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造成的毁伤超乎想像,所经之处都有道路塌陷或是隆起。纵使看似平坦之处,路面也有无数细小裂缝交织如网,每踩下一步都有水自裂缝渗出。
一行人的步伐变得极端缓慢,因为人人都得拿着充当拐杖之物,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前进才行。甚么地方会在甚么时候陷落,完全无法预测。
“万一再来个大地震就真的没戏唱了。”户田低着头边往前走边说。
“你是说马路会崩塌吗?”冬树问。
“不只是马路,建筑物的地基想必也已受到相当大的损害。说得极端点,就算这一刻还好端端的大楼突然开始崩塌也不足为奇。”
妈呀,太一发出惨叫。
“你别吓唬人好吗,大叔。”
“这不是吓唬人,是在陈述事实。我想说的是,没有任何建筑在盖的时候预先设想过这种状况。”
出发超过二小时后,众人总算看到眼熟的建筑物在右方出现了。那是专利厅。在那个转角右转,笔直前进就会抵达总理官邸前。
“真受不了,总算走到这里了啊。”户田咳声叹气。
众人右转,笔直前进一段路后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前方延展的景象,几乎令冬树头晕了起来。
为数众多的报废汽车完全堵住马路了。大型卡车、自用汽车、公车、各式各样的车子撞在一起,层层堆叠。找不出任何人类可以穿过的缝隙,要翻越过去恐怕也很困难。
冬树回想起过去世界正常时的情景。这个十字路口的交通量总是很庞大,在那些人消失的瞬间,失去主人的车辆一再暴冲、撞击,终于堆叠成阻挡冬树等人去路的高墙。
“都已走到这里了,难道又要绕路吗?”
小峰恨声说道,但是其他的人既未出声赞同,也没有安慰他。看样子,大家都已习惯诸事不顺的状况了。
诚哉朝别的方向跨出步伐,大家默默跟在后面。
走到溜池的十字路口附近,终于有地方可以过马路了。众人在撞毁的汽车之间钻来钻去,越过马路。
诚哉忽然止步,转身面对大家。
“在这一带稍微休息吧。”
“在这里?不是只剩一点路就到了吗?一口气走完比较好吧?”明日香说。
“我也这么觉得。趁着没地震,还是赶紧往前走吧。”小峰也附和。
“不,这一路走来完全没休息,大家应该都相当累了。的确只剩一点路就到了,但那段路是相当陡的上坡路,所以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况且,现在也不确定总理官邸的存粮现况如何。我认为应该趁现在先填饱肚子。”
“这样也许比较好吧。”户田说。“我想到一个爬树高手的故事。大意是说:爬树最危险的一段,就是从树上爬下来,离地面只剩一点距离的那段,所以一定要小心,不要勉强硬撑,在这里先喘口气也不坏。问题是,我们要在哪里休息?”
“就选那里吧。”
诚哉说着指的方向有一栋大楼,里头开了几间餐厅。
不发一语、率先迈步走去的,是抱着宝宝的太一。
“那小子真是……”
户田苦笑,大家也跟着放松表情。
大楼的三楼,有一家连锁的西式居酒屋。选中那间店的是太一,因为他说这种店较常使用真空调理包。果然,众人仔细一找不仅发现咖哩和番茄肉酱,连蔬菜浓汤和红酒烩牛肉的调理包都有。汉堡也以真空包装的状态保存。
“这个如果能热来吃一定很幸福。”太一凝视装在盘子里的汉堡。“难得有瓦斯……”
这间店的厨房是用液化石油气点火的。因此,瓦斯炉只要没故障,应该可以使用。
“算我拜托你,你可别说要试试看喔。”小峰说。“我可不想在你转动开关的瞬间,被‘砰’的一声轰到老远的地方。”
“对,大地震之后,不做任何检查就使用瓦斯是自杀行为。”诚哉也补上一枪。
太一露出悲惨的表情,开始吃汉堡。
“虽然已经习惯吃冷冰冰的调理包食品,可是没有白饭或面包配着吃还是很痛苦。”小峰一边咬香肠一边说。
“若是啤酒,倒是多得可以拿来卖。”户田心有不甘地说。“这还是我头一次进来居酒屋却没喝啤酒。”
“请再忍一下,总理官邸内想必也有啤酒。”诚哉说。
“这个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在抱怨,只是说这种经验很难得。”
明日香与菜菜美把白芦笋浇上沙拉酱沾着吃,他们说找到了芦笋罐头。
“不晓得有几天没吃沙拉了,超好吃的。”明日香边说边伸出两指,比出胜利手势。
荣美子正在拿出发前冲泡的牛奶喂婴儿,未央吃着布丁。河濑打开油渍沙丁鱼罐头,放在苏打饼干上吃。
冬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过大家这么快乐的笑容了。吃饭受到限制,又得在封闭空间内过上很多天——不管是谁面临这种状况都会发疯。他暗忖,虽然吃的是冰冷的菜肴,但能够自由进食的这点就足以让大家心情宽慰了吧。
花了一个小时吃饭后,他们再次出发。和吃饭前相比,大家的表情都变得格外开朗,步伐也很轻快。
“好吧,到了以后去坐坐总理大臣的宝座好了。”户田边走边说。
“欸,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明日香小声向冬树发问。
“问甚么?”
“那个总理官邸,到底是干么的?”
走在前面的小峰忍不住噗哧一笑,转过身来。“你一路朝那里走却不知那是甚么?”
“人家真的不清楚嘛。是总理大臣的家?”
“总理大臣住的房子叫作总理公馆。官邸是用来执行公务的地方,也就是总理工作的地方。”冬树解释。“不过,两者其实都位于同一个地方。”
“噢?听起来那样好像挺复杂的。上班的地方离家近虽然不错,但是感觉有点太近了。这样内心根本不会有摆脱工作的感觉嘛。”
“那当然。”小峰说完再次转过头。
“总理大臣是一国之首,也是最高领导者。他如果摆脱工作那我们才要伤脑筋呢。”
“没错,放大胆子尽量压榨他就对了。”户田也从旁插嘴。
冬树听着大家的对话暗想:不只是脚步轻了,连嘴巴都轻浮起来了。肯定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念头令大家心情昂扬。
“好了,从这里走上去就到总理官邸前了。”诚哉说。
“太好了。加油!”太一高喊一声,拔腿就跑。
下一秒,他脚下站的地方破碎了。
不是崩塌,也不是裂开,那种情景只能用破碎来形容。太一站的那块地面忽然急速下凹,接着就像厚布破裂般开始塌陷。
那个裂缝在转眼之间扩大,到达冬树他们的脚下。他甚至来不及出声。他发现后立刻失去平衡,趴倒在马路上。马路像溜滑梯一样倾斜。放眼四顾的他愣在那里,夸张的事发生了。
他在凹陷的马路中央。不仅是他,小峰和明日香、户田也在。太一在倾斜如溜滑梯的马路末端,他的前方就是滚滚流水。轰隆隆的诡异声响传来。
“快点爬上来!”诚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好像侥幸没掉下去。
绳子自上头抛下。大概是河濑上次拿回来的绳子吧。明日香和小峰以及户田抓住绳子,爬了上去。
冬树抓住绳子后,朝下方的太一看去。他仅靠右手抓住马路的裂缝,勉强撑着没滑下去。左手不能用,是因为那只手抱着婴儿。
“太一,加油!我现在就过去救你。”
冬树抓着绳子往下走,水花溅到脸上。本以为水退了,但马路底下其实还潜藏着骇人的激流。
只差一点就能构到太一身体时,绳子的长度不够了。冬树朝上方大吼:“再多放一点绳子下来!”
之后诚哉的上半身出现了。他把绳子缠在自己身上,试图尽量探出身体。想必有人抓着他的下半身吧。
绳子因此变长了一些,手快要可以碰到太一身体了。
“太一,伸出左手!”冬树高喊。
“不行,如果那样做,宝宝掉下去就糟了。”
“那,右手呢?”
太一摇头。
“如果放开右手,会直接掉下去。”
冬树咬唇,往上看。真希望绳子再长一点,但是显然这已是极限了。
“冬树先生,你先把宝宝抱上去。”
太一把抱着婴儿的左手缓缓伸长。虽说是小婴儿,重量也将近十公斤。这动作需要很大的力气。
冬树拚命伸长手臂,一把抓住包裹婴儿的毛巾。确定不会把婴儿弄掉后,他朝太一点头。“行了,可以了。”
冬树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抓着绳子走上坡道。菜菜美伸长双手。他把婴儿交到她的手上。
“换我来。”河濑对他说。
“不,没那个时间了。我去。”冬树抓着绳子,再次下去。
太一两手并用,攀着马路边缘。他的下半身完全泡在水中,强大的水流正要把他拉向深邃的裂缝。
“把你的手给我!快点!”冬树大喊。
太一仰起脸,他的脸色苍白。不仅是因为泡在水中,想必也因为刚才使尽了浑身力气吧。
他的双唇蠕动,似乎在说:不行了。他的眼中浮现绝望。
“撑下去!只要伸出一只手就好。我会拉你上来。”
太一右手抓着地面,缓缓举起左手,接着朝冬树伸来。二人的手只差几公分应该就能碰到了。
就在这时,某种东西打到太一的脸。他“哇”一声向后仰了。
同时,他紧抓马路裂缝的右手松开了。太一惊愕的脸孔转向冬树。他瞪大双眼,嘴巴也张成O形。
他的额头流血了,也许是被小石头打中的。
太一不停挥舞双手,彷佛在游笨拙的仰式。他的身影在冬树眼中宛如慢动作镜头。冬树觉得时间的流逝很缓慢。
也许是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了甚么事,太一被吸入水中时还是一脸无辜。直到最后那一刻,他仍张大双眼和嘴巴。在他消失后,四周只剩下深浓的闇黑。水哗啦啦地朝着那闇黑汨汨流去。
“太一!”冬树高叫,他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叫喊的同时,听见夹杂尖叫与怒吼的声音。是上面的那些人发出的。
冬树仰头向上。“放开绳子,我要从这里垂下绳子试试看。”
但诚哉摇了摇头。
“你上来。”
“可是——”
“如果我们这边松开绳子,你会爬不上来。快点,你上来。”
“太一他——”
“我知道!所以你快上来。算我拜托你,照我的话做。”
冬树咬紧臼齿。他再次凝视太一消失其中的黑暗深渊后,低着头开始往上爬。
泪水夺眶而出,完全无法遏止。虽想压抑却还是痛哭失声。
红色箭头在脑海浮现。能够遇见太一,是因为他在街上画满了那个箭头。箭头前方的他吃着寿司,他也请冬树他们一同大快朵颐。无论处于任何局面,太一总是保持幽默,让大家放松心情。
他救不了那样的太一,让太一死了——
上去之后他与诚哉四目相接。诚哉也双眼充血。他的脸颊紧绷,太阳穴暴起血管。
“我让他死了……”冬树低喃。
“我知道,我全都看见了。”
“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爬到地上后,冬树蹲了下来。菜菜美和明日香都在号泣,荣美子和未央也哭了。小峰和户田,甚至河濑,全都颓然垂首。
“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许吧。”诚哉说。
“规则?甚么?”
“这个世界,是为了合理化数学悖论才创造出来的。所以说,人类消灭掉是最好,对整个宇宙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