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闺怨

  数日后,新嫁伊始的白家长女白璎络回门省亲。

  上上下下喜气而热闹,连带暂栖的宾客亦骚动起来。不少慕恋已久的江湖侠少对白璎络出嫁甚是遗憾,企盼今日再见一见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并未去前厅,留在苑内与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连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资聪颖进步极快,加之棋风缜密不易中伏,并似不似寻常新手,静谧的院内除了落子再无余声。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长长的睫毛闪动,认真的盯着棋坪,单手支着颔,小脸秀气而稚意,纤弱可爱,令她困扰都像是一种罪过。细细的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冷的声音脆而好听。

  “我输了。”

  仿佛从梦中惊破,他回过神收拾棋子,迦夜的骄傲不许人让棋,这是她输的第四局,也逐渐需要认真起来应对。

  在中元落下一记应手,他似随意的开口。

  “迦夜。”

  “嗯?”

  “过几日去扬州可好。”

  悬空的手静了一下,轻轻放下黑子。“去那里做什么。”

  “天下三分明月,两分独照扬州,不想去看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

  “确实不错,我可以保证。”

  “不过我也听说中原四大家,首重扬州谢。”

  “你还听说了什么?”

  “据说到扬州的武林人士均会去谢家登门拜望,令尊的声望比一方太守犹有过之。”一边说一边落子依旧,清颜水波不兴。“还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么?”

  “或者不去我家,只是看看风景?”

  “风景哪里都有,何必自寻烦恼。”

  “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他耐心说服。

  “和谢三公子牵扯本身就是麻烦。”她不为所动。

  “到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为那群女人还没皮厚到围住你盘东问西。”她冷冷的瞥过一眼“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与你同行。”

  “你很后悔?”他眯起眼,按住一声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她一味埋头棋局。

  “一人独行未免寂寞。”

  “无所谓,习惯就好。”

  “我是说我。”他闲闲的调侃,落下一记杀着。

  “你寂不寂寞与我何干,再说还有你大哥陪着。”她蹙起眉谨慎的思考。

  “或者我们以这一局作赌,赢了你与我同去。”

  “我从不用没胜算的事打赌。”

  “那换一局,我让你四子。”他撒下适当的诱饵。“如此应是五五之数。”

  “你输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游历他方,不回扬州。”

  “你很有自信。”

  “难道你没有?”他勾起唇,笑吟吟的看她。“我已答应让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坪。

  两个时辰后。

  “你使诈。”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棋局,语气冰冷。

  “愿赌服输。”他心情极佳,从盘中取过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齿像在嘲笑。

  “你故意隐藏了实力。”她直接挑明。

  “兵者诡道。”他痛快的承认。“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于蓝。”她面无表情的挖苦。

  “尚求更进一步。”他一脸找打的谦虚。

  险些气结,她瞪着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多年后,一对曾经订约共偕连理的无缘男女再度相见,何等尴尬。

  本打算避开,却在中庭撞见了刚从内宅叙话出来的白璎络。

  一别数年,端庄娴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妩媚,柳眉凤目,唇若红菱,玲珑有致的身段高挑动人,行止无限风情。新婚燕尔本该是喜气盈盈,她却有些苍白的恍惚,目光移过谢曲衡,看见了随在其后的人。

  时光仿佛瞬间逆流。

  她还是闺中守礼的姣姣少女,为父亲对未来夫婿的夸赞而脸红,为那一次远道而来的会面心跳,将衣饰挑了又挑,镜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羡赞中芳心暗动,又在帘后窥见的一刻失了心,丢了魂。

  骑着白马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举止优雅,在父亲面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说到兴起时神采飞跃,自信昂扬,耀眼而夺目。对长辈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就连挑剔的叔伯们都不掩欣赏之色,长期追逐于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时失了颜色,被比得黯淡无光。

  父亲说会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竟是真真切切,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弹指,她已嫁作人妇,替她画眉弄妆的夫君,换了别人。

  而那个本该忘却的人……也变了。

  修长挺拔,俊貌非凡,气质沉潜而内敛,如一把利剑被鞘隐去了锋芒,炫目的飞扬转为难以捉摸的扑朔,却更加致命。那双深遂的眸子,在看见她的一瞬垂落下来,覆住了所有心绪,教人无从窥视。

  周围一片沉默,意外的场面措手不及,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得阵阵发冷,看他随谢家长兄行礼问候,宛如对着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淡淡的眸子掠过,全无一丝波澜。

  如一枚利刺扎入了心底。

  本该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已成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时回了江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数日前方至,未及恭贺,尚祈见谅。”清朗的男声平静逾恒。

  错过了,终是擦肩,纵然是万般不甘……

  “你为什么回来!”一滴清泪坠落,心绪百般按藏不住,冲破了唇齿的禁制。“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出现!”

  他似乎愕了一愕。

  “要是永远没有回来多好。”白家长女泪如雨落,一改温驯自制的性情。“永远不见,我……”语音渐渐哽咽零落,难以说出更多,忍着泪踉跄离去。身侧的丫环婆子此时方醒悟过来,匆匆忙忙的赶上去,还不忘同情的多看他几眼。

  身边的兄长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数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支持他撑下去的力量之一。

  何时起,那一抹清浅的甜意逝去无踪,面容都淡薄得不复记忆,心头萦绕的,早已是另外一个身影。

  看到她的泪,不是不歉疚的,听闻她觅得佳偶依礼嫁娶,花开花落,他以为再不相关。若不是猝然撞破,谁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独自坐在花树下,试着回忆多年前的印象,最终还是放弃。

  纤小的身影渐渐走近,打量他的神色。

  “还好?”

  “嗯?”

  “听那群女人说了。”如此荡气回肠的重逢被一传再传,白府人尽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么伤心。”

  他一时失笑,略微的伤感烟消云散。

  “你是来安慰我?”

  “我可不会。”她不客气的抛过一坛酒。“要难过你自己多喝点。”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开封泥饮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弥散,熏人欲醉,她略退了一步,避开扑鼻而来的香气。

  “江南的酒太软,和塞外真不相同。”

  “也有厉害的,你没喝过。”他搁下酒坛,纠正她的评论。“有些入口香甜绵软,后劲十足,不小心很容易喝醉,特别是女儿红,酿了十几年的饮前还得兑新酒,下次我带你去尝尝。”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

  “忘了你不喜欢饮酒。”

  “也不是……”她没再说下去,推开棋坪坐上了石桌,纤足轻晃,神色有些怅然。

  “谢谢你的好意。”他弹了弹酒钵,心里是高兴的。

  “你真不在乎?”她略微好奇。“江南第一美人呢。”

  “我只见过她一次。”他并无郁色。“注定无缘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开。”

  “怎么说。”

  “扬州谢家的三公子,家世出类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强,又有一段人人称羡的好姻缘,可惜祸从天降错过了七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余恨,徒留两情依依……”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没好气的打断她的揶揄。

  她耸耸肩,平淡中不掩幸灾乐祸。“所有女人都这么讲,还有不少为你们掬了一把热泪,说是赶得上话本传奇了。”

  “少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一时很想在她身上磨磨牙。

  “是你带我来的。”她不忘提醒罪魁。

  “我以为你是打算劝慰我的。”

  “其实我是来嘲笑你的。”

  忽然发觉斗嘴意气的滑稽之处,俩人同时笑起来。

  “迦夜。”

  “嗯?”

  “唱首歌吧。”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温柔的请求。“你在龟兹边境唱过的那首,我很想听。”

  静了半晌。

  清澈透明的歌声在树下响起,穿越了花繁叶密的枝桠,在澄蓝的天空下飘散,女孩在石桌上微微后仰,望着变幻的云彩,吟唱着神秘难解的歌谣。

  歌声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抚慰着一切哀伤澄定,直入心底。

  阳光落在迦夜的额角,像踱上了一层金芒,细嫩的脸颊也有了微红,如一只鲜美诱人的春桃,教人顿生爱悦之念。

  歌声缓缓消失,当最后一个音符湮灭,她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默默凝视了许久,探手拉住细腕用力一带,纤小的身子跌进胸膛,重重的撞入怀中,连带身后的大树受震,落下了漫天花瓣。

  猝然变化,她有点恼火的抬起头。

  “你干什么。”

  纷飞的花雨落满了一身,扬扬洒洒犹如细雪,忘了生气,她愣愣的仰望,黑眸映着一天一地的落英,像蕴着无数星芒。

  “真美。”

  喃喃的叹息响在耳畔,还来不及应答,温热的吻便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