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急诊室很安静。
安静的连输液瓶里药水都滴下来的声音都好像能听见。
温今宜不自觉屏住呼吸。
她床边坐了一个人——梁聿风手撑着额头靠坐在她床边,他身上落了些风尘仆仆。
温今宜歪头打量他。
也是这时候,梁聿风察觉她醒来,倦怠的一双眸缓缓睁开,他意味不明笑了下。
“温小姐还挺有本事。”
先前在他酒吧为男人哭一场醉一场,今夜又将自己送进急诊室。
驱车加速赶过来,佳人入怀一瞬间,梁聿风气的连连冷笑。
温今宜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乖乖听他训诫。
也许是她成长过程中充当长辈的角色太少,所以她不自觉跟着梁聿风的情绪走。
“谢谢你。”
“又是这句?”
数不清多说句谢谢,他们之间重逢好像仅凭谢谢维系。梁聿风曲起手臂抻了下脖子,浑然天成的浪荡与懒散,他戏谑道,“能不能有点新意。”
“那……大恩不言谢?”
温今宜做抱拳状,扯了扯苍白唇角,她笑容出自真心。
“嗯。”梁聿风说,“下回别这么客气了。”
他瞥了她一眼,握住抬起的手腕放回原处,叮嘱道,“小心针歪了,你睡着的时候手一直乱动,医生让我看住你。”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齐齐一愣。
温今宜是因为手腕上搭着的那只手。
虽然梁聿风反应的速度极快,他只轻轻碰了一秒,但残留的灼热体温好似烧到心头。
温今宜瞬间呆愣在原地。
梁聿风已转移话题,好似没放心上。
“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挂了水压下去,还是要尽早做手术。”
“我不做手术。”温今宜扭过头,语气执拗,“等挂完水,我就要回家。”
“下次晕了,我没那么好运气在你身边。”
梁聿风撑着手臂靠在墙壁上,摆出一副欠揍姿态。
“难道下次你还想跌落我怀中?”
吊儿郎当的声音,是他最散漫的状态。漆黑的眉眼下压,他不笑时压迫感很足。
“温小姐,要乖乖听医生的话。”
梁聿风顿了秒,慢条斯理说,“就当一个普通朋友的忠告。”
不知道为什么温今宜从梁聿风口中听到一丝宠溺的味道。也许是她错觉,也许是白天symbol的话给她留下深刻印象——symbol说梁聿风是个很柔软的人,把他们这群孤儿收留,像长辈一样送他们上学检查作业。
温今宜收回视线,头微微歪向右侧。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急诊室推来一辆新的转运车,洁白的床单刺目的红色,一整套急救流程,温今宜曾经亲眼目睹。
她面露痛苦,连呼吸都变得放缓。
“就在这里。”
“我的母亲死在那张病床上。白色的床单染满鲜血,出来的时候她身上盖着白布。我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
温今宜垂下头,细长条的输液管颤动,是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最后就连声音都颤抖。
“我不想留在医院,一秒钟也不想。”
梁聿风快步走上来,伸出来的手,冷静了一秒钟又收回,他只看一眼她寥寥无几的输液瓶,喊来护士给她拔针。
没等温今宜有所反应,他已经熟练伸手遮住她眼睛,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响起——
“不要看。”
他欲盖弥彰补上一句:“家里小朋友打针,都是这么哄的,不然会哭。”
拔针的疼痛远没有被黑暗包围的那一霎那恐惧。
温今宜深深吐出一口气,睫毛颤抖的几秒钟,她感受到梁聿风手心的触感,带着清冽霜寒的气息,不自觉令她感到安心。
“多谢你。”温今宜真诚地看向他,“以后你找我买设计稿,我统统分文不收。”
“这么大方?”梁聿风轻笑一声,长指勾住一次性口罩边缘,他态度自然扭头问。
“我送你回家?”
护士在向她叮嘱用药后的注意事项,深夜的急诊室,没想到还能看见这样一副俊男靓女养眼画面。
把药单递给梁聿风,护士以为他们是一对,开玩笑说,“你男朋友对你真体贴,抱着你从医院一路小跑进来。”
恰好温今宜在这时候回答梁聿风问题。
她抿了抿唇,有些尴尬握住手机说,“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护士的话戛然而止。温今宜眼神瑟缩了一下,尴尬蔓延,她还是看着梁聿风眼睛认真说话。
“梁聿风,我有男友。”
“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有男朋友,你也有追求的女生。万一让她误会了不好,我不能影响你生活。”
“知道了。”
梁聿风抬了抬下巴:“等他来,我走。”
他笑了下,又重新站在靠门口的地方,笑意不达眼底,压着点凉薄与嘲弄,看着温今宜也一字一句说,“温小姐,你不要误会。办公楼底下监控拍的清清楚楚,我带你来了医院。”
“不确定你完好无缺走出去,我怕惹上是非。”
温今宜小声对他说了句谢谢。
她注意到梁聿风的夹克外套在她床边,递过去,温声提醒他早晚凉。
梁聿风舌尖抵着下颚,站在门外目光意味不明落在她身上。
这是一种对峙的姿态,沉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蔓延三秒。
梁聿风低声骂了一句,暗恼自己没骨气,三两下走到她身边,拎起外套懒怠挂在肩头。
他想,这外套上有她的体温。
看在她语气温柔态度良好,他不再同她计较刚刚的不快。
只是她那碍眼的男朋友什么时候可以消失。
梁聿风啧了一声,眉宇间浮现了些烦躁戾气,他拉了个板凳坐在床边陪温今宜一起等她男友。
好整以暇看她反复按下拨通键。
在第三通电话打过去的时候,终于被接通。
“陆……”
“别打了,有事。”
刚吐出一个字就显示通话页面结束的尴尬,温今宜陷入长久的沉默。她心情忽然变得很糟,也许这一夜的心情就没有好过。
这时候梁聿风一声嗤笑就显得格外突兀。
他站起身来,伸长手臂慢条斯理套上外套,漆黑的眸抵住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影子将她完全拢住。
梁聿风语气不屑:“你这个男朋友换了算了。”
温今宜心头猛的大惊,她死死咬住下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梁聿风这句话。
“生病的时候不来照顾你,他只会让你哭,让你伤心。”梁聿风站在她面前,漆黑双眸好似洞察一切,带着对她无比熟悉的语气缓缓道,“温今宜,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温今宜感觉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她无望地闭上眼睛,又无比绝望的想,人生为数不多的几次落魄,都是为了陆鸣舟。
好巧不巧,都被梁聿风看见。
“分了吧。”梁聿风嗓音干涩,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下,想向她靠近,又因为看见她的眼泪,克制停下。
也许后面还有一句话,但梁聿风没有说。
因为温今宜抬头看向了他,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盛满泪水,整张脸都是痛苦和纠结的神色。
即便如此,温今宜也依然竭力用平静的语气提醒他越过了他们两个之间的那道距离。
她说:“梁先生,你有些多管闲事了。”
梁聿风抽一口气,被气的发笑。
“是,我这个人就是闲的没事。热心市民梁聿风。”他冷笑一声,猛的拉开椅子,声音又冷又凶,“出去了,你有事叫我。”
这是温今宜第一次看见梁聿风生气的样子。
很凶,也很不好惹。
留观还有二十分钟,他再生气也没有撇下她离开。
温今宜心里有些复杂,因为刚刚的话她说的很重,第一次直面分手两个字,除了惊讶就是恐慌。
身边的人知道她的感情,从来不敢劝分手。
温今宜一直告诉自己,陆鸣舟是喜欢她的,只是他有点孩子气有点不在意细节,感情里没有谁是完美的。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她脑子里止不住回想梁聿风的话,她的心快要坠入绝望,像一个死刑犯最后的祈愿。
——她和陆鸣舟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吗?
温今宜默默流下眼泪,过了一会儿梁聿风走进来。
他眉心压不住的烦躁,塑料袋拎着的药品在手里咔嚓作响,去领药的路上就在反省是不是刚刚说话太重,回来看见温今宜一个人坐在床上安静地流眼泪。
她是真的很悲伤,在他的面前,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哭泣。
看见梁聿风进来,温今宜收住所有神色,正色看向他。
她和梁聿风同时开口——
梁聿风挑了下眉,作绅士状,抬手示意她先说。
温今宜深深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向其他人剖析自己整颗心。
她说:“十年。”
“不是十天,也不是十个月。”
“是相伴走过的3650天,是记忆里的每一分秒都有他痕迹。”
梁聿风神色顷刻晦暗莫测,他喉结滚了下,嗓子干涩生哑。
“理解。”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非他不可。只是时间赋予的份量太重,我需要再慎重。”
温今宜声音轻下来,环抱着膝盖缩在病床上,她快要为陆鸣舟找不出理由,连旁观者都能看出他不上心。
没来得及熄屏的手机,梁聿风敛眸瞥去,一则短信清晰映入他眼前。
是陆鸣舟给温今宜发来短信——【打游戏呢,别打了。】
【温今宜,你烦不烦啊。】
【你没有自己生活吗?】
梁聿风嗤笑一声,他心里压着一股火,随便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哭什么。”
他低笑一声:“娇气包。”
温今宜擦眼泪的动作一顿,唇抿了下,好像没听清,仰起头不知所措看着他。
梁聿风单手插兜,一字一句又好心重复一遍——
“我说你是娇气包。”
温今宜哭完也感觉丢脸,纸巾揉成团砸在他身上,她气急败坏喊他全名。
“梁聿风!”
梁聿风身体微微一侧避开,弯下腰替她好心捡掉垃圾,单手在空中虚虚一掷,纸团以一道完美流畅抛物线扔进门口垃圾桶。
连同他的郁结坏心情,在想通了某些节点以后一同被抛出。
梁聿风想,没本事的男人才会让女人哭泣。
这样的男人就该被踢出局。
梁聿风指尖拎着车钥匙转,故意问她,“温今宜,你还要我送吗?”
温今宜抿抿唇,凌晨三点,交通不便,天色已黑,她抬头看了梁聿风一眼,刚刚拒绝的姿态太爽快,现在还有一些残存的尴尬。
“如果……你方便的话。”
梁聿风打开副驾驶的门请她进去。
他好像没办法对温今宜做出拒绝的姿态,她站在那儿身上就有股浑然天成惹人喜爱的气质,唇红齿白,眼眸明亮,望过来像小鹿撞在心上。
网络上有个词怎么说。
梁聿风想了下——哦,是他要沦陷。
“温今宜。”
开车的时候气氛更显尴尬,车里就他们两个人,梁聿风单手拨弄方向盘,等红灯的间隙突然对她说,“我没有因为你哭而笑话你,能哭出来是一件好事。”
我只怕你不会哭,受了委屈只会忍下,在孤独的城市找一家随便的酒吧默默流泪,隐忍的样子让人心痛。
温今宜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她偏过头来看梁聿风,港岛的夜色很亮,灯火辉煌,他的半张侧颜好像融在这璀璨夺目里。
他有张扬夺目的资本,有不拘一格的痞气,也有藏在细节里的温柔。
温今宜想,能被他喜欢的女生,该有多幸运。
“梁聿风,我发现你这个人脾气挺差,人也很拽,阴晴不定还很难看懂。”
梁聿风哼笑一声,拖长语调回应她的话,“呦,大小姐,我在你心里形象这么差?”
“但人好像还不错。”
温今宜含住笑意,继续说,“做个朋友好像很好,今晚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设计稿我会好好画,分文不收,也祝你早日追到真爱。”
“亲朋友才要明算账。”
梁聿风看她一眼,学她句式,“那我也祝你早日幸福?”
他吊儿郎当语气实在有趣,明明上一秒还要暴打她不负责任男友。
温今宜暗自发笑,车载音乐动感节奏,她不快心情就此驱散。
车在家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梁聿风又问她一遍。
“温今宜,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朋友?”
温今宜楞了一秒,没想到这个人交朋友比自己还要郑重。
她重重点了下头,神情很严肃,“是的。”
梁聿风被她这幅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到。
俯身凑过来听她说话,落下的嗓音冷淡又勾人。
“温今宜,你交朋友都这么有仪式感吗?”
“郑重的……像在和我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