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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喜欢保健品,一年被骗一万亿

2016年10月份,我在整理新闻和线索时,看到了一份死亡名单——燕市“仙草保健品死亡名单”。

在这份名单里,有三十五人因为服用仙草保健品死亡或受到严重伤害,上面明确地写了这些人死亡或受损的时间、症状,以及他们的家属或朋友的联系方式。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保健品死亡名单。

2007年,报纸曾报道过一份保健品公司的死亡名单,上面有2004年至2007年间,服用了某公司保健品后身体受损或死亡人员的信息。

这份死亡名单扑朔迷离,说真说假的都有,对保健品公司的影响,直到今天还有余波。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死亡名单,该公司说不定早已成为业界翘楚。

老金当年也参与调查过这起案子,但因为某些原因,半途而废了。他后来和我提起过这事,说自己对保健品行业的观感极差。和老金一样,我对保健品行业也没什么好感,但很大原因是因为我睡不好。

按“中国睡眠研究会”的调查结果,全国的成年人里,有38%都是失眠人口。而生活在一线城市的人,失眠率更是高达六成。而我恰巧在这60%里,只能长期服用安眠药来帮助进入深度睡眠,以缓解夜行者的调查工作和写稿的疲惫。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年底。田静分享给我一篇出自《美国临床精神病学》的论文,上面说长期服用安眠药极可能导致性功能障碍。我立刻把安眠药停了,改为服用一种据说对人体无害的保健品,褪黑素。

吃了很长时间,也没什么效果。咨询了学医的朋友,他告诉我这东西是改善睡眠质量的,对失眠没什么帮助,代替不了安眠药——这让我有种受骗的感觉。

如果这份死亡名单为真的话,很容易就能引起社会关注和共鸣,专题调查可能卖很多钱——我决定跟进这件事。

我叫上周庸,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死亡名单上的电话,挨个打了过去。半个多小时后,我对这份名单上的人有了一些了解——名单上的三十五人里,有九个人没开机,七个人没接电话,十个人不愿接受采访,三个人直接挂断。还有五个人很友善,告诉我和仙草保健品公司已经达成和解。按照协议,不能再提这件事。

周庸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就快放弃了:“徐哥,甭打了,这是编出来唬人的吧。”

我说:“就三十多个,都打完得了。”

全都打完之后,好在还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们聊一聊。

这人叫张超,他的女友是死亡名单上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二十七岁。死亡名单的其他人里,最年轻的也有五十九岁了——除了张超的女友外,这份名单可以算是“老年人死亡名单”了。

在电话里,张超告诉我们,2016年10月12日,他的女友在吃了母亲给的仙草极致美肌丸后没多久,头疼发冷,喉咙发痒,她母亲急忙打电话咨询卖保健品给她的销售人员。

对方告诉她没事——这种情况是中医所说的瞑眩反应,现在身体正在排毒,等毒都排出来就好了。

她妈一听放心了,也没去医院,告诉女儿忍一忍。三个小时后,张超的女友出现了休克的症状。这时再打120,送到医院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后,将病人转进了ICU,告诉家属,病人现在处在昏迷中,有很大的可能醒不过来了。

她的父亲愤怒地打电话给保健品公司,结果对方不承认这是保健品的原因,但愿意赔偿一部分费用作为捐助,希望不要将事情闹大。她父亲没同意,说要报警。结果这家保健品公司就人间蒸发了。

我试图约张超,问他能不能出来一起吃顿饭,想深聊他女友的事。他答应了。

10月19日12点,我和周庸开车到了约定的地方,找到三楼的饭馆,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看起来挺憔悴的男人站在门口。

我伸出手说:“你是张超吧?”

张超和我握了握手,我给他和周庸相互介绍了一下:“咱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去说吧。”

我们进去坐下,点了汽锅鸡和煎豆腐。服务员走后,我直接问张超,他女友出事后,他们是否采取了什么措施。

张超:“出事的第二天,她爸就报警立案了。但这家保健品公司已经找不到了,推销员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关机。警方查推销员的电话号,发现是不记名的手机卡。”

汽锅鸡,云南名菜之一。汤的味道很鲜美

周庸:“真孙子啊!不过张哥,说句不好听的,你女友她妈也够呛了,自己闺女出事不打120,听一个卖假药的。”

张超点点头:“是,她妈特别爱买各种保健品,平时就总给她吃。”

我问张超是否方便去他女友家里看看。张超让我等等,出去打了个电话。过一会儿他走回来:“方便,吃完饭咱就去。”

吃完饭出来,我和周庸跟着张超到了地方。这个小区很冷清,几乎没见到年轻人,在楼下转悠的都是一些老头儿老太太。

周庸问张超这小区怎么这么多老人。张超说因为这边的小区基本都是经济适用房。

我和周庸“哦”了一声。燕市的经济适用房一直限制购买资格。这小区建好有十来年了,当时能在这边买房子的都是老城区的拆迁户。

一般在老城区的房子被拆迁了的老人,都会买城郊地带的房子养老。这里房价便宜,环境也还可以,还有优惠,老人自然就多了。这个小区有许多拆迁后、手里有钱的老人。这里离市区也远,老人的儿女大都为了工作不会住在这种偏远的郊区。对于保健品推销行业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遍地客户的天堂。怪不得张超女友的母亲会被骗。

我们到了十一层,张超敲了敲门,一个老头儿开了门:“小超来了。”

张超说:“来了,”转头指着我和周庸,“这就是刚才电话里和您说的两个记者。”

刚才张超吃饭时和我们说,他女友的父母老来得女,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但看起来,老头儿分明得七八十岁,可能是最近家里的事太多,加速了他的苍老。老头儿过来和我握手:“麻烦您二位了。”

我问了老头儿一些他闺女出事时的问题。他说的和张超告诉我的大同小异,但有一个问题——他们都不是第一当事人,老头儿的妻子才是。所以我问他妻子在哪儿,说想要聊聊,看能不能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家是两室一厅,老头带着我和周庸来到其中一个卧室的门口,打开了门。里面一个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抹眼泪。卧室里除了床以外,其他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这些箱子大都是口服的保健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按摩仪和我没见过的器材。

我说:“阿姨,我想问问您闺女吃的那个药,您能给我看看吗?”

老太太找了找,拿出一盒仙草极致美肌丸递给我。我看了一下,这盒美肌丸上没有食品生产批号、没有厂址,也没有保健品的小蓝帽。我又登录了食品药品监督局的官网,查询这个产品——发现完全没有相关信息。

这肯定是款“三无”产品。我问老太太购买时是否有发票,她摇摇头,说:“他们说这是进口保健品,没发票。”

我又问她女儿出事那天,是否还服用了什么别的保健品,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老太太说:“没吃,她从小就是过敏体质,对花生啊什么的好几种食物都过敏。我们不敢给她乱吃东西。这个仙草极致美肌丸我也是问了很多遍,配方里没什么会让她过敏的,才给她吃的。”

基本可以确定,张超女友的昏迷和这个“三无”保健品确实有关。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家公司已经消失了。

我点点头:“阿姨,您还买过这家仙草公司的其他产品吗?”

老太太又拿出了一盒黑的、一盒红的口服液,还有一瓶蓝色的护手霜:“这三个也是他家的产品。”

拿相机拍下这几盒保健品后,我们和张超一起出了小区,他要去医院看看女友的情况。我和周庸目送他离开后,靠在车旁抽烟。周庸说:“徐哥,怎么查啊?这帮人肯定早跑路了。”

我摇摇头:“不一定,很可能是换了个名字,换了几个推销员,继续在这儿骗人。”

老金给我讲过一些保健品行业的行为准则——对保健品销售公司来说,他们选择行骗的老人是有标准的。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会成为行骗对象。他们会根据两点,找到最有“潜质”的老人客户。

第一是身体不好。身体健康的老人不是他们的目标人群,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六十五岁以上,身体有问题的老人——年龄越大,对事物的判断力越弱,也越容易相信别人,八十岁的老人肯定比六十岁的要容易上当。

第二点是老人是否独居。独居老人都比较孤单,防备心不强,手里都有些积蓄。加上没有孩子的阻拦,更容易上钩——那些和孩子同住的老人很少被骗。

对大多数保健品销售公司来说,符合这两点标准的老人数量有限。所以他们往往会反复压榨这些老人的价值,每隔一段时间就上门或者打电话推销保健品,定期循环——直到把老人的退休金和积蓄,甚至房子都压榨干净。

我给周庸讲完后,他点点头:“怪不得新闻上都说老人几年间买了多少多少保健品。但这和他们跑不跑有什么关系啊?”

我解释这个小区的老人多,手里有钱,儿女不在身边。对于推销保健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遍地黄金客户的天堂,不太可能轻易放弃。所以很有可能,幕后做这件事的人,会重新招一批人,继续行骗。

周庸说:“我懂了,挺靠谱,但他们换了名,咱怎么找啊?”

我拿出手机晃了晃:“顺着刚才拍的保健品照片找。虽然美肌丸出了事,但其他产品没出事。他们这种保健品都是找代工厂生产的,一订就得是一大批货。压手里肯定赔,很可能会接着卖。顺着这些产品,说不定就能找到换了名的保健品销售公司。”

给周庸解释完后,我们开车去了田静家附近的烧烤店——调查死亡名单,找出换名的保健品公司这件事可能很花精力,我需要田静确定是否可以赚到钱。

晚上6点,我和周庸、田静坐在饭馆的角落。点了烤串和啤酒后,我把调查的情况和她说了一下,她想了想:“我觉得可以。即使你最后没查出这死亡名单的事,一个揭露行业内幕的专题新闻,卖给大媒体也能保本。”

周庸:“徐哥,我也觉得可以。但咱就直接去找这些东西会不会太显眼了?咱又不是老人。像我这么年轻又帅,那帮卖保健品的肯定躲着我走。”

我让他滚:“当然不能直接去,得先变成他们信任的人。”周庸想了想:“没听懂。”

田静听懂了,在旁边插了一句:“他的意思是你们要伪装成老人。”接着她转头问我:“这次要用人皮面具吗?”

人皮面具,听着像个笑话,但却真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事实上网上就有卖的。在网上,很多东西用常规关键词是搜索不到的,比如输入“人皮面具”“硅胶面具”,搜索到的都是一些万圣节装扮品之类的东西。但转换一下关键词——“易容脸”,就可以找到很多定制面具的店铺。价格在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而且,还可以定制——完全照着某个人的脸做。

除了网上,我知道燕市有一家店,价格奇高,但要精致得多。他们家的人皮面具让我相信,可能真的有犯罪分子,通过使用人皮面具,而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田静的提议很好,但这次行动不适用。

我说:“这次不用人皮面具了,我手头没有现成的,老人的人皮面具,从定制个新的到做出来最快也得一周。而且这次可能有大量的近距离接触,被识破的概率也有点高。再说了,人皮面具太贵了,万一最后这次调查卖不上钱怎么办?”

田静点点头:“那你想怎么弄?”

我说化装。想要化装成老年人,有三种方法:1.乳胶吹皱法;2.绘画化妆法;3.零件粘贴法。

特效化装通常被用于舞台表演,步骤很多,技术复杂,需要经过专业培训

其中最常用的是乳胶吹皱法。影视剧里,青年演员需要化装成老年人时,一般都会用这个方法。这种方法其实就是用天然乳胶或共聚物吹成皱纹,然后粘在脸上,是三种方法里最好的一种。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找到一个专业的影视特效化装工作室,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化装成了两位老人。化好装之后,我和周庸站在镜子前,花了两个小时练习符合“老人”这个身份的一举一动。

然后我们开车又来到了那个小区,这时已经是下午2点了。我们下车进了小区,装成两个在小区里溜达的老人。

从下午2:30到5点多,我们总共收到了七个人的邀请——有的说免费送生活用品,让我们去领,还有帮我们免费检查身体的——总之一切都是免费的。我和周庸记下了这几个推销员的联系方式,承诺第二天去看看。

接下来的三天,我和周庸总共去了十一个保健品推销的现场。之所以说是现场,是因为所有的保健品基本都是由一种“会销”推销。会销,就是把老人凑到一块,用专家开会的形式,向他们推销保健品。

我之前对这种推销方式不太了解,但参加了十一场会销后,我发现,这和传销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一种洗脑的行为——只不过会销专门针对老年人罢了。

一进入他们的会销场所,所有的东西都在影响你。一般墙上会贴一些假的名人语录,灌输应该养生保健的观念。然后再通过专家讲座,告诉你他们的产品有多好。

当然,和传销一样,这些“专家”都来历很大——不是某某医院的曹大夫,就是某某大学的李教授,最后为了中西合璧,还会有一个海归张先生。这些都是传销玩过的手段,并没有什么新颖之处。

特别的是,他们在传销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变,融入了一些类似邪教骗人的把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把戏,是在我们化装成老人的第二天上午。

我和周庸在地铁站附近,参加了一个免费检查身体的活动,一位“负责中央首长保健养生”的王教授,给台下的老人们做了一个实验。他们卖的是一种包治百病的口服液。王教授先是拿出两块猪肝,一块是健康的,外表红亮;一块是病变的,呈紫黑色。然后将“病变”的猪肝泡进保健药水里,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猪肝慢慢变色,最后颜色接近健康猪肝的颜色。台下的老人啧啧称奇,很多人都购买了这款口服液。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关键词:猪肝变色。发现这是一个已经流传了许多年的骗局——“病变”的猪肝是用碘伏泡出来的,变色只是一种化学反应;药水里面添加了维生素C,碘伏遇到维生素C就会褪色。

维生素C遇碘伏会发生化学反应

当天下午,在小区边上的一个底商,我们又见识到了一场“牛蛙实验”。在斯坦福大学搞科研的张女士在出售一种叫酶法多肽的药时,将两只牛蛙解剖,拿出心脏,一个放在清水中,十分钟后心脏停止了跳动;另一个心脏放在他们所谓的溶有酶法多肽的药水中,过了五十几分钟,心脏仍在跳动。

一个促销员端着心脏到台下给老人们观看。带我和周庸进来的保健品推销员不时地发出惊叹:“叔叔,你们看啊,太神奇了,快看快看!还在跳!”

两个小时后,我和周庸去卸妆时,他用手机查完给我读搜索结果:“牛蛙心脏离开活体放入清水本来就会很快死掉,若放入生理盐水中,可以跳动至少三个小时。徐哥,你说这帮孙子是不是把人都当傻子了。”

我说:“不能这么说,人进入老年后会对死亡产生恐惧,儿女也不在身边,孤独感和从众心理都能让他们轻信别人。现在保健品宣传都是针对性地抓他们这种心理,还经常弄一些专家以及国外学者什么的彰显权威性,再虚拟一些人现身说法,他们被虚假信息洗脑也正常。”

周庸点头:“我看着那帮老头老太太,就想起张超女友她妈,觉得他们可悲又可恨。还有上午来闹事的那个儿子,得多伤心。”

周庸说的是上午会销时的一个小插曲。一位老人的儿子来到了现场,指责保健品公司让自己父亲购买了几万元没用的东西。老头很生气,给了儿子一个耳光,说他再不走就脱离父子关系,儿子无奈只好走了。

我说:“是,心中毒比身中毒更可怕。但出事之前多关心下老人,预防一下,可能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参加了三天的会销,我和周庸都毫无收获。直到第四天下午,我和周庸参加的第十四场会销,事情才终于有了点眉目。

之前所有的流程都很正常。像前三天一样,我和周庸来到某间免费体检的会议室内,专家在台上不停地宣传保健品。我拿着手机看新闻,基本上什么都没听进去,周庸忽然问我:“徐哥,你说他怎么老提马云呢?”

我说老年人特别喜欢喝这些“鸡汤”,马云已经成了“鸡汤”的顶端人物了,让马云和自己有关系,会让人信服:都和这么大的老板有关系了,总不可能是骗子吧?

周庸:“那他也不用一直说马云吧?”

我点点头,台上的专家忽然说了声:“有请马云,马总来到我们的现场!”台下的老人们顿时都激动了,周庸:“不可能吧!”

这时一个戴着面具,手里还提着一款保健产品的人走上了台。他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具,下面的老人们掌声不断。

周庸蒙了,说:“徐哥,马云真来了。”

我说:“你傻吗?你仔细看,只是长得像而已。咱俩现在都变老头儿了,他们找个长得像点的人化装成老马怎么了?”

周庸仔细看了一会儿:“你说得对,这就是长得像,我感觉他比马云帅一点儿。”

看了一会儿,周庸又“啊”了一声,我说:“怎么了?哪个富豪又来了?”

周庸摇摇头,让我看“马云”手里拎的东西。我抬起头看,“马云”正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黑瓶的口服液,向大家吹嘘功效。关键是,这个小黑瓶我见过——正是仙草公司的口服液。

把手机放回口袋后,我告诉周庸尽可能地,从后排开始,搜集这家公司所有人的电话号码。

在会议开始的时候,这些销售人员分散在了各个地方,充当现场烘托气氛的托儿,所以完全没发现我和周庸管每个人都要了电话。我和周庸分别行动,我从前排往后,他从后排往前,借着买东西的名义,将出现在会场里的销售人员的电话都记了下来——包括专家和现身说法的人。

出了门上车后,周庸抱怨压着嗓子装老人说话太累。我告诉他以后不用装了:“咱俩去卸妆吧,装老人的行动已经结束了。”

在保健品推销这行里,永远都缺人。人越多拉到的客户也就越多——所以背后的组织者会一直招聘推销人员。

我和周庸回到家,立即用每一个推销员的电话号码对着招聘、推销、保健品等关键词检索。二十几分钟后,我们找到了一条招聘推销员的信息。联系电话对应的是假马云。

为了套出和张超昏迷的女友以及死亡名单的相关信息,我和周庸打电话过去应聘,对方让我们第二天去应聘。

周庸问我应聘用不用准备什么。我想了想:“今晚去农贸市场买两个破包,再去夜市地摊上买点衣服。再把你燕市口音收一收。他们招新人肯定喜欢招年轻、小城镇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好骗,没什么心眼,危险性低,干起活儿来死心塌地。明天你和我一样是个黑市人。”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背着淘来的帆布包,装成刚来燕市的样子,来到面试地点。

在对着市场的一栋门市房里,我和周庸又一次见到了“马云”——由于卸了妆的原因,他现在看起来没那么像马云了。

他把我们带到一个房间,里面还坐着另一个人。他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我是总经理。下面我们想问你们俩点儿问题。”

“马云”问了问我们的家庭、年龄,以及一些工作情况。

当我和周庸骗他说,我们都来自北方一个偏僻的小城市,刚到燕市没多久时,董事长挺高兴:“我就喜欢招北方人,嘴皮子都利索。”

“马云”又问我们有没有住的地方。周庸看着我,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爽快地说:“没有没关系,公司提供员工宿舍,就在附近小区里。”

在告诉我和周庸面试通过了后,“马云”问我们:“知道这行赚钱吗?”

我说知道,史玉柱盖巨人大厦欠了几亿元的债,最后就是靠这个翻身的。

董事长夸我懂得多,说现在市场的行情比那个时候的还好——今年光是摆在明面上的,就有一万亿元。“那些就让那些上市公司去抢,咱不靠那一万亿都行。”

“马云”也在旁边说:“跟着董事长,保证年入百万不是梦。”

和我们交代完后,“马云”叫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听口音就是外地的,让他带我们去员工宿舍。外地小伙把我们带到了一栋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宿舍,告诉我和周庸:“休息一下吧,下了班大家就都回来了。”

我和周庸在屋内转了一下,房间里挂满了标语:“抵制负能量,坚持你的梦想!”“没有事业的人,猪狗不如!”

晚上所有人都回来后,算上我和周庸,总共住了十个人。其中两个女孩儿一个房间。剩下两个房间,每间房四个男生,我和周庸分到了一个上下铺。八个人都很年轻,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主动帮我和周庸夹菜,每个人都无比真诚——除了周庸,他嫌弃地把别人夹到碗里的菜拨到了一边。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周庸和对床的两个人聊天,然后我们吃惊地发现——他们是真心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这其中有一部分肯定是来源于工资。在我和周庸的反复追问下,他们告诉我们俩:“一个月都卖十好几万,每月工资两万多很正常。”还有一部分原因,在第二天为迎接我和周庸开的动员会上,我们也知道了。

董事长和总经理“马云”毫无架子地和我们交谈。

“有很多人说保健品公司是骗子公司,说我们骗老人钱,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我们的目标是让天下老人健康幸福。对这些独居老人,你就把你自己当成他们的亲儿子、亲女儿!没有菜了,我们买菜。没吃过孩子做的菜,有我们;没人陪伴,有我们。最后他们为什么会买我们的保健品?因为我们让他们高兴,特别高兴,如果他不买的话,就会特别痛苦,我们把他们照顾得这么好,他要是不买会觉得对不起我们而痛苦!”

周庸捅捅我,低声说:“徐哥,我咋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我和周庸待了三天后,发现董事长说的不在乎万亿元市场的话不是吹牛。这家保健品销售公司只有几十个人,但一个月能卖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的产品。

最可怕的是,按照“马云”的说法,仅在燕市就有五百家左右和该公司一样专卖老年保健品的销售公司,而在全国,这样的公司有近万家。

10月27日,趁着在小区抽烟时,周庸问我:“徐哥,我都花自己钱代客户买了五万元保健品了,现在咱俩业绩也有了,‘马云’也表扬过咱了,是不是该套套话了?再待几天,我容易被洗脑啊。”

我说:“现在信任度肯定不够,咱演场戏吧。”

周庸问我演什么。我问他记不记得装老人参加会销时,有老人的儿子来闹事。周庸点点头。我说就演这个。

我和周庸在网上找了个医闹,让他带几个壮汉,明天来假装家里老人被骗买了很多保健品。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开一场推销会,“马云”在台上激情洋溢地讲着养生之道,几个壮汉冲了进来,要求公司赔偿三十万元,说自己父亲花了十几万元买保健品,还吃坏了,现在正在住院。

“马云”很慌张,所有的推销员都不敢动的时候,我和周庸挺身而出,和他们去外面谈了谈,成功地通过劝说解决了问题。

回来之后,“马云”对我们更加另眼相看了:“你们怎么说的?把他劝走了?”

我说我跟他承诺,他爸再来买保健品,绝对不卖给他。“马云”欣赏地点点头。

下午做完会销回到公司,我和周庸带着纽扣摄像机,进了“马云”的办公室。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们想辞职。

他很惊讶:“是有什么困难吗?”

我说:“没有,就是怕出事,昨天那人说他爸吃坏了,万一我卖出去的东西吃坏吃死人了怎么办?”

他笑了:“我们的药,都是些维生素什么的,虽然没有治好人的功效,但也吃不坏,这不挺好吗?让他们补补维生素。”

我说:“我听人说,前一段这片儿就有出事的,所以真不想干了。赚钱可以,但不能犯法啊,我们家可就一个儿子。”

“马云”想了想,找来董事长,让他和我们谈。

董事长极力挽留我们俩:“我是把你们当成骨干培养的,希望你们能和公司共同成长,靠自己的努力发家致富!”

“但要是实在不愿干了,我们也不强求。”他补充说。

我说我们想干,但听说小区和前段保健品死亡名单那事后,真是有点害怕。

董事长点点头:“理解,但死亡名单那事,我们行业内都清楚,就是恶意竞争,没有的事。为了打击对手瞎编的,这片儿是块肥肉,一家多吃点,其他保健品公司就少吃点。这事我都知道是谁干的!”

然后他拿出手机通讯录给我看:“这是琳琅保健品公司老板的电话。你看看那个死亡名单,他的联系方式就在上边,你要给他打电话,他就告诉你,说已经和解了,不能说太多。”

我和周庸说考虑考虑。晚上我们在小区里转悠时,找私家侦探查了一下琳琅保健品公司老板的电话,绑定的人确实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法人。

死亡名单的事,应该是琳琅保健品为了“商业竞争”搞出来的,但张超女友的事却是真的。董事长很狡猾,完全没透露自己和这件事的关系。

出了门,周庸说这也不行啊:“咱得让他承认!把张超女友吃坏的仙草极致美容丸,是他弄的啊。但这孙子就不说和自己有关,还说是内部消息。”

我点点头:“但他不应为了证明真实性,给我看那个琳琅公司老板的电话号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凭着记忆打给琳琅公司老板,自我介绍之后,告诉他我想扳倒仙草保健品公司,问他想不想合作。

监听设备常隐藏在角落里

他没多想就同意了:“可以啊,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说他什么都不用做,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他的竞争对手就行。

当天晚上,我和周庸溜进董事长的办公室,安装了几个针孔摄像头。第二天上午,董事长上班后,我给琳琅的老总发了条短信,告诉他现在就打电话。董事长在办公室接了电话后,很快就把“马云”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晚上下班后,我和周庸故意最后走。离开之前,在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取出了监听设备。我和周庸没再回“宿舍”,直接回了家,将针孔摄像拍下的东西导到电脑上打开。

董事长接了电话后,叫“马云”进自己的办公室,问他小区的那件事有没有什么漏洞。“马云”说没有:“咱没注册公司,手机号也都没实名认证,上一批员工都遣散后,办公地点也换了。”

看完视频,周庸问我是不是直接交给警察。我觉得不行:“这种用特种装备偷拍的东西都是非法证据,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交给警察,咱俩容易被判刑。”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又去了公司,“马云”看见我们很高兴:“听说你们俩没回宿舍,我还以为不干了呢。”我没理他,直接进了董事长办公室,把视频给他看。

2016年10月31日,张超的女友昏迷一周之后,醒了过来。在差不多同一时间,他们收到了一笔二百万元的汇款。我打电话告诉张超这笔钱拿着就行——这是和解的钱,我只能帮他到这儿了。

张超很感激,说要请我和周庸吃饭,感谢我们为他女友的付出。我和周庸晚上到餐馆时,张超已经点好了菜,并要了一打啤酒。

喝了几轮后,周庸看了看桌上已经空了的油炸花生米:“你爱吃花生?”张超说是。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问张超他女友出事那天,还做了什么。

张超想了想说:“没有,我们一起吃完饭,她说她妈让她回去取点营养品,然后就走了。到晚上,她爸告诉我她出事了。”

我看了看张超,最后还是决定不问他那天吃没吃花生,又是否和他的女友接吻。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和周庸说了我的猜测。张超那天可能吃了花生——然后两个人接了吻。作为最致命的过敏源之一,花生差点要了她女友的命。

周庸想了想:“那我们不是冤枉董事长了吗?”

我说他要是没卖保健品骗人钱,还告诉人家那是瞑眩反应,正常情况下肯定会打120,不会耽误治疗。

周庸点点头:“这次的案子挺开心,替人追了一笔钱,还威胁董事长以后不能从事保险行业,能让受害的人少点儿。”

我说:“你这么想不对,没有了仙草,还会有别的保健品公司,他们永远都会骗下去。只有子女平时多关心父母,多预防,才能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