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竟还真的有了效果,终于有人率先去方桌前排队了,还是用跑的。
后头的人一看真有人排队去了,不想被落下,也都一股脑地排过去了。
一黑漆花腿方桌,其上铺满笔墨纸张,其后坐着月凝与亦婉。两个姑娘一人手中执笔,一人在与灾民问话。
亦婉问过领粥之人姓名,由月凝填好票子,记录上姓甚名谁后,再与那人道:
“这张赈票留好了,下次有它才能再来领粥。”
然后将票子交与一旁丫鬟,又由丫鬟递与了去。
放粥处原本阻拦在前的侍卫已散开,拿到票子的人自去领粥。
清回与灵忆就立在那。一人拿着小印章往赈票上盖,这是用来表明来人是第几次领粥的;另一人舀了粥,递给一旁厨娘,再由厨娘递出。
如此下来,情形已然如几人预想中的那样,未出什么岔子。
可这秩序还没维持多久,一突兀地叫喊声突然传来——
“你凭什么不给我票子?”
清回与灵忆心中一紧,齐齐转头望去。只见桌子前的队排到了一麻衣男子那儿,这人一脸蛮横,正冲着亦婉与月凝粗声喊叫。
月凝条理清晰,向来温婉的人,语气也带上了不容抗拒:“你并非难民,这里没有你的份儿。”
“谁说我不是难民,你说不是就不是啊,你知道我已经多久没吃饭了吗!”说着就伸出手去,要自己去抢票子。
“你抢也没用,没有我们盖好的戳儿,是不会给你发粮的。”亦婉紧紧护住票子,不想让那无赖得逞。
站在桌子两边的侍卫手中剑也半出鞘,一下子逼回了那人的动作。
“好啊你们,不拿正眼看人。”骇于侍卫的动作,那无赖不敢向前,口中却仍旧振振有词,“头一回听说施粥还分三六九等的。”
“其他人都面黄肌瘦,一看便知久未进食。你却身粗体壮,哪里是受了灾的样子。”亦婉高声与他说道。
这一个人立在队伍中不动,后头的人便也分不到粥。于是不久有人就着急地催促起来,口中一个劲儿地嚷着“快点儿”。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善元又猛力敲击了一下手中的锣,震得人群一下子静寂无声。
清回趁着这一刹的注意,高举起了手,“你们看,我手中这一把是什么?”边说着,边缓缓往锅里洒。
黄色,粒状,有机灵的人看了一眼清回足下的地,说道:“沙子?”
“对了!”清回调皮一笑,手顺势一松,黄黄的粒状物尽数落入锅中。又被旁边的厨娘拿起大勺子搅了一下,霎时与粥混为一体。
“你!”有人说话了,众人转头一看,果然正是那个冒领粥的无赖。
只见他气得跺了跺脚,留下一句“谁稀罕”,灰头土脸地跑走了。
“好个无赖。”排在他身后的人顶上取票子的位置,继续领粥去了。
“这招真妙啊清回。”灵忆笑呵呵道,“真的灾民碍于饥饿,定不会在意这粥中的沙子。而假灾民多是无耻之徒,不愿意吃便溜走了。”
清回略带得意地笑了笑,“父亲预先设想过会有人来冒领,果然今日这招有效。”
“不过——”灵忆凑上前悄悄问,“真的是沙土吗?”
话毕,就看到清回眨了眨眼。
这是昨日晏父与清回讨论之时,一起想到的法子。源于史书上载,前朝一良吏防治冒领之法。只不过前朝官吏用的是真正的沙土,清回用的是早就准备好的调味粉。既无味,又与沙子同色。
“大姐姐,我回来啦——”
刚与灵忆话毕,就听到了轻棪的叫喊。
清回心中无奈。这个臭轻棪,明明自己穿着男儿装,他偏还叫姐姐,声音那么大,岂不是全暴露了。不过转念一想,女子假扮做男儿,或许旁人也有能看得出来的。
正这样想着,清回偏过头去,抬眼。然后就愣了一愣,视线凝在一处,再移不开去。
他……竟也过来了。
傅子皋远远地就看到清回了。
那时她正微弯下腰又直起,一次又一次地舀粥、施粥,忙得半晌都没抬起过头。
阳光明灿灿地晃着她露出的半截皓腕,很是耀眼。
今日一大早,他就听元珩说了晏府门前姑娘们施粥的事儿。还叫自己上午下了学,跟他一块去晏府帮忙。施粥是利民的好事,他本义不容辞。可若都是姑娘家,他二人怎好贸然过去?
张元珩听到他的顾虑后道,“无妨,姑娘们都是一副男儿打扮,况且轻棪也正要叫上几个好友回去一道帮忙。”
他点点头,然后就见张元珩突然面上带了点儿羞涩,道:
“灵忆也在,”复又满脸神秘,“你道还有谁?”
“谁?”傅子皋心中一动。
然张元珩却只是摇头,不论他怎么追问都拒不开口,一副非要他亲眼去见的模样。
再然后就是见到有无赖在纠缠几个姑娘。他和元珩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然后就见清回使一灵招妙计,把那人给赶走了。
轻棪叫了句姐姐,然后几个姑娘纷纷转过头来,清回一眼便定到了自己。
他与元珩脚步不停,步至了两个姑娘身侧。
“珩哥哥。”灵忆叫道,俏脸红扑扑的可爱。
张元珩也亲热地叫了句:“灵妹妹。”自去接过灵忆手中的印章,“你歇一歇。”
此刻清回也已收敛了眼,顾盼在别处,不再去看他。长睫遮住了她总是流光溢彩的眸子,掩藏了她的心事。唯有一双耳垂圆润润的,染上了一抹红。
他觉得自己好似正立于灿烂的日头底下,浑身都暖融融的。周围喧闹很重,他却能清楚地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一下,一下,与他的心跳重合。
眼前人突然抬起眼,瞥了他一下。好似在问他,为何还在盯着自己看……
“还舀不舀粥了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眼前人也立马回过神来,去取勺子。
他从她右侧把右臂探了过去,鼻尖传来一道女儿家的馨香。
“我来。”他道。袖角相碰,手放到清回手下一寸的距离,接过了勺子。
清回被桂儿带着坐到后头的藤椅上,半晌还没回过神儿来。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瞬,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桂儿?”
她强压着自己的激动,不让外人看出来。用略带疑问的口吻,去叫桂儿。想让桂儿来说说,她想到的与自己想到的,是否同样。
桂儿本就一直立在清回身旁,看了个清楚。只见她点点头,凑过来清回耳边,悄声道:
“傅公子,似乎对姑娘有些不同了。”
清回心中翻涌着巨大的喜悦,为了让自己定下来,一下一下地去数自己的呼吸。
灵忆正站在元珩身边,二人亲密地说着话。轻棪接过了月凝手中的毛笔,轻棪带回来的同窗也坐在了亦婉原本的位置上。
清回看着两个姑娘款款朝自己这边走来。亦婉朝自己笑着,灵忆却突然跟亦婉说了句什么话,然后转身,去了灵忆的方向。
清回好奇地望着月凝,见对方跟灵忆打了个招呼,然后与元珩认识了一番,互相做礼。却并未立刻回来,又转去了傅子皋身旁,说了几句话。
正看着,亦婉过来了,清回问刚刚月凝同她说了什么话,然后便听亦婉道:
“她说看见了个熟人,过去打个招呼。”
“哦。”清回点点头,原来月凝与他,竟是旧相识。
施起粥来,也就分不得什么早午晚了。灾民一片接着一片的来,最后赈票只拿来保证每人一天不能领超了三碗粥。
书院来的男儿们午饭也没空吃,眼看着时间到了下午课业之时,便都匆匆离去了。
几个姑娘也忙活的只顾回晏府吃了顿午饭,又继续出来操持了。
“姑娘,”桂儿有些心疼自家姑娘了,“家中丫鬟小厮这么多,又不是没有能施粥的,你做什么要凡事都亲力亲为啊。”
清回笑了笑,言道:“那可不一样。”
身为女儿家,已无法如父亲那样去到朝堂上施展抱负。如今能亲手做些有利于民生的事儿,她甘之如饴。
这日晚膳时分,范公竟也与父亲一道回了晏府。
一见清回,范公就笑着夸道:“今日清回的善举我已经听说了,与难民施粥这样的善事,实在是美谈。”
清回被夸得有点羞赧,“全是因着有父亲支持与好友们同道才能成事。”
范公点了点头,转头与晏父笑道:“元舒兄果真是教养出了极好的女儿啊。”
因与范公早已很相熟了,此番也算家宴,故晏父便没叫清回回避用膳。
席间,范公时不时考验一下轻棪的学问。有时轻棪对答如流,有时轻棪犹豫再三。清回唇畔含着笑,完全事不关己地在听。
突然,范公似是想到一事,将话题转到了清回身上,“清回啊,如今你还是总于书院中借书吗?”
此话一落,只见父亲与轻棪都面上带些惊诧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