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二十分——
高桥良幸、比奈子跟慎司三人进入客运站附近的二十四小时餐厅。客人很少。还没吃晚餐的良幸点了汉堡套餐,半小时前才吃过杯面的比奈子跟慎司也点了小披萨跟饮料。
搭高速巴士来的良幸想在回家前先谈一谈,就把比奈子跟慎司带到这里。回家也可以谈,下用在意别人的眼光,比这里好。但是良幸自己知道来这里是因为没有勇气回家。
“大哥之前都在做什么?”
比奈子用吸管搅着冰咖啡问道。
“对不起,我有非得去上不可的课。”
良幸强调“非得去上不可”。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借口,也是觉得对不起看到他下了巴上就好像等待已久似地奔过来的比奈子。
虽然他想今天早上立刻回来,但离开公寓之后就停下了脚步。留在这里就可以继续当普通的学生,一旦回家自己就成了凶杀案的当事人。无论是对自己多么不利的事实,都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也无法躲避别人好奇的目光。
今天为了学分有不得不去上的课。上了之后再回去就好了。就算晚个半天回去,事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良幸这么想着便去了大学。
“什么时候知道出事的?”
“我一直都在研究室,昨天晚上比奈子传简讯来我才知道。”
“这样啊?我还以为警察一定已经去找你了,所以才那样写。光看简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我该写得详细一点。对不起。”
“比奈子不用道歉的。”
进入教室的时候收到教务处职员转交的留雷。Y县S市的警察局要他尽快联络。打电话来的时间是昨天上午。接电话的人应该不知道发生了凶杀案:心想明天有课的时候再转告就可以了。
这些人真是优闲。不,我没资格说别人。
良幸把便条纸折起来放进裤子口袋,听了三小时的课。课在中午前结束,平常的话良幸就回研究室。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然而果然已经不能再找借口了。
良幸到研究室说了父亲突然去世,教授和其他学生都表示遗憾哀悼,亲切地送他离开。虽然大家都有点尴尬,但良幸不觉得他们是假装的。
回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同样亲切地欢迎自己吗?这么一想就觉得像是最后的告别。
“但是没想到大哥会从高速巴士上下来。我以为你一定会坐新干线的。”
“身上的钱不够坐新干线。”
“这样啊,对了,之前也搭过夜行巴士回来的。”
比奈子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喝着咖啡。良幸说谎了。钱包里有够买新干线车票的钱。要是搭上下午第一班的车,黄昏就可以抵达。他不想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到。他在新干线的车站下车,换搭普通火车,然后从最近的车站回家的话,这一路上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光是想像认识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自己,就觉得胃绞成一团想吐。
这就是他搭巴士回来的原因。巴士的话到达时已经是深夜。客运站位于离云雀之丘很远的海边,下车也不会碰到熟人。本想不要回家,也不要跟阿姨联络,去住商务旅馆。但是——
“你要回来的话,先发个简讯也好啊。我传了简讯说要到大哥那里去的。好险,差点就错过了。”
“昨天有朋友来住我家,不小心把我的手机带走了。对不起。”
“是吗?所以才没有回信。你朋友不要挑在这种时候不小心拿你的手机不行吗?难道是女朋友?”
明里的脸浮现在良幸脑中。他不愿想起昨晚的事。
“不是,我怎么会有女朋友?”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大哥抛弃我们了。”
“你还发了其他简讯给我啊。真的抱歉。”
“没关系的。我就知道大哥不会抛弃我们。”
比奈子用泪光闪闪的双眼凝视着他。良幸觉得心痛,他为了自保一直迟疑要不要回来,比奈子却对他深信不疑。她才说吃过杯面,但大口吃着披萨,看来还有食欲,伸手又拿了第二片。
良幸望着自己眼前没动过的汉堡。搭巴士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心想下车后要先吃点东西,但食物送到眼前来就不想动了。就算在嘴里嚼了也不想吞下去。
比奈子一下子就吃了半个披萨。
“慎司你不吃吗?”
叫了一个披萨两个人分,比奈子吃完自己那份后问道。
“啊,嗯,我不饿。姐姐你吃吧。”
慎司低着头说。
“那我就吃了。”
比奈子伸手拿披萨。良幸望着坐在对面的比奈子跟慎司。比奈子嘴里塞着披萨,旁边的慎司只沉默地用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可乐。
在客运站看到比奈子让良幸吃了一惊,但看到她身后的慎司让他更为惊讶。他不是下落不明吗?慎司跟比奈子在一起就表示他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造成父亲死亡的果然是那个人。
搭巴士回来的路上良幸想过了案子的事。
详情不知道。他只知道网路上的报导,说继母淳子自首说:“跟丈夫发生争执,用摆设殴打丈夫。”良幸完全想不出她的动机。所以听说慎司下落不明,觉得背后应该有重大的缘由。
慎司杀了父亲。那个人庇护他。
良幸虽然不认为慎司能做出那种事,但如果从年龄来看,慎司的可能性比那个人大。那个人包庇慎司也很合情合理。良幸虽然跟明里说继母待他们没有差别,但那个人对慎司跟对自己的感情的确是有所不同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良幸能了解。
无论是谁都会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更别提跟自己长得一样的漂亮孩子,就算跟其他亲牛子女相比,也会更加偏爱吧。良幸也很明白那个人对比奈子跟慎司有差别。
是慎司吗——
但是慎司就在眼前。虽然没有食欲,但并没有害怕的样子。杀了人的话不可能这么冷静。如果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杀人魔也就罢了,慎司是自己的弟弟。良幸能肯定地说慎司比一般人更温和,更天真无邪。
“现在这个时候回来不该问这种问题的,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天去警察局他们应该会说明的,但是我想先听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良幸嘴里说你们,视线却望着比奈子。比奈子比慎司镇静,应该可以客观地说明。
“我才想知道呢。我不在家里。”
比奈子望着慎司。本来以为他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讲关于案子的事,但似乎并非如此。
“慎司,你也该开口了。”
比奈子哀求似地跟慎司说。慎司仍旧沉默地低着头。
“慎司!快点说。你不说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比奈子拍了一下桌子。
“比奈子,镇静下来。”
良幸制止比奈子。不要刺激慎司比较好。然而慎司抬起了头。
“姐姐说话的样子跟爸爸一模一样。把我当成没用的人,否定我。你要真的这么想听的话我就告诉你。”
良幸从慎司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知道这个笑话吗?
丑陋的天才博士向漂亮女明星求婚。女明星跟博士说,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一定跟你一样聪明,跟我一样美。但是博士说了,要是孩子跟我一样丑,跟你一样笨要怎么办?
一点都不好笑,根本不能算笑话。那两个人就像爸爸跟妈妈。但是遗传这种东西并不是一半一半的吧。
大哥跟我们不是同一个妈妈,遗传了爸爸的聪明跟妈妈的长相,算是一半一半。你妈妈好像头脑也很好,所以或许全部都是妈妈的遗传也说不定。姐姐的话,长相跟头脑都遗传自爸爸,运动神经据说是像妈妈,真是都遗传到优点了。我的话完全像妈妈。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头脑并没有那么好,大概是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没有才气。从来没有灵光一现想到,啊,这个问题这样解答就好。只能不断地预习、复习,累积经验值而已。
第一个注意到的应该是爸爸。
爸爸到书房来都是来责问我。不管他多狠,我都觉得只要我忍下来就好了。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了,妈妈受的罪比我更多。要小考或模拟考试的时候,我都拼命用功,因为妈妈会因为我而受罪。我真的很想逃跑,但那样的话妈妈就会更难受,所以我就忍着。总之拼命念书,模拟考试前一天还叫姐姐到朋友家去住。
但是妈妈已经忍无可忍了。就是案发当晚。
那天晚上妈妈到我的房间来,问我要不要散散心,去一下便利商店?第二天就是数学科模拟考,我实在没那个心情。要是有闲空的话非得念书不可,而且爸爸在家,我怎么能出门?但是妈妈说去一下就好,几乎是把我赶出门的。所以我连钱包跟手机都没带。
我跟姐姐说过了,在便利商店跟对面的阿姨借了钱。因为去便利商店总得买点什么才行,要不然空手回去爸爸会生气说你出去干什么了。
回家的时候看见大门前停着救护车。我在便利商店的时候有注意到救护车开过去,但是作梦也没想到是要去我们家的。我以为出事的一定是妈妈,吓得要命不敢走进去,躲在丢垃圾的地方,看见被抬出来的是爸爸。而且好像受了重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逃走了。
比奈子没能插嘴。慎司在说话的时候,她时不时非常想插嘴,但慎司说完了她却不知要说什么好,脑袋里乱成一团。
“说受罪,是暴力吗?”
良幸问道。慎司好像刚才没说过那一大段话似地,低头沉默不语。
“有受伤到医院去看过吗?”
大哥在问什么啊!把慎司的话当真了吗?比奈子想不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一定是慎司编造的。
“爸爸不可能使用暴力吧。我虽然那天不在家,但我们住在一起,不可能不知道的。我从来没看过妈妈受伤或是身上有瘀血。慎司应该也一样。不要胡说八道。”
比奈子觉得已死的父亲被亵渎了。而且还是亲人干的。认真起来的大哥也让她生气。自己的父亲被杀了,她无法相信大哥竟然做出偏袒母亲那方的解释。
“慎司,到底是怎样?”良幸问他。
“言语暴力。姐姐说话一向都头头是道,可能无法理解,但我被爸爸责问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消失了。我想妈妈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慎司忿忿地说。
“胡说。爸爸从来没有对慎司跟妈妈大声过。你跟我就在隔壁房间啊。小声说话听不见,大声责问的话我会听到的。”
“爸爸说了什么话?”
比奈子否定了慎司的话,良幸则跟慎司确认。比奈子就不能认同这点。慎司仍旧低着头。
“你现在在想要说什么吧。没用的。爸爸根本没有责问过你。一直都称赞你的。爸爸不是总是说慎司长得帅,运动神经又好,很羡慕你。爸爸说自己只有功课好,努力念书当了医生,但你应该有很多其他选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比奈子一直很羡慕慎司,也很羡慕大哥。自己努力念书也比不上大哥,努力运动也比不上慎司。就算打扮起来,也比不上天生丽质的母亲跟慎司。
虽然如此,父亲一直都对比奈子很好。他上班一定很累,但还是听比奈子抱怨学校的事;成绩虽然跟大哥天差地远,但父亲还是认可比奈子的努力;看见她穿新衣服总会称赞说很合适好看。
所以比奈子才想完成父亲另外一个梦想,成为建筑师。
“到底是怎样,慎司?”
良幸问慎司。比奈子对采取中立态度的大哥失望极了。她本来觉得只要大哥回来一定可以有点办法,多少可以看到之后的路该怎么走。或许是她期望太高了。
“那样才是最残酷的。”慎司喃喃道。
“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叫残酷?你是没睡醒吗?那爸爸应该说什么?用功念书当医生,你要他这么说吗?还是要大吼:‘你这个废物!’然后动手打你吗?像你这样从小就是妈宝的小孩,无论听到什么话都觉得是在骂人吧。你竟然能说爸爸残酷,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比奈子!”良幸制止她,“先让慎司把话说完再说。”
“为什么非得怪我不可?”
比奈子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出了事情现在才回来,凭什么说这种话?说要去上课,家里发生凶杀案,上课有那么重要非得去不可吗?手机被朋友拿走,想联络的话打公共电话也可以,而且大哥不可能没有坐新干线的钱。进餐厅的时候大哥说:“想点什么都可以。”巴士的车票钱加上三个人吃饭的钱,跟新干线车费也差不了多少了。
大哥是在逃避。现在可能也在想逃避的方法。不是为了父亲、母亲,跟弟妹,而是为了自己在想对策。
“慎司之所以把爸爸的话解释为残酷,是不是因为觉得爸爸放弃你了?”
良幸温柔地问慎司。慎司停了一下,点点头。
“这样啊。慎司用功念书,希望能获得爸爸的认可。这样的话,你刚才说的话不是有点奇怪吗?这样就受伤未免夸张了一点,你现在是中学生,我当年可能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这跟妈妈有什么关系?还是爸爸会骂妈妈,甚至动手打她?”
没错,就是这样。这段话比奈子同意。她也望着慎司。
“不是那样,虽然不是……”
慎司低着头,又陷入沉默。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比奈子站起身,去给饮料续杯。
之前想了很多很多,但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跟念书一样。
慎司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父亲第一次这么说是他读小学四年级时。当时他看着面临医学院入学考试拼死用功的大哥,心想再过几年自己也非得这样不可的时候,父亲这么对他说,慎司也就当真了。他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所以就想去上篮球队出名的学校。
——啊,小慎想跟爸爸一样当医生吧。
母亲这么说。她把手放在慎司肩膀上,笑着看着他的脸,但是眼神却没有笑意,看起来好吓人,慎司只好应声点头。母亲这次打心里愉快地笑起来。从那时开始,她时不时就把医学院挂在嘴上。
的确,在那之前母亲并不唠叨他念书的事。考试考得好会称赞他,但那跟运动会赛跑得第一名时称赞他并无不同。
那时母亲开始意识到他要考中学了吧。
中学还是跟大哥一样念K中吧。大哥虽然去关西上了大学,小慎的话可以拿爸爸的母校作为目标吧。小慎的话一定没问题的。爸爸的儿子嘛。
于是慎司就依母亲的话去考了K中。跟大家一样努力念书通过了入学考试,心想也不过就这么回事。入学后理所当然地进了篮球社,跟父母报告时,爸爸说:“那就加油吧。”但妈妈满脸不悦地说:“不可以耽误功课喔。”
从那时开始关心考试结果的一直都是妈妈。爸爸虽然说:“才一年级,不用着急。”但妈妈却会到房间来抱怨:“爸爸虽然那么说,但是——”
慎司曾经无法忍耐而逃家。他没有跟妈妈说要逃家,半夜自己偷偷离开。但是不知道该上哪去才好。朋友虽然不是没有,但没有跟姐姐一样可以去过夜的交情。
云雀之丘跟别处相比,居民的年龄层较高,过了晚上十一点,几乎家家都熄灯了。但是坡下却一片灯海。慎司被那温暖的橘色光芒吸引,走下了坡道。走到公路交叉口就有车辆行驶,再往下走路上人也多了。
慎司跟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擦身而过。慎司瞥着他们,一路走到海边。客运站的白色灯光浮现在黑暗中。绕到车站后面就是海。一望无际的黑暗世界沿着堤防边的空地延伸。
这里几年后好像要建一座巨大的摩天轮。能看见怎样的景色呢?
慎司抬头望着山坡。光毯一直铺到山嘎,亮得连一片漆黑的云雀之丘都像点了灯似地。只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是一片黑暗。不知怎地这让他觉得很愉快。跟黑暗化为一体的时候不用努力也没关系,可以放松心情。
随着年级越来越高,离家下坡跟黑暗同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母亲说慎司的成绩变差了,但其实不是。周围的步调变快,慎司跟不上而已。他已经到达了能力的极限。彻夜预习、复习,专心听课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但是母亲却归咎于篮球社。
——现在没有必要参加社团活动吧。专心念书,上了高中之后再打球也可以。
虽然母亲这么说,篮球社却是慎司绝对不能不参加的。为了不退出,慎司增加了念书的时间。就这样好不容易撑到离退隐比赛只有一个月,全县大赛预选前哨战的时候——
慎司把要带的东西跟运动用品都整理好放在门边,这样比赛当天就能早早出门,但当天早上却遍寻不着。他的运动服、运动鞋,跟练习用的篮球,都放在里面。他去问在厨房的母亲,母亲只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有东西放在那边啊。”
慎司又找了一遍,自己的房间、客厅、餐厅、浴室,连厕所都找了,但到处都没有。到外面去找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看过了院子,然后出门到街上,住在斜对面的阿姨背着奇怪的包包在扫地。
——啊,慎司,好早啊。
虽然人家这么说了,慎司却没有回答她的工夫。但是阿姨一面微笑一面继续跟慎司说话。
——对了,篮球是可燃垃圾吗?
慎司觉得脸上的血液好像瞬间被抽走了。他跑向前面三十公尺左右的垃圾堆放区,看见半透明的垃圾袋里装着运动服、运动鞋,跟篮球。他听见大型车辆的声音,抬头看见垃圾车正朝这里开过来。
好险。
慎司抱着垃圾袋跑回家。
——这是怎么回事?
慎司压抑着涌上的怒火问道,但母亲只漠然回答:
——不是说好了吗?你跟妈妈约好了,期中考的时候没有进前三十名,就退出社团。倒垃圾的前一天把装着运动用品的袋子放在门口,我以为你要丢掉呢。
是跟母亲约好了,所以非常努力地用功念书,每天晚上都只睡两三个小时,终于考到了三十四名。这对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的慎司来说,简直是奇迹般的名次。
父亲也称赞了他。母亲在旁边很高兴地说:“小慎只要认真一下,这种成绩是理所当然的。他是爸爸的儿子啊。”所以才差个四名,他以为母亲会宽宏大量饶了他。没想到——
——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说不知道。
——那是因为小慎你说谎了。你不会是打算去社团活动吧。今天补习班有模拟考的。
所以就把我的东西扔了吗?
——今天是全县大赛预选的前哨战。
——哪边比较重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模拟考试之后还有非常多次。并不是考这一次就决定是否能参加入学考。但是篮球比赛连今天在内只剩下两次了。要是前哨战胜利的话就还多一次,但估计是不可能的。今天的比赛就算赢了也没有未来。即便如此也不是可有可无的比赛。
——拜托啦。
——今天不行。要是想参加那种比赛,就应该遵守约定。下次学校有模拟考吧。考到全校三十名以内,就可以去参加全县大赛的预选。
慎司没有顶撞母亲、抱着垃圾袋去参加比赛的毅力。结果跟往常一样乖乖听话。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参加补习班的模拟考,成绩自然不理想。
要想参加最后一场比赛,下次模拟考的成绩就得让母亲满意。所以在模拟考前一天拜托姐姐到朋友家去住了。
姐姐一面喝着绩杯的可乐,一面看菜单。她还想吃东西吗?神经大条真令人羡慕。大哥像女人一样把已经冷掉的汉堡切成小块,慢慢送进嘴里。
逃亡期间一直在想的谎话立刻就被看穿了。从现在开始该怎么办呢?
慎司沉默下来后,良幸尽量拖长时间慢慢吃着汉堡。再吃一口盘子就空了。比奈子好像在看书一样看着菜单,但并没有要再点的意思。
该怎么办才好呢?
兄弟姐妹一起把话说明白了就能解开真相。然后还可以考虑今后的对策。慎司说自己跟母亲受罪的时候,良幸还想要是父亲先出手的话,或许可以算是正当防卫。结果并不是暴力而是言语伤害。这样的话会不会因此精神状态不稳定呢?但父亲说的话怎么听都不会把人逼到那种地步,而且慎司还沉默不语。
比奈子则不知怎地脾气很坏。
“你们两个想怎么样?”
比奈子跟慎司同时抬起头,默默地望着良幸。他们的表情像是在说那你想怎样呢?
“我想确定真相,然后跟你们讨论之后该怎么办最好。但是现在真相就算了。”
“什么意思?”比奈子问。
“真相就跟新闻报导的一样,照妈妈说的就好。爸爸跟妈妈吵架,妈妈拿摆设打了爸爸,爸爸死了。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有没有预兆,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跟你们讨论这个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们只要根据已知的事实,考虑从今以后怎么样对我们最好就可以了。”
“我们……”慎司喃喃道。
“对。我们三个人。家里发生凶杀案的三个子女。”
“我们能做什么呢?”比奈子问。
“我们面对的障碍是什么。比奈子应该也知道今后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吧。去学校不会觉得不安吗?”
比奈子难过地摇头。
“所以是怎样的不安呢?钱吗?不是吧。是旁人的目光。你不会用手机去看了什么奇怪的留言版吧?”
良幸想起今早在电脑上看见的网站留言,光是回想就想吐。
比奈子再度摇头。
“……要是手机没电就糟了。”
“那就好,绝对不要去看。对我们家的事一无所知的家伙都胡说八道。”
没去看的话,或许不该跟她说。但是他们得知道眼前的障碍已经形成了,否则话没法谈下去。
“我们今后绝对会面临毫无理由的恶意。不止是在网路上,我们家现在怎样都不知道。或许会有人直接破坏或恶作剧。为了尽量避免这些情况,我们要先想想怎样能减轻妈妈的刑责。坐牢、缓刑,跟无罪,有非常大的差别。”
“能无罪释放吗?”
“跟晶子阿姨商量,尽量雇用高明的律师。但我们的证词应该更重要。比方说刚才慎司说的话。爸爸虽然没有直接使用暴力,但就说他使用暴力了。”
“你在说什么?真不敢相信。要叫爸爸当坏人?我绝对不愿意。”
比奈子叫起来。站在远处的店员都往这边看。
“我也不愿意。”
良幸低声说。
“那你干嘛说这种话?大哥的亲生父亲被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杀掉了耶,还能想出这种办法。爸爸死了你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
良幸在巴士上想着父亲。悲伤的感情没有直接涌现,是表示自己其实不喜欢父亲吗?不止这样。父亲的大手曾经无数次抚摸自己的头。得到父亲称赞非常高兴,更加努力念书。对父亲说:“我想当医生。”父亲高兴地说:“我很期待。”并伸手抚摸已经比自己高的良幸的头。
良幸坐在车上摊开手掌抚摸自己的头。自己早就比父亲高也比父亲壮了,但自己的手感觉起来却好小。眼泪夺眶而出。爸爸、爸爸、爸爸……良幸吞声饮泣。
要是只听说父亲被杀害,一定会放声大哭,想把凶手宰了。
但是凶手是那个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非常细心地把良幸养育成人。良幸把她当成真正的母亲。
要是只听说那个人杀了人,一定会觉得必有内情,坚定地相信母亲是无罪的。
虽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却像漠不关己似地淡然接受,是因为极端的两件事一起发生,在接受事实之前就已经互相抵销了吧。
哭过之后心情平静了些,良幸确定了一件事。
父亲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是那个人。就算是杀人凶手,是家人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不仅如此,社会上还特别强调这个关系。自己非得接受这个事实不可。
比奈子跟慎司明白这一点吗?
“那就说个明白,为什么爸爸非被杀不可。妈妈为什么杀了爸爸。是因为慎司成绩不好吗?但是慎司又不是考坏了,爸爸也从来没有责备他成绩不好。话说回来,会有人因为儿子的成绩把丈夫杀了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两人吵架。妈妈有跟警察说杀人的理由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比奈子抱住头。然后又突然抬起脸来。
“——喂,慎司,你那天晚上跟妈妈吵架了吧。”
“什、什么……”
一直好像瞪着桌子上的一点一样低头不语的慎司抬起头,发出嘶哑的声音。
“装傻也没用。彩花跟我说的。你大声乱叫,妈妈说什么饶了我吧救命啊。”
“真的吗?”
慎司跟母亲吵架。慎司大叫。虽然难以想像,但既然有证人,应该是事实吧。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早说呢?
“慎司,你跟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也没有。”
“不会什么也没有。你会大叫一定是很严重的事吧?”
“……我没有跟妈妈吵架。是我自己乱叫。”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我……想参加篮球比赛。”
慎司这种有气没力的回答让良幸忍着不叹气。坐在对面的比奈子则深深叹了一口气。估计是不知道慎司在说什么吧。难得他开口了,不能打断他的话头。
“想参加就去啊。还是你不是正规队员了?”
“不是。妈妈不让我去。”
慎司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慎司把案发当天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既然兄姐知道那天他在家里大叫,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升上三年级以后,妈妈说成绩变差了,要我退出社团活动。但是我不想……”
慎司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打篮球。这是他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放弃篮球就等于成为意志薄弱的人。
“我虽然偷偷地参加,但是被发现了。之前的比赛妈妈不让我去。但是最后的一场比赛我无论如何都想参加,跟妈妈约好了这次学校的模拟考要考到全校三十名之内。所以每天晚上拼命用功。模拟考的前一天还让姐姐到朋友家去住。”
“原来你是为了篮球比赛。我完全不知道。”
比奈子惊讶地说。
母亲在别的家人在场的时候不会跟慎司提功课的事。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才偷偷地说。所以慎司其实是希望比奈子在家的,但那样的话就会怪到比奈子头上了。
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慎司成绩不好是因为天赋不佳。都是篮球的错、游戏的错、手矶的错,以及比奈子的错。比奈子在自己房间听的音乐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但慎司考试的时候母亲不时会叫比奈子要注意。
“但是想到非做不可、非做不可,头就痛起来。那天也是,明明是模拟考的前一天,上课的时候大家都轻松解答的问题我怎么也不会,头痛得要裂开了,所以就早退了。”
“你有跟妈妈说过头痛吗?”良幸问。
“没有。我自己知道是因为情绪引起的。”
慎司这样回答,继续说道:
“离开学校头还在痛,接近家里就痛得更厉害,回过绅来我就已经顺着坡道往下走了,往下心情就此较平静。对了,以前有一次大清早在客运站碰到大哥。那也是因为想轻松一下才去的。”
“那天后来也去参加模拟考了吧?”
良幸回想起那天的事,所以他才会在那里啊。
慎司点头继续说:
“但是我下去的时候被对面人家的女生叫住。”
“彩花吗?”
比奈子皱起脸说。慎司想起当时的情形,也皱起眉头。
“她问我比赛的事,我说跟她没关系,她就说我们给她惹了麻烦,要我道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个女生做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但她说得好像我们住在她对面给她添了麻烦,我就说那你们搬家啊。然后我不理她继续走到海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头痛好了,但还是觉得有点不爽。”
“你的感觉我很了解。”
比奈子点头。
“回家后跟妈妈两个人早早吃过晚饭,回到书桌前。打开参考书头就开始有点痛,但是又不能去睡觉,还是努力用功了。然后对面开始抓狂……”
“什么抓狂?”良幸问。
“是指彩花。她跟慎司一样初中三年级,非常容易发脾气,每星期起码一次会叫得左邻右舍都听见。”比奈子回答。
“那是我去上大学以后才盖起来的房子吧。他家的孩子是那样吗?”
“真是糟糕透顶,对吧,慎司?”
“反正一直都是那样,本来想不予理会的,但是她叫得我头痛,实在受不了了。后来虽然稍微好一点,但我已经完全没心情念书。我想要去参加比赛是不可能了,真的非常不甘心,就拿篮球丢墙壁。”
“在房间里丢篮球?”
“嗯。妈妈立刻就到房间来叫我住手。但是我没有。我才不要住手呢。不理妈妈继续丢,心情就慢慢好起来。我对着书架丢,球被妈妈拦截了。”
“妈妈应该拦得住的。”
“我非常不爽。要她还我她也不还,我就开始丢别的东西,书啊铅笔盒之类的。然后妈妈就叫说:快住手!饶了我吧!我心想你活该,你叫我也会叫,所以我也大叫,真是痛快。”
大哥跟姐姐是不是也曾经明知道会被骂还恶作剧呢?慎司从小时候就很好奇。偷吃菜、把浴缸弄得全是肥皂泡泡之类的虽然很有趣,但并没有好玩到宁愿被骂的程度。
看到姐姐因为父亲骂大哥而皱起脸来,就像自己被骂一样想缩成一团。但是丢篮球却让慎司觉得身体轻快。放声大叫,头就没那么痛了。
“要是我在家就好了。”
比奈子喃喃道。“那样的话,在你发作之前就可以阻止的……你一直都努力打篮球,想参加最后一场比赛的心情我很了解。我也知道你非常用功念书。我一直都觉得妈妈只关心慎司,最宝贝慎司,觉得很羡慕。但现在看来你反而压力很大。所以会头痛。那种时候碰见彩花,听她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一定很不高兴。”
比奈子虽然表示了解慎司,语气却很强硬。“虽然如此,你也做跟彩花一样的事吗?你不是很看不起她,说真是不像话吗?”
——到底在吵什么,真不像话!
“爸爸也进来这么说。”
“爸爸那时候回来了吗?”
“我没注意到,他突然就开门进来了。”
虽然声音不大,但爸爸低沉威严的语气让慎司瞬间停下来。妈妈的脸也僵住了。
“爸爸还说了什么?”
“把房间收好。就这样而已。我慌忙把书本捡起来,爸爸就下楼去了。”
“妈妈呢?”
“跟在爸爸后面下去了。”
乱闹的是慎司,妈妈只是来阻止他,却像自己犯了错一样,表情僵硬地随爸爸默默离开了房间。
“所以他们就在楼下吵架了吧?”
良幸说。他并没有责怪慎司的样子。慎司最担心的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你没听到他们说话吗?”
“他们或许有说,我不知道在讲什么。要是大声吵架的话就会听见,但是普通说话就听不到。”
“对啊,楼上楼下其实听不见。打开窗子的话,外面的声音还听得比较清楚。”
比奈子附和慎司。她想起在外面听到一楼的钢琴声,上到二楼反而听不见了。
“但是就算没有大声,也可能在吵架。所以……是我的错。”
在被人责备之前慎司自己先这么说了。一时情绪激动丢了篮球,大呼小叫;因为这样母亲就把父亲打死了。
“妈妈也跟警察说,她跟丈夫吵架了。”
比奈子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两个离开房间之后,你做了什么?”
良幸改变问题。
“我把房间整理好,想去洗澡。口也很干,但是爸爸生气了让我很不安,就一直留在房间里。虽然没法集中精神,但还是打开参考书看,然后妈妈就进来了。”
“为什么?她看起来怎样?”
比奈子急急问道。
“满脸抱歉的样子,跟我说对不起。”
“跟慎司道歉?然后呢?”
“说我可以去参加比赛,现在不要念书了,出去走走散散心。”
“妈妈叫你出去散步的?”
良幸跟他确认。
“当时已经很晚了,其实我不想去,但是妈妈说了我可以去参加比赛,我就不好意思说我不要去,所以就出门了。”
“为什么没带钱包跟手机?”
“我想只是出去一下而已,用不着带手机。钱包……”
慎司话声一落。该说出来吗?但是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不能保持沉默。
“我口渴,妈妈说去便利商店买果汁吧,就给了我一千圆。”
“但是你跟对面的阿姨借钱。”
比奈子插嘴说。
“妈妈把钞票折了起来,应该是放到我裤子口袋了。”
慎司的宽短裤两边有大大的口袋。妈妈应该是把钱放到左边口袋的。
“但是里面没有?”
良幸问道。慎司无力地点点头。
他没力气走到海边,就在便利商店消磨时间翻杂志的时候,眼熟的人走进商店。是对面的阿姨。她看见慎司亲热地打招呼。她说:“明年要考高中了,两个人互相加油吧。”慎司心想不要把我跟你女儿相提并论。
专程来转换心情,这下都白费了。慎司打算离开,拿起放在脚边的购物篮去柜台付帐,伸手到裤袋里却找不到千圆钞。裤袋破了吗?摸了另一边口袋也没有。
本来想把东西放回去,但把已经拿出冰箱好长一段时间的饮料再放回去觉得有点不妥。慎司看见对面的阿姨正在偷偷看他。他不想让那种人认为他没常识。他跟自己说只是暂借一下,就跟她借了钱。
“妈妈是不是故意没把钱放进去?”
比奈子“啊”地叫了一声。
“你离开家的时候爸爸在干什么?”
良幸问。
“应该是在楼下,但是我没看见他……”
家里的楼梯直接迩到玄关。妈妈跟着慎司到门口,跟他说:“路上小心。”送他出门,至于爸爸在做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没看见爸爸他还松了口气。
“妈妈在你房间的时候样子有很奇怪吗?”
“我看不出来。”
“大哥认为妈妈叫慎司去散步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吗?”
“什么……”
比奈子的话让慎司瞠目结舌。妈妈是要让慎司在案发当时不在场,所以才叫他去散步的。慎司去便利商店没带钱让店员留下印象。为什么在大哥跟姐姐说出来之前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呢?
从便利商店回家时救护车停住家门口,父亲被抬出来。慎司吓得逃跑了。他在网咖得知案情,一切都是自己大闹造成的。他害怕被人责怪,不敢回家。本来以为案发当时自己不在家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慎司,对不起。我之前怀疑你。我以为妈妈是要替你顶罪,所以撒谎说是她干的。”
良幸低下头。
“我也这么以为。慎司,对不起我不在家。”
比奈子包低下头。
“不要这样啦。”
慎司使尽全力才说出这句话。他们不该道歉。慎司宁可他们责怪他说都是你的错。他低下头,无法迎向他们的视线。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动机。就算吵架了,怎么会到用摆设殴打爸爸的地步?慎司,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吗?爸爸因为你乱闹责怪妈妈,可能话说得很重。有到用摆设殴打那么严重的地步吗?话说摆设到底是什么?”
“大哥的奖杯。警察让我跟晶子阿姨看了。”
比奈子低声说道。
“我想应该不是故意的。爸爸从以前开始就会把我跟慎司在运动会上得的奖杯都摆出来,大哥的刚好是最大的。”
慎司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大家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警察不管怎么调查,媒体不管怎样大肆报导,有些事情是只有家人才知道的。不先了解这些,凭着外界的资讯来考量今后的事情,应该是想不出解决之道的。
慎司再度回想那天晚上。对话、表情、气氛——
“……啊。”他抬起头。
“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出门以后心想刚才的骚动外面或许会听到,就四下张望了一下。对面人家的叔叔在市棚那里。”
“他刚下班回家吗?”
“等一下,对面只有一台小车。我常常看见对面的阿姨傍晚的时候开回来,对面的叔叔上班应该不是开车的。他为什么在车棚啊?”
“回家之后打算再出去,要是在整理车子的话,有可能长时间待在那里。”
“外面可能会听到什么。”
听到良幸跟比奈子这么说,慎司心里也“啊”了一声。对面的叔叔可能听到父亲跟母亲的对话。
“回家吧。”
良幸拿着帐单站起来。比奈子也跟着起身。慎司跟在他们后面。
一天已经过了。现在是凌晨零点三十分。橘色光毯仍旧稀疏地延伸到云雀之丘。
七月五日(星期五)晚上十点二十分......七月六日(星期六)凌晨零点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