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点狗 第四章

调查川原大助的任务,是由一位貌不惊人,名叫丹那的刑警来负责。川原住在涩谷区道玄坂的一间公寓里;那间公寓不只是他的事务所、工作室,同时,套句他的话来说,还是他每天晚上睡觉的鸟窝。他长雪江七岁,今年正好三十岁,是个五官扁平而皮肤白皙的男人。根据自己长期的刑警生活累积的经验和直觉来判断,丹那认为这种面相的男人或许有可能会成为诱拐儿童的犯人,但不太可能变成下毒的杀人犯。

当丹那抵达时,川原正靠在桌上,望着四张摆放在桌上的放大照片苦苦思索,想从其中挑出一张最中意的来。依照身为外行人的丹那看来,每张照片的构图都是用同样的仰角,拍摄同样一间大楼的侧面,根本没有什么重大的不同之处。

丹那坐在沙发上等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只见美术设计师长长地叹息一声,把照片和放大镜一把扔到桌上,接着,他叼起一根香烟点上火,转过头来面对着刑警。

“抱歉,因为这工作相当的急,所以耽搁了一下。”

“哪里,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不过,我这边的事情也很急哪!”

丹那将雪江的死讯告诉川原之后,川原说:“我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这消息”,口中的香烟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他慌慌张张地将烟捡了起来;飞散的火星烧焦了地毯的绒毛,合成纤维燃烧时所发出难闻的味道一下子扑鼻而来。

“对不起,因为太过突然,所以吃惊得失态了。不过,仔细想想,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过世,我其实没有必要特别感到惊讶的……”

他一边将掉落在自己那红黄相间、色彩鲜艳的横条纹衬衫上的烟灰给拍掉,一边用单手利落地掏出打火机,又重新点上一根烟。那是滤口呈椭圆形的Gelbe Sorte。

“不过,你特地跑到这里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吧?”

川原伸手打开冰箱门,脸孔朝内地对丹那这样说着;在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你的直觉相当敏锐。坦率地说,我是想了解一下,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你人在什么地方?”

“黑发小姐被杀不是接近下午一点的事情吗?”

冰箱门打开了。

“话虽如此,但问题所在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被认为凶手的某人,就是在那个时候将掺了毒药的酒心糖委托给‘信使中心’的。”

设计师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用脚关上冰箱门后,无言地把它们放到了桌子上。他的沉默不语,或许是因为他的脑袋正在飞快思考,想编造一个合适的谎言也说不定。

“我今天一早就去了水户,大约半小时前才回来。所以,我现在才会那么急着要完成手头的工作。”

“那也就是说,十一点时你人在水户?”

“是的。我是在水户出生的;虽然没有父母兄弟,孓然一身,但我在那里还有些中学时代的朋友,我这次就是回去看他们的。”

(咦?)川原的话,让丹那感觉有些意外。如果他所说的是事实的话,那就意味着他拥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想起先前意气扬扬来到这里的样子,丹那不由得感到一阵沮丧。

“能告诉我你朋友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和电话吗?”

“你要干嘛?”

他把啤酒罐举到嘴边,往上翻着眼珠问道;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上,瞬间露出了锐利的表情。

“干嘛?当然是要核实你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啦!”

“我所说的话?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刚才不是说因为你去和朋友见面,所以有不在场证明吗?”

“不,很遗憾,我没有这样的证明。虽然我去拜访他了,可是他却不在家。我想,我可能把约定的日子给弄错了吧!”

丹那突然警觉了起来;在他的感觉之中,弄错日期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

“当知道他不在家后,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在商业区闲晃了一阵子后,便坐上了回程的列车。”

“那么,上午十一点时你在哪里呢?”

“应该是正好到达水户车站的时候吧!因为原先他和我约好了要请我吃午饭,所以我是估算好正午能够抵达的时间再出门的。结果,因为没能吃上那顿午餐的缘故,我只好一个人跑到南町的餐馆去用餐。虽然我自己也觉得大中午的就开始喝啤酒有些不妥,但因为今天就像夏天一样炎热,所以我一连喝了两、三杯大杯啤酒,才带着满足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不过在喝酒之前,我倒是为了自己的失败而大感光火,感到心烦意乱不已呢!”

“这样说的话,那餐馆的女服务生应该会记得你吧?”

“恐怕没这个可能吧!那家店以物美价廉而闻名,每到吃饭时间就人潮汹涌。我想,就算刑警先生您跑到水户去调查,恐怕也是徒劳无功吧!”

川原的语气俨然是在暗示丹那说,“你还是放弃好了”。

“在往返的路上,你有在列车上跟任何人交谈过吗?”

“我并没有遇到任何熟人,而且我的习惯是不与陌生人搭讪。”

既然如此,他便没有不在场证明了;然而,他所表现出的态度,却是超乎意料之外的冷静,无论言辞表情还是喝啤酒时的举止,都显得十分从容自在。

“你们要怀疑我,我也无可奈何,可是我的确没有杀害黑发小姐的动机。最近我爱上了一位比黑发小姐好上十倍的女性,于是向她试探了一下结婚的意向,而她也表现出很高的意愿。简单说,我这边眼下正打得热火朝天,哪里还有空闲时间去想黑发的事情呢!”

“可是,你不是遭到了她的羞辱吗?换句话说就是你被她给玩弄了,你难道不会因此而觉得生气吗?”

“真是不可思议呢;当我和那位比黑发好上十倍的女性相遇时,我的心便完全被她所占据了。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现在我的脑海里,连一丝一毫黑发的影子都没有。”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没错。”

他自顾自地笑着,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啤酒。

“从照片上看,黑发小姐是位很有魅力的女性,不只眼睛大大的,而且鼻梁也很挺。”

“问题不在于美与丑,而是在于性格。如果既漂亮性格又好的话,那当然不在话下;但如果只具备其中一项的话,那我宁可选择好性情的人。这次的事情让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美这种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消褪,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脸孔丑陋、心眼又坏的老太婆而已;等变成了那样,作丈夫的恐怕连看都不敢对方看一眼,下场铁定是被折磨虐待而死。因此,回过头想想,没能与黑发小姐成婚,对我而言可以说是幸运至极。”

“她是个性格那么恶劣的女性吗?”

“关于她,我们就此打住吧。我不愿再说一个已经故去的人的坏话。”

“那么,我们换个话题好了……”

等设计师把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后,丹那往下继续说道:“为了办案参考,我想问一下,你认为是谁干的?”

“这个嘛……”

“除了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被欺骗过的男性呢?”

“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想说。毕竟我是靠客户吃饭的,倘若背上‘那家伙四处散布客户的事’这样的传言,必定会影响以后的工作。”

不知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总之他以此为由,拒绝回答丹那的问题。

“那么,我还要问一个问题:请告诉我你近期准备向她求婚的那位女性的姓名。”

丹那摊开记事本,抬头望着对方的眼睛。

名叫神田奈三子的这位女性,住在跟她名字发音相近的神田三崎町,一栋两层楼的公寓里。当丹那直接赶到她那里时,时间已经将近傍晚六点了。她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正对着切菜板喀嚓喀嚓地切萝卜,瓦斯炉上放着一个长柄锅,看样子大概是正在煮味噌汤吧。

奈三子走出来迎接刑警;她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走出来开门,在她的身上,系着一件绘有大象和狮子图案的花围裙。她的头发染成了金发女郎的颜色,眼皮上涂着浓浓的蓝色眼影,还贴着假睫毛。她的眼睛十分明亮,鼻子也很高挺,堪称难得的美貌,但因为太过于完美,所以反而给人一种人造美女的感觉。

老实说,在见到本人之前,丹那一直怀疑神田奈三子这名女性是否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川原大助在情急之下所捏造出来的。然而此刻,她却实实在在地站在丹那的面前,而且对丹那所提的问题,非常坚定地回答道:“只要川原提出结婚,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说着,她还打开了挂在胸前项链上的心形金坠子让丹那看;里面那张豆粒般微小的川原彩照,正用他的娃娃脸对着丹那刑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