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佳美离开金宵酒楼,开进软红十丈。
不疾不徐,经过百货中心,购物广场,KTV,国贸大厦,津市发展飞快,进入千禧年后迅速崛起,造城运动轰轰烈烈。
四方街怎么走,梁彦平不太熟悉,似乎已经错过两个路口,还得慢慢绕几圈。
他开窗抽烟,等红灯时扫了眼后视镜,叶词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红酒兑雪碧,亏她想得出来,装豪迈,殊不知这么喝法,酒精吸收得更快。
忽然手机铃响,叶词迷迷糊糊睁开眼,从包里掏出,接起:“喂?”
那头是康建国,脾气急,刚下饭局就忍不住打来通气:“小叶啊,你在梁工车上?”
“嗯。”
“我听说他和小杨总关系匪浅,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你可得把握机会,做工程人脉有多重要你清楚的吧?”
叶词不忙接话,却先幽幽地叹一声:“唉,九叔,你也知道,我那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嘛,人脉什么的拿来也没用。”
康建国还不知道她那点鬼心思么 :“行了,明天来我公司谈,你非要参与,机械人工自己想办法,可别指望我给你安排。”
叶词笑说:“好嘞,谢谢叔,你放心吧。”
结束通话,她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散,变得疲倦不堪。
忽然想起车里还有人,抬眸望去,见他抽着烟,置身事外冷眼看戏,指不定心里怎么鄙视她呢。
“能关窗吗?”叶词沉声开口:“风很冷。”
梁彦平不疾不徐:“等我抽完。”
叶词狠狠剜他后脑勺,别开眼看窗外街景,又问:“你女朋友做什么的?”
梁彦平晾了几秒:“舞美设计,在电视台。”
“谈了多久?”
“快两年吧。”
“留学认识的?”
“嗯。”梁彦平手指若有似无敲着方向盘,轻松闲散。
叶词把后面的窗户按下,也点了根烟,双眸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烟雾缭绕,又隔着镜子,她眉眼间似有黯然的错觉,梁彦平正要开口,这时听见她懒懒发问:“小杨总有对象吗?”
梁彦平静默数秒,丢了烟:“你不是有他名片,自己问呗。”
叶词置若罔闻,语调幽幽:“小杨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肯定知道。”
梁彦平淡淡地:“他家里订了婚,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模特,一米七往上。”
叶词瞥过去,发现他拇指搓着中指内侧关节的地方,跟以前一样,不耐烦时会做的小动作。
发现这个,叶词心里舒坦,好似出一口恶气,嘴角微扬,语调愈发痴情哀怨:“那,小杨总喜欢家里订的亲吗?家族联姻什么的,通常都各玩各的吧,没几个真心。”
梁彦平不语。
“再说小杨总那样的相貌气质,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肯定也招女人喜欢,讲话笑眯眯,和和气气,听着就心情愉悦。”叶词活动肩胛,扬起下巴吐出烟丝:“对吧?”
梁彦平没搭腔。
叶词低喃:“小杨总要是聊起我,你可别说我坏话呀。”
梁彦平从后视镜扫一眼,笑了笑:“好。”
她就是要给他添堵。
什么高贵的副驾位子,谁稀罕?
要不是为了做给九叔看,谁要上他的破车?
叶词心头不爽,厌恶梁彦平,也无端厌恶起自个儿。前男友回国,事业有成,佳人在侧,风光无限。而她还在蝇营狗苟,行走浮华间陪笑巴结,奉承、谄媚,还都被他看到了!
真触霉头。他回来干嘛?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叶词暗暗腹诽。
到四方街,她笑着道了声谢,没有多余的话,下车过马路。
梁彦平也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次日叶词到康建国公司签协议,分到一块边角料,伍洲同提前出院,立马组织人手。
“老叶,我算过了,除去交给九叔的管理费,现在公司账上的钱只够租赁机械和支付工人日结,到时候拆下来的建筑废料怎么办?就指着那些钢筋门窗和砖瓦的利润呢,没有车子和司机,怎么拉到回收厂?”
叶词焦头烂额,深吸一口气:“我来想办法,先让施工队开工,你去现场盯着。”
伍洲同揉捏眉心:“你的钱全投在里面了,还有我的钱,现在怎么办?”
叶词说:“我去借。”
“借钱啊?找谁?”
“不是,借车。”
“啥?”伍洲同以为自己听错:“大卡车,哪儿借去?”
叶词起身拿上包:“许慎他们家以前做煤矿,主要就是通过公路和铁路销售,那拉煤的卡车不有的是。”
伍洲同咋舌:“许慎……你说津胜集团?不是转型去搞航空业了吗?”
“煤矿还在经营的,我找他大哥借两辆闲置的重卡,或许可行。”
其实叶词心里并没什么底,但事到临头,求爹爹告奶奶也得去试。
她开二手面包车,先到老字号买点心,嘱咐店家包装仔细,要送人。接着给许慎的大哥许恪打电话,告知自己待会儿过去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许恪笑道:“叶子你跟我客气什么,多久没见了,前几天你嫂嫂还提起你呢。”
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与许慎截然相反,叶词不怕许慎,但是对许恪倒有些敬畏,即便说得再亲切,她也不可能脑子发热,真跟人家没大没小。
下午三点,秋高气肃,叶词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笑容满面:“大哥!”
许恪坐在沙发里,抬眸推推眼镜:“叶子来啦,刚好,我这里有新的茶叶,你也来尝尝。”
叶词过去,见他往茶杯里放奶精和方糖:“这是什么?”
“你嫂嫂教的,说英国人这么喝,我觉得乱加东西把茶香都破坏掉,暴殄天物,你嫂嫂还跟我争。”许恪笑着摇摇头:“你来评个理。”
叶词知道他爱老婆至深,于是笑道:“我们女人喜欢吃甜的嘛,管他多贵的茶叶,只要老婆高兴,做老公的还计较呀?”
许恪笑意愈深:“难怪她惦记你,两个人说话都那么像。”
叶词把提盒送上:“给嫂嫂带的海棠糕,全津市做上海点心最正宗的一家,以前嫂嫂跟我抱怨,说上海女人嫁过来,连一口像样的点心都吃不着……其实老字号有的,只是店不太好找。”
许恪接过,认真打量:“这家我知道,在旧城区,很小一间店铺,但是生意特别旺。”
叶词说:“是呀,老板好奇怪的,赚那么多钱,不换地方,也不开分店,怎么想的呢?”
许恪笑说:“这不跟我们家老太太一样,一辈子待在喜塔镇不肯走,儿子孙子轮流去求,理都不理。”他说的是祖母:“我爸只好在镇上给她盖了栋别墅,隔三差五回去看老娘。”
叶词问:“奶奶身体还好吧?”
“比我爸都硬朗。”
叶词点点头,七弯八拐地聊半晌,终于切入正话,提到今天来借卡车的事。
许恪说:“矿上闲置的车子,我找人问问。”
然后呢?
“对了,你最近和阿慎联络过吗?”
叶词听他转开话题,心下微沉:“没有,听说他开了个加油站,忙着呢。”
许恪摇头:“迪厅开得好好的,又跑去折腾加油站,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中秋节都不回家吃饭,没人管得住他了。”
叶词不接话。
“阿慎从小就浑,跟你在一起那两年才安分些。”许恪说:“你管得住他。”
叶词勉强笑了笑:“那么大人,不需要管吧。”
“你不知道,我妈哭过好几回,总担心他哪天死在外面。”许恪说:“对这个弟弟我也束手无策,要是你愿意回来,他肯定收心。叶子你想想,做了许家的媳妇,还用为一辆货车奔波走动吗?”
叶词胸膛缓缓起伏,脸上依旧笑着:“要不这样,算我租的,等工程结束之后结账,怎么样?”
许恪推了推眼镜:“叶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凭你和阿慎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收你租金呢。”
这是软刀子割人啊。
叶词尽力克制表情,垂眸静默良久,轻声开口:“大哥,难道除了许慎的关系,我们之间就没有交情吗?我一直都尊重你,把你当做兄长,今天登门求助,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既然你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
许恪笑起来,抬手安抚,像安抚一个小孩。很多人在他眼里都不是平等的高度,掌控权在手中,知道自己有搓揉操控的能力,心胸自然宽阔。他喜欢和气,从来不跟人红脸。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他起身走向办公桌,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把卡车的事情交代下去了。
叶词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大哥。”
许恪歪头:“刚才还把我说得铁石心肠。”
叶词笑笑。
许恪又说:“下月底我妈生日,你来家里吃饭吧,联系一下阿慎,我们都叫不动他。”
叶词刚有点儿感动,霎时清醒,竟然还是着了他的道,人情已经给出来,骑虎难下,她这会儿不可能再扭扭捏捏讨价还价了。
老狐狸,笑面虎,披着优美皮囊的猛兽,叶词最怕这种角色,心想这件事情结束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