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蔓心中一动,倏然起身,携了画架画框和颜料调色板那些,冲出屋外,摆好画架,侧过目光,瞥了眼晨雾和山峰,迅速捕捉了色彩色调,而后低头,择了几支颜料,挤上调色板。
要去拿画笔,发现匆忙之下,画笔没带出,懒怠再回去拿。
调色板旁边搁着刮刀,她直接拿起了刮刀。
执着刮刀,用刀尖取了几色颜料,在调色板上左右刮拨,使其混合。
她观察着颜料,观察着银色刀锋刮拨之下,颜料色彩所产生的变化。
紧接着,将刮刀沾上调好颜料,挥向画布。
金属刀体和画布摩擦,发出“唰”的一声响。
紧接着,是更加繁密的唰唰声。
这样的景致是稍纵即逝的。
必须快速将其捕捉下来。
她太过专心一志,没察觉到披巾从肩头滑脱,翩跹落于地面。
也没察觉到,有个人正在看她。
江寂野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形成了固定生物钟。
不需闹钟,天一亮,他即自然醒来,起床换衣,进盥洗室刷牙,掬几捧清水洗了把脸,扯了挂架上的毛巾,边擦拭边往外走,经过桌子,顺手拿了瓶水和一袋面包,步到屋门前,打开。
一踏出,便看到了陆蔓,拿毛巾的那只手定在颊侧。
她又在作画了,只是今天比往日要早。
穿着也和平常不同,是一件黑色连衣裙。裙上沾染了几点红颜料,似血,似玫瑰,有种荼蘼的艳丽。
风吹过,裙摆摇漾。
他深幽的目光穿过丝缕薄雾,在她身上停了几秒,旋即收回。
毛巾搭于脖颈,走向断墙,喝了些水,吃掉面包,开始工作。
两人就这么在各自的方寸之地,各自工作着。
江寂野挥动着铁锨和瓦刀,陆蔓挥动着刮刀。
她的刮刀,一下一下,以不同的方向和角度,刮在画布上,勾勒出不同的色彩和轨迹效果。
以前也用过几次刮刀,只不过是短暂的用在画面局部。
像这样,用一把刮刀,画整幅画,还是第一次。
所以,她也不知道画面最终能呈现出何种效果。但,刮刀刮过画布,那清脆利落的声响,刚劲有力的触感,以及颜料被刀锋带出的独特轨迹,都让她觉洒意畅快。
这种畅快,让她越画越沉浸,越画也越激昂,运笔,不,应该说运刀速度亦愈来愈快。
画面从刀尖流泻而出,跃然于画布之上,渐渐初具了雏形。
上山的小径,林佑杰照旧在同样时间,拎着矿泉水,攀登而来。先开始是工作任务,现在成了他的习惯。
他无心观赏缭绕的雾,半走半跳,用最快速度到达了山居前方,笑眼看着陆蔓,轻快走近,准备打招呼。
招呼没打出,人被愕住。
眼睛圆睁,聚焦在陆蔓的手。
她手里拿着什么在作画?
不是画笔。
好像……是刮刀。
刮刀也能画画?
再去看画,更加被愕住了。
这……是新的画。
跟她昨天还在画的那种写实主义风格完全不同。
是的,写实主义,林佑杰刚学到的名词。这几天看陆蔓作画,他对油画心生好奇,特意了解学习了一番油画史、艺术史,知道了有各种主义、流派。
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野兽派”这名号,刚看到时,他顾名思义,以为野兽派就是画野兽、或那种恐怖狰狞风的画作。谁知,继续往下看,却原来指的是,色彩鲜艳,笔触狂放,给人以强烈视觉冲击的画。
以后还是不能顾名思义,这差得远了。
她现在画的画是什么派来着。
他新学的那一堆关于画的知识,还热乎着,学习热情未退,禁不住要学以致用。
肯定不是野兽派。她挥动刮刀的动作虽利落狂放,但落于画布的笔触却是粗中有细、丰富多变,色彩也并不艳丽。
反倒是灰濛濛,雾濛濛的色调,雾气缭绕着树和山,仿若在流动,一只鸟展开翼翅,在苍茫云雾间飞掠而过,看起来孤独,却也自由。
因着画,他这才去看前方的那雾、那山,才发觉美不胜收。
比前方美不胜收的山雾更美的,是陆蔓的画。
之前看到她的瓷瓶莲花素描,就觉她的画比实体更显意境。
而此刻这幅尤甚。
他又将目光移回画上,啧叹:“怎么能画得这么好,这么美。”
“别说话。”陆蔓没回头,淡冷的声音道。
“哦,不好意思。”林佑杰已差不多习惯了陆蔓的直接,识相地噤声,正待走开,发现地上有个东西,洁白纤透,就像是哪些缥缈的云雾遗落了一团在这里。
他弯腰捡起,见是个披巾,知道肯定是陆蔓的,想递给她,怕又打扰了她。
或者……不声不响,披回她肩上?
可是……这……可以吗?他低头,抿唇笑了,笑容中有几分羞赧。
“你会做咖啡吗?”
陆蔓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打了个激灵,慌张敛起笑容,答道:“会。”
“能否帮我做杯咖啡,器具都在门口桌上。”陆蔓实在没法中止作画,又实在想喝杯咖啡。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去。”话音未落,他人已冲出,冲了两步,发现手里还捏着披巾,调转回来,拍去上面沾染的尘灰,递向陆蔓,“这个,掉地上了。”
陆蔓转眸,淡淡看了眼,说道:“你帮我拿回房间吧。”
她在画画,披巾碍事,披上也还是会掉的,而且,还可能会沾上颜料。
“哦,好。”林佑杰收回手,转身,走进屋子,对待什么易碎品一样,两只手,轻轻把披巾搭在沙发扶手,然后,走到桌面,打开一瓶水,开始烧水煮咖啡。
他家里也有咖啡机,是那种全自动的,咖啡豆和水填进对应的地方,然后只需按几个按钮,等着就行。
这种手冲式的,他并没做过。不过也难不倒他。
拿出手机,搜出手冲咖啡教程,跟着一步步做,总体算顺利,只是比熟手多费了些时间。
咖啡做好了,糖在哪里呢?
他在桌上和抽屉里翻找一通,没找到。
犹豫再三,歪身,探出门外,问陆蔓:“糖在哪?”
“没有糖。不用加。”陆蔓边画着画,边回答。
“不加糖?那得多苦。”他喝咖啡,糖是必需的,还得加牛奶。
陆蔓不打算跟他探讨苦不苦的问题,说道:“直接给我就好。”
林佑杰拿起玻璃壶,倒了一杯,端出,交给陆蔓。
陆蔓吹开热气,喝下一口。
不是林佑杰喝,可他光看着,都觉得苦,打了个颤。
陆蔓又喝了口,充些能量,放下,继续作画。
林佑杰则很懂事自觉地回去,把被他弄乱的桌面恢复原状,又走出,拿出扫把,开始打扫。
打扫时,脑子在不停转动,想刚才没想完的问题。
陆蔓现在这种,不那么精致地快速作画,是什么派、什么主义来着。
感觉已经在嘴边了,为什么说不出呢。
他甚至把他能回想得起来的所有画派,都喃了一遍。
什么写实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连资本主义都出来了,也还是没找出正确的那个。
这让他很难受。
索性停下打扫,一只手把扫把当拐棍那么拄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指尖滑动,浏览翻看。
看着看着,他人从站着,变成坐着,坐进旁边的藤椅里,头低着,眼睛紧盯手机屏幕,看得聚精会神。
他只在看漫画时,这么聚精会神过。
陆蔓画下最后一笔,垂落了执刮刀的手,向后撤开半步,想统观新完成的画。
刚撤开,眼睛还未笼住整个画面,身背后突然一声喜悦的高叫:“对,是印象派。”
她转眼,去看发出叫声的林佑杰。
林佑杰脱口叫完,才想起现在所处的地方,以及陆蔓在画画这件事,赶忙闭上嘴巴,抬眼去看陆蔓,发现陆蔓正以一种冷而带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忙扬了扬手机,讪讪解释说:“那个,我在看艺术史,看得有点忘……”顿住,思索,“忘,忘乎所以。”说了又不太自信,向陆蔓寻求确认,“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忘乎所以这个成语?”
陆蔓轻颔了下首,表示没说错。
她已画完画,所以林佑杰的这一嗓子,并没引起她太多不悦。
“总算说对一次。”林佑杰笑眼弯弯,拍了下手,低低地自语道。
陆蔓将目光移回画布。
林佑杰看着她的背影,没再说话,收起手机,拿过竖在桌边的扫把,站起,回到自己本职工作——扫地。
扫完地,拿出抹布,擦拭桌椅。
擦拭中间,目光投向陆蔓,发现陆蔓没有再继续作画,只站在画前,眼睛凝视画面,端着咖啡,慵懒懒地在喝。
“为什么不画了?是累了吗?”他关切地问陆蔓。
“画完。”陆蔓道。
上一幅见陆蔓画了好几天呢,这一幅才刚看到陆蔓画,就竟已画完了。
“画得好快。”林佑杰眼睛转向画布,称赞的话他已经说过,但还是忍不住又叹道,“还画得这么美。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动人……美丽。好像不对……哦,对了,是动人心弦,动人心弦。感觉你什么画风都会,就很强,很酷,超酷的。”管她有没有江郎才尽,单这几笔写生,都是他无法启及的水平。
林佑杰眼里亮闪闪的,充满崇敬的光,“我要以你为榜样,希望有朝一日,能画得像你一样好。”
说着,垂下首,将手中抹布用力拭过桌面,他已经充满干劲,恨不得现在手里拿的不是抹布,而是画笔。他想象着,自己已经成为了一直梦想的漫画家,手执画笔,落笔成画,铺陈出一个动人的漫画世界,有着动人的人物,动人的故事。
梦想不能光梦,还应付诸实践。
他也的确付诸了实践。
清扫完毕,从山居离开,他半走半跑奔下了山。
漫画以人物为主,一到山下,他立刻拿出平板,搜索画人物的教程,着手学习。
而山上的陆蔓,确定了画面没什么可补改之处,拿起刮刀,竖着刀尖,在不显眼的位置,刮了道肖似闪电的符号。
到此,这幅画才算真正完成。
放下刮刀,她端着咖啡,转身,走向藤椅,坐进去。
眼睫稍垂了些,慵倦地凝看着前方。
雾消散了,太阳跃出了叠嶂的群山。
阳光取代雾气,洒满山谷。
可陆蔓还是想着刚才濛濛的雾。
想着雾气缭绕时那种杳渺与空灵。
那种无垠的静谧。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人。
仿佛时间,已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