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四十分——
留下来的六个人:远藤启介、远藤真弓、高桥良幸、高桥比奈子、高桥慎司、小岛聪子——他们都是云雀之丘的居民。
“我有事情想请教远藤先生。”
良幸对启介说。
“案发当天晚上,慎司离家去便利商店的时候,看见了远藤先生。不知道您是不是在那前后听到我父母的对话还是其他的声音呢?能告诉我们吗?”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有听到令尊令堂在说话。但是真的只是普通的对话,我完全不觉得跟案子有关系。期间窗子就关上了,在那之后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对吧,小岛太太?”
“我?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我可不会站着偷听邻居家里的对话。”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回去吧。我要跟良幸他们说明那天晚上的情形。您是不相干的人,真弓也是,请回去吧。”
“等等。那天晚上我在便利商店碰到慎司。我一直都很担心。一起听的权利总该有的。”
真弓望着慎司。慎司无言地低着头。
“等一下。我也听听。那天晚上我并不是什么也没听见。只不过觉得假装没听到比较好而已,那是礼貌。我也一起听比较能判断远藤先生说的对是不对。这么重要的事,大家打算就站在街边说吗?你们两家都没法子接待客人。远藤家我已经不想再去了。各位请到寒舍来吧。”
聪子一口气说完,没有人反对。夫妇和兄弟姐妹面面相觑。
“等一等!”
彩花摇摇晃晃地从远藤家出来。
“我也要去。我因为这件事受了不少罪,我也有权利知道。”
她把睡衣换成了T恤跟牛仔裤。
“那就走吧。”
聪子带头领着七个人走向小岛家。
“……八卦女。”最后面的慎司轻声说。比奈子停下脚步转过身。“这我们都知道,我知道大哥也知道。说什么权利、权利,白痴吗?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这种事情会一再发生。不能跟假装是朋友的无聊人士说真心话。我们只要问出想知道的事情,不要掺杂多余的厩情。也不可以再说刚刚那种话了。明白吗?”
比奈子压低声音说完,推着慎司的背往前。
——到底在吵什么,真不像话。
——对不起。小慎明天有重要的模拟考,好像有点紧张。
——都是你成天叫他用功、用功。
——因为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不是吗?
——高中上哪里都可以不是吗?
——不行,如果要念医学院的话,绝对要上N高中。良幸不也是吗?
——那是良幸自己选择的。医学院也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想让孩子们当医生。谁说父母是医生小孩就一定要当医生的?比奈子就完全没有兴趣。慎司运动方面很优秀,长得又帅,头脑也不差。去当偶像歌手也不错啊?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
——良幸考上医学院的时候你不是很高兴,还说不愧是良幸?
——啊,我的意思不是说不傀是我的儿子。是指我都没在数学大赛赢过那么大的奖杯。
——小慎以后要得多少奖杯都行。
——要是这样当然再好不过,但也不必用功到压力那么大的地步。
——这是什么意思?
——慎司就随他去了。
凌晨两点——
启介在小岛家的客厅仔细回忆骚动之后听到的弘幸与淳子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复述。
“在那之后窗子关上,就听不到声音了。”
“就只有这样?”
真弓问。启介点头。
“就算语气再坏一点,还是不知道哪里犯着她了……”
启介事先就说过是普通的对话,但他心想可能因为自己是男人所以无法理解,要是真弓的话或许能够明白淳子的心情跟杀人的动机。虽然抱着期待,但真弓似乎跟自己一样完全不明白。
他望向聪子,她既没有要指正也没有要补充的意思。
进入客厅的时候,启介跟聪子说:“能麻烦给我一杯水吗?”聪子拿出从未见过的瓶装矿泉水和昂贵的玻璃杯分给大家。
室内装潢简单,并不给人豪华的印象,但启介以本行的经验看得出所有材料跟做工都是精挑细选的。自家三人并排坐着都还有空间的大沙发也是柔软的皮革。聪子手工做的娃娃跟壁毡虽然破坏了这一切,但这不傀是云雀之丘的房子。
聪子的“云雀之丘论”要是在这里听到,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望向坐在对面的高桥家子女三人。他们全都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比奈子可能是爬坡口渴了,伸手打开矿泉水的瓶子,倒了三杯。三个人默默喝水。说要喝水的启介反而迟疑着没有伸手。
真弓和彩花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在家里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到了外面三人果然是一家人,一看就知道。
“坡道病。”彩花突然吐出这句话。
“普通人被迫待在奇怪的地方的话,就会渐渐觉得脚下的地板倾斜。要是不尽力站稳脚步,就会摔下去。但越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就越觉得倾斜得厉害……高桥阿姨可能已经忍无可忍了吧?”
彩花望着夹在兄姐之间,驼背低头坐着的慎司,真想勒住他的脖子。
自己喜欢的真的是这个人吗?
每天早上理所当然地穿著名校制服出门的慎司。在篮球比赛时汗流浃背活跃场上,沐浴在女生加油声中的慎司。明明住在对面,自己却无法自然地跟他打招呼,都是因为自惭不如慎司的缘故。要是能住在跟慎司家一样大的房子、穿着S女校的制服的话,就不用觉得这么悲隆了。
但眼前的男生死气沉沉,惴惴不安,好像极力忍着不大叫起来,看起来就完全靠不住。一点也不像高木俊介。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呢?
为了不从坡道上坠落,自己死命地保持平衡,结果倾斜的是自己。正因为没发觉倾斜的是自己,别人只要从背后轻推一下,就失去平衡坠落了。
“你也是这样。”
彩花望着母亲。她好像想不透案发当晚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原来她不明白的不止是女儿的心情。
“刚才因为一点小事就爆发了不是吗?原因到底是什么?老爸听到的对话里或许没有哪句话会引起杀意,但对高桥阿姨来说,可能有决定性的最后一击不是吗?”
母亲或许也正为了不从坡道上坠落,死命地保持平衡。
是我推了她的背。
真弓突然抬起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没错,或许就是彩花说的这样。不是今天突然发生的。淳子太太一定也——”
“请不要再说了。”良幸打断真弓。
“非常感谢您告诉我们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但是请不要随便揣测母亲的心情。无论谁如何猜想,都只有母亲本人才了解。我们做子女的也不了解。今天真的谢谢您了。”
他朝启介低头鞠躬,然后转向聪子。
“我们家发生的事情给云雀之丘的各位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我们几个,尤其是弟弟和妹妹是在这里出生的,他们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生活过。请让他们俩至少在能独立之前留在这里。千万拜托了。”
良幸弯下腰,头几乎要碰到膝盖。他知道自己的肩膀在颤抖。回到云雀之丘,这才体认到出了事的果然是我家。他们已经不能理所当然地继续住在自己长大的老家了。
“拜托了。”
比奈子也低下头。慎司也是。
但是我们并没有错。就算犯案的母亲也并没对不起这些人。所以绝对不能轻易谢罪。只是有尊严的低头而已。
“没关系。请把头抬起来。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云雀之丘的事就交给我,我会去说服妇女会成员的。你们今天已经很累了吧。请好好休息。要不然住我家也可以。”
听到聪子这么说,良幸慢慢抬起头来。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她满面自得的笑容,但聪子似乎真的担心良幸他们。
“非常感谢,我们心领了。”
她不是因为自己的低姿态才同情的。冷静想想,这是自己所知云雀之丘最可靠的小岛家的阿姨。
被居民接受并不表示就能完全安心,但总之不会再被人贴传单了吧。
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离开小岛家之后六人分别回家。良幸微微点头致意,比奈子跟慎司则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真弓打开大门,彩花跟启介先进去了。
关上门前真弓再度转向高桥家。墙上仍旧贴着不少中伤传单。他家兄妹三人目不斜视地打开大门,正要走进漆黑的家里,突然停下脚步,三人低语了一阵。然后慎司朝这里跑来。
“对不起,这么晚才还您。”
他双手递上一张折起的万圆钞。
“啊,你还特地跑来。”
真弓收下万圆钞。
对了,担心的是这个。开车在市内找慎司跟这是同一天发生的事。
“多谢您。”
慎司很快道谢,微微一笑然后回去了。
平安回来,太好了。
真弓目送慎司的背影,也回到自己家。她锁好大门,把彩花跟启介的鞋子摆好。
她走到厨房,打开挂在墙上的皮包要把慎司还的一万圆收起来,看见里面的手机在闪灯。晚上八点收到一则新简讯:“新鲜斋藤超市”的同事美和子传来的。
——你好。大新闻喔。晶子是“云雀之丘菁英医师遇害案”的嫌犯的妹妹耶。我家的孩子跟嫌犯的女儿同年级。好可怕啊......但是晶子已经不来上班了,可以安心。说是好像有喜,不知是真的吗?总之明天见。
完全没什么可怕的。晶子也什么都没做。这样贬低他人,为什么没想到下次自己也可能成为凶手或是凶手的亲人呢?但是晶子辞职的理由是怀孕,真是太好了。要不要带礼物去探望她呢?她或许会觉得真弓是出于好玩才去,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她删掉简讯,把手机放回皮包里。她望向客厅,启介跟彩花瘫在沙发上。
“给我杯水好吗?”
“我也要。”
两人看见真弓在厨房便这么说。真弓从冰箱里拿出宝特瓶。这是“新鲜斋藤超市”免费供应的矿泉水。她把水倒进便宜的厚玻璃杯,放在桌上。启介跟彩花都咕嘟咕嘟地喝光了。真弓也在沙发边上坐下喝水。
房里仍旧残留着酸臭。窗帘是拉开的,破掉的窗户一览无遗。但启介什么也没说。
“他们家的小孩还真厚脸皮耶。我们已经对他们够亲切的了。什么不要随便揣测母亲的心情,他以为他是谁啊?人家已经顾虑到他们,才特别客气了说。”
彩花哐地一声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彩花在小岛家说的话真的让真弓吃了一惊。彩花的意思她完全明白。那并不是解释淳子的心情,而是彩花自己真正的感觉。她似乎终于了解了彩花抓狂的原因。
“对了,我跟老爸非搬出去不可吗?”
“搬出去?”
启介坐直身子。
“这个人说想自己住在这里。”
“那是……”
彩花用下巴一指,真弓说不出话来。她的确这么说了,但是——
“不可能的。”
启介干脆地否决。突然听见要分居也毫不动摇。要不然就是跟往常一样当没听见。
“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极限了,哪来分开住的钱?就算把这里卖掉,也只剩下债务而已。就算不喜欢云雀之丘、不喜欢这个房子、三个人在一起不愉快,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住。但是今天我们三个人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还能聚在一起,之后应该也有办法过的吧。”
启介说完喝了水,再度瘫在沙发上。
彩花一言不发。但是也没有要回自己房间的意思。她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望着天花板某处。
真弓也沉默不语。四下只听见时钟的声音。天亮后又得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星期六,“新鲜斋藤超市”一定人挤人。彩花可能还会抓狂,现在说得头头是道的启介也会再度回归鸵鸟主义吧。即便如此。
“这是什么?”
彩花看见放在桌边的纸袋。有名的巧克力店的袋子。是聪子带来的吗?
“啊,客户自己做的巧克力蛋糕。刚才来的那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说我有女儿,她就说带回去给小姐吃。”
启介回答。彩花拿起纸袋望向里面。
“嗯,吃吃看吧。但是已经这么晚了,吃这个会长痘痘……喂,一起吃吧。”
彩花轮流望着真弓和启介。
“好啊。那我去泡红茶。”
真弓急忙起身。没问题的。三人一起住在这里,只要度过了今天,明天跟以后一定会有办法的。
凌晨三点——
案发现场一楼的客厅进不去,二楼比奈子跟慎司的房间窗户破了,兄妹三人便在良幸的房间等待天亮。
比奈子本来要开灯,想想还是算了,颓然坐在床上。
刚才在外面闹成那样,邻居应该知道我们回来了吧。至少今晚希望能手足三人静静地度过。
“果然是我的错。”
驼着背坐在门口的慎司突然说。
“我本来以为对面的叔叔会说出让人意外的话,因为钱或者是外遇之类的事情吵架什么的,结果是我最不想听到的事……”
“你知道是妈妈的错啊。结婚都已经快二十年了,还在跟以前的太太竞争。”
“真的是那样吗?跟已经死了的人竞争有什么用?妈妈应该也明白吧。”
坐在书桌前的良幸说。不知道他在看哪里,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慢慢习惯的黑暗中只听到各自的声音。
“直接竞争不可能。所以用孩子来竞争不是吗?看谁能生下让爸爸高兴的优秀小孩。要是妈妈在法庭上说这是动机,那大哥跟慎司也要被媒体盯上了。”
比奈子叹了一口大气。
听到远藤启介叙述当天晚上的对话时,她拼命忍着不大叫要他别说了。怎么想都觉得跟案子没有关系。
母亲得知丈夫对自己为了跟前妻竞争而尽心养育的孩子并没有什么期待,一定充满了挫败感。她看见丈夫称赞的前妻的孩子赢得的奖杯,一时冲动拿起来打人也未可知。但是她明白父亲为什么说随慎司去好了。父亲虽然嘴里说孩子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期待。偶尔早回家就看到不像话的场面,心里可能想是不是一天到晚都这样,既然如此就算了,随他去吧。
家里发生跟对面邻居一样的骚动,最绝望的应该是母亲了。慎司的极限只有如此。然后丈夫说了要放弃慎司。这等于将自己十几年以来的人生全盘否定。
那我算什么呢?
坡道病——这是彩花说的。觉得脚下的地面倾斜。硬撑着继续下去,就渐渐不觉得自己倾斜,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母亲几乎不跟自己的亲戚往来。连晶子阿姨都几乎没来过云雀之丘。从山坡下面上来,跟小岛太太那样的人打交道,就得尽力稳住不掉下去。偶尔吃吃泡面也不错啊。
比奈子从来没有感觉脚下倾斜过。但是她也不觉得在黑暗中漠然持续的未来道路是笔直的。然而她并不想用彩花的方式描述现在的情况。那个孩子要是不抓狂,慎司爆发就只不过是单一的偶然。话说回来,慎司之所以爆发,难道不是因为白天的时候那个孩子对他说了些怪话吗?
权利、权利,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说个不停,其实就是一家子八卦的无聊人士。他们把步美带来,比奈子是很高兴,但实在不觉得感激。分明不幸福的一家人,趁着对面邻居发生不幸之便,想要改善自己的状况不是吗?总之就是利用了我们。
但是现在不是为这种事不爽的时候。跟今后必须克服的试炼比起来,这完全是小意思。
因此大哥对他们说:“请不要随便揣测母亲的心情。”让比奈子很高兴。
“我不明白只因为说了那句话就殴打爸爸的心情。”良幸喃喃道。
“爸爸不只是对慎司,对我们所有小孩都没有特别的期望不是吗?他光是自己的事就够忙的了。他可能不像妈妈一样觉得小孩是自己的分身。我多半也是一样。要是动机只有那样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了解妈妈的心情。但是我是被能为自己儿子杀人的女性尽心抚养长大的事实并不会改变。”
“果然还是我的错。”慎司哽咽地说。
“我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因为无聊的小事就乱闹,是我的错。大哥请你原谅妈妈吧……”
慎司仿佛像是怕被外面听见,压低声音饮泣。是我的错。他在餐厅也说了同样的话自责。为什么回到云雀之丘呢?想知道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相只有一个。哀悼的对象、责备的对象、安慰的对象,全都是家人。仅此而已。
“原谅这种话,一定不是对父母跟兄弟姐妹说的。不管抱着怎样的藏情,家人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我也有很多感慨,但我不想指责家里的人谁对谁错。”
“是啊。家里的事情用不着外人来裁决。事情真相只要我们自己家人知道就好。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见妈妈,想一想怎么做对未来最好吧。”
良幸的话让大家都点头。外面传来可能是送报员的机车声,云雀之丘就快要天亮了。
七月六日(星期六)凌晨一点四十分——凌晨四点
双叶周刊“云雀之丘菁英医师遇害案”的真相
——死者高桥弘幸一向热心于子女教育,特别是对明年春天即将接受高中入学考试的次男S同学非常严格,每天晚上在自家二楼的边间书房督促他念书到深夜。S同学目前在上有名的中学,成绩也很优秀,但高桥医生希望儿子跟自己一样走上医生的路,对此异常执着。S同学是篮球社的正规队员,经常活跃在球场上,但高桥医生认为社团活动有碍课业,强迫他退出篮球社。邻居看见比赛当天S同学的篮球用品被丢到了垃圾场。
案发当晚是S同学模拟考的前一天,高桥医生严厉地敦促他用功,但S同学抱怨头痛。学校相关人士证实当天S同学因为身体不适而早退。但高桥医生认为头痛只是偷懒不想念书的借口,不理会S同学。S同学头痛难忍,不由得放声大叫。高桥医生要制止S同学,下楼要拿放在客厅的奖杯。嫌犯高桥淳子太太察觉危险要阻止丈夫,高桥医生置若罔闻,淳子太太就拿起放在架子上的奖杯从背后殴打丈夫。
打死丈夫的嫌犯淳子太太叫不知情的S同学到便利商店去。听话离家的S同学在便利商店待了大约二十分钟购物后回家,但发现家门口停了救护车跟警车,一时惊慌便逃离现场,但次日便跟兄姐会合。
“我的心已经死了。妈妈是为了救我才犯罪的。请帮帮我妈妈吧。”
S同学对着记者们哭诉,仿若偶像明星的端正面孔因痛苦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