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了一些饭菜回来,大家都来吃吧,妈妈要多吃点肉,这样才能早日康复。我还从校医院拿了一些治伤的药膏,效果很好的。凯力,你记得每天把这个敷一些在妈妈的腿伤上,记得要每天都敷哦。”
“好……好的。”
“等等,妈妈你今天又下床了?我不是要你好好休息的吗?”
“知道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姐姐,今天是因为巡逻队突然来了,妈妈才不得不起来应付他们的。”
“这孩子,你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这些做什么。”
“巡逻队?”
少女猛地站起身来,气愤道,“我们欠的钱不是每个月都有还吗!凯力,到底怎么回事?”
“我……”
一提起这件事,站在一旁的男孩撇了撇嘴,竟然哭了起来。
这是一顶在贫民区再常见不过的帐篷,边角处破破烂烂,只有防雨的顶部被打了几个补丁,因为日晒雨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在它的旁边,还有上千顶差不多的帐篷,大大小小,有的甚至已经快倒塌了。
这片位于苏托林地南部平原高处的贫民区,最初是在边境战役期间由边境线附近撤退的卡拉迪法平民们搭建的。那场战争过后,有几个城镇被彻底摧毁了,还有部分领土被克萨约尔占领,流离失所的难民数量足有上万人。
由于苏托平原靠近法兰皇家学院,出于道义,学院捐助了大量防雨帐篷,让这些家庭得以在平原高处暂住。然而由于边境线的变化,以及部分村庄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土地也不再适宜居住,大部分人永远失去了回到家乡的可能。
作为国王,穆里尔本来也召集了一批团队,紧急在国内适宜居住的地区开发了新的村镇,只要上交部分金钱,人们就可以住进这些新屋。然而等到分配住所时,由于执行官员层层盘剥,房屋价格水涨船高,许多人发现即使穷尽自己毕生的积蓄也买不起其中任何一间房屋。于是,凑齐了钱的人搬走了,投奔亲戚朋友的人也搬走了,剩下的那些实在没有去处的人只好在平原上定居了下来,一住就是数年。
“什么?被抢了?我去找他们算账!”
“尤利娅!你不能去——哎呀!”
尤利娅怒气冲冲地掀开帐篷的门帘,才刚探出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几声凌乱的惊呼,
“妈妈!”
她连忙退了回来,赶到跌倒在地的女人身旁,将她扶回了床上。
说是床,那也不过是垫在几块石头上的一块快要腐烂的木板而已。这个家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堆破烂的衣物、几个被防雨布遮盖的罐子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可以称之为财产的东西了。
“妈妈,你没事吧?”
“妈妈,妈妈!”
“呜呜,姐姐你踩到我脚了……”
“啊,对不起!”
学院捐献的帐篷本来只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居住,但眼前这个帐篷里除了躺在床上的中年女人,却还挤了五、六个年龄不一的男孩女孩,把不大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身材高大的尤利娅一进来,众人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名叫哈妮,是边境战役期间和丈夫一起搬来这里的。自从一场事故夺走了男人的生命,又砸坏了她的脚,原本还算稳定的生活顿时变得难以维系下去。此时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年龄大的和尤利娅就相差一岁,年龄小的才刚刚学会走路。他们每个人都喊哈妮妈妈,但实际上彼此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全都是哈妮收养的孤儿。
“尤利娅,你不要去惹那些人。现在你是学院的学生了,万一他们找到学校去,害你上不了学了可怎么办……”
“妈妈!就是因为你一直忍让,他们才得寸进尺的!”
尤利娅气愤道,“上不了学就上不了,我早就说过不想去的!我在的时候,这附近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欺负我们?我就知道,一旦我不在就会变成这样!”
“那可是法兰皇家学院呐,孩子!就算是贵族家的孩子,如果过不了考试,想去也去不了啊。贫民区每年就只有六个名额,是区长可怜我们家,才把机会留给你的。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哈妮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要赚钱养家,但人要往前看——等你从学校毕业,将来就是体面人了,什么样的好工作找不到,不比留在这里做苦力强吗?”
“可是,就算我等得到那时候,你能等到吗?弟弟妹妹们能吗?”
弟妹们营养不良的面孔和瘦弱的身躯映入眼帘,尤利娅心疼地望着他们,不由对那些在法兰学院中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学生们更恨了几分,“您放心,我今天不去找西区那几个混混的麻烦,但这笔账我迟早要找他们算。我等下去中心区一趟。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去交钱——这些都是我在学校勤工俭学赚来的,够交好几个月呢,这样一来巡逻队应该也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巡逻队的人也是可恶!当初说得好听,建立巡逻队是为了维护区里的秩序,结果他们不仅放任西区那群王八蛋作恶,还逼走了南区好几户人家。”
说话的是凯力,他在去找区长交钱的路上被从西区来的混混打劫,不仅丢了钱,还被打了一顿。
“哥哥,他们是还不上钱,所以被赶走的吗?”
年幼的女孩仰着脸问道,凯力点了点头。一旁另一个孩子也连忙插话:“那尤利娅姐姐交了钱之后,我们就不会被赶走了吧?”
“不会的,谁也别想赶我们走。”
得到了尤利娅肯定的回答,孩子们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为什么欠他们的钱呢?”
“是上次家里没有食物的时候,找他们借的吗?”
“借了很多吗?为什么还了那么久还没还清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们不是没有从邻居唉声叹气的聊天中听说过原因,但对他们的年纪来说,那些有关借贷和利息的内容太深奥了,他们听不懂。
哈妮是在伤到腿的时候,为了治腿还有安葬丈夫,被迫背上债务的。她把如今家里处境艰难的原因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但实际上,为了控制整个贫民区,中心区的统治者们总会想办法让居民欠上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
“尤利娅……你去上学,我本来应该给你准备些上学的物什,但家里没剩下什么能用的了,只有这个……你一定要拿着。”
说着,哈妮从衣服下面摸出来一只布质的护腕,“本来该做一双的,但布料太少了……你常常舞刀弄枪的,多少能保护一下常用的那只手腕。我知道缝得不够好,如果有更好的,你就把它丢了……”
“哪有什么更好的?您做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尤利娅接过护腕,当着哈妮的面把它戴在了右手腕上,“你看,戴起来正好。我怎么舍得丢掉呢?”
“你喜欢就好。唉……尤利娅,好孩子。可怜你没生在一个好人家。也怪我没本事……”
“妈妈,你不要这样说。没有你的话,我和弟弟妹妹们可能早就没命了。你放心养伤,钱的事也好,那帮混混也好,我都会摆平的。”
尤利娅安慰着母亲,一边站起身来,
“好了,我要走了。妈妈可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吧,姐姐!你不在的时候,妈妈和弟弟妹妹就交给我来保护!”
凯力用力擦了擦鼻子,眼角和唇边的淤青还未褪色。尤利娅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就交给你了,凯力,要变得比我更强哦!毕竟你可是我尤利娅·泰勒的弟弟!”
“嗯!”
贫民区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腐臭味。这种气味来自腐烂的食物,来自野生动物和人类的排泄物,也来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贫民们自身。
尤利娅走在肮脏的、被堆积在帐篷外的废品堆挤出的小路上时,鼻腔里充斥着的,就是这股气味。
沿途时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夸她的校服好看,孩子们好奇地围上来,却不敢碰那件白到发亮的衣服,怕把它弄脏了——索西埃瓦院服是灰色的,但就算是灰色的院服,也比贫民窟孩子们身上最干净的衣服还要白上许多。
尤利娅不喜欢这件衣服,它让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随着中心区的围墙出现在眼前,萦绕在周围的那股腐臭味也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劣质烤肉、发酸的啤酒,还有排泄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中心区的人不愁吃喝,他们的房子甚至是用碎砖和木板盖的。他们歧视生活在外环区的人——哪怕在贫民区,在由一群无家可归者构成的底层社会,弱者仍旧会向更弱者挥拳。
中心区的人原本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现在,他们踩着昔日的同伴,爬到了其他人的头顶上。明明在皇城贵族,甚至约塞尔伦那样的边陲小镇居民眼中,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可悲的流浪汉,可只要身处贫民区,他们便自诩是贫民中的贵族。
守在入口边上的民兵虽然不认识尤利娅,但认识她那身院服,没有受到阻拦,尤利娅顺利地踏上了由碎砖和石头铺成的中心区道路。
毕竟是资源匮乏的贫民区,就算中心区的人再怎么想要布置,能用的砖石也有限。整个中心区并不大,可能也就和法兰学院的商业区一个大小,不过这里和一般的城镇已经有点相像了,不仅有店铺和住房,区中心附近还开了一家酒馆,出售一些劣质的肉和过期啤酒。
这家酒馆是“疤脸”坦博的产业。他是贫民区为数不多的有钱人。和那些迁徙时带来丰厚祖业的有钱人不同,他当初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躲到贫民区来的,来时还身无分文,却凭借着好身手和好头脑捞到了第一桶金。
有人传说坦博是个雇佣兵,他确实有点雇佣兵的做派,贫民区也经常出现雇佣兵的身影。但那到底是个传言,坦博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镇上,整个贫民区的大小事务都需要他过目,尤其是外环区的债务,如果哪家人的钱没有按时送到分区区长那儿,再送到他的酒馆来,他就会派巡逻队去他们的帐篷里“拿”。
尤利娅走进酒馆,目光投向了吧台——因为资源匮乏,酒馆里是没有灯或蜡烛的,只有一个天窗,好在现在是白天,房间里不算昏暗,尤利娅一眼就看到躲在吧台后面喝酒的那个瘦高个儿了:坦博不在,坐在那儿的是他的副手。
“让坦博出来。”
尤利娅走到吧台边,毫不客气地敲了敲台面。
“诶唷!”
瘦高个儿一看是尤利娅,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头儿,头儿!”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旁边一个笑嘻嘻的男人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搭在了尤利娅的肩膀上:“哟,这不是北区小辣椒吗?今天怎么有空到哥哥这儿来了?”
“给你1秒钟时间把手拿开。”
尤利娅眼皮都没抬一下。男人嘿嘿陪着笑,听话地收回了手。旁边的人起哄笑他怂包,他也不恼:“你有种,你来。”
如果说以前尤利娅打起架来不怕死的疯劲儿只有西区那帮混混最清楚,那自从她把坦博的副手——就是那个瘦高个儿——外加一个巡逻队长一起揍了一顿,这一威名就进一步扩散到了中心区。
“尤利娅。”
一名穿着朴素但整洁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酒馆门口,身后跟着的倒霉瘦高个儿看到尤利娅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吓得直哆嗦:“科尔大人,没我什么事儿了吧?那我可走了?”
“嗯。”
男人点点头,尤利娅耸了耸肩:“怎么?坦博那家伙不在?”
“他去看货了。你找他做什么?”
尤利娅举了举手里的钱袋子:“还钱。他是不是以为我去了学校就不会回来了?今天巡逻队都开到我家去了。”
科尔眉头紧皱:“我今天没在区里,不然不会让他们乱来的——等等,你哪来的钱?”
“不关你的事。我在这里等坦博。”
“我替你给他,你可以回去了。”
尤利娅没有动弹,酒馆里的人都看着他们,像在看什么好戏。科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她拉出了酒馆。
“别这么任性!”他压低了声音,急促道,“我知道你是来找他麻烦的。但别忘了这是哪儿——这儿不是北区,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放纵你!我知道你很强,可你能一直呆在你家人身边吗?别招惹中心区的人,别招惹坦博!就算是为了你妈妈——”
尤利娅甩开了他的手,怒道:“是谁让我不得不离开家的?我根本不想去法兰学院,是你自作主张推荐的我。”
“那是为了你好!”
“如果真的为了我好,你倒是在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我妈妈和弟弟妹妹啊!”
尤利娅怒视着他,冷笑了一声,“既然你做不到,那我也没有必要留在那个鬼地方。”
“你是指在复试上故意放水吗?”
科尔失望道,“你明明能在瑟莱提安大显身手的,尤利娅。你是个天生的战士。你现在这样自暴自弃,只是在辜负我和你母亲的一片期许!”
“原来如此。提交申请让我转院留校的人是你啊——”
“作为北区区长,我也算是你的监护人!”
“哈!还真是多管闲事。”
尤利娅歪着脑袋看向科尔,“怎么?你觉得我还会因此而感激你吗?”
“难道你想和家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吗?”
科尔努力在脑中搜索着能够说服尤利娅的话语,“你不想让你母亲得到更好的治疗,让你的弟弟妹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吗?除了出人头地,这里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让你们从贫民区走出去了。”
他盯着尤利娅的脸,试探着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家里一直困难,还款的事你不用操心了,这笔钱我替你交。顺便,等过段时间风声不紧了,我还想带你母亲去城里找医生看看她的腿……”
“真的?”
听到能带妈妈去城里看医生,尤利娅眼神一亮,但这光亮很快又熄灭了,“……没用的。妈妈的伤已经太久了,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她。”
“但是至少可以让病情不继续恶化。”
科尔严肃地看着尤利娅,“你没有发现吗?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连喝水都有点困难……”
“别说了!”
一提起母亲的病情,尤利娅就心慌意乱。她早就看出来哈妮撑不了几年了,这也是为什么她怎样都不想离开家。
“你好好想想。如果能让医生调理一下,就算只是减轻痛苦,不也比现在这样强吗?”
“……”
“而且法兰学院是可以申请提前毕业的。如果你足够强,提前几年毕业不就可以早点带你母亲和家人离开这里了吗!”
尤利娅咬着嘴唇,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对家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只是……
看出了尤利娅的动摇,科尔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劝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们。今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真的很抱歉——而且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回去上课吧,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只是华美衣袍下的几粒灰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