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醒来的温今宜是被楼下叮铃咣当的动静吵醒。
她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站在二楼的走廊楼梯往下看。
她唤了一声:“吴妈。”
吴妈哎了声,利落指挥人把大件东西往里头抬,抬头对她道,“小姐,陆先生今早派人送来好多东西。”
温今宜没有起床气。
但是难得一个醉酒周末,她被扰掉清梦还是感觉头脑作痛。
吴妈是马来西亚人,早年随船偷渡来港打工,辗转来了温家,专职只照顾温今宜一人。
她讲一口不太地道中文,言语里又惊又喜告诉她陆鸣舟送来好多礼物,商场里见不到的高定礼服,嵌满珠宝的奥地利皇冠。
他花钱如流水,好似只为哄她开心。
温今宜对这些身外物没什么太多喜欢,她下楼的时候随手翻了翻,没见到想要的那颗蓝色宝石,料想陆鸣舟又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不再寄希望于陆鸣舟身上,联系几个拍卖行朋友替她寻,高价不是问题。
电话正好打到徐菱那里,周末的闲暇上午,她忙着赶公司宣传稿。
钢笔笔尖在纸上带出烦躁沙沙声,徐菱刚好看见书桌报纸一角姓名,灵机一动说,“你不妨问问梁聿风?”
“他名下也有大宗贸易,港口渡船,都经他处。”
有关梁聿风的记忆在这个时分被撬动,那些醉酒的回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
最终残存在温今宜记忆里的,是他妥帖细致的开车送她回家,分寸周到,没有一丝逾矩。
他真的把身份证押在了她的大衣口袋里。
温今宜想,他这个人还不错。
至少是个有礼貌的绅士。
华服珠宝,温今宜蹲在一楼客厅拆了小半个小时,吴妈爱不释手,温今宜便挑了一件让她拿给自己在上圣母玛利亚女中的女儿穿。
她拆到后面手有些酸,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又是陆鸣舟来同她“讲和”,又或者是来哄她,反正他总擅长这些,勾住她的心不上不下,像个游刃有余的情场猎手。
倘若他挑衣服时候的用心有一半用在她身上就好。
温今宜咬住下唇,醉酒一场并不好受,但好像只有胃里有些疼痛才能让她忘掉一点心里的不舒服。
一晚上的不省人事已经堪称放肆,温今宜没时间在浪费在感情的伤春悲秋,她选择暂时遗忘,将注意力重新积聚在要处理的公事上。
斟酌再三,她给梁聿风发了条微信。
【温今宜】:多谢你昨晚开车送我回来。
那边回消息很快。
【lynan】:不必,店内服务。
温今宜无声舒了一口气,她很庆幸梁聿风这个人有鲜明的社交分寸。
他的距离拿捏的刚刚好,止步于一个陌生人的位置,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被感到冒犯。
【温今宜】: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将身份证还给你?
【lynan】:我现在就在店里。
温今宜速战速决,拎上车钥匙准备出发。
吴妈从厨房探出头来,温今宜冲着她摆摆手。
“吴妈,中午不用替我做饭。”
和夜晚相比,白天的set sail就有些陷于安静了。
朋克音乐被关掉,店面的玻璃大门只开了浅浅一扇,打烊的木牌挂着门前白玉兰的枝干上,随风轻轻扬着,好像要挡掉一切来客。
温今宜显然不在这些被挡来客之中。
Symbol得到消息就提前敞开大门,他和清河缩着脑袋一起躲在吧台后面的酒柜下,像情报探子密切注意前厅动向。
清河问:“三儿,那位是我们阿嫂吗?”
Symbol伸手拍他后脑勺:“都说了我叫Symbol,大哥不是找老师教你英文了吗?”
他们口中的大哥就是梁聿风。
清河很瘦弱,身体也不佳。他小时候是孤儿,在街头流浪。
前些年港岛风气不好,他时常被街头古惑仔欺负,勒索掉所有钱财,打得满脸是血。
后来跟了梁聿风,穿新裳,上学堂,改头换面,操一口不地道粤语,登上另一层人生。
兄弟间最讲情谊,人前他们称呼梁聿风一声“梁总”。
人后也叫他一声“哥”。
自然对他婚姻大事最看重。
Symbol定睛细看,门开的一霎,他猛的拍下清河后背,声音却压的死低。
“就那个,长得细条漂亮的妹妹仔。”
吧台后,两双眼睛一齐竖起,清河拿出手机想要拍下照片给其他人看。
梁聿风从后面走出来,他捏一杯香槟酒,弯腰倚靠在深色吧台,略散漫。
Symbol扑哧一声笑出来,笑他明明等候多时,还要装作从容。
梁聿风瞥他一眼,他指骨磕了磕桌面,心情好,声音也温润。
“不是说要招人,你不去面试?”
symbol一溜烟跑掉,拎过清河衣领,极有眼力为他们留下二人空间。
温今宜把身份证放在桌面上。
她用一张素色丝巾小心包裹,俯身靠近时发丝间的轻微香气缭绕,蓦然让梁聿风想起昨天晚上,他们指尖不经意相碰的温热。
那时他心头猛的一颤。
没想到这余热燃烧到现在,以至于他还不敢看她眼睛。
温今宜也有些尴尬,她稍显抱歉地摸了摸鼻尖,视线低垂放在深灰色的柔光砖面。
“抱歉,昨晚麻烦你了。”
梁聿风喉结滚了下,也客气道,“没事。”
她看起来和昨天晚上截然相反,重新收拾好的衣着得体,含笑注视的目光从容得体。
好像伤心与落寞只是一夕。
梁聿风抿了下唇,别开脸,语气随意。
“不过你下回还是不要随便上陌生男人的车,在陌生的酒吧醉倒。”
温今宜乖乖应下。
她其实很少喝酒,也很少深夜不回家。
看她一句都不反驳,梁聿风嘴角上扬,他低低笑一声,尾调扬上来,问她,“看来温小姐对我很放心。”
“也不担心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温今宜挑了下眉,她伸手要了一杯清水,没把梁聿风这句话往深处想,态度很自然地开玩笑说,“我的身价梁总有什么可想?”
“再说,我早就事先将行程告诉我朋友。”温今宜举了举手机,笑眯眯说,“要是出事,京宜的股票可要大跌。”
梁聿风被她逗笑,金黄酒液随着他胸膛震动的频率摇晃。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不着痕迹问,“那么温小姐又为什么隐藏身份到温氏上班?”
温今宜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这个问题不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应该提及的范围。
她随口说了句:“兴趣爱好。”
梁聿风看出她戒备便不再多问,该有的陌生人距离,他一步也不敢逾矩。
气氛在这时候冷却下来,温今宜略有不安地摩挲着磨砂杯壁。
她开始感到两个人的空间难挨,庆幸隔间的Symbol这时候跑出来状似无意说,“到午饭时间了,北角有家店有道招牌名菜,温小姐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尝尝?”
“毕竟温小姐一次性在本店充了五千元,是vvvip大客户!”Symbol语气十分夸张,他觉得自己做兄弟的情谊莫过于为了这条摇摇欲坠的姻缘线小心维系。
温今宜才不懂他心思。
她刚巧有事要说,应承下Symbol的客气,冲他微微笑了笑,“那好,我请你们吃饭,就当谢谢昨晚送我回家。”
说完,她悄悄去看梁聿风。
拿捏不准他脾气,总觉得他这个人好说话,又有距离感。
Symbol被她这一笑酥到骨头底。台阶都递到跟前了,他胳膊肘捣了捣梁聿风,“梁总,顾客是上帝,昨晚这话是不是你说?”
梁聿风笑了下。
他耸了下肩膀,单手插兜懒懒散散靠着吧台,“免费蹭饭,我当然愿意去。”
“就是不知道温小姐欢不欢迎我?”
他这时候身上那股顽劣的少年气就显露出来,视线微微低垂落在她脸上,英挺的眉眼压迫感十足,带着幼稚的戏弄,非要故意听她说好。
温今宜被他看的结结巴巴。
她说:“当然欢迎你……梁、梁聿风。”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北角凤城酒家走,温今宜走在前面,梁聿风就跟在她身后。
今天的太阳实在太好,混合着秋日微风的惬意,并不张扬地落在头顶,将温今宜那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照的发亮。
梁聿风随手剥一颗薄荷糖放在嘴里,他目光懒散地落在地上的影子,低头来看他和她影子重叠的部分。
就好像他们在拥抱。
Symbol可没有他那么多心思。他自来熟,凑到温今宜面前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问她感情状态,问她婚姻生活。
温今宜小声说自己有男友,也订婚。
他哦了一声,故作夸张说,“不是吧,惹你哭那么惨,居然还不是前任?”
温今宜抿抿唇,又想到昨晚糗态。
不想要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她生硬转移话题问这家酒楼有什么好吃。
Symbol眼珠一转,伸手朝后招了招,“那得问梁总,他常去那家。”
在红桃木的长桌坐下,进店就是一口巨大铁锅,中火暖油,大火滚油,一道招牌名菜炸鸡仔新鲜出炉。
香脆金黄炸鸡皮,只看一眼味蕾便自动充盈外酥里嫩口感。
温今宜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小吃,在热闹的街市里,熙来攘往的人就坐在他们身边。
而梁聿风执铜制水壶替他们烫杯具,他有一双堪称艺术家的手,一套流程走下来赏心悦目。
“这道菜要提早一天用盐腌制半小时,再用大热滚水收皮,放进特制调料浸没风干整夜,到第二天还要继续烧制。”
梁聿风递过碗筷,尽职尽责充当讲解,“所以要至少提前一天预约。你来的巧,我刚好约上。”
本来平平无奇一顿午餐,让他说的已经多几分期待。
温今宜筷子点上一个像枣儿的东西,原来是苹婆,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东西可以用来焖鸡。
Symbol吃的很香,一大口鸡肉咬下去,汁水在口腔里飞溅。
他满足地感叹:“提前一天预约又怎么样,提前一个月我都愿意,好东西就是值得等待。”
“的确。”
梁聿风慢条斯理拆下一次性木筷,他坐在背对大门的地方,正处在光与暗、动与静的奇妙交界处。
于是光影微尘在他身后沉浮,他自在坐于原处,偶然的抬眸,他视线意味深长落在温今宜脸上。
温今宜正忙着咬下一块鸡肉,没有抬头,也没看见他眼底——浓郁快要化不开的墨色。
梁聿风暗声说:“对值得的事物,总要多几分等待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