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甫一下学,正候在书堂口的桂儿就对清回道:“姑娘,范公来了,主君遣了小厮来知会,让你下了早学便过去书房呢。”
清回霎时激动起来,“那快过去。”一面说着,一面遣了过路一小厮帮她将书具送回浣花园。
“兄为学精勤,又素来属文典雅……”还没靠近书房,就有远远的交谈声传来。
看到一丫鬟正想端茶进去,清回叫住她,接过茶盏。
书房内,范公与晏父一左一右居主位,在论应天府现如今教学风气,范公先看到清回进来了,笑说:
“清回来了,数年未见,竟已出落成这么大了。”
清回端端正正地行上一礼,“范伯伯,许久未见,可是一切安好?”随即奉着茶走过去,先给范公奉上,复又给父亲斟满。
范公点头。
“这孩子非要跟我过来,我本不欲答应她,”晏父笑着看了清回一眼,“这回赶上文苑兄过来,她倒是赶着儿了。”
范公开怀大笑,“不过我好似听内人说过,整个汴京城最拔尖儿的闺秀啊,一是曹武慧公家的孙女,另一个就是你家小清回了。”说着看了晏父一眼,“说到底还是元舒兄教导有方啊。”
清回敛睫低笑,有些不好意思。晏父满意地打量自家姑娘,笑出了声。
……
“要我说,文苑兄还是暂住在我府上罢,与兄许久未见,实在是有很多话想说。”
“那是最好,我也不与元舒兄客气。”
于是范公便在晏府择了个较偏远的园子暂住下来了。
说是暂住,其实大多时间都还宿在书院中不归,勤勉执教,以身作则。
*
这日下晌,晏父差人把清回叫来了书房。
“阿回,嘱你件事,”晏父边说着边把手中书信封好,递给她,“你亲去应天府书院把这封书信给你范伯伯送去。”
“为父重兴书院已有些时日,最近又邀来范公执掌书院,算是初有成效。我上次过去,见书院欣欣向荣,深受学子朝气感染。趁此机会,为父也想让你去感受一番,这男儿家的官学是什么样子。”
清回虽是女子,进不得外头书院读书。但自小在受教上,晏父从不拘着她。每有好文章策论,弟弟能读到的,清回也能读到。如今身在南京,不比京城对女子苛刻,书院又请来了天下闻名的范公,晏父便有心让她也去长些见识。
“是。”清回看着父亲,心神激荡。
*
一副男儿衣装,从晏府马车上下来,清回第一次站到了应天府书院门前。
以前也曾远远看过这书院,也曾幻想过,若自己是男儿身,是不是也能上得了书院,考得了功名。
浅叹一声,清回便径自从大门走了进去。
经影壁,过牌楼,便有一殿,名为大成殿。走近发现殿中主祀孔圣人,于是清回踏过门槛,进去庄重地拜了几拜。
再向北走,是明伦堂,此时正有一先生在此讲儒学。清回怕有打扰,忙拐进了一侧门,到了东边儿厢房。
清回极目远望,一排排都是厢房,心里不由叹气,这如何分辨范公在哪啊。一时想起这儿不会就是斋舍吧,冷不妨地打了个寒战——都是男子住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出现实在于理不合,便立马就要原路退出去。
“小兄弟,看你去又复返,可是寻人?”突然有一人从后叫住了她。
清回缓缓出了口气,镇定一番,方回过了头。
“……劳烦问一下,范公现在何处?”说着抬首,却是一怔。
眼前立着两个少年,问话的这位温和儒雅,文质彬彬。但让清回怔住的,却是他身旁那位——
身长玉立,清俊非凡,清回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数月前、践行宴后,她在酒楼的走廊里回头望见的少年。
心又不受控制地跳的飞快,清回不由得攥住了袖摆。
那少年亦是一怔,不知是看出了眼前人是女儿身,还是想起了数月前那一面之缘。
“这倒是缘分,”问话的少年温和一笑,看了眼身旁的男子,“子皋正要去寻范公,此行你们顺路。”
清回道了谢,然后拿眼去看那人。
一时间两道目光都聚集在了那人身上。只见他轻点下头,道一声:“请。”然后微一抬手,示意清回跟上。
清回再道了句:“多谢。”复又向着问话那少年行了个礼,一时不防,做了个女儿家的万福……随即转头跟上。
清回望着身前人的背影,思绪纷飞。
如果不知第一次看到他时心跳为何,那从别后数月的不时想起,到今日再见的难以平复,也该心如明镜。
她晏清回,芳心动了。
于是再不敢看眼前人的背影,清回收敛眼睫,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脑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与“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交替出现,清回一瞬间心中闪过万千想法,最后韦文靖公的《思帝乡》浮上心头。她在暗处轻咬下唇,暗下决心,“人活一世,定要为自己尝试一把。”
很快二人便到了范公所在厢房,彼时无课,先生正伏身于书案前。
少年敲了敲半开的门,范公手中正在疾笔,便也没看来人,只道:“进。”
待二人迈过门槛,步至身前,范公抬起头来,“是子皋来了啊,”目光瞟向少年身后,“咦”了一声,“这……”
清回这回学聪明了,随着少年也执了个弟子礼,“范伯伯,家父有封书信给您,遣我来送。”
范公哈哈大笑了两声,从书案后走出来,示意二人坐。从清回手中取出书信,放回案上,又问道:“那你二人这是偶遇了?”
二人点头称是。
范公略微沉吟,考虑到闺阁女子名声,最后只道,“子皋,这是清回。”
“这是傅子皋,大名为皋。”
二人互相点头致意了一番。
清回默默在心中念着那个名字,万分欣喜,想到,我果然没有错认他。
那日在人群中,个个都是相差无几的装束,她却一眼就找到了这位洛阳才子!
上次一面后,可是足足六个月没有音讯。清回暗在心中想,此次定要抓住机会,万不可再与他毫无关联。
可却该当如何呢?沉吟片刻,清回灵机一动——
“范伯伯,刚刚路过藏书阁时,我远远一望,有些神往。藏书阁中藏书如烟如海,必有许多是我难以读到的,可否趁此次机会借几本拿回去读?”
“你有这份心自然极好,”范公自然笑着点头,略一思忖,“子皋,你带着清回去藏书阁,过后再替我送清回出学馆罢。”
清回露出笑意。
她一进屋中便注意到范公身侧并无随侍,又兼忙于庶务,这带她去藏书阁之事嘛……便只能落在傅子皋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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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书院藏书之丰,清回曾在汴京城的时候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吃了一惊。
双层楼高的藏书阁,书架直通阁顶。书籍按照品类,密密麻麻分列,几架梯子闲在一旁,可供拿取高处藏书。
清回目光在书上巡视,寻到一本久有耳闻的,便踮起脚尖,探手去够。她身量不低,却不比男子,男儿家轻而易举能拿到的书,到她这儿却需借助梯子。她心中喟叹,回过头去寻傅子皋。
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本书,似是已看了三四页。修长的指握在书脊上,阳光透过上方的小窗,斜斜地照下来,正教清回看清他认真的眉眼。细小的尘埃飞舞,空气中盈满书香。清回的心突然突突跳了几下,她匆忙回过头,想要平复心绪。
却听得“嘭”的一声,声响不算大,在静谧的藏书阁却分外明显。傅子皋闻声转头。
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正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扶着书架,想必是撞得狠了,半晌没有动。
不会撞坏了罢。他走上前几步,行至那女子跟前。
“你可还好?”
女子闻声抬头,仍旧捂着额,面上微红,眼中还泛着刚刚疼出来的泪花。袖角滑至肘侧,露出一截皓腕,像是冬日坠在花瓣上,将落未落的雪。
“无事。”
女子开口,声音清软,与之前为模仿男子,特意伪装出来的声音大有不同。想来是这会儿已经忘了伪装了。
声音一落,清回将手从额上收回。撞到的那一处有些发红,但看起来没有肿胀。
傅子皋点点头,后退几步,又要将手中书册子举起。
清回急忙叫住他,指了指刚才瞄中的那本,“我够不到,可以帮我取一下吗?”
傅子皋很快点头,利落地走过去。
清回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暗暗捂了捂自己发烫的双颊,好丢人啊……
……
选好书后,两人一前一后从藏书阁出来。
清回捧着几本书册子,站在藏书阁门口,与他道谢,想了想又问道:
“我该如何还书呢?”
傅子皋想到她是女儿身,略微沉吟,“可遣小厮将书送回,我过会儿同门房知会一声,有人来时,报我名字,说还书便可了。”
清回心念一动,傅子皋与她只是先前在范公处略通姓名,还未仔细介绍过。她却很想听傅子皋正儿八经地介绍一番,于是问道:“不知公子……”
傅子皋很快知道她要问什么,“在下姓傅,名皋,字子皋,乃洛阳人士。”
清回微扬起嘴角,刚待介绍自己,却见不远处闯进来个人。
“子皋,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儿啊?孙先生的课快迟到了。”
傅子皋一顿,与她一揖,匆匆道别,很快往来人方向去了。
清回看着那道背影,心情颇为复杂。
同为才子,傅子皋和父亲可真真是完全不同——
父亲温和体贴,做事常多想几分。就如刚才她拿不到高处的书,若是易地而处,父亲定然会主动取下来,甚至一并帮她推荐几本。可傅子皋别说主动推荐了,就连眼神都没往她身上投……
一时又有些挫败,枉他对傅子皋一见倾心,对方却好似对她一丁点意思都没有!
不过……一想到父亲那几房妾室与身边从来不曾断过的粉红知己,清回狠狠地打了个寒颤。父亲虽然为官端正,文采斐然,素有善名,却实在是才子风流,文客疏狂。
想着想着,清回坚定地点了下头。她肯定不想找一个父亲那样的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