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莫匆匆,满金锺

正月十五刚过,游人如织,花市如昼,处处都是一派热闹祥和之景。

从皇城往南过都亭驿,穿御街,再东行不远处,有一座府邸。与一路上的热闹景象相反,这家中却匆匆忙忙,冷冷清清。

晏府中堂,主母王氏正端坐在左侧主位上。右侧主位空悬,下手边儿两排都按次坐满了人。

王氏也不言语,只是环顾堂中众人的面容。有神色悲戚的、眼神躲闪的,亦有与平日里一致无二的。

她在等有人打破这满屋的静寂。

“主母,你也知我这平日里就有腿疼的老毛病,”第一个开口的是晏父爱妾孙姨娘,“最是受不住长途颠簸,此行怕是不能随往了。”

一语毕,偷瞄了眼主位人的神色,又继续道:“再者映姐儿就快要议亲了,到时虽全权靠主母操劳,但我这个做亲娘的也得跟着操持操持不是。”

王氏心中愤愤,面上强自不显半分,又把目光移向刘姨娘。

刘姨娘忙回避目光,怯怯道:“主母,我身子不好,常得靠汤药吊着,若是跟着主君去了那宋州,恐反倒多添了麻烦。”

王氏这回也不强绷着了,叹了口气出来。

白日里主君遣了小厮回来,说在早朝上触怒了太后,金口玉律被贬去宋州。不日就要启程,嘱她打点好一切。

这行装倒是好拾掇,但主君一男子远去外地,按理得有人随往,去帮着操持家中。是以晚膳后,王氏就着人去宣府中的三房姨娘与姑娘们。

她是不能远行了。一来前阵子刚诞下了嫡子让哥儿,需得恢复一阵儿,连带照顾小儿子;二来京中一切人情往来与家中大小琐事都需得她这个主母操持。

这几个姨娘却都不是省油的灯。

杨姨娘因着有孕在身直接传话不过来,来的这两个姨娘又都有一堆理由不随往。

王氏心中焦急烦闷。却也知那宋州虽不偏远,但一去不知何时能归,又兼旅途奔波,哪能有留在汴京家中舒服,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但总得有人随往不是……

她把目光向家中的两个姑娘投了去。

“这……”二姑娘清映没忍住先出声了,“正如我娘所说,我与大姐姐都快要议亲了,如何随往?”她自己不愿去,还不忘冠冕堂皇地带上大姑娘。

王氏皱起眉头,冷声道:“清映,你父亲平日里待你如何?你所食所用可有一点不极尽讲究的?如今别说你,就连你大姐姐也尚未及笄,如何就要赶着议亲了?便是你不在这汴京城中,难道我身为当家主母,还能给你说不好一门亲事不成?”

一语毕,晏清映嗫嚅着,一时不知如何分辩,孙姨娘将欲张口,却听得一声:

“我去罢。”

王氏心中一动,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居她右侧下手边第一席位的晏府大姑娘清回。

云鬓花颜芙蓉面,秋水为神含远山。只见清回此刻正眸光清澈,唇边含笑的看着自己。饶是已见过她千百次,王氏还是不免在心中感慨了句先李氏把女儿生得极好。

难题总算得解。心中松泛了,面上也不由得带了笑,王氏点了点头,口中赞道:“你能有这份心是极好。”

随即就见清回起身,离开圈椅,向自己行了个万福,“女儿便先回园子整理行装。”回转过身,盈盈退下。

一举一动皆端重守礼,一起一行亦是裙摆不动。

回到清回自己的园子,跟在她身边儿的常嬷嬷便屏退了丫鬟仆从,与她说道:

“姑娘,那孙姨娘说映姐儿要议亲了不随往,你尚比她大几个月,怎就不考虑考虑自个儿呢。须知这女子出嫁可是关系一生啊……”

清回一回到自己园子就不必端着了,闲适地靠在美人塌上,伸出手,拉着常嬷嬷一道坐下。

“嬷嬷,别人不知我你还不知我?我内里可是最不安分的,早就想离开这汴京城,出去看看了。”把手伸进常嬷嬷手中,清回撒娇道。

常嬷嬷看着她,又忍不住想起了清回早逝的娘亲,晏父原配李氏。那是她自小伺候大的姑娘,曾经也如清回这样同自己撒娇,也是不论在外头装的多稳重,回来在她面前都能卸了心防。正想着,又听清回继续道——

“再者家中我就父亲一个依靠,父亲若不在,我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

常嬷嬷屏却过往,叹了口气,“老奴愿和姑娘一起。”

“嬷嬷,你就别随我一道去了。”清回直起身起来,正色说道:“一来你如今年事已高,受不得远途奔波;二来我这园子,也只有你来把持着我才能放心……”

常嬷嬷先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阿回果然是个大姑娘了,已不知何时起有了让人信服的威量。

临星楼乃京都第一酒楼,高度居众楼之首,人呆在上头,仿若真能摘到星星一般。

高处一风雅包间中,此刻正围桌团座着三个姑娘。

“什么?你要随晏伯伯出京?”说话的是当朝王相的孙女王若蔚,“晏伯伯可是多年的太子舍人呐,官家怎么舍得让他离京呢?”

“嘘,小声点儿,”曹将军家的女儿清扬沉稳许多,她压低声音:“官家虽已即位五年,可别忘了,如今把持朝政说一不二的,仍是太后娘娘呢。”

几个姑娘均是官宦人家出身,耳濡目染,自然敏锐远超常人。是以若蔚一经点拨,立时明白了此中因由。当今天子年纪不过与她们相仿,却已开始与太后娘娘争权,晏伯伯任帝师多年,说是官家此时最最信重之人也不为过。两厢争权,最先受到波及的,也不外乎在此位置之人。

一语及朝中事,几个姑娘思绪飘远,一时都有些失神。清回最先回过神来,手中折扇在桌上敲打两下,“我就要离京了,你们可有什么要嘱托我的?”

她们三人自小相识,闺中密友多年,凑在一块无顾忌惯了,都不再端世家小姐的架子,此刻说起了体己话。

“阿回,你就快要及笄了,此回离京,必定影响你议亲,你心中可想好了?”清扬问。

清回点点头,“这当儿我父亲被贬,明里失势,人人皆知趋利避祸,局势未明朗之前,也不见得就有好人家来提亲。是以这宋州去与不去,差别也不算太大。”

若蔚摇摇头,“这当儿来找你议亲的人家,才更显情真意切,不同俗流呢,你想想话本子里是怎么唱的来着,佳人落难,才子奔走,不离不弃……”

话虽有理,但被若蔚这样一说,清回二人双双被逗笑了。

“你呀,真该少看些话本子。”清扬戳了戳她的面颊。

“好阿回,此次分别再见就不知何日了,长这么大咱么还没分开过那么久呢。”若蔚话题转换甚快,说着说着,眼中就含了泪花。

清扬也很是动容,端起自己面前的小金锺,一饮而尽了。

“或许很快便能回来了,”清回反倒安慰起了她们俩,“且我下次回来之时,见了别处的风土人情,见识可要远超你们了,届时有你们羡慕的。”

一席话霎时逗得二人连着身旁的小丫鬟们都笑得不行。

“小点声小点声,这酒楼可不隔音。”

这厢儿声音刚寂下去,就听到隔厢有声传了过来……

“久闻洛阳才子大名,今日可终是见着了,多亏了子美兄一番引见啊。”一人言道。

“我与子皋神交久矣,今日也是方得一见。”另一人道,“可当真是人如其名,先贤之风。”

“不敢当不敢当,”被盛赞的人开口了,“在下初至京城,看到人才济济,方觉是从前坐井观天。”态度很是谦逊。

“过分谦虚了不是。子皋你可是能连中两元的人,不论在哪都必得是个人物。”

“那是,不久定当黄金榜首留其名啊……”

这厢三个姑娘都被那厢对话吸引,王若蔚小声道:

“咱们这里是离愁别绪,他们那里却是相会之喜,可真真是天上人间。”

“你们可听家中父兄谈起过这位洛阳才子?”清回喝了一口手边的杏苏饮,突然问道。

清扬吃完一小块果子干,正在拿帕子擦手,“我自是不曾,你们也知,我爹和我弟弟都志不在此。”曹家乃武将世家,其祖为本朝开国良将,受封周武惠王。

“我倒是记得祖父提过,好像这洛阳才子姓傅名皋,几年前就被范公夸过,夸的什么来着?”若蔚想了想,“对,其人远大。”

清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范公可是名震天下的大儒,能得他盛赞,又岂会是池中物?

王若蔚托腮,“比起洛阳才子,我倒是对林子美更感兴趣,这位可是咱们开封府第一美男子呢。”

“你呀,”曹清扬表示不赞同,“挑夫婿又岂能只看外在,需得才貌双全才行……”

……

清回几人依依惜别后,从这厢出去时,便听到隔厢人也恰好出来。

想到刚才那些人口中的洛阳才子,清回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一群读书人中,有一人面生,风采卓然,素衣儒冠,却使人过目难忘。

来人好似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回望过来。还不待他动作,清回便微低下头,轻颔首,随即转头离去。

洛阳才子么?她双唇翕动,无声念道。

好一个翩翩琢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