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今宜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住。
梁聿风总出现在她各种手忙脚乱的生活时刻里。
不得不说他声音很有辨识度,低沉而富有磁性,像酒吧驻唱浓烈张扬的贝斯音,让人无法忽视存在。
不过温今宜没空想那么多。
她站稳后快速和梁聿风拉开安全距离,冲他点头致意,“谢谢你,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
上天有意不给她抽身尴尬气氛的机会。
温今宜刚抬脚从梁聿风的黑色皮鞋上迈过去就听见文具店老板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
“两块八毛,美女你钱没给呢!”
温今宜啊了一声,又折返回去付钱,她的高跟鞋哒哒哒在青石板砖上留下声音,像个忙到晕头转向的小陀螺,目光相遇,略有尴尬的移开逃离。
与此同时,陈助理把打印好的文件递给梁聿风。
他问:“您怎么下车了。”
梁聿风接过他手里文件,没说话。
他处理工作的时候气质一向冷而淡,助理的目光在温今宜身上落了落,没停留,吩咐司机将车停靠在温氏集团。
初稿交到主管办公室,刚好卡在九点五十九分。
温今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早上泡好的咖啡早就凉透,她仰头喝下去大半杯,扶着栏杆继续顺气。
叶可心迎面走过来。
她脸上有复杂的表情,走得愈近,脸上的敌意就愈明显。
这是温今宜第一次直面竞争,在她看来只是证明实力一场竞赛,有些人却要不择手段来争取。
她脸上神情也冷了下来,举着咖啡杯的手没放下,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叶可心靠近,她握着杯子的手柄蓦然一松。
还剩小半杯的咖啡尽数撒出,就像泼在她作品上的倾倒弧度一样。
温今宜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笑:“不好意思,我也够不小心的。”
徐菱扑哧一声笑出来。
恶人有恶报,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自然也不可能交忍气吞声的朋友。
温家教出来的女孩儿,心气品行都是上佳,自小耳濡目染,又怎么会被拙劣把戏欺辱?
很多时候是温今宜不愿计较,她待人向来温和有礼,但倘若有人毁她原则,她也一点不退。
叶可心将要破口大骂,事情即将闹大,旁边的职员扯了扯她衣袖小心提醒,“可心,等会有大人物来呢。”
起伏不定的胸口渐渐平静,叶可心剜了温今宜一眼,赶去洗手间清理衣服痕迹。
温今宜没有收到什么“大人物”的消息。
她在电梯拐角却看到一个“意外之客”。
是梁聿风倚在墙边玩手机。
西装革履,金丝眼镜,他打扮格外正式,似笑非笑看过来,又独有浪荡风流气。
温今宜歪头看向他,有点疑惑。
怎么总能和他偶遇。
梁聿风恰巧收了手机走过来,他步子迈得随意,浅灰色的西装外套裁剪得宜,仿若一个行走的标准衣架。
他晒笑一声,语气轻佻,“十分钟说两回见面,开场白是不是有点太老套?”
温今宜抬眼打量着他,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梁聿风喉结上有一颗浅色的小痣,他笑起来的时候喉结毁随声线上下起伏,身上有股模模糊糊的浮浪气。
是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正经人的那种气质。
她又往后退一步,警惕的目光浮上来,语气冷淡又生硬。
“梁先生,我们关系还没有太熟。”
梁聿风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他低头看温今宜表情,她整个人绷的很紧,身上既有乖顺也有固执的气质,对陌生的人保持天然的警惕和拒绝,一步都不允许靠近。
温今宜继续说:“第一回见面,你错开我的车,我没有计较。侍应生错给钥匙可以理解,但我想要问你是怎么用错误的钥匙开走正确的车?”
“我想不到合理的解释,但也懒得计较。但是梁聿风——”温今宜目光看过来,气势陡然凌厉,“我好歹也是温家的人,要查你底细和目的不是太难。”
梁聿风低笑一声,听出她暗含的警告之意。
他抬起手,往后退了两步,和她之间距离拉的更远,
他说:“温小姐,你大概误会,今天遇见只是巧合。”
温今宜心情不佳,冷冷回应,“巧合有点太多了。”
梁聿风不再解释,电梯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他和温今宜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红色的数字键缓缓上升,密闭的空间,他们两个人无言的气氛尴尬到极致。
温今宜开始后悔为了不输掉气势和他挤进同一节电梯。
她足够敏锐,足够警惕,频频几次巧遇,让她感到蹊跷和不安,像一只被陌生人闯入领地的兔子。
尤其是梁聿风似笑非笑瞥她说:“温小姐在担心什么,难道有不可告人的身份?”
温今宜所有的警惕竖起来。
她觉得梁聿风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薄薄的眼皮掀开,甫一睨过来,这是一双能叫女人抛下一切的多情眼。
孤僻寡淡的气质是天然吸引力,可惜温今宜天生不在多余感情上浪费心思,她只在梁聿风这一句话上思忖,盘算他是否知道她身份。
电梯在15楼的经理办公室停下。
温今宜率先迈了出去,却没想到梁聿风紧随其后。
她站在电梯最里面的角落,看迎来送往,梁聿风在一干簇拥下缓缓往里。
温今宜了然,原来他今天来这里,真的是有公事。
她蓦然有些无地自容,为自己刚刚的出言不逊,为自己的恶意揣度,总之温今宜恨不得从电梯缝隙里笔直坠落底层。
偏偏梁聿风不放过她。
他眼睛里有很明显的笑意,抬起手虚虚指了过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那是谁?”
经理扫过她的脸。
有点眼熟,看见她的工作牌,态度很随意地说,“只是设计组一个职员。”
梁聿风拖长腔调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
他目光盯着温今宜一字一句说:“啊,原来就是一个普通员工啊。”
梁聿风将“普通职工”这四个字咬的很重。
他眼睛里有不加遮掩的戏谑笑容,也许还掺杂一些别的意思。
反正温今宜觉得那一刻他的笑容很坏,西装革履盖不住他身上的恶劣气质。
张牙舞爪的气质顿消,她像个被抓住狐狸尾巴的小孩,咬着下唇站在角落里,生怕下一秒梁聿风就坏心眼戳穿她身份。
梁聿风一定事先调查过她底细。
所以他今天用这样玩味的笑容捉弄她。
温今宜不敢想象这个场面有多尴尬。
她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的卧底事业在第一个月就以失败而告终。
于是温今宜一点骨气都没有的逃跑了。
电梯下行的红色指示灯一层一层落下,她呼吸节奏被突然出现的梁聿风搞得起伏不定。
下班的第一个小时,密闭的包厢内,温今宜扑向徐菱的怀抱无数次后悔。
徐菱一阵好笑,拎着她的后衣领好心提醒她,“大小姐,今晚你已经提了梁聿风这个名字十二次了。”
桌面上的火锅咕噜噜地冒泡,香气飘进鼻腔,温今宜却没有一点想吃的食欲。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很认真说,“梁聿风要是敢戳穿我,我就和他势不两立。”
“他哪有空管这个。”徐菱咬了一口丸子,汁水在口腔四溅,她被烫的睁不开眼,一边哈气一边说,“他揪你小辫子,要不然你也去查查他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豪门大家哪能没有辛秘。
但梁聿风这个人是真的神秘,他好像凭空出现在港岛这片土地,出身过往一片空白,谁也查不到他底细。
越空白,越引人探究。
但温今宜显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摇摇头,很快又将这个人名抛之脑后。
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公司的年度报表上。
一边看文件,一边还要费心改初稿。
徐菱说她是大忙人,生活里除了事业,也只有陆鸣舟占了一点点的位置。
温今宜一个眼神瞥过来,语气甜甜开始哄她,“我保证,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是给你。”
徐菱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摆出一副大忙人的架势。
“那你要珍惜,和你的约会还有两个小时,等会我还有约。”
温今宜挑了下眉:“新男友?”
徐菱笑眯眯道:“算不上。”
“刚毕业的弟弟,在酒吧驻唱,有点儿帅,我去捧场。”
和温今宜完全不同的感情态度,徐菱奉行及时享乐。
她换男人像换衣服,没什么好与不好的理由,一切全凭心意,一段缘分走到头也就散了。
温今宜曾经很困惑地问过她:“难道不会舍不得吗?”
徐菱轻笑一声,十分豁达,“露水姻缘,没你和陆鸣舟那么深的感情羁绊。”
“有人选择真爱,有人选择□□,我选择快乐,不违反法律和道德,没什么两样。”
温今宜点了下头。
她在感情问题上向来是拿零分的白痴,懒得在这门功课上耗时间精进,温今宜重新拿起财务报表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徐菱了然于心看向她:“你家几位叔伯又刁难你?”
意料之中的情况。
温氏是家族企业,但是今明夏没有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温今宜又是领养来的女孩。几个叔伯各自分家,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愿意她和公司有一丝一毫的沾边。
“其实我觉得你不用这么拼,叔叔阿姨其实应该比你还能明白公司的情况,他们既然清楚,代表心里已经是接受了。”
“被动接受不代表是真正的意愿。”温今宜抿住唇,“他们选择领养我,我就要努力。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不能够放弃。”
“我刚来温家的第一年,妈妈为我办了一场家宴,那时候家里风言风语就不断。我亲眼看见几位叔伯嘲讽我父母把家产拱手让给外人,也不止一次听见几位表哥向陆鸣舟打趣,说他吃了我家绝户,以后坐拥温氏。”
徐菱面色复杂地看向她:“那陆鸣舟怎么说?”
“他当场挥拳揍了那些表哥一顿,一个人打三个也没落下风。”温今宜微微一笑,她的神情染上了些不由自主的温柔,“那时候他牵住我的手带我去律所拟下一份婚前协议,他说温家的财产他分毫不要,他只为娶我。”
“但是我很清楚,没有意外的结局是我被踢出家产之争,我的父母会渐渐远离权势的中央。从我进温家的第一年,孤立、冷待和嘲讽就已经争前恐后涌进来。”
温今宜声音低了下去,她不安地搅动着衣袖,带着前途未知的迷茫与惆怅,却又无比坚定地抬起头看着徐菱说,“这圈子就是拜高踩低,谁家跌落就要被万人踩踏,我入温家没受过一点委屈,我也不要他们因为我受委屈。”
徐菱想,她忽然有些明白温今宜对陆鸣舟的感情了。
她是在沙漠里顽强盛放的一株花,看不见光的人生道路里,只有陆鸣舟与她并肩携手。
哪怕他的爱轻狂、随意,是少年爱里的最微不足道的溢出一点。
但那是温今宜的全部。
“刚进温家你那些叔伯一定都刁难你吧?”徐菱长叹一口气,心疼抱住她,“可是你这样好辛苦。”
是辛苦。
温今宜声音很轻地说:“我小时候,连活着都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