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相隔了一天之后,丹那又再次动身前往田原。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的原因是他那多年培养的直觉,敏锐地捕捉住了隐藏在整个旋律当中的不协调音。的确,竹冈的不在场证明似乎一一获得了验证,看起来也十分的完美无缺,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余地;不过,正因为如此,丹那才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巧妙的东西所欺骗了,并因此而感到久久不能释怀。丹那的上司也没有反对他的意见。
这次他决定节省开销,不坐新干线去,于是不等吃过早饭,便从家里出发了。经过将近五个小时的旅程之后,他到达了三河田原车站。
“红屋”旅馆已经做好了迎接新年的准备,在一进门口的地方,满满地种植着漂亮的叶牡丹,在柜台的前面,插着松竹梅的小盆景,跟红白相间的仙客来肩并肩地摆放在一起。一关上柜台的窗户,里面就变成了小小的温室。丹那把自己的名片交给经理,对他表示自己想要再见见前天的那名女侍。
“喂,这里是柜台。麻烦请阿峰过来一趟好吗?”
旅馆的经理似乎相当惯于应付刑警;他把丹那带到大厅旁边一间广阔的西式房间里,并且立刻为他倒了杯茶。据他说,这里平常是住宿客人谈天说地的沙龙,不过因为是正午时分刚过,所以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因此在这里可以放心交谈,不必担心引起其他人侧目。
“咦?”
这似乎是她的口头禅;她用手背掩住嘴唇,再次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今天的阿峰穿着工作时的和服,浅绿色的衣服和深紫色的宽腰带,看起来相当搭调。和上次充满活力的西式服装相比,她今天的打扮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充满了艳丽的气息。
“真漂亮哪!果然还是和服适合你。”
丹那坦率向她表达着自己那不通风雅的爱好。
“你们前天的话都是在说谎吧?说什么你们是朋友……”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带着责难与怨慰般的眼神瞪着丹那。丹那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在椅子上缩了缩身子。
“那么,要与夫人离婚,以及和酒吧女郎一块儿喝茶吃寿司等等,这些也全都是谎话对吧?”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这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撒的谎——”
“够了,再继续辩解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刚才一直站着的她,在刑警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地坐了下来。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丹那才发现她的牙齿特别整齐漂亮;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相当标致的美女。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那我也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您: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人的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在撒谎。”
“撒谎?”
“是的。他说自己在来投宿之前一直在旧城址写生,那简直是弥天大谎。”
“弥天大谎?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丹那有些失态地大声问道。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询问任何问题之前,竹冈的秘密就已经被对方主动揭穿了。
“当我拿着住宿登记簿和茶水去他房间时,他告诉我说自己刚写生回来,并把画拿给我看;可是,当我仔细观看的时候,我发现在他的画中,左端耸立的电线杆是由木材做成的,因为上面的电线杆被涂成了巧克力颜色。城堡使用刷过木馏油的木制电线杆,是直到今年十月底或十一月初为止的事情,现在则是已经换成水泥电线杆了。”
“原来如此。”
“因此,那幅画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画好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
丹那的脑袋一瞬间混乱了起来。直到现在,他仍然清楚地记得竹冈拿给他看的那幅画的内容。就像阿峰所说的那样,在画里面确实有描绘到电线杆,可是那根电线杆的颜色不是灰色的吗?既然是灰色的,那就绝不可能是木头电线杆;大概是这个女人一时胡涂弄错了吧!
不过,随着心情平静下来,丹那也开始一点一点地逐渐领悟到,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阿峰指出,那幅水彩画是在更早之前就完成的;不过,它应该不太可能是半年或十个月前的作品,透过画中所描绘的、那种晚秋或初冬的萧瑟景象,可以清楚地判断出这一点。再从纸张较新这点来思量的话,它也不可能是去年秋天完成的画作。也就是说,根据这点进行思考,可以得到一个结论:竹冈在今年十月到十一月间,曾经来过田原写生,然后在这次作案时,他便利用了那幅水彩画,当做制造自己不在场证明的小道具。一定是这样没错。
就像前天在餐馆自己曾经对竹冈指出过的那样,他一定是在杀害了那两名男女后,拿着准备好的水彩画来到田原町,伪装成自己之前一直在旧城址进行写生,然后在旅馆投宿。然后,竹冈为了让自己的谎话看起来像是真的一样,所以刻意把带来的画拿给旅馆女侍看;然而,不幸的是,旧城旁边的电线杆已经换了材质,而他也因此被眼尖的阿峰看出了其中的破绽,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结果。
“不好意思,真是非常感谢您。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会再来登门叨扰。耽误您宝贵的时间,真是非常抱歉。”
丹那客气地向阿峰道别后,又再次整理了一遍刚才中断的推理。在他的胸口一直充塞着某件事情,那就是刚才阿峰在谈话中所提到的,有关于电线杆的矛盾。
在丹那看到的那副画里面,画中的电线杆毫无疑问,的确是水泥电线杆;然而阿峰却坚持说,自己所看到是的木制电线杆。
关于这一点,如果用单纯的方式加以思考,便会认为是阿峰看错了。至于她看错的理由,可以这样加以解释:竹冈原本画的水泥电线杆,因为光线强弱变化的缘故,让阿峰误看成了刷着木馏油的木电线杆。更进一步说,如果按照这种解释进行推论的话,那么就会像竹冈自己所主张的那样,得出对他有利的结论:他是在旧城址进行写生后,再前往旅馆住宿的。
可是,另外一种推翻常识的思考模式,却更强烈地吸引着丹那,那就是:阿峰的视力和记忆力都非常好,她的主张没有任何错误。她所看见的那幅画中的确画着木电线杆,而竹冈拿给丹那看的画中画着,也确实是水泥电线杆。丹那因此而做出一个推测:竹冈是不是画了两幅画呢?这样一想的话,所有的矛盾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也就是说,竹冈在犯案之外的其他日子里,曾经来过“椰果”餐厅吃饭,并且朦骗丹那说,那是发生在二十号下午一点的事。丹那终于察觉到,自己产生错觉的根源,就是那幅画了一半的写生画。竹冈去餐馆吃午饭时,手上拿着的铅笔画,正是那幅写生画。竹冈先是在上午进行写生,接着为了替颜料调色而向餐厅借水,再接下来则是带着完成的画前往“红屋”投宿;丹那在他的引导下,深信这些事情全都是像这样,发生在同一天当中,结果掉进了对方所设的陷阱。
随着推理的顺利展开,豁然开朗的丹那也不禁为之振奋不已。他拿过茶杯,想让自己稍微喘一口气,可是却发现里面连一滴茶也没有了。他放下茶杯,又打开笔记本,准备要与里面所记载的文字继续决战。丹那接下来必须厘清的问题是:竹冈进行写生的日期究竟是在哪一天?首先,它不可能是十九号星期六或是更以前的日子,因为竹冈在之前都没有向公司请过假,这点是相当明确的。因此,这件事一定是发生在二十一日星期一,或者是那之后的某一天。想到这里,丹那的脑海里又浮现了竹冈曾经说的话。这名电机工程师说,在“红屋”旅馆住了一宿的第二天,他向公司请了假,并且去逛了逛伊良湖岬。他在伊良湖岬散步这件事,想必不是谎言;除此之外,他在前往伊良湖岬之前,曾经在旧城址写生,尔后又带着铅笔画去“椰果”吃饭,这也似乎是具有可信度的事实。他在旧城址写生时,发现电线杆已经换成水泥制品后,想必会感到惊愕不已吧!虽然前一天夜里,自己很巧妙地瞒过了女侍的眼睛(至少他当时是这么相信的),不过,如果要把它当成自己拥有不在场证明的铁证,那么这幅画就必然会呈现在警方的眼前。因此,如果内容有什么漏洞的话;恐怕就会使得所有一切都被识破而导致前功尽弃。这样考虑之后,竹冈便毁弃了一开始画的那幅水彩画,而把当天重新写生后,原本只是草稿阶段的那幅画给涂上了颜料。(他让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幅画……)丹那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丹那刑警对自己的推理充满信心,认为真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可是,要弄清自己的解释是否正确,就必须证明以下这一事实:竹冈虽然在下午一点前往“椰果”餐厅吃饭,但并不是二十号的下午一点。无论如何,他都非得要弄清那天的日期不可。然而,一想到餐厅里那个脸颊红通通的女孩,刚刚还气势高涨的丹那,顿时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似地泄了气。他深知,那可不是件能够简单办到的任务。
他向经理道了谢之后,便离开了旅馆。摆设在门口的大颗柳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光亮诱人。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从遥远的某处,似乎可以听见孩子们玩羽毛毽子的声音。
这一趟果真没有白跑!丹那那黄黄的脸庞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微微低着头,急急忙忙地穿过了花街。为什么前天和今天,在这里都看不见艺妓们的身影呢?在丹那的心里,忽然涌现了这样一个疑问。大概是因为艺妓都是属于夜行性动物,所以白天都在呼呼大睡的缘故吧!他如此回答着自己。
通过车站旁边大约走了五分钟后,他便来到了公交车道上。说起来,这还真是个相当小的城镇呢!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吧,在“椰果”餐厅里面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当他一推开半透明的塑料门,察觉到动静的女服务生便从后场探出头来。当认出是前天的客人后,她那化着浓妆的圆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嗯,给我来点饮料吧。我不要可乐,因为喝了以后身体会变冷。”
“我们有咖啡、红茶和巧克力牛奶。”
“这个嘛,就来点便宜的好了。给我咖啡吧!”
丹那请送咖啡来的她坐下之后,便立刻开始了询问。
因为担心吓着这个女孩就不好了,所以他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刑警身份。
“……果然,如果不弄清楚那个人在这里吃午饭,并且和你发生争执的日期,很多麻烦事情就没办法呢!因此,无论如何,还请你仔细想想好吗?”
面对那张不管再怎样偏袒,都不能算是亮眼的脸庞,丹那尽可能地在脸上摆出了亲切的笑容;不过那女孩看了他的笑容,却反而瑟缩了一下身体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比方说,那一天是你的生日——”
“我生日是七月一号。”
“又或者,你们老板那天因蛀牙而去了牙科诊所——”
“我们老板满口都是假牙。”
“你看起来很聪明,仔细回忆的话,一定能够想起来的。”
“……”
“照我的分析,那天应该是二十一日吧?”
“……不知道。”
(这个女孩的脑袋里到底有没有装东西啊……?)丹那虽然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不过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在脸上。为了让她能够想起些什么,丹那继续不断地想方设法提示她;到最后,就连听到他们之间问答的店主也忍不住,戴着厨师帽跳进来加入了这场艰辛的对谈,然而,她却仍旧答不出那究竟是哪一天。
“很抱歉没帮上忙……。如果以后我们想起了什么的话,一定会立刻用电话通知您。”
“非常抱歉耽误您的时间;那就万事拜托了。”
当店主望了一眼丹那递过来的名片,发觉对方是千里迢迢来自东京的刑警之后,更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表示致意。
“也就是说,只要能清楚证明那是发生在二十一号就可以了吗?”店主问道。
“是的。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换句话说,只要能证明不是发生在二十号星期日的事,也就可以了。”
当丹那站起身,正要准备结账时,那名女服务生忽然用奇怪的神情注视着他。
“怎么啦?”
“只要能够确定不是星期日就行了吗?”
“对啊。”
“这样的话,客人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反而只是一个劲儿地反复询问我,到底事情是发生在几号几号呢……!”
她噘起了嘴,像是在责备丹那似地说着。
“笨蛋。少装模作样了,快把情况告诉警官叔叔啦!”店主在旁边向女孩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