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旦送完林微回来,许苓茴坐在病床上,神色呆滞。
他坐到她面前,发现她的眼神是涣散的,他扯了扯她的袖子,说:“我把阿姨送走了。”
“嗯。”她掀开被子下床,拿上挂着的衣服,“周旦,去办出院手续吧,我要出院。”
周旦跟在她身后,“可医生说,还要观察一晚。”
“没事,拿点药就好。”
她睡了一天一夜,精神不该是疲倦的,但此刻,周旦却觉,她是靠一股劲吊着。
他顺着她的意,“好,你去换衣服,我去办手续。”
今天降温,凉风徐徐。医院大门前的西府海棠结了果,浅粉红色的花瓣错落包裹着艳红的果实,指头大一个,状似樱桃。偶吹过一阵大风,花果扑簌掉了一圈。
许苓茴一身单薄,吹了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周旦还没来得及给她拿衣服,便将那天裹着她的毯子,当成是披肩,围在她肩上。
好在她模样好,身段也美,学了多年艺术,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独特气质,休闲的衬衣长裤,搭上一条烟灰色毯子,也别有一番韵味。
在许苓茴车上,周旦难得开车,他摸着方向盘,暗自欣喜,他想开她这车老久了。
许苓茴脑袋靠着窗,余光瞥到他的小动作,低声警告:“再乱摸就把你爪子剁了。”
周旦后脖子一凉,悻悻收回手,“送你回家?”
“去工作室。”说完拉高毯子,闭眼睡觉。
方同明的工作室开在岭安艺术展览中心,在那一片挑了个安静的地,起了个许苓茴看不懂的名字,叫镜銮。
刚定名字时,许苓茴问过他什么意思。
方同明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这两个字逼格高,一般人看不懂,有艺术家的神秘感。
许苓茴无语地瞥他一眼,回了两个字:“矫情。”
到达工作室,许苓茴对周旦说:“附近随便找个位置停,我拿点东西就走。”
她下车,往里面走。
方同明在,见到她很是惊讶,“来打卡?”
许苓茴望着墙上的画,懒懒瞅她一眼,回:“来打劫。”
“哟!”方同明来兴趣了,丢下手中的文件起身,“来说说,看上人还是画了?”
许苓茴没有搭理他,径自沿着展厅逛起来,方同明跟在她身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了大半圈,许苓茴突然停下,目光落在前面的油画上。灰蓝主色调,局部是赭石色和墨绿。
画的主体是一对母女,母亲高大,撑着伞,女儿瘦小,躲在母亲身侧,半个身子在伞外。雨很猛,雨水蔓延至女孩大腿处,女孩只留了个侧脸,那侧脸上满是水。
画的名字叫《我想要一把伞》。
“这幅画,是谁画的?”
方同明知道她眼睛毒,能让她驻足看上一分钟,不会是一般的画。他洋洋得意,自喜他和她的眼光如出一辙。
“上个月新签的画家,怎么样,还不错吧。”
许苓茴赞赏地点头,“是块不错的料。”
她八岁拿画笔,大学主攻油画艺术,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待了六年,看过的画不计其数。一幅画的意境、色彩,只消几分钟,她便能看出个大概。
许苓茴让工作人员把画取下来,装好,回头对方同明说:“画我要了,这个作者可以好好培养,花点心思。”
方同明倚着空空的墙壁,见她来去匆匆的样子,一脸玩味,“还真是来打劫的?”
许苓茴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钱从我下个月工资里扣。”
方同明笑眯眯的,目送她离开工作室。
见不着人了,他拿出手机拨号,“每个月多交一幅画可以吧?”
“再给你一成,每个月给我三幅。”
林微50岁生日,许怀民包下鸣鹿酒店两层,给她庆生。
来宾大多是许怀民商业场上的朋友,还有想要和许家搭上亲事的年轻男女。
许岁和原本在门口替父母迎接宾客,看见林微在里边朝她招手。她和服务员叮嘱了几句,朝林微走去。
“微姨,怎么了?”
林微怜爱地摸摸她束起来的卷发,“岁岁,一大早忙到现在,辛苦你了。”
许岁和搭上她的右手,她右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色的玉镯,她依稀记得,母亲生前也曾戴过同一样式的玉镯。
她移开视线,转而落在她保养得当,红润光泽的双颊上,“不辛苦,微姨,应该的。”
林微凑近,靠在她耳边悄声说:“你也别顾着接待客人,今天来了许多年轻小伙子,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让你爸爸给牵个线。”
许岁和摇头,笑着拒绝:“微姨,我还不急。”
“都快三十了,还不急。”
“爸爸年纪大了,想多帮帮他。”
林微欣慰地笑,末了又叹气,“还是你懂事,不像苓茴,学的东西都帮不上忙,家里的大梁啊,还是得靠你和晏清来挑。”
“苓茴喜欢就好,您别逼她。”
林微一顿,脸色微变,“我怎么会逼她,也逼不了她。这丫头,现在有主见得很。对了,她来了吗?”
上次的通话不欢而散后,许岁和没能再联系得上她,也劝不了她出席宴会。她抱歉地和林微解释:“苓茴说,她正好赶上事,估计来不了了,但她让我和您说生日快乐,还托我帮您买了生日礼物。”
林微:“不对呀,我那天去找她,她明明答应过我,会来的。”
许岁和惊讶,“您去找过苓茴?”
“对,上周五。”林微不放心,“我给她打个电话去。”
许岁和拦不住她,只好让人盯着,见到二小姐就告诉她。
宴会开始,许岁和被拉去应酬,和人喝酒交谈,却一直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往大门瞄。
约莫过了半小时,服务员过来告诉她,二小姐来了,在偏厅。
许岁和放下酒杯,和客人道歉,提起裙摆往偏厅走。
今天算是正式的场合,许苓茴却穿得很随意,一身通勤装扮。
她放下方形礼盒,和林微道祝福。嘴里全是美好的祝词,语气却平静得像是背书,没有起伏。
林微许久没见她了,见她终于愿意出席自己的生日宴会,却是这么一副公式化模样,不由得有些委屈,“苓茴,你避开妈妈这么多年,难道真的要把妈妈当陌生人吗?”
许苓茴以前最怕她露出一副委屈样子,她会觉得,林微经历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她而起。所以每当她展现自己的无助,她就会折掉一身反骨,听从她,去达到她认为的完美。
这样的招数,林微百试不爽,而许苓茴,全盘照收。
她别开眼,不去看她示弱的模样,“要真把你当成陌生人,我今天就不会来了。”
“苓茴...”林微悲伤欲泣。
“礼物在那,你喜欢就收着。”
撂下这句,许苓茴转身欲走,瞧见站在门边上的许岁和,她脚步也没停。
经过许岁和身边时,许苓茴被她拉住,“苓茴,既然来了,就陪爸爸和微姨吃个饭吧,他们很想你。”
“不必。”
许岁和攥紧她的手,“苓茴,微姨这些年一直在念叨你。”
“哦?”许苓茴唇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一年几次?一次?两次?”
“苓茴!”许岁和看向林微,她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就吃个饭,我们一家人。”
“是啊,我们一家人。”
这一道男声一起,还在拉扯的两人,身体皆是一僵。
许苓茴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后背有冷汗,慢慢冒出。她盯着许岁和看的眼睛,里头的情绪由嘲讽变成不解,最后逐渐变成惧怕。
被许岁和攥在手中的小臂,突然用力,柔软的肌肉猛地紧绷,撑开许岁和的手掌。
“一家人?”许苓茴死死咬着下唇,刺痛往心头钻,她尝到血腥味,“许岁和,你打的好算盘啊。”
许岁和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苓茴,我没有,我不知道...”
他们僵持着,身后的林微却惊呼:“晏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微姨一声。”
许晏清一身高定西装,双手插兜,缓步朝他们走近。
他先看向许怀民,喊了声“爸”,随后拥住林微的肩膀,“这不想给您个惊喜嘛,回来陪您过生日。”
先前被许苓茴刺激的委屈被许晏清两句话哄好,林微笑出来,拍着他的肩胛,“还是晏清有心。”
“我给您带了礼物,让司机带回去了,等回家给您看看喜不喜欢。”
“你送的,微姨当然喜欢。”
许晏清安抚好林微,便朝着许苓茴和许岁和走去,“我的礼物再好,也肯定比不过苓茴。”
他的皮鞋敲在地上,每一声都很清脆响亮,声声扣在许苓茴心里。
“你说是不是?苓茴。”他停在她身后,故意靠近她的耳朵,鬼魅一般,在她耳边留下这句话。
他身上的味道和七年前一样,许苓茴沾染半分,就觉得肮脏无比。她下意识想逃离,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后退。
她不是八年前的许苓茴,也不会任人扼住喉咙。
她转身,对上那双曾让她觉得明亮,后来又让她坠入黑暗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的倒影里,瞧见自己满是恨意的双眸。
“想看看我送了什么吗?”
许苓茴没想等他回答,径自走过去,拆开礼盒,将上了画框的画拿出来。
她招来个服务员,让人把画拿正,面向偏厅里的一家子。
“这幅画不是我画的,但我很喜欢,叫《我想要一把伞》。您觉得怎么样,妈妈?”
她很多年没喊过这两个字,现下颇具嘲讽地喊出来,却是给林微当头一棒。
饶是他们不懂油画,这么明显的意象,他们也能猜出几分。
许苓茴从来就没想过,要好好赴这场宴会。
他们要给她难堪,她就加倍还回去。
反正她孑然一身,什么也不怕。
她挑衅地看着许晏清,“怎么样?你的礼物,该是比我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