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不禁对无所事事感到过意不去。
人类说我帮他们赶走铁国士兵,不需要再贡献更多,但游手好闲,镇日躺着,教我坐立难安。所以,我决定稍微劳动一下。
比方,挖掘地面寻找水源,或更进一步强化守护城市的城墙。我孱弱无力,从小学就最讨厌体育课,但毕竟拥有四倍大的肉体,其他人类非常高兴。
平常我都在政府机关努力制作文件,回家就坐在电脑前追踪股价涨跌,如今却像这样劳动身体,贡献心力,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是挖洞还是搬东西,都会引来“好棒”的赞美,受到感谢、依靠,我觉得也不赖。
连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号豪都比不过我(虽然是理所当然),总之非常爽快。孩子们的赞赏也带给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机关的工作中,协助町内会及自治会的经验派上用场。我了解这种社群的需要。
也不是被那种快感冲昏头——不,正确地说,我真的得意万分,但我渐渐会去更远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可用水冲掉排泄物的厕所,并挖一个贮存雨水的大洞,拉出一条水路到城市。以前曾在书上看到古代遗迹也有冲水式厕所,我便试着效法。
我跟号豪和医医雄商量建造厕所,总算完成时,他们说:“请你来启用吧。”话虽如此,我实在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排便,所以婉拒了。
又过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张水路,需要挖掘地面的道具,也就是需要适合挖土的棒子,所以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注意到时,我已迷路。可能是渐渐习惯自己的身体是巨大的,我过于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行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没留意方向就走远。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在睡觉,也不晓得路。”
虽然迷路,但没有地图,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满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悠哉地下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是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但我试着挖地,两三下就折断。这么脆弱,没办法用在挖水路上。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抽动鼻子,望着周围的枝叶。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但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主观来看),是不是曾出现在附近?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位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城里”,实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是不是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看过叫这种名字的树木。”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看过高耸而形状尖锐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库克松树,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称为“Pine”——松树,感到不可思议,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明明叫“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缘际会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发现:“是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边。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很吵又不太吵,像古怪鼾声的的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赫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同样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就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赶。
森林相当广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的形状。那里是一片大海。
就我看来,那只是一片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不定形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肩膀跳下沙滩,散发出浓浓的警戒气息,全身的毛倒竖。瞧他的尾巴,简直快直冲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彼端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吗?”
我边解释,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浅,原来是钓船。跟我乘坐的钓船非常相似,或者说,那就是我的钓船没错。
“这是什么?”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着问。
“我就是乘坐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似乎会感受到未知的恐惧,发出嘶叫声,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模糊地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到这里?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的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出了门就该好好回家,不都是这样吗?”多姆老弟教训我。
“该好好回家,是吗?”
我忆起自己应该回去的家。我已遗忘家人好一段时间,不忠的妻子是我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维护精神,于是大脑刻意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要回去哪里,的确很暧昧。可是,出了门就会想要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也只是一个如细长状洗脸盆的物体附上引擎般的简单小船,但尺寸毕竟是配合我,在多姆老弟眼中非常巨大。光是跳进小船,或许他便仿佛踏入一栋小屋子。
“喏什么?”
“喏,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也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与我透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像的人物形象相去不远。只有一只眼睛十分锐利,刻画在嘴角和眉头的深纹有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强劲,却没有让对方萎缩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投入工作的老师傅。他的话不多,看到我也仅有些微惊讶,便开口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士兵。”
睽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够表明身分,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更感到强烈的虚脱。他大概是在想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吧。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暧昧地说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眼的他忽然展露笑容,回答:“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琢磨不透哪,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原来的家,与家人拥抱,我觉得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感想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甚至没余裕去想这件事。
“可是,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卷入风暴,不知经纬和路径,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说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
“如果不能确定,你就不回去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一双可爱的眼睛直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重重困难回来。”
“这是两码子事。”
“先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柔软体操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这是一种从外侧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成第三者机关,观察我、忖度我的心情、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另一方面,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有着“对不告而别的内疚”。
“你没有老婆吗?”多姆老弟开门见山地问。
“有是有,不过感情不好。”
“你们好好谈过吗?”
“我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想法吧。”
多姆老弟说:“既然你能跟猫交谈,跟老婆交谈想必是轻而易举吧?”我不禁觉得好笑,约莫是被那种滑稽推了一把,我兴起“或许该回家”的念头。
“要是回得去,”多姆老弟点点头,叮咛:“别把这边的事忘喽。”
要忘掉这么奇异的体验很困难吧?
“这么一提,你们和老鼠的关系有进展吗?”遭铁国士兵攻击后,便是一连串忙乱,我完全忘记老鼠的事。“你们猫跟老鼠能和平相处吗?”
多姆老弟仔细舔起身上的毛,从胯下、大腿根部,一路舔到尾巴。
我静静等他理完毛。
“慢慢的啦。”多姆老弟有点害羞。“虽然没办法立刻变好,不过我觉得,如果能慢慢改善关系也不错。”
“光这样就是很大的改变吧。”不是安慰,我十分认真。倘若不改变彼此的认知,猫与老鼠的关系永远是平行线。即使是一点点,只要有心走近,两条线总会在某处相遇。这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我忽然察觉,我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放弃、置之不理,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若多少想修复关系,是不是也必须由我主动走近?紧紧拉住彼此倾斜的线,总有一天能交会。
吃不消地暗想“明明都被戴绿帽了”的自己,与开始考虑“回家吧”的自己,在脑中面对面。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邀请多姆老弟。然而,他眺望大海,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大哈欠,唯独尾巴像在嗅闻潮香般,用力摇晃着。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上,我无意识地提出压抑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胆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肚子隐隐作痛,却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敛起下巴。他像下定决心般吁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