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听起来坚定而自信,但我也必须承认--独自搭船前来这座安静的小岛时,我感到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恐惧。我甚至未带任何书来读,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分心。只有我和自己的心共处,即将在荒原上面对彼此。我记得看见自己的腿因恐惧而发抖,而后我给自己引用一句我的导师曾说过的深得我心的话:"恐惧--谁在乎?"于是我独自下了船。
我在海边租下一间茅舍,每日的租金只要几块钱。然后我闭上嘴,发誓直到内心发生变化前,不再开口。美侬岛是我的绝对真理与和解审讯。我挑选了合适的地点,这再清楚不过。岛非常小,很原始,有沙滩、碧海、棕榈树。正圆形的岛只有一条环岛步道,一个小时内即可走完整个圆周。小岛几乎位于赤道上,因此日日循环不变。太阳清晨六点半在岛的一边升起,午后六点半在岛的另一边下山,一年到头皆如此。一小群穆斯林渔夫及其家人居住在此地。岛上没有一处听不见海声。这儿没有任何机动车辆。电力来自发电机,仅在晚间提供几个小时。这里是我到过的最安静的地方。
每天清晨,我在日出时分绕着岛周行走,日落时分再走一次。其余的时间,我只是坐着观看。观看自己的思考,观看自己的感情,观看渔夫。瑜伽圣者说,人生所有的痛苦皆起因于言语,如同所有的喜悦。我们创造言语,藉以阐明自身经验,而诸种情绪伴随这些言语而来,牵动着我们,犹如被皮带拴住的狗。我们被自身的咒语引诱(我一事无成……我很寂寞……我一事无成……我很寂寞……),成为咒语的纪念碑。因此,一段时间不讲话,等于是尝试除去言语的力量,不再让自己被言语压得透不过气,让自己摆脱令人窒息的咒语。
我花了一阵子才真正沉默下来。即使停止说话,我发现自己仍低声响着语言。我的五脏六腑和语言肌肉--脑袋、喉咙、胸膛、颈后--在我停止出声之后,余音残留。言语在我脑中回响,就像幼稚园的幼儿们白天离开室内游泳池后,游泳池似乎仍回荡着无止境的声音与喊叫。这些语言脉动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消失而去,回旋的声音才得以平息,大约花了三天工夫。
而后一切开始浮现出来。在这种沉默状态中,如今有余地让充满憎恨与惧怕的一切东西,蹿过我空荡荡的心。我觉得自己像在接受戒毒的毒瘾患者,浮现的渴望使我抽搐。我经常哭。我经常祷告。尽管困难而可怕,我却知道--我未尝不想待在那里,我未尝希冀有人陪在身旁。我清楚自己非做不可,也清楚必须独自进行才行。
岛上的其他游客是共度浪漫假期的几对男女。(美侬岛这地方太优美、太偏远,疯子才会单独造访。)我看着这几对男女,对于他们的浪漫假期有几许羡慕之情,却也明白:"小莉,这可不是搞伴侣关系的时机。你在这里有其他任务。"我和大家保持距离。岛上的人并未打扰我。我想我投射出某种恐怖讯号。我的不佳状况已持续经年。你若长期失眠、体重下降、哭泣,看起来也会像精神病患,因此没有人找我说话。
这么说其实不对。有个人天天找我说话,是个小孩,是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向游客推销新鲜水果的一大群小孩之一。这名男孩约莫九岁,似乎是头头。他能吃苦而且好斗,我会说他充满街头智慧,倘若他住的岛上果真有任何街道的话。我相信,他充满海滩智慧。出于某种原因,他学会说极佳的英语,可能是骚扰做日光浴的西方人学习而来的。这个孩子注意到我。没有任何人问我是谁,没有任何人打扰我,但是这名坚持不懈的孩子,却在每天某个时间跑来坐在海滩上的我的身边,查问:"你怎么从不说话?你怎么这么古怪?别假装没听见我说话--我晓得你听见我讲话。你干吗老是自己一个人?你怎么从来不去游泳?你的男朋友在哪里?你怎么没嫁人?你有什么毛病?"
我几乎要说:"滚开,小鬼!你干嘛--解读我最邪恶的思考?"
我每天尽量和蔼可亲地对他微笑,礼貌地示意要他走,但他毫不松手,直到把我惹毛。记得有一回我突然对他说:"我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我他妈的正在从事一场心灵之旅,你这讨人厌的小无赖--现在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