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它想必早已不在了吧——将近三十年前,跟朋友阿静一道,我蹬着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寻到的那间小祠堂。
那个比操场一角的百叶箱还小的祠堂,悄然蜷缩在白天都略显阴暗的树林里,大半边都被繁茂的枝叶遮掩住了。倘非阿静眼尖,只怕我们就会一无所获地和它擦身而过。
看来那便是此行要找的祠堂了,我们不禁相视一笑。那个瞬间,拼命蹬车数小时后屁股的酸痛,暴露在寒风中早已冻僵的双手的麻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样一来,阿静的愿望便能实现了,才小学四年级的我如此单纯地相信着。
那个小祠堂所供奉着的,乃是如果只许愿一次便不论什么愿望都能替你实现的“一遍老爷”。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奇妙的神,是某个周六的傍晚,快要开饭之际。
“您说,最最灵验的神社在哪里啊?”我一面帮忙叠着准备放进蒸笼的毛巾,一面向奶奶打听道。
“你说的灵验,就是能实现愿望的意思喽?”奶奶哄着跟屁虫似的黏过来的弟弟,对我微笑道,“那样的话,就非‘一遍老爷’莫属了。是奶奶从前住的那个村子里头一个很小的神社哦。”
虽说我家在大山脚下的小城镇里经营着一家理发店,奶奶从前却是住在山那边较偏远的袴须村。据说那里过去也曾人丁兴旺,但战后日渐冷清,最终成了片荒无人烟的僻壤。于是,在爷爷去世而我有如新旧交替般出生之际,奶奶离开那座村庄来到城里,和我们一同住了。
所以,我虽然知道村庄的名字,却一次都没去过。
“一遍老爷,真是个古怪的名字哎。”
我对这名字萌生了浓厚的兴趣,听上去感觉就挺灵验的。
“不管什么愿望,如果只许一次,就一定能够实现。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呢!”
“真的不管什么愿望都行?”
“只要是袴须的人,他肯定都会保佑的。只是许了个愿,便有人炒股赚了大钱,就连患上了医生都觉得无药可救的重病,都能奇迹般康复……可了不起啦,一遍老爷。嗯,大概只有让人死而复生是办不到的吧。”奶奶用多少有些自豪的口吻说道。
当时我便想,这就是我要找的神社!总之,我觉得,要想实现阿静的愿望,除了求神就再没别的可能了。
紧接着的那个周日,在我们的秘密基地跟阿静碰头后,我立刻向他讲了这件事。
税务局的围墙后面有个大大的净化槽,槽底略有空隙,足够小孩子趴着通行。爬过那块区域后,便是个只要盘膝而坐就不会撞头的空间,那里正是我俩的秘密基地。在那个基地里,我们曾脸贴着脸一同偷偷欣赏捡来的黄色漫画,更曾兴奋不已地点燃从父亲那里昧下的香烟,初次体验了抽烟的滋味——虽然被呛得死去活来,以至于再也没敢尝试。
“骗人的吧。真能什么愿望都满足?我可不信。”听了我的话,阿静眨巴着他那双渗着眼屎的眼睛说道。已然折去半截的门牙从他咧着的嘴里露了出来,让那张绝对谈不上机灵的脸越发显得傻里傻气。
“因为啊,你想嘛,如果什么愿望都能帮着实现的话,那个村子就不会萧条到变成荒村了呀。肯定会有谁去祈求让村子重新热闹起来的吧。”
阿静这家伙,功课差得可以,挑刺的本领倒是一流。实际上,我听奶奶讲述之时亦曾有过这个疑问,所以现下只要照搬奶奶的话来解答就行了。
“那是因为,能实现愿望的次数只有一次呀。大家都把这唯一的机会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许愿通常都是在年轻的时候嘛。”
“呼,是这样啊。我果然还是……不太能相信。”
秘密基地里有个捡来作为摆设的破闹钟,阿静一面刷刷转着它的指针,一面笑了起来。的确,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能且仅能实现一个任意愿望的神仙——就算是只有十岁的孩子,也不会立刻相信这种好事的吧。事实上,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也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真的不信,那就算了呗。我可是专程为了阿静才去打听来的。”
我一做出恼火的样子,阿静就慌忙圆场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事,除了求神,确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谢谢你,小宇!”
阿静像往常那样伸出手来,向上摊开手掌;而我则握起拳头,“砰”一下击中他的掌心。接着,我又伸出手去,让阿静用拳头捶在我摊开的手掌上。这是我俩惯用的招呼方式,用来代替握手。
“所以嘛,等放了寒假,我们去那里求一次试试如何?反正就算不灵,也没什么损失;但万一灵验的话,就是意外收获了哦!”
“可是袴须这个地方,到底要怎么去哟。现在肯定连经过那里的巴士线路都没有了吧?”
“你傻啊,这还用问!当然是骑自行车喽!”
“骑自行车……那得骑好远吧?”
“有什么嘛,要是花这点力气就能实现愿望,不是很值吗?”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蛮不靠谱的。
然而,所谓少年便是如此,总觉得只要有一辆自行车,就能走遍天涯海角,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何况我在差不多一个月前,才刚得到了一辆新车。那是一辆配备十挡变速齿轮和山地车把手的越野自行车。我向父母软磨硬泡数月之久,才终于在生日那天得到了它。说真的,当时在我心里,想要借此机会测试爱车性能的想法反而占了更大的比重。
阿静却不知道我的那点心思,听罢已满怀感激地眨起了眼睛。没想到外表看来粗枝大叶的他,竟是那样一个容易感动的人。
“谢谢你,小宇!果然有朋友就是幸福啊!”
虽然这话着实让我有些愧疚,不过,期盼阿静梦想成真的想法,在我的内心深处毕竟还是存在着的。
一言以蔽之,阿静就是个笨蛋。
这样评价倒不是说他学习有多差劲(好吧,确实也蛮差劲的),而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傻得可以。他不但是班上的落东西大王,还是个在留校反省名单上天天留名的问题学生。不说别的,安分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他总喜欢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或是开些极端无聊的玩笑,闹得四周不得安宁,更有一项独门“绝活”——将竖笛吹孔插进门牙缺口,再将它垂挂下来——使他荣膺包揽全班笑料的小丑。如此一来,“静夫”这名字自是显得格外讽刺,时常成为遭人揶揄的对象。
而我,虽然并不冒尖,却也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我同阿静特别投缘。从小学入学被分在同一个班开始至今,我俩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身材高瘦的我和略显矮胖的他,甚至被冠上了“铅笔杆与橡皮擦”组合的称号,我却一点不觉厌恶。
话说回来,对我和阿静的这份“兄弟情深”,家里人其实并不乐意。
阿静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惹是生非之徒,闹起来无法无天,暴躁易怒的性情远近闻名。阿静那颗只剩半截的门牙正是这位父亲的杰作。会使那么大的劲打一个才十岁孩子的脸——仅凭这点,就能看出那是个怎样的人吧。
我也曾在车站附近的商业街上,撞见过阿静的父亲与人斗殴的场面。他明明算不上人高马大,可就算两名巡警合力摁压,也难以将其制伏。他简直就像一头狰狞的野兽,确实,让人只想敬而远之。
即便在家,情况仍是如此。阿静时常抱怨说,老爸每周至少撒疯一次。由于丈夫不务正业,他母亲只好天天在烤肉店摸黑打工,以此维持家计。而这一点,有时竟也会成为他们夫妻争吵的起因。虽曾听他讲起过这些,当时的我却说什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会变成那样。总之,他家与我家相比,便是一个暗无天日、令人极其厌恶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爸又打我妈了……弟弟妹妹都哇哇大哭,想看的电视也没看成呢。”
我记不得有多少次从阿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每次听他倒苦水,我都会对自己家庭的普通满怀感激,说来着实有些可悲。
然而,那样的阿静真正开始苦恼,却是那年秋天的事。
“小宇,等你长大了,打算当什么?”
当时,我们好像是玩了一整天的三角垒【1】吧,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那边的太阳正渐渐下沉,天空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朱红。
“我嘛,要是能当上职业棒球运动员就好了。唉,不过应该没戏吧。”虽然没太当真,但也没有别的什么想做的,所以我给出了那样的回答。
“才不会呢,小宇,你棒球不是打得蛮好嘛。”
阿静这么说着,声音竟一反常态地有些消沉。于是我意识到了,他有心事。
“小宇,这事你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哦。”当走到能望见我家理发店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阿静忽然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面对这不同寻常的氛围,我也做出格外认真的表情向他点了点头。
“你说……父母里有人坐过牢的话,孩子就不能当警察,这是真的吗?”
“哎?没那回事吧?”
“可是,前不久我看了一部电视剧,里面就那么说的!”
我知道,阿静向往成为一名骑着白摩托【2】的警察。从很小那会儿起,我就一直听他反复诉说着这个理想。
“你爸他,进过监狱吗?”
只见阿静以强忍腹痛般的艰难神色,微微点头道:“说是年轻的时候捅了人,蹲过几年牢房。”
要说他那个父亲,确实像有前科的样子。
“果然还是……没戏了吧?”
我无言以对。
如果电视剧里都那么说了,可信度应该是很高的,但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那又有什么关系嘛!前阵子,老师不是说过吗?在日本,不论是谁,都可以从事喜爱的工作。”我忽然想起某日班主任老师为我们讲解《日本宪法》时说的话,“像那样带有歧视的做法是违背宪法精神的。”
“可是……现实中,不是都会有那种警员资格考试的吗?到时候,肯定会对我的家庭出身作调查的吧……”
确实是那么回事。父亲曾经坐牢的事实,很可能会成为一项重大的不利因素。
“我……是不是成不了骑白摩托的巡警了……”
“不是说了没那回事嘛。没关系的啦,绝对!”
我看着阿静一脸颓丧的模样,万般无奈地丢出了那样不负责任的话。
事后,我装作不经意地向父母打听了那个说法。结果是,虽然他们都不清楚确切规定,但“应该很难吧……”的回答却如出一辙。
那样的话,阿静就太可怜了。
当老子的过去坐过牢也好,没坐过牢也好,那跟阿静有什么关系!阿静是无辜的!父母归父母,子女归子女啊!
然而与此同时,哪怕是年仅十岁的我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像理想中那样平等和公平。也许,就算没有明文规定,那种家庭的孩子,果然还是会被警界拒之门外吧。
我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阿静实现梦想。这便是为什么我要从奶奶那里打听一遍老爷的事。
实际出发的日子,大约是在寒假的第三天。
我跟家里人说要去钓鱼,一大早就出了门。阿静骑来了一辆又大又破、锈迹斑斑的老式自行车,像是面店伙计或是送报纸的人才骑的那种。踏脚每次上下都伴随着老牛喘气般的响声,看来非常不适宜长途跋涉。
“小宇,那个一遍老爷到底在什么地方,你晓得吗?”
临出发前我被问了这样的问题。由于根本没去过,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应对过去。虽然向奶奶问到了大致方位,可也谈不上有确切把握。反正我认为,只要到了袴须就能找到那里。
“总之,出发、出发!”
我伸手握住阿静的拳头,继而握拳捶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就这样,迎着腊月的寒风,我们开始了小小的远行。
多年后的今天,在记忆中的那次探险之旅,仍然闪烁着美丽而温暖的光。
我们不知疲倦地踩着踏脚,也不知道前面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赶,或许从地图上查到的直线距离并没有想象中漫长,也是让我们感到轻松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实际上,那却是一段堪称艰辛的旅程。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行进在陡峭的山路上。要是换作现在,身为成年人的我,决不会尝试骑车挑战相同的线路。那实在是一项只有小孩才能完成的行为艺术。
在镇上的那段路,可说是畅快淋漓。虽然身后不时传来阿静那辆破自行车的声音,很有些刺耳,但我听着听着,便开始和着那个节奏踩起了踏脚,仿佛正在跟阿静骑着同一辆车,不由得乐在其中。
一进到山里,可就够呛了。那边的温度比镇上低了许多,阵阵寒风刮过没有遮掩的皮肤,感觉就像是空气里混杂着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我和阿静都只穿着薄薄的夹克外套,自然在寒气中饱受了磨难。
途中,我们在一个带顶的小型公交车站稍事停顿,坐在长凳上吃了从家里带来的食物。经过那个站的线路早已废止,公交站牌上锈迹斑斑,就连有些什么站也看不清了。
“出门在外,真是吃什么都香啊!”阿静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吃着铝制饭盒里只裹了一层海苔、浇了点酱油的白米饭团。他说因为不好意思叫醒工作到深夜的母亲,就自己做了那些饭团。
“对了……我打算许愿当上骑白摩托的警察。小宇呢?打算许什么愿呀?”
姑且就许愿当上职业棒球运动员吧,不过说实在的,我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要是许愿当奥特曼又会怎样——甚至连这一类的念头我都动过。事实上,当时的我,既没有清晰的理想也没有明确的希望。
于是,我再次给出了含糊其辞的答案。阿静一听,脸上却现出了颇为伤感的神色。
“小宇就好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求神呢。”
“嘁,真贪心啊。什么愿望哪?”
“告诉你也没关系,不准笑噢。”见我点了头,阿静便一脸害羞地小声说道,“我想,早点长大成人。”
“为什么?”
“你想嘛,如果成了大人的话,老爸乱发脾气的时候,我不就能保护老妈和弟弟妹妹了吗?所以,我想早点长大。”
我本已准备好了,要是个奇怪的愿望,就毫不留情地笑话他一番。可是听了他的话,我唯有沉默。他一定是痛入骨髓地体会到了作为一个孩子的无力,那是像我这样平平常常地生活着的孩子无法与之相比的。
愣愣地望着母亲为我做的午饭,我陷入了思考。
“那样的话,把这两个愿望合成一句说出来,怎么样?也就是——请让我早点长大,成为一名骑白摩托的警察。这样一来,不就正好只是一遍吗?”
“原来如此!小宇,你真聪明!”
阿静当时那神采奕奕的面孔,我至今记忆犹新。
到达目的地袴须时,下午两点都过了。正如之前听说的那样,村落早已荒无人烟,若非恰巧看见一间屋子挂有袴须的住址标志,我们险些就骑过头了。
犹记得那时我俩都冻得浑身冰凉,双腿如同要抽搐般瑟瑟发抖。由于长时间坐鞍蹬车,屁股疼痛不已,就连保持直立都变得异常艰辛。
“会在哪里呢?那个一遍老爷……”
“我奶奶说,好像是在村西外围的林子里头来着。”
两人在村里缓缓兜着,却根本搞不清从哪里到哪里算是村庄,而哪边又是西面。想要找人问路,却不见行人踪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阵阵风声凄清的回响。田间小道上早已是野草丛生,仿佛山林正从人类手中回收着土地。
我们的心中荡起了深深的不安,虽然一鼓作气来到了这里,却对接下去该如何行动毫无头绪。
就在这时,一位老人从远处沿路走来的身影,进入了我们的视线。于是我们心领神会地相互点了点头,立刻蹬起车子向老人那边冲去。
“哟,我可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小孩了呢。”老人见了我们,笑眯眯地说道。他那本已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更皱了,“再怎么说,这一带就只剩下些老头儿老太太了。”
如今想起来,那位老人的装束还真有些古怪。远远看去,像是穿着一件长长的棉大袍,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他把一床又薄又脏的棉被像披斗篷似的披在了身上。用现在的话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阿静瞅了我一眼,见我只是默默打量着老人的古怪行头,便自行打听起一遍老爷的所在。
“你们两个,是来拜访一遍老爷的啊。远道而来,辛苦喽。”老人听罢,犹如偶闻某个十分怀念的话题般,反复点头道,“不过现在,那里不灵啦。可惜哪!”
“哎?为什么呀?”此前一直任由阿静与老人对话的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要说为什么嘛,你看哪,都没人来这里拜啦。没人参拜的神仙,也就什么神力都没有啦。”
这么说着,也不知有什么特别开心的,老人像个孩子似的出声笑了起来。
我总感觉,那老人古怪得有些可怕。也许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
“哎,不过嘛,难为你们怀着迫切的愿望,大老远地赶了过来。那就抱着只为参拜的觉悟拜一下也无妨。随我来便是了。”
于是,我和阿静推着自行车,惴惴不安地跟在老人身后。
“我说……你们两个,不知道是怎么听说的这位神仙哪,对于许愿的方法,都清楚吗?”
老人一面带路,一面频频回头搭话。似乎对他而言,跟我们聊天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那皱巴巴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光是砰砰击掌后许愿,肯定没效果的,要带着石头才行。”
“石头?”
“对喽。首先呢,到了祠堂,要拜过一遍老爷,那个时候啊,就要顺便祈求神明实现愿望。至于是什么愿望,可以先不说。然后呢,就在祠堂的周围啊,随便哪里都行,掘开土地找石头。如果一遍老爷肯听你们的愿望,就能找到漂亮的白石头。把石头带回家里,不要给任何人看见,藏进小袋子里,一直放在身边。然后,就把这块石头当作神明,每天向它祈求实现愿望。只要坚持这样做,有一天你肯定会如愿以偿……只不过,这样许愿的机会仅有一次哦。”
听了这话,我不禁有些失望。我本以为,一遍老爷嘛,既然名字那么直白,就应该是只需求上一回便能实现任何愿望了。没想到还挺费事的。
“老爷爷,那要是……找不到石头,怎么办呢?”
跟我不同的是,阿静全未扫兴。他似乎觉得恰恰因为费事才更显真实。
“那就说明,唉,你现在还没有这个缘分哪。”
老人这样说着,用总感觉是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神瞅着我,笑了起来。
不多久,我们便来到了一片与山坡相接的茶色树林前。
“你们看,那里有一条细细的小路是吧?沿着路笔直走,就能看见一间小小的祠堂。唉,这路也差不多快没了,你们可得小心着点哪。”
老人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指向了林子里的路。
那是一条极窄的林间小道,看来都无法骑车进入。
我们向老人道了谢,又在路口停好自行车,准备钻进小路。就在这时,老人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阿静。
“你啊,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医生噢。”
阿静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但很快就“嗯”地答应了回去。看他的表情,就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那位老人的古怪。
就这样,我俩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那条林中小道。深邃的林子里,阳光难以照进,感觉着实有些阴森。若是稀里糊涂地迷失了方向,准会落得个一去不回的下场。
“小宇你看,就是那间祠堂吧?”就在我开始变得极度心神不宁的时候,走在前头的阿静这样说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浓密的树荫下,幽幽地坐落着那间祠堂。
那天晚上,我被老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痛得我几乎以为脸都被打歪了。
我们到家时是晚上九点前后了。
话说回来,我顶多是被扇了巴掌,倒不算惨。第二天见到阿静,只见他的右眼正下方就像是被马蜂蛰过似的肿了起来。他挨了他爸的重拳。
“还不是因为引发超级骚动了嘛。”
引发骚动的是我的父母。由于我和阿静迟迟不归,他们开始担心是不是在钓鱼的地方出了意外,于是手忙脚乱地到处找,不光问了学校的老师,甚至还报了警。
我的父母和阿静的母亲,还有我们的班主任老师,郑重其事地跟警官谈了问题的严重性。一些住在附近的人也纷纷加入,一支浩浩荡荡的搜索队伍眼看着就要向河岸出发。
就在那个当口,我们像没事人似的晃了回去,自然没有不吃苦头的道理。我和阿静都被各自的家长痛扁了一顿。事已至此,那么多外人都被卷了进来,做父母的在人前也只能这样做了。
我俩一致说是回家时迷了路,由此逃避了大人们的追问。
去找一遍老爷这件事,是决不能说出来的。
尽管如此,我们却很满足。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种充实感让我们自豪不已。
“谢谢啦,真是多亏了小宇啊。我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许愿了哟——早日长大,成为一名骑白摩托的警察。”第二天,在校长、老师亲自监督我俩回家的路上,阿静露出他那缺了半截的门牙笑着说道,“可惜啊,就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哈。”
“都说了没关系啦。本来就是为了阿静才去那里的嘛。”
那天我们找到祠堂以后,就按照古怪老人说的那样先拜了神,然后在附近的地里仔细挖掘了一番。因为说是不能被别人看见石头的,所以保险起见,我们背对着背,挑了各自喜欢的区域开始搜索。阳光微弱的森林里,泥土湿度很大,用树枝稍稍一铲就轻松翻开了。
“有啦!肯定就是这个了!”
不到十分钟工夫,阿静就把石头找到了。他的那股高兴劲,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说着就在林子里莫名其妙地上蹿下跳起来,同时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万岁”。
如今,每次回想起他当时的身影,心中总有些隐隐作痛。总是显得满不在乎、看似与烦恼无缘的他,实际上,却为当不成白骑巡警的事,受尽了煎熬。
“小宇也快些找到噢!”阿静颇为兴奋地说道。
可是,我怎么也找不着。到处都翻遍了,但掘出来的不是树根残片,就是凹凸不平的茶色石头。
“要找的石头,是什么样子的啊?阿静,给我看一下嘛。”
“这可不行。那位爷爷不是说过,不能让别人看见的。嗯……就像是新橡皮擦那样大小、光溜溜的薄荷糖那样的。”
尽管阿静对石头的样子作了详细说明,但我到底是没找到。神仙老爷一定是看穿我其实没有切实的愿望了吧。
于是,我早早就放弃了寻找石头。虽然阿静劝我再找找,我却没了那份热情。反正祠堂的位置也清楚了,等真有了什么切实愿望的时候,再赶过来便是了。
“话说回来,还好我们遇见了那位爷爷。要是没有他,我们连一遍老爷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不过,有点奇怪……总感觉,是不太正常还是什么来着……”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昨日的冒险。
“这么说起来,那位爷爷,好像让阿静去看医生来着。”
“大概是因为我这门牙的缘故吧……我妈也经常提起这事呢。说是这样下去的话,肯定会有细菌跑进去,绝对会变成蛀牙的。”
阿静说着笑了起来。
他被父亲打折的门牙,是刚换好的簇新恒牙。医治他的牙齿,无疑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以,尽管他的母亲一直都很在意,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带他去看牙医。
我本想许愿让阿静的牙齿得到医治,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门牙的缺陷,可以等到长大以后花钱医好,不能用人生理想来跟这事做交换。
阿静的身体突发状况,是差不多两个月以后的事。
从那天早上开始,他的脸色就很差,但跟他说话时,他还和往常一样开着玩笑,看上去倒也精神。可是在听课的时候(我记得好像是语文课吧),他突然就昏倒了。在那之前,他还举手说,天花板在咕噜噜地转,话音刚落,他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任课老师见状,慌忙叫来了保健室老师,而赶来的保健室老师又急忙叫了救护车。在包括其他班学生在内的众人喧闹围观中,昏迷不醒的阿静被送进了医院。谁也搞不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后听说,阿静当时被送进了镇上最大的急救中心。他在那里稍微接受检查之后,当天又被转移到了邻市一家大得多的大学附属医院。
阿静的身体,已在他本人以及家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遭到了病魔的深度侵蚀。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我总以为就算生病,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而且天真地以为只要住院治疗就能马上康复。再说,笨头笨脑又总那么精神的阿静,已经遭遇了足够多的不幸,竟会有更坏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我真是说什么也没想到。
昏迷住院的大约两周之后,阿静给我打了电话。
“小宇,还好吗?”
听筒那头的声音,精神抖擞得出乎意料。
“阿静!你小子,没事吧?”
听到阔别多日的好友的声音,让我不禁心花怒放。那是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我能听见他身后广播喊人的声音。
“精神着哪。就是每天都无聊透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阴霾,跟他平时的口吻如出一辙。
“不好意思啦,有件事情要拜托小宇来着。”疯疯癫癫地扯了一阵之后,阿静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总之什么时候都行,能不能把那块石头,给我带过来?”
“石头……你是说一遍老爷的那块石头吗?”
“嗯。其实呢,我把它藏在我们那个老地方了。”
“老地方……你是说,秘密基地?”
“对。就藏在水槽背面的管道之间那个乱糟糟的容器里边。因为家里实在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啊。”
阿静一家五口,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小公寓里,不像我,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桌。比起把东西放在还有年幼弟妹的家里,确实不如放在秘密基地里来得安全。不管怎么说,一遍老爷的石头,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
“虽然用纸包严实了,不过你还是别打开那个容器哟。”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啦。”
我向阿静许下了承诺,一定会尽早把那东西送到他手里。
实际上我再去医院看望阿静,已是差不多两周后的事了。因为离家实在有点远,我是拜托母亲开车送我过去的。作为探病的礼物,母亲还替我买了些橘子和菠萝的水果罐头。
隔了这么久再见到的阿静,竟已瘦得像是另一个人了。原本肥嘟嘟的面颊仿佛枯萎的果实般瘪了下去,一张脸像个骷髅。
“多谢啦,小宇。”
唯有那个让人怀念的笑容依然如旧。他咧开的嘴里,那缺了半截的门牙,看起来大得有些突兀。
“阿静,当白摩托巡警的事,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吧。你应该祈祷身体早日康复才是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静那么衰弱的模样,不由得恐惧起来,意识到事态远比我想的更严重。
“但是,我都许过愿了啊。”
“没关系的啦,神仙老爷会理解你的。”
“但是……”
“明白了!这样吧,我再去一次那里,去把石头找出来。这次一定能找到的!然后我就用那块石头,为阿静祈祷,让你当上白摩托巡警。所以呢,阿静的这块石头,就用来祈祷早日康复。听我的绝对没错!”
“那……小宇,你要当职业棒球运动员的愿望……怎么办呢?”
“那种事怎样都行啦。说实话,我连自己到底想不想当职业棒球运动员都没弄清楚呢。要是等我长大了,觉得果然还是想当,再努力去做就是了。”
“小宇……”
阿静看着我,一副感动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所以说,绝对要祈祷自己的病能好起来噢!”
“我明白了。就这么办!”
阿静一面用拳头敲着我伸出的手掌,一面微微笑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挚友那时的笑脸。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阿静的笑脸。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阿静突然病情恶化,离开了人世。
阿静的脑袋里,长了一颗肿瘤。肿瘤逐渐变大,夺走了他的生命。
在肿瘤形成乃至扩大之前,阿静应该就感到过剧烈的疼痛和身体的异常,但他没对任何人说。也许他觉得,面对连折了门牙都不会带他去看医生的家长,那种事就算说了也没用。
葬礼上,阿静的父亲全然不顾颜面地放声大哭起来。粗暴之徒的形象早已不复存在,反倒让人觉得像个很小的小孩。他的母亲抱着留下来的弟弟和妹妹,一刻不离地紧靠着阿静的棺木,痛哭失声。两人的眼泪都吧嗒吧嗒地掉个不停,犹如岩石中不断渗出的水滴。
“等孩子夭折了才意识到他的重要,就太晚了。”我的母亲望着这对家长痛苦的身影,低声说道。
她说得一点没错。既然孩子死了会那样悲伤,为什么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多为他考虑考虑呢?我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怒。
阿静啊……好想再见你一面呀。
每次想起这位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告别了人世的朋友,我便痛入骨髓地体会到了世事无常。就在不久前,阿静的生命之焰还在熊熊燃烧着,如今就像是被打上了死神的印记一般,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我想再见一次阿静!
我终于定下了愿望。
虽然祖母跟我说过,一遍老爷唯独做不到的,就是让死者复生,但那个时候的我,心里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阿静去世后几天,我再次踏上小小的旅途,一个人骑车去了袴须。明明是相同的距离,我却丝毫不觉得远。虽然听不到阿静的破自行车跟在后面的声音,让我着实有些寂寞。我独自飞驰在那条密林小道上,感觉自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我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祠堂。
像之前一样,在祠堂前双手合十拜过之后,我便在周围的地里翻找起来。不可思议的是,这次我很快就找到了白色的石头。就像阿静说的那样,它跟新的橡皮擦一般大小,明明是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却光滑圆润得像是河滩上的卵石。也不知道石头里是不是混进了玻璃的成分,拿它对着亮处,就能看见许多砂糖似的细小颗粒在闪闪发光。阿静将它比作薄荷糖的那份感性,着实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请让我再见阿静一面!”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对着石头讲述愿望。我求奶奶为我做了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把石头藏在里面贴身保管起来。即便明知这个愿望违反了规则,我还是一丝不苟地坚持着许愿。
然而——
我到底是放弃了那个愿望。如果让阿静知道了这事,我会内疚得没脸见他,但我相信他一定会理解我。
那次变卦,事关我年幼弟弟的性命。
那年夏天,我们全家决定去一座山上露营。那是阿静死后,爸妈为了让整天闷闷不乐的我重振精神而特地策划的旅行。
除去年事已高的奶奶留下看家,我和爸妈、小学二年级的妹妹、还在上幼儿园的弟弟,一共五个人,都参与了旅行。说真的,我对那次露营实在是兴致缺缺,但毕竟到了懂事的年纪,能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所以决定一同出发。
我们去的那座山上有好几块露营用地,而父亲选择的是最接近山顶、人烟最为稀少的一块场地。这样便不用担心时常胡闹的弟弟会给其他露营的人们带来困扰。
露营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生平第一次搭帐篷的弟弟妹妹兴致勃勃地当着帮手,他们的喜悦也感染了我。我的心情有如经历了一次久违的深呼吸,开始忘我地享受起了大自然的新鲜空气。
然而,第二天上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弟弟因为高兴得忘乎所以,在到处乱跑的时候发生意外,受了重伤。
为了区分内外场,那块露营地周围筑有一道以水泥加固天然石块连成的隔离带。隔离带高度只及大人的腰,所以弟弟就把它当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路,爬到上边快跑着玩起了电车游戏。那会儿正是准备午饭的时候,就连妹妹也在忙着给母亲当帮手,弟弟才得以不受管束地一个人玩得起劲。
可是弟弟跑着跑着,忽然一不小心,从隔离带上摔了下去。这要是脚底打滑摔倒,可能还没什么大碍,但他偏偏正快速奔跑着,结果就以一个怪异的跳跃姿态飞了出去。
咕咚——一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随之响起。听到响声的瞬间,家里人同时抬起头交换了眼色。
爸妈慌忙赶过去看时,弟弟并没有哭。他坐在地上,像在拼命思考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似的,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没事吧?”
被父亲这么一问,弟弟慢慢转过头来。我们才刚觉得他那迷离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就突然身子一斜,向前倒在了地上。
弟弟失足坠落的那一带,有很多石头耸在地面上。他的头部,不幸撞上了其中的某块石头。
任凭爸妈再怎么轮番呼唤他的名字,弟弟都没有一丝回应。
“赶紧带他去看医生!”
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母亲喊了起来。
然而,在那个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就连赶到有电话的地方去呼叫急救车,也得要花不少时间,还不如直接开车,把弟弟送去医院来得快。
来不及收拾,我们决定把露营用具全部留在原地,然后全员坐车开下山去。起初父亲曾说,要我和妹妹留在露营地,也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让我们一同跟去。也许他是不放心留着孩子在山上吧,又或许是,他在心中隐隐地预感到了,眼下的情况可能会发展为最坏的事态。
车子开出不久,弟弟就完全陷入了昏迷。微弱的呻吟从他的咽喉深处不停传出,他被母亲抱着,就像一摊软泥。照那样下去,演变为最坏情况的可能性绝对存在。
就像阿静抱病时一样,我无力给予帮助。除了心如刀绞地看着弟弟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还有这个!
我取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可是——我已经向一遍老爷诉说过愿望了。我已求他让我再见不幸夭折的挚友一面。
阿静,对不起了!
我硬生生挥散了心中浮现的挚友面孔,紧握着装有石头的袋子,开始了祈祷。
请将我之前的许愿统统撤销!但是作为交换,请救救我的弟弟!
车子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有如爬行般向着山脚开去。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弟弟开始呕吐。母亲一面用手接着呕吐物,一面低声祈求着“老天保佑”。妹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一味地掉着眼泪。
请救救我的弟弟……只要弟弟得救,我就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了!
我一遍又一遍暗暗地呼喊着。
我们的车终于走完山路,驶近了市区。一旦进入市区,到医院就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的天哪!”
紧握着方向盘的父亲,绝望地叫了起来。放眼望去,市区的公路上挤满了车辆,几乎是水泄不通。
时值暑期又逢周末,偏偏还是临近正午的时候,交通状况之差可想而知。再加上对当地路段缺乏了解,父亲对是否存在近道可抄或是能否绕行等事一无所知。
当时要是像现在这样,有GPS导航系统呀手机呀之类的设备,可供采取的手段还是存在的。然而在将近三十年前的过去,我们所能做的,便只剩下全力祈祷,让我们的车子快快通过了。
“请让一让!孩子快不行了!”
父亲从车窗探出身去,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着,却没有任何效果。不仅如此,就像在故意使坏似的,周围的车辆一律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没挪几步便又停下不动了。在这期间,弟弟又反复呕吐了好几回。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
救救他!请救救我的弟弟!
一直紧握着石头的我,不知不觉间竟已潸然泪下。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不发挥作用,所谓的神仙,便都是骗人的了。
就是在这时候。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一辆白色的摩托,在停滞不前的车流中灵巧地穿梭着,渐渐向我们驶来,看上去就像是知道我们身陷困境,特地赶来相助。
“爸,你看,骑白摩托的巡警!”
我这一叫,父亲赶忙推开车门,向那位骑着白摩托的巡警招起手来。父亲迫切的样子立刻引起了巡警的注意,于是他轻轻一踩油门,伴着引擎轰轰作响的声音,飞鱼般地向着我们的车靠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白摩托上的警察似乎只是个年轻小伙。他戴着黑色的墨镜,看不清容貌,但说话简洁有力,让人觉得相当可靠。
听过父亲的解释,年轻的警察立刻深深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头部遭受撞击,那就应该去大一点的医院。离这里五六分钟车程的地方,正好有一家设有脑外科的急救中心。我来为你们带路吧。”
话音刚落,白摩托上的警报器突然就开始了鸣响。
“正在运送需要抢救的病人。请大家让行。劳驾合作!”
年轻的警察拿着白摩托上配备的喇叭,对周围的车辆喊起了话。此前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车,终于勉勉强强开始靠向两边。不一会儿,道路中线便清晰可见,一条窄窄的通道出现在我们面前。作为我们的开路先锋,白色摩托在通道上缓缓开动起来。随着他的前进,仿佛圣者分开海面一般,前方的车辆也纷纷靠边让出了中道。
那个身影,简直就像一位英雄。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阿静对此满怀憧憬的原因。
没多久,一家颇具规模的医院进入了视线。身穿白衣的大夫和护士们准备好医用担架,等候在急诊运送入口前。
是那位年轻的警察用无线电事先通知了医院。
车刚在医院门口停下,弟弟立刻就被抬上担架送进了急诊室,爸妈和妹妹也都跟着跑了进去。我本也准备跟上前去,但又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转过身去,看着那名年轻的警察,低下头深深地行了一礼。虽然弟弟能否获救还是个未知数,但是至少,通过这位警官的帮助,事态确已有所好转。
年轻的警察跨坐在白摩托上,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他微笑着说了这样的话。
“没事的,小宇。”
虽然声音截然不同,但是那个语气,我决不会忘记。我不禁怀疑起耳朵,下一瞬间则又怀疑起眼睛。
那位警官微笑时露出的门牙,分明缺了半截。
“一定能治好的。一遍老爷会帮助你们的。”
这么说着,骑在白摩托上的他摘下了墨镜。
那是我所不曾见过的一张面孔。但是,如果我所熟悉的那张脸的主人,没有在十岁那年不幸夭折,而是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的话,确实有可能蜕变出那样的相貌。
“你是……阿静吗?”
年轻警察听完我的问题,脸上浮现出一抹令人怀念的笑容。
“这……怎么会……”
我不觉低下头去,狠狠拧了一把脸颊,清晰的钝痛随即传来。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便再次抬起脸来。
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警察却毫不迟疑地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拳头,敲击了我的掌心,然后像我一样地伸出了手掌。一股汹涌的情感顿时将我席卷。我握起拳头,向着那个手掌,缓缓地放了下去。
我的拳头只是穿过了一片虚无。就在它即将触碰到那个戴着手套的手掌之际,年轻警察的身影悄然消失了。
弟弟的头盖骨撞裂了,脑内因此出现了血块。幸好抢救及时,没有导致危及性命的后果。经过两个月左右的住院治疗,他便彻底康复了,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这次事件成了亲友间的一个热门话题,也许是因为从小反复聆听“英雄事迹”的缘故吧,弟弟长大以后,成了一名警察。
而我,虽然没有成为职业棒球运动员,但心怀愿望,想要尽一己之力拯救像阿静那样因病夭折的孩子,在奋斗数载几经周折之后,终于成为一名儿科大夫。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忙碌而充实。
时过境迁,有时我甚至觉得,那位骑白摩托的警察,只是我看岔了眼。也许,他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警察,之所以会感觉他像阿静,是因为陷入混乱的我产生了错觉。
然而,如果那个人真就是阿静的话——那位一遍老爷,岂不是把欲念深重的我们许下的所有愿望,尽数实现了吗……
早点长大,成为一名骑白摩托的警察——这是阿静的梦想。
希望能与死去的阿静再见一面的我的愿望,还有,希望弟弟得救的这另一个愿望。
想来,我们的贪得无厌,实在是让神仙老爷头痛到极点了吧。所以——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特别优惠——他就把这许多愿望连成“一遍”为我们实现了。若真是如此,真该说这位神仙老爷干得漂亮。
不过,在逐渐接受这种想法的过程中,我也不是全然没有疑问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为何唯独阿静的病没被治好?按照那天的约定,阿静应该放弃了当警察的愿望,转而祈求早日康复了呀。对于最最重要的请求,反而不予理睬,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不,事实一定并非如此——只要看一看如今阿静的家人,就会很快明白过来了。
阿静的父亲在他死后,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和气、沉稳,开始脚踏实地地工作,再也不会乱发脾气了。阿静的母亲终于辞掉了夜里的工作,专心致志地照顾起了他的弟弟妹妹。多年后的今天,二老在满堂儿孙的陪伴下,享受着幸福的晚年。
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吧——对于自己的病痛,阿静根本没有祈求神明庇佑。他最后的愿望,既不是成为白骑巡警,也不是早日长大成人,而是“希望家人幸福生活下去”这样一个将自身舍弃了的愿望。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论什么愿望,倘若连命都丢了,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因为阿静他,是个心肠柔软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