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村子里关于他的议论和猜测还挺离谱,江寂野低下头,唇角勾起,略带轻嘲的笑了下。
陆蔓没注意到他的笑,继续道:“具体多少费用,用什么方式支付,都可以谈。”
江寂野没说话,他的手垂着,烟捻在手中,这一会儿时间没抽,已燃出一小节子的灰。
他指尖一弹,弹落了灰。
见江寂野沉默,陆蔓以为他不想帮忙,说道:“如果你嫌麻烦,不想当传话的人,能否把房主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和他谈。”
“我和他谈。”江寂野抬眸,对陆蔓道,“在谈出结果之前,你可以先行自便。我想,他不会介意。”
其实,他就是房主,不过他懒于解释。
一旦解释,就需要解释许多。一个问题之后会引出更多问题。
比如,他为什么要自己盖这房子,还独自一个人盖,为什么不找人帮着一起盖,还为什么要到这山里建房,又为什么不选别处而选择阡溪村……之类等等。
近而还要回答,他是从哪里来的,做什么工作的……知道他的工作之后,只会对他更好奇疑惑,必定还要问更多问题。
然后,就像滚雪球一样,问题越滚越多,得把全部身世经历、心绪思想都倒出来才能算完。甚至,全部倒出来也未必完。
而且,回答过一个人还不是结束,只是刚刚开始。这样的小村子,一件事会一传十,十传百,接下来,会跑来更多人,向他抛出更多问题,质询他的行为,没有休止。
“好。谢了。”
陆蔓礼貌道完谢,便转回了头,短暂且利落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江寂野也没有可再说的话,把烟放回口中,继续抽烟。
两人其实相像,都是那种寡言少语的人。
陆蔓沉默着垂下眼眸,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道标记,而后走开,去搬画框和画架。
等她返回,江寂野已不在树干旁。
下意识看向墙垣,他已经又在那里工作了。
淡淡收了目光,在标记位置摆好画架,画框放上,颜料那些放旁边,调色板画笔拿在手中,接续着方才停笔之处画下去。
画到日暮时分,发酸的手腕提醒她该停下了,可今天过分绚丽绮靡的晚照,让她无法就此停下。
她快速返屋,拿了新画框,也顺手拿了瓶水,之前那瓶水早喝光。
回到画架旁,新画框放上,腾出的手拧开瓶盖,喝下几口,解去干渴。
要拧回瓶盖时,她因为长时间作画而变得酸困的手,握不稳了瓶子,瓶盖对上,刚一使力,瓶子便从手中脱了出去,摔落在地,水倾出,润了周围的土地和小草。
也惊到了一只小生灵。
那是一只尾巴蓬松弯翘的小松鼠,因着瓶子砸地的响动,于草窠中倏地昂起了头,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警觉地看水瓶,又警觉地看陆蔓,而后僵住。
陆蔓没打算侵扰它,动作轻缓地俯身,捡起瓶子,里面还剩余小半瓶的水,可惜瓶口和瓶身都沾上了泥土,没法再喝。
她干脆把那水浇了树,空瓶放到颜料旁,等会画完画,收拾时再扔进垃圾桶。
陆蔓做完这些,再看向松鼠,它仍保持着定格的姿势,像是石化了。
但那双不时偷摸转动的眼睛,告诉陆蔓,它石化得并不彻底。
而且俨然一副像在使着什么小心机的样子。
这让陆蔓的唇角浮起了浅淡的笑。
“我不会伤害你。”陆蔓轻语。
它眼睛又在转了,似乎在试图理解陆蔓的话,也似乎理解不了,也还是一动不动,用这种方式来迷惑敌人,见敌人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它瞅准时机,解除了自己的石化,从草窠中蹿出,猛然一跃,跃向桂花树。
顺树干一溜烟地向上窜,窜进密叶之中,隐藏了起来。
陆蔓仰头往叶片间瞧了瞧,瞧不见松鼠的身影,没暇再多耽搁,她垂了目光,简单活动了活动手腕,开始作画。
没拿画笔,拿起了刮刀,上次用刮刀画晨雾印象画得顺手,这次还想用刮刀来画。
执着刮刀,利落地调色,并迅捷地挥向画布。
天空被夕阳染得红透了,漫山遍野也都红透了,像是在燃烧一般。
很快,“燃烧”着的天和山,将它瑰丽的“火光”,烧满了陆蔓的画布。
而后,“火焰”寂灭了,被无声降临的夜幕所吞没,然而却永远留在了画布上,焱焱地燃烧着。
陆蔓终于得以停止,放下了刮刀。而手腕因为刚才紧绷的快速作画,从酸变为沉麻。
她眼睛盯着画,细细地揉了阵腕子,待恢复了些,开始收东西。
收好这些,就可以休息了。
一只手拎起颜料,另一只手从画架取下画,转身,往山居走。
刚走出树下,迎面看见了江寂野。
他手里拎着一大提矿泉水,倒像只拎了一瓶似的,从山径入口走出,走得轻松闲雅。
陆蔓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陆蔓,朝她颔了下首。
这次没有只颔首,他瞥了眼陆蔓手里的画,启了唇,说道:“画完?”
“嗯。”陆蔓用这一个字应答他的问话。
两人的对话也就这简洁两句,共三个字,便结束。
江寂野拎着水,继续走,走过了陆蔓。
陆蔓也继续走,进屋,手里东西放下,又走出搬画架。
搬完,她乏倦地瘫进沙发,动也不想动。
今天是她到阡溪村以来,最累的一天,如果没多画那幅夕阳晚照,还不至于这么累。
她瘫了好一阵,才在口渴的驱使下,起了身,懒懒走到桌边,才发现,已经没有水了。
林佑杰送来的三瓶水,早上用去一瓶,做咖啡,午间喝了一瓶,不久前拿出的最后一瓶,只喝了几口,不小心弄洒掉。
不过,就算没洒掉,这三瓶水,也未必够喝。
之前,天气凉爽,三瓶水只是恰好满足陆蔓一天的饮水量而已。现在,天气在变得越来越燠热,再往后,三瓶肯定不够,
等到了盛夏,需要的水只会更多,应该多备几瓶。
她想着这些,拉开抽屉,拿出烟和火机,缓步走出屋子,步到圆几旁的藤椅,坐下,后脊贴着椅背,把全身的重量都沉进去。
为盛夏多备水的事可以明天再想,而眼下,亟待解决的是现在,此时此刻的口渴问题。
她想出两个选择。
第一,去山下买水。
第二,接水管里的水喝,权且熬过今天。
权衡之下,第二个选择于她最为可行。
因为她实在太累,没气力下山买水,连驾车下山的力气都没有。
或者,她可以休息一会儿,等体力恢复些,再下山。
启开烟盒,从里面捻出一支烟,夹在指间,另一只手拿打火机,正要点,手抽痛了下,指节一颤,火机掉落。
今天怎么尽掉东西,手酸累到这种程度吗。陆蔓自嘲地摇摇头。
没去捡火机,就那么动也不动地坐着,空茫地望着愈渐昏沉的天幕。
四周围的一切,都是寂寂的,静静的,连风也息止了。
陆蔓闭上了眼,任由这无垠的寂静包裹住自己。
可忽然,一声清亮的哨音,把陆蔓从寂静中拽出。
她睁开眼,看向哨音传来的方向。
在第二声哨音响起时,她看到了桂花树下站立的江寂野。
此时天还没完全黑透,虽朦胧,但尚能视物。
陆蔓能看得见江寂野是面朝树干,仰着头,对树上的什么在吹口哨,像在召唤。
陆蔓便盯着树看,随江寂野一样,等待着。
没等多久,看到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顺着树干溜了下来,溜到树腰,停住。
那小东西的颜色和树干颜色一样,几乎要和树干融为一体。
陆蔓这个距离,看不清是什么。
江寂野将手伸进口袋,不知拿了什么,递向那小东西。
小东西后腿稳稳勾扒树干,前半身探出,两只小爪子急不可耐抱住江寂野给的东西,倏地塞进嘴巴。
江寂野又给了它几个,它一个接一个地塞,塞到第四个时,委实塞不下了,使劲往嘴巴里按,也还是不行,它似乎很纠结,以至于定住了。
最后,它做出了抉择,两手一松,把到手的食物给放弃掉了。
江寂野眼疾手快,接住。
它两只小前爪放回树上,摇了摇尾巴,身体灵活一转,又窜上树顶去了。
那蓬蓬的尾巴一摇,陆蔓立刻知道了它是什么。
是松鼠。
很可能,还是刚和自己遭遇过的,耍小心机,装石化,末了窜到树上去的那只小松鼠。
这松鼠一听到江寂野的哨声就跑下,那份信任和熟稔,估计江寂野经常喂它。
陆蔓将目光转向江寂野。
江寂野倚向树干,微微低首,眼睛定在摊开的手,似在出神,又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
不过,有没有在思索什么,与她无关,她该操心自己的事。
就比如去现在急需喝水。
等她休息过来再下山买水,不知要到几时,还是第二个选择最高效实际——喝水管里的水。
在这山上,水管里的水很可能是地下水,不知道达不达得到饮用标准。最好烧开,多烧一会儿。
她站起,转身,准备回去烧水。
可刚迈出了步子,又停住,侧过眼眸,看向江寂野。
又或者……她还有第三个选择。
江寂野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中躺着枚的榛果,松鼠装不下它,最后选择舍掉了它。
他觉得,动物有时很聪明,知道不该贪得无厌。
可偏偏就有许多贪得无厌的人,连动物也不如。
他轻牵唇角,冷然一哂。
唇角落下时,他感觉有人在靠近自己。
眼睑轻掀,先看到一只拿着烟的手,再往上,看到了陆蔓的面庞。
陆蔓仰看着他,疏淡的声音道:“我又来找你借东西。”
江寂野目光沉沉,笼罩着她:“又借火么?”
说毕,眼眸垂落,觑向她手里的烟。
陆蔓也低头看,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捻着那支要点未点的烟,她忘记放下它了。
“不要火,要水。”陆蔓眼眸又扬起,直直凝视江寂野,下意识补充,“也不是借,是买。我付钱,向你买。”
实在不愿白白地麻烦别人,会觉欠了别人。
这话,似曾相识。
江寂野不禁想到,眼前这人,午间找他借用树下的空地,也是要付钱,不仅要付租金,还要付他什么介绍费。
明明一点小事、小人情,也要立刻用钱来清偿,孤傲之中透出疏冷的淡漠。
“找我买水。”江寂野沉了沉目光,“可是,我不是卖水的。”
“……打扰。”对方拒绝,陆蔓也并不强求,别人并没有义务非得顺应她。
她转身,走开,方走出一步,身后响起了声音。
“不卖,但我可以送你几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