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今宜还记得晚间徐菱心疼的眼神,甚至锅里的唯一一片肥牛卷夹都被她好心让出。
徐菱抱着她说:“都过去了。”
温今宜也轻松地和她碰了碰酒杯,“是啊,以后都是好日子。”
这句话的打脸只隔了一个夜晚就到来。
中环银行街人山人海,人行天桥比肩继踵。
温今宜穿梭在川流人群里抱着两杯鲜奶咖啡,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叮铃铃响起,恰好与天桥下酒红色叮叮车相呼应。
难得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
温今宜被刘主管丢出来买一杯咖啡。离公司大楼足足跨了两个区,主管皮笑肉不笑望着她说,“小温不会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给温今宜下马威,大概是因为叶可心的原因,她可能去告状了。
温今宜当时没说什么,放下手里的工作调出导航,有点远,她想,回来的时候刚好能等到决赛结果。
高跟鞋脱掉换成帆布鞋。
打车的路上温今宜忽然打开地图看了看,定位的指针转呀转,她看见了陆鸣舟的公司。
她想起来他们有三天没有联系,上一条短信还是她问陆鸣舟是否回家吃饭。
陆鸣舟一般不回消息就视作拒绝,温今宜会自动帮他想好理由和家里解释。
这样的感觉好吗?
他们太熟悉了,熟到缝隙里贴不下一点暧昧的痕迹,温今宜时常恍惚,为自己和陆鸣舟的关系恍惚。
但她又觉得自己太贪婪。
这世上有情人都难成眷属,她什么都有了,却还感觉到不满足。
可惜她身边没有可以参谋的朋友,徐菱的感情生活自己还像一团乱麻,她对爱的定义更加模糊不清,这条路也只有温今宜自己跌跌撞撞往下走。
就像这杯历经早高峰的咖啡,失去了最佳饮用的温度,被冷落着放在主管办公桌上,谁也不知道它的命运会是高级写字楼里的黑色垃圾桶。
温今宜面不改色看着刘主管。
她举了举多买的一杯咖啡问:“还有一杯,您还喝吗?”
刘主管碰了个软钉子,他把手背在身后,凸起轮廓的啤酒肚更显圆润,一开口满是中年男人的说教意思。
“小温,你第一年上班不懂规矩,有些事情不能意气用事。你当众撒同事一杯咖啡是威风了,这让别的部门怎么看我们?”
“又怎么看我?”
“这不是说我治下不严吗!传到领导耳朵里就是我这个主管不会管下属,弄的整个部门鸡犬不宁。温今宜,你是对同事有意见呢,还是对我有意见?”
刘主管的声音蓦然放大,深色文件夹被他扔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有点初高中班主任训斥不良少年的感觉,不过温今宜一直都是优等生,她没被刘主管的气势吓住,摇摇头实话实说,“我对您没意见。”
刘主管面色稍霁,重拿轻放,最后也只说了句,“成年人做事圆滑点,有些事儿不用太较真。行了,多的这杯你拿去喝吧,这几天准备比赛也辛苦了。”
温今宜不明所以走出去。
对上同事同情目光,公告栏上白纸黑字,她立刻明白刘主管恩威并施一番敲打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分表上没有她姓名,她连排名资格都没有,作品压根没有被递交上去。
设计部内定名额是叶可心,刚入职场第一年,这种事情就被她遇见。
温今宜唇角挂上点兴味笑容,她正愁近日工作没有收获,没想到挖出一个徇私舞弊。
好心同事拉拉她衣角,递来瓜子糖果充当安慰,总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她们刚入公司第一年都要被打压。
同事说这是职场规矩。
一年一度的设计大赛,总不可能叫你一个新人就到总部露脸。主管有自己的人脉资源,自然要培养自己心腹。
温今宜说:“那也应该按程序让我进决赛评比,不然我白耗费心血做作品?”
同事讪笑一声,靠近她声音压的很低说,“叶可心什么水平,哪敢放你的作品进去和她比。”
又过一刻钟。
饮完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特色咖啡,温今宜再度叩响主管办公室的门。
她开门见山:“请问我的作品已经提交,为什么没有进入比赛环节?”
刘主管面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和她打着哈哈。
“这个嘛,公司内部协商,不便透露。”
“不便透露是指哪方面的内容?”
“是指您和叶可心不便透露的亲戚关系?按照公司章程第二十六条,对于这类比赛的评定,您应该主动回避吧?”
刘主管笑了笑,低下头点燃一支烟。
“小温,以后你不止有这一场比赛。”
“不过你要是坚持,以后也可能只有这一场比赛了。”
他暗示和威胁的意思很隐晦。
温今宜目光坦荡地看着他,她声音轻轻柔柔,却一点也不落于下乘,一字一句说,“可我就要这场。”
“但是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
“那我就去十四楼。”温今宜无所谓地说,“部门督查组就在那,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说完这句话,温今宜转身就走。
“温今宜。”
推开门的那一刻,刘主管喊住了她。表面功夫都不再装,咬牙切齿喊出她姓名,一句“带着你的作品一起去总部面试”宣告他二人面皮彻底扯破。
从办公室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她顺带拿回作品初稿。
毕竟是头一回,对比赛流程还有些不熟悉,温今宜勾头去问前面前辈,齐刷刷的几道目光回头打在她身上,让她感觉有一点不自在。
九华的设计比赛是需要自己设计打样做出最后成品的。
需要的普通材料仓库里都有,但是温今宜没有得到进入仓库的通行证。
因为她和刘主管闹翻了。
公司的八卦消息总是传的很快,前台小姐姐看见她下班的时候还悄悄给她竖大拇指。
还得是刚毕业的小青年来整顿职场。
作为当事人温今宜却丝毫没有受到舆论影响,她熬了两个通宵完成对作品的最终打磨,需要的珠宝她大部分能在自己的首饰盒里找到。
最后还差一颗天鹅绒的蓝宝石。
温今宜很喜欢这种宝石,浓郁纯净的蓝色调中带有一点馥郁深紫。像大海的眼睛,它有一个纯粹的名字叫“对土星的珍爱”。
时间还有一个月,从海外进口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徐菱人脉广,温今宜拜托她帮忙留心近期拍卖行是否有货,又或者有私人卖家想要出手。
徐菱随口说:“你找陆鸣舟啊,他家不是管港口贸易?”
“为你寻一颗宝石不是手到擒来?”
温今宜想了想,也是。
她用这个理由晚上和陆鸣舟打了一通电话,他那里很吵,人声鼎沸,仿若和她是两个世界。
温今宜很少提要求,物质上也不缺乏。
陆鸣舟自然满口答应,顺嘴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温今宜说:“在忙设计大赛的事情,还有工作上的一些问题。”
陆鸣舟嗯了一声,酒盏碰撞的声音清脆,他在繁华里略一抽身,将话筒拿远些,清朗的声音传进来。
“你工作上没问题吧?说实话,你一个人瞒着叔叔阿姨进去工作,我还有些担心。”
听着他的声音,温今宜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了下来。
深色的天空点缀着几颗微淡的心,她浸在月光里,整个人融下说不出来的温柔。
“不用担心我,正常工作就是从小职员一步步往上走。九华的底蕴太深了,制度积弊也久。我不自己进去走一趟,没办法明白里面弯弯绕绕的关系。”
“那你有什么委屈要和我说。”陆鸣舟啧了一声,“温小宜,你脾气太软了,容易受欺负。”
温今宜应了一声“好”。
白天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像电影重播,她想,她是有点委屈,但这个委屈不好和陆鸣舟说。
他是家世优越的独生子,天生凌驾于规则之上。
他会觉得她做无用功,明明可以直接制定规则,偏偏还要多此一举白受委屈。
陆鸣舟那边传来喊他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催促电话的闹铃,急促的不让温情有延续一秒的时刻。
温今宜于是只好说:“你去玩吧,刚好我还要回家见二叔。”
挂掉这通电话,温今宜又马不停蹄赶回家中。
温老太爷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从政,温今宜按规矩叫他一声二叔。
温政文是个很古板的人,没办法理解自家大哥当年收养她的原因。
明明他和今明夏可以做试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偏偏要领养一个别人家的女儿进门。
会客厅内灯光辉煌,温政文坐在主位上,手持一份最新文件,气势慑人。
他把主客成功颠倒,抬眼看见温今宜来,使唤她重新端上一杯温热茶水。
温今宜照做。
她撇去茶渣,温度适宜送上一杯普洱生茶。
温政文低头细品了品。
“还要再练。”
“听说大哥要你年后接任温氏?”温政文目光锐利直接看向她,语言锋利分毫不遮掩,“全部股份都给你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
温政文说话丝毫没给温今宜留面子,当着满屋的管家阿姨直言不讳。
反正在他们温家心里,她从来都只是外人。
“股权的事情还没有说定,爸爸的意思是让我先到公司历练。”
温今宜站在温政文面前,她极少和这位二叔打交道,她从小就听说温氏一族对于今明夏要收养她的决定议论纷纷,尤其是这位二叔,反对最盛。
温政文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摆出长辈架子,他目光在她脸上肆无忌惮打量。
二十出头的少女,青葱一把的水嫩,脸上还带着刚入社会的茫茫然和稚嫩,没看出来野心,但难免有非分之想。
他开始敲打:“小丫头片子,还是没血缘关系的,想接管公司?”
“痴心妄想!”
温政文屈指重重叩向桌面,是训斥,更是警告。
他正颜厉色:“除非你和陆家的婚事成了,不然你连坐这儿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一天挨了两顿训,温今宜再强大的心态也挨不住。
温政文特意赶她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来,什么用意她自然能看清。碍于他是长辈,温今宜也不愿意让父母因为自己和亲戚生嫌隙,她打算自己咽下这些事。
入夜天气转凉,大开的推拉门窗,保姆为她送上一杯红糖姜茶,要她披上毛毯,不要着凉。
“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至少太太他们是真心把你当作亲生孩子。”
保姆在这个家里做工也有数十年,也算看她一路长大。温今宜刚来的时候也仿徨失措,孤独无助。后来在每一个生病的夜晚,今明夏探向她额头的温热体温化解了她所有的心房。
她不觉得委屈。
只是在想,因为领养她这件事,爸爸和妈妈要承受多少的非议。
时针指向零点,别墅区的大片灯光已熄。
对于有幽闭恐惧症的温今宜来说,夜晚不是她能够保持长久平静的地方。
踩着略显昏黄的夜灯,视野因为夜色变得模糊朦胧,连心都好像被牵连悬挂在顶层的吊灯。
温今宜打算一鼓作气冲进卧室,打开吊灯。
电话在这时候毫无预料响起,她被这声音吓到,重新折返回客厅拿手机。
是陆鸣舟的好友用他手机来电,他在西区一个会所喝醉,非要温今宜去接他。
不算太远,开车过去要一小时。
温今宜拿上车钥匙出发,担心他醉酒不舒服,她麻烦阿姨提前煮好醒酒汤。
到了会所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应酬场面。
陆鸣舟没有醉到不省人事,懒散靠在深色沙发上,腕骨松弛垂下。
看见她来,他笑了笑,抬手招了招。
温今宜半路却被侯子年拉走,他是陆鸣舟是发小,自然而然同她熟悉。
侯子年很是抱歉,深更半夜把她喊过来。
“今天这场子和以前不一样,不全是知根知底的人。你瞧坐沙发的小妞虎视眈眈,她对陆鸣舟很感兴趣。保不齐酒后发生点什么,还是你亲自来稳妥。”
温今宜应了一声好。
她站在沙发前,隔着灯火酒绿,看向陆鸣舟的眼睛。
他随性、浪荡,看向她的目光又充满深情,随意抬起的手紧握住她的手,再用力一拉,缠绵勾人的语调蹭进她耳边。
“好想你。”
这是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抵挡的酥麻缠绵。
等待已久的金发女郎一直注视着他们,等温今宜真的出现,她才好似认清情况,不甘地拎起手提包包,嘟囔着说,“居然还真有个女朋友。”
开车的路上,温今宜问他要去哪里。
她的意思是天色已晚,怕陆鸣舟醉醺醺回家会挨训。左不过家里的空房间很多,他留宿哪一间都可以。
陆鸣舟撑着脑袋坐在副驾驶,他凝神盯着她望了会,酒劲冲上脑袋,他说话染了点场面上的孟浪。
“住你家?”
他轻嗤一声:“你又不让睡。”
温今宜打方向盘的动作顿了下。
陆鸣舟也很快意识到失言,他又说,“把我送到你家附近的酒店就可以。”
车在洲际酒店缓缓停下。
白金卡刷下最顶层的总统套房,温今宜不放心,还是扶着他乘电梯上顶层。
风实在太冷,一路走过来温今宜忍不住打寒颤。
陆鸣舟开好中央空调,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肩头,他衣服有刚刚从名利场退却的勃艮第红酒的味道。
温暖带着一丁点可循的温情将温今宜包裹。
她站在落地窗前,顶层的视野极佳,她看见群山环绕的港岛,尖耸直插云霄的高楼像幽窄的鸽子笼。
大家都在这块稀薄的土地上讨生活。
她也不例外。
相握的十指,交缠的十年。
温今宜深吸一口气,转头问陆鸣舟。
“你觉得,我们结婚怎么样?”
长久的缄默足以让她难挨地回头。
沉默就是拒绝,温今宜没有比这个时刻更清楚,在许多年前许下的承诺,好像站在原地守护的只剩下她一人。
于是她换了一个问题——
“陆鸣舟,你想结婚吗?”
风扑打在明净落地窗前。
温今宜站在中环十八层俯瞰,危楼高塔,她怅然若失。
只因陆鸣舟说:“我暂时还不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