住,洗涤乾坤化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