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复眼队长接着唤来墙边的一名士兵。他似乎叫了士兵的名字,但我没听清楚。
“什么事?”是刚才低头说“请别再笑我”、曾和枇枇住在一起的男人。
“我决定了,”复眼队长宣布:“你留在这里。”
“咦?”其他人都望向士兵。
“你就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跟枇枇吗?”号豪问。
复眼队长的表情变得严肃。“依照预定,我们将跟铁国士兵作战。不过,你留下来,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队长,您为何突然这么说?”
“你们要和城外那群铁国士兵作战吗?”弦问。
“我们打算即刻出城,迎击铁国士兵。那样一来,对方会认为我们是盗贼,和这个国家没关系。这样应该能减少城市受到的损伤。”
“我们也一起。”弦随即出声,“大家一起对抗比较好。”
“没办法的。比起这些,你们更应该设法维持这个国家。这部分,我已跟他们谈过。”复眼队长望向号豪和医医雄。“如果我们无法击退铁国士兵,你们就照着我的话做。就说我们只是一群盗贼,接受铁国的支配吧。”
号豪默默点头。
“多姆,怎么样?你认为打得赢吗?”加洛问我。“你不是在外面看过铁国士兵?如何?”
我忆起进城之前,在城墙外看到的士兵集团,坦言:“我想很困难。”他们人数是这里士兵的两倍以上,而且对方有许多枪和马,我不认为复眼队长一行足以抗衡。
此时,刚才被吩咐“你留下来”的士兵,亢奋地表示:“我当然也要一起作战!”
“不行。”复眼队长当场打回票。
其他士兵也纷纷劝道:“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和你的女人活下去。”
“要这样说的话,大伙不也有亲人?你们得快点去见亲人……”枇枇的男人一慌,不禁激动起来。
“没办法让所有人如愿与亲友团聚。等铁国来接管时,事情会败露。不晓得谁会泄漏我们的真实身分,到时铁国对这个国家的管理会变得更严苛。不过,只有你一个,就不会有问题。”复眼队长的语气不容分说。其他士兵的话声像涟漪般扩散:“连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吧!”“你要好好跟女人亲热,活得快快乐乐!”“我们原本是不能回来的,光是能够重返故乡,便心满意足。”众人的细语声包围男人。
看着他们的互动,我似乎能了解他们是如何团结合作、齐心协力活到现在。弦“啊”地指着几名士兵,或许是他认识的人。
没多久,复眼队长拿枪站起,下令:“好,走吧!”士兵们全挺直背脊。“现在尽快往城墙出发。几个人共乘一匹马,其余用跑的!”
“不要紧吗?”号豪担心地问。“有没有胜算?”
复眼队长以近乎豁达的语气回答:
“与库帕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骗人。我立刻察觉,复眼队长他们不是去打胜仗。明知毫无胜算,他们仍挺身作战。
我默默想着,复眼队长接着说:“库帕士兵的职责,原本就是要保护人民,与强敌对抗。”他望向士兵们。“这些人就是被选来保卫家园的。虽然过了很久,不过,这正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室内一片寂静。
“什么话。”一名士兵笑道。“选中我们的可是复眼队长。”“明明就是队长随便选的。”“对啊,谁被选上谁倒霉。”大家夸张地连连叹息。
他们的脸皱成一团,屋内气氛又因笑声变得柔和。
半晌后,我心想:啊,原来如此,库帕士兵是真的变成透明。
他们回到城市,即使现身在过去的亲友前,也是“看不见”的存在。在脸上涂颜色,是为了变成透明——隐瞒身分,化身透明,默默拯救众人。就是这么回事。
库帕士兵会变成透明,拯救这个国家。
完全就像传说中描述的。
紧接着,我腿一蹬,跑出屋外。既然掌握状况,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喂,多姆!”加洛跟上来。“你要去哪里?”
差点忘记,我得打信号才行:“加洛,来把天空涂成黄色!”
手脚贴着地面,我把四肢跪地的姿势缩得更小。我待在岩山后面,可是山丘不大,得弯身缩小体积,才能勉强躲藏。
我悄悄探出头,窥望士兵的状况。
他们——铁国士兵的行动耐人寻味。有人躺在地上,有人整理行囊,也有人围坐成圈,看似在聊天。
位在远方的他们显得非常小,杂乱无章地动着。我有种在观察昆虫生态的感觉。
不清楚是有人先站起,还是有人发号施令,但我发现他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几十名士兵已骑上马,排列得整整齐齐。
大概是队长吧,两个人面对士兵高声训话。从这里听不到内容,但他们一次又一次指着前方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城墙,或许在指示接下来要一口气进攻。然后,那算是呐喊吗?所有人同时发出鼓舞自己的雄壮叫声。
终于要进攻了吗?我四下张望,看到城墙。围绕多姆老弟他们居住的国家的城墙。
好了,情势会怎么发展?不知是亢奋还是害怕,总之,我的心跳加速。
此时,我瞥见人影。大概是同乘一匹马过来的,几个人正从马背上跳下。
或许是刚刚抵达的。
他们排成一横列,摆出戒备姿势,就像要迎击这边的铁国士兵集团。那是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人,还是独眼兵长?我凝目细看,他们的脸上仿佛涂着颜色。
城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多姆老弟没事吗?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只透过猫的描述得知的号豪、弦、顽爷等城中居民。
独眼兵长来到城墙外,或许是为了迎接第二军。
我这么想着,便发现这边疑似队长的马上士兵,举起长枪后,随即开火,显然目标是墙边的人影。枪声传遍辽阔的荒野。看起来小小的他们,枪一样很小,或许是此一缘故,枪声并不刺耳,反倒给人一种轻巧发射的烟火印象,但我仍大受震惊。马嘶声间或传来。
他们不是同伴吗?不都是铁国的人吗?
突然,一抹黄色线条映入眼帘。
城墙另一边,一道烟雾朝天空缓缓上升,乍看犹如黄色的狼烟。原以为是光线反射,眯眼细瞧,我赫然惊觉。
是多姆老弟的信号!
我会弄出黄色花粉,一看到花粉,你就把他们赶跑——多姆老弟临走之际这么交代。或许会花点时间,但花粉会笔直冲上天空。
我得动身了。我想起约定。趁尚未犹豫得裹足不前,我先跨出步伐。
士兵手中的枪当然很可怕,但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想法,挺身面对。
行走!前进!不要害怕!对方也一样害怕!我这么告诉自己,一步步确实踏稳。
墙边的人,也就是从多姆老弟的城市出来的人仰起身子。他们面对这里,所以先发现我,眼睛眨个不停。
或许是从他们的视线察觉异状,在荒野上列队的铁国士兵也起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慢慢转向我。
他们先看到我的脚踝和小腿一带,倏地睁圆双眼,目光茫然地往上移。仰望到我的胸口和脸庞时,他们个个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相同,吓得无法动弹。我不禁感到好笑,内心萌生一点从容。
既然这样——我稍微放大步幅,用力蹬踏土地。我有些得意忘形,心想干脆来引发地震。随着我的动作,乘载士兵的马匹脚步踉跄。或许是不知所措,马匹又嘶叫个不停。士兵们拼命安抚马匹。
我迈步前行,俯视他们。
士兵狼狈地待在吓坏的马上,一副遇到怪物的表情。然后,有人大叫:“那是什么!怎么会有巨人!”
紧接着,其他人也怪叫起来:“好大!是从哪里来的?”“简直像棵大树!”
前方的士兵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我的远近感有点错乱。
“那个巨人是什么!”他们对我喊道。
问我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我只是个被老婆戴绿帽的没出息家伙,职业是公务员,任职于地区振兴部门。就算我能回应,也只答得出这些而已。
初次相遇时,我立刻就发现多姆老弟小得奇异。他比我所知的猫更小,而且从外形来看,他显然不是幼猫,而是成猫,所以给我猫咪公仔的印象。他坐在我的胸口说话时,我有种与玩具猫对话的古怪感觉。
从多姆老弟的描述听来,在他住的城市,人类与他的体型比例,跟我与一般猫咪差不多。于是我猜想,在多姆老弟居住的世界,人类是不是也很小?
多姆老弟会吓到,看着我仿佛撞见怪物,也是这个缘故吧。
然后,在荒野上瞧见他们和马匹的脚印时,便差不多确定答案。他们的脚印比我的小太多。
如今,这成为决定性的事实。与我对峙的他们,体型只有我所知人类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
我的身高尺寸,在他们眼中非常值得惊异吧。
我原地踏步,用力摇晃身体。说好玩或许有些语病,但如同我的预期,士兵们都吓坏了。不少人摔下马,呆呆注视着我。
城墙附近的人——他们也一样只到我的膝盖高,全愣在原地。他们呆杵着,但我听到有人低语:“是库帕。”
咦?我吓一跳,想抗辩我不是库帕,而是人类。但在他们眼里,或许他们才是人类,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不起眼、没半点可取之处的人,仿佛突然升格成特别的存在,既尴尬又新鲜,有种身价飙涨的错觉。
不过,我的思考齿轮马上被疼痛打断。
一开始感到脚好烫,接着觉得好冰。不晓得是针还是棘,总之脚被刺了,我急忙查看。
士兵们举枪瞄准我。有枪声吗?没注意到,或许是我太兴奋。
往腿上望去,牛仔裤开了个洞,渗出血。子弹应该比平常小,可是超痛。或许是子弹很小,反而更锐利地穿刺。
脚上又是一阵疼痛。我一阵毛骨悚然,盯着汨汨流出的血,似乎有点贫血,眼前天旋地转。景色顿时倾斜,惊觉不妙时,我已当场瘫倒。
地面轰响,马在嘶叫。
小人们哇哇乱嚷,左右跑开。他们在我的脸颊附近吵闹,或许是陷入恐慌。
我因疼痛和震惊无法思考,只能逞逞强。
“听好,不许再接近这个国家!”我几乎使尽最后的力气。
我没大吼的意思,但大概是受到惊吓,附近的士兵和马全翻掀过去。
“快逃!”在场的士兵叫道。“撤退!”
我听着这话,牙根打起颤。身体好冰,血液倒流,手脚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显然是贫血。是中枪的冲击,还是目睹流血的缘故?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不禁心生害怕。脚好痛,景色渐渐模糊。
有人拍打我的眼皮,我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只猫,是多姆老弟。
“你还好吗?”
“我中枪了,我要死了。”
“要死了?没事的,医医雄刚帮你涂药。他用了各种工具,把枪的碎片从你的脚挖出来。”
“医医雄?”枪的碎片或许是在说子弹——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仰躺在地,微微起身一看,人们团团环绕在我周围。他们一样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而且全“哇”地发出战栗的叫声。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人群便一口气退开。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没离去,稀罕地远远围观。
一名男子来到我旁边。他姿势端正,一副学者气质,感觉很适合穿白袍,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医医雄,果然没错。他说:“我没诊治过你这样的人,但伤口应该不要紧。”
谢谢你——我正想道谢,鼻子忽然痒起来。虽然已淡到看不见,但还飘散在空中的黄色花粉刺激了鼻子吧。
我忍不住打个喷嚏。
我喷出一大口气,惊觉不妙时,医医雄已被吹得往后滚好几圈。
这景象似乎很滑稽,我听见有孩子在远处欢闹。
然后,我似乎成了那个国家的烫手山芋。
我体型庞大,不管身在哪里都非常占空间,一活动就担心可能砸坏墙壁。
而且即使他们好心提供食物,以我的体格来看,份量也不足以裹腹。
简直像个大饭桶硬赖在这里。
幸好我有带随身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不过水的方面,我喝掉的量在他们眼里非常惊人,所以我还是相当内疚。上厕所也非常麻烦,他们大小解的地方对我而言太小。没办法,我只好去远离城市的地方偷偷排泄。当然,虽说是偷偷,但我体型庞大,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是让我难熬。
可是,他们并未怠慢我。
为了招待我进城,他们讨论要扩大城门,发现行不通,便邀我跨过城墙到广场。
我坚决婉拒入城,因为不晓得何时会不小心踏偏,破坏他们重要的城墙或水井,当然,我也害怕城墙上的毒药。总之,基本上我都待在围绕他们国家的城墙外,躺在荒野中度过。
我无法进城,于是他们出城来找我。定期会有人打开城门与我交流。
在小个子(还是该说小型?)的人面前跪坐谈话,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习惯后也不觉得有多怪,反倒愈谈愈热络。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应该很想看看我吧。毕竟我是比他们大四、五倍的巨人,肯定像珍禽异兽般让他们兴致勃勃。也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天真无邪,虽然提心吊胆,有时却非常大胆,会在我躺下的身体上跳来跳去玩耍,或观察我的耳洞取乐,忙得团团转。
听到独眼兵长他们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复眼队长和库帕士兵,我大吃一惊,其他人受到的冲击一定更大。但惊讶的浪潮过去后,他们便为士兵的归还感到欢喜。
我和顽爷见过一次面。不晓得是不是拆下床铺,几个人抬着他到我附近。
顽爷是个脸颊凹陷、无法自行起身的老人,但神采奕奕。眼神锐利。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脱口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趣事。”然后,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住在怎样的地方?”“其他人跟你一样大吗?”“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其他人先前似乎只是压抑着好奇,见状也跟着发问。他们稀罕地摸着牛仔裤的布料,为鞋带感叹。
多姆老弟那些猫常来。不过,他们请求:“我们听得懂人话的事,能帮忙保密吗?”
我能和身为猫的多姆老弟交谈。我能和这个国家的人交谈。
那么,我应该能成为多姆老弟与这个国家的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然而,不知为何,即使猫说话,人类似乎也听不懂。是成见、常识阻碍两者的交流吗?
“如果人类知道我们听得懂他们的话,或许会提防我们,那样过起日子就不方便了。”多姆老弟解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听从他的愿望,把能与猫交谈的事深藏在心底。
“不过……”多姆老弟有一次这么说。
对抗铁国士兵时,我被枪击中,多姆老弟正在广场外围第二条圆道踩踏黄色的花,射出花粉。那时库洛洛猫跑去告诉他:“来帮忙的人类没事吗?他可能会受伤,你应该带着医医雄赶过去。”
“有道理,说得没错。”多姆老弟同意,可是,他烦恼着不知如何告诉医医雄。烦恼到最后,他冲进医医雄家大叫:“城外不得了,快点一起过去吧!”
“我居然那样拼命跟人类讲话,连我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多姆老弟告诉我。“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豁出去。而且,我也想早点知道你的状况。”
“然后呢?”
“发生奇妙的情况。”多姆老弟说着,无法信服似地噘起嘴巴。“医医雄的女儿走近,问我:‘要去哪里才好?’”
“她听懂了吗?”
“不晓得,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听完我的话,她转告医医雄:‘爸,快带着这只猫,赶往城墙那边。’”
“医医雄有何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平常一样冷淡,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讲不通,刚要死心,下一瞬间他便抱起我,跑出门外。”
“意思是,你的话传达给人类了吗?”
我问,但他左右摇头:“不清楚。从那之后,他们没再听懂过。或许当时我太拼命,那份心意打破人类与猫之间的藩篱。况且,不管我有没有请求,医医雄原本就很担心复眼队长他们。身为医生,他大概认为能帮上一些忙吧。”
“搞不好,人类其实听得懂你们的话,却一直假装听不懂而已。”
“怎么可能?”
我对人类自称是旅人,在荒野外的遥远地方旅行,偶然看见铁国士兵要攻打附近的国家,不忍看到以大欺小的状况,便挺身而出。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救国英雄,再三向我道谢。
“这个国家有你这么巨大的人,铁国应该不会再来攻打。”自称弦的人感谢道。如同多姆老弟的描述,他似乎是纯朴正直的人。
“是吗?”实际上,我无法预测今后将会如何,语气模棱两可。“或许他们会召集更多士兵,卷土重来。”
我不是想吓他,但弦顿时脸色苍白。我后悔不该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一旁的医医雄冷静分析:“他们不会那样劳师动众。付出莫大的代价支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好处。”
我没看到多姆老弟的话中经常登场的酸人。决斗的事我已听说,后来他怎么了?
“他一蹶不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号豪告诉我。“因为再也没人理会他。他足不出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
“真可怜。”我反射性地说,其实并不同情他。
人类大部分是在白天来找我。不晓得是害怕日落之后,天色一暗,我会露出凶暴的本性,抑或听到我的鼾声受到惊吓,没人敢靠近。所以,每到夜里,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尽情享受无边的夜空与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