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顾嘉年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外婆关于迟晏的事。
“我小时候认识他吗?就是那个爬墙虎别墅。”
外婆把蚊香放在两把竹椅中间。
猩红色的点慢慢绕着黑色线圈,淡淡的烟雾飘散,轻慢地消失在夏夜里。
外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角的皱纹笑得深陷:“你记起他了?”
顾嘉年摇摇头。
或许是在北霖的生活太压抑刻骨,以至于七岁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
顾嘉年把头发拨到脸侧挡住略微发红的耳朵,慢吞吞地说:“是迟……是他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小时候也在云陌生活吗?”
“是啊。”
外婆仿佛陷入了回忆:“那年他只有不到十岁吧?一个人转来云陌乡下读书。他爷爷打电话过来,让我帮忙照看一二。不过他平时住校,只有每周末放假才会到我们家来吃饭。”
顾嘉年惊诧道:“他还在咱们家吃过饭?每周末?”
“嗯。”
外婆又说起取名的事:“当时你才三岁,你爸妈打电话来,说想提前接你去北霖念幼儿园,要起个正式的名字。他们俩都是知识分子,却迷信得很,非要找人算一算。结果后来俩人找的算命先生说法不一,僵持不下,一直没个定数。我就说我来取。”
“我读书不多,翻字典也没个头绪,最后还是迟晏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说了这个名字。”
“他说,从你出生的那年起,云陌年年是嘉年。我觉得那孩子有文采,这名字的寓意又好,便就用了。只不过名字起好了,你爸妈那边又出了岔子,直到你七岁才来接你。”
顾嘉年没想到她和迟晏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连忙又问道:“那他为什么会转来云陌读书?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他爸妈呢?”
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关注点全在迟晏身上。
好在外婆似乎也没有发现:“他家在昼山,爸妈大概忙着工作吧。”
昼山市是个和北霖一样大的南方城市,距离云陌开车只要两个小时。
“至于为什么转学来云陌……我只知道他在昼山时经常旷课、打架,被学校记了处分。家里人没办法,才同意他转学到乡下来。不过他在这里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被他爷爷接回昼山了。”
“后来那些年,他都是跟着爷爷在昼山生活。”
顾嘉年听到这里,心里一惊。
没想到迟晏竟然旷课、打架,还是在那么小的年纪。
还被学校记了处分。
她的手不由得攥在一起。
“说起来也好笑,他在云陌那半年,你经常盼着周末跟他一起吃饭、玩游戏。他走的时候,你还扯着他的手大哭了一场。没想到现在却全然不记得了,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那天晚上,顾嘉年拥着棉被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迟晏隐在烟雾后的脸、晃着酒杯的手指,和那双总是带着不耐情绪的眼睛。
她又想起那些堆满桌子的杂乱稿纸,以及上面疯狂叫嚣着某种情绪的笔墨。那些笔墨又延伸进她看的书里面,变成了一条条弯绕的下划线。
爸妈总是对她说,希望她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考上一所好大学,读一个容易就业的专业,最好再考个研究生。
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生存下来,才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买房、生子,在北霖牢牢地扎根。
他们称之为人生这趟列车必经的轨道,一旦错轨,便会车毁人亡。
可顾嘉年望着那条轨道,却觉得十分迷惘。
仿佛双手双脚被绑缚着负重前行,连方向都辨不清。
她拼尽全力也跟不上那些呼啸而过的列车。
反而在这个轨道之外的荒凉别墅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剧烈的渴望。
这渴望犹如划破云层的闪电般闯入她心间,猝不及防地劈开所有昏沉。
她看到了一个昏黄城堡里的异世界。
一个令人心动的异世界。
他住在无人打扰的房子里,拥有庞大藏书和肆无忌惮的独处时光。
他能够自己掌握属于自己的规则,不受束缚,颓废却自由。
他年少时也曾旷课、逃学,甚至独自一人转来云陌乡下读书。
他是否和她一样,迷惘着、叛逆着,企图从那些既定的轨道里挣扎出来。
——那是不是意味着。
是不是意味着,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她的将来也并非就此腐朽了呢?
顾嘉年侧过身来,缓慢地蜷起身体,感受着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和酸涩的悸恸。
她想着那些溃烂流脓的过去,眼角逐渐滚烫。
她呼吸难耐,辗转难安,甚至想立刻爬起来,冲过去问问他,期盼着他这个“过来人”能给她指道方向。
她对他的好奇犹如别墅外的爬墙虎,急切地攀上墙壁,用尽浑身力气把那幢孤僻的建筑包围,却始终难以探进那一扇扇封闭的门窗里。
那天是顾嘉年来到云陌后的第一次失眠。
直到月亮爬到最高处,虫鸣消停、万籁俱寂的时候,睡意仍然不肯来袭。
她盯着浓墨般的黑夜,一次次伸手擦拭眼角,辗转反侧到天亮。
之后的两周里,顾嘉年的生活作息就像从前上学时那般规律,只不过不再需要爸妈和学校密不透风的监督——她早起铺床,帮外婆喂鸡、种菜、除草;吃完外婆做的早饭,去爬墙虎别墅看书;中午回来帮外婆做午饭;下午是她和外婆的烘培时间,会做枣糕、绿豆糕或饼干、面包。
顾嘉年已经能够独立完成好几道简单的家常菜,青椒炒肉、木须肉、丝瓜炒蛋……她的厨艺每天都在进步,也大致能够摸清做菜的步骤。
看书方面,顾嘉年照着自己的书单一本本按部就班地往下看,阅读能力大有长进。
只是和迟晏的关系却并没有因为日日打卡而变得熟稔。
两人的时间点并不能完全重合,顾嘉年早晨去看书,而迟晏通常要睡到中午才起。
她每天都会尽量多留一会儿,等到他起床再走,却一直踌躇不前,没有找到和他搭话的机会。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交集。
他们的交集都在书本上。
顾嘉年看的每一本书里几乎都有迟晏写的笔记,这些笔记引导着她,拨开一些隐喻性很强的段落,看到故事的本质。
他的字很好看。
顾嘉年偶尔会在记笔记的时候,偷偷学他的字,几天下来,有几个笔锋已经模仿到三分像。
另一件事就是,这两周期间,爸妈没再来电话。
学校和老师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
顾嘉年慢慢地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北霖的一切就这样随着时间而褪色,她欢欣鼓舞地开始习惯在云陌的生活。
大暑这天,江南的梅雨时节彻底翻篇,盛夏宣告来临。
早中晚三餐都在大舅家里吃。
听外婆说,每逢大小节日,一大家人都会聚在一起吃饭。
早饭非常丰盛。
舅妈做了这个时节的莲芯茶,是用新鲜莲芯和莲叶煮成,十分清凉解暑。顾嘉年喝了好几杯,淡苦味的茶水仿佛舌头清洗剂,喝完茶之后再吃菜肴,似乎更能品出菜的本味。
饭桌上,大人们在用云陌话交谈,聊耕种、工作和生活。
云陌的方言十分生僻艰涩,顾嘉年小时候在云陌长大,原本也会说方言,只是去了北霖之后,爸妈希望她学会标准的普通话,不许她再说云陌话。
久而久之,现在的顾嘉年只勉强能听懂,但自己却说不来了。
饭后,几个小辈坐在一起聊天。
二表弟陈锁掰开一个家门口摘的毛桃,分给顾嘉年一半:“停停姐,一会儿我们要去抓螃蟹,你去吗?”
顾嘉年啃着略微有些苦涩的桃子,眼睛噌得亮了:“抓螃蟹?去河里吗?”
陈锁点头:“嗯,河里有很多螃蟹的。我妈做的香辣蟹特别好吃,去吗?放心吧,不会危险的,河水很浅,只到大腿。我和哥哥经常去。”
顾嘉年想着把今天上午的阅读时间推到下午,便兴奋地跟着两个表弟出发了。
他们早有充分的准备,背了竹篓,还带了点鱼饵料。
等到河边,两个表弟在岸边把裤腿卷起来,穿着凉鞋直接踏进水里。
顾嘉年伸手触了一下水面,被凉得一激灵:“这水好冷。”
“冷吗?”陈锁装作疑惑的样子,伸手对她说道,“停停姐,你过来一点,这边不冷。”
顾嘉年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没想到胳膊上传来巨大拉力,她没站住,一个不稳直接趟进了河里,水花激起,整个人都湿了一半。
两个表弟哈哈大笑,顾嘉年气结,立刻抄起一旁的竹篓反击。可惜竹篓漏水,每一次还没泼出去就漏了大半。
几人打了一会儿水仗,气喘吁吁地开始找螃蟹。
螃蟹全都藏在石头底下,要翻开石头才能找到。河底的石头长满了青苔,触手滑腻。
顾嘉年一开始还不敢翻,怕里面会钻出来可怕的未知生物。后来见两个表弟接连开张,羡慕之余,这才大着胆子翻石头。
翻到第三块石头,总算发现一只螃蟹,小小的只有半指大,八只脚静静地巴在石头上,眼睛鼓鼓的,竟然还在吐泡泡。
顾嘉年兴奋地举着石头,又不敢伸手去抓,只好招呼表弟:“快来,我这里找到一只!”
两个表弟都凑过来,小螃蟹见到人多,开始虚张声势般张牙舞爪起来。
“这只太小了,让它再长长吧。”
“好吧。”
忙活了一上午,顾嘉年最终收获了一小篓螃蟹和一尾鱼,相比之下,两个表弟的竹篓比她的满多了。
三人已是精疲力竭,便脱了鞋,坐在河岸边晒起太阳。
顾嘉年看着竹篓里扎堆的螃蟹和活蹦乱跳的河鱼,感受着河边温热的风,嘴角慢慢地弯起来。
爸妈说她如果不上大学,往后会饿死。
可她现在在学做饭、烤饼干,还自己捉到了鱼和螃蟹。
等再和外婆学习种菜养鸡,或许就饿不死了吧?
顾嘉年的心脏一点一点浮上岸。
回家路上,陈锡和她聊起待在云陌的日常。
“停停姐,如果你是三四月份来就好了,可以跟我们一起上山挖竹笋和野菜,还有野蘑菇。有一种蕨菜,头部卷卷的,切了丁炒肉末特别好吃。不过夏天也挺好,每个月都有两次集市,凌晨四五点钟就开始了,有新鲜的肉菜,还有一些平时不太容易见着的玩意……”
顾嘉年听着,只觉得满心羡慕。
他只需要慢慢地长大就好了。
“不过从明年开始,我就没这么自由了。”
陈锡说着叹了口气。
顾嘉年问他:“为什么?”
陈锡踢了踢路边的碎石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考上了昼山一中,开学就要去上高中了,学校太远,坐大巴车要三个小时,我得住宿,不能成天在家玩了。”
“昼山一中?”
顾嘉年敏锐地抓到这个字眼,她记得外婆说过,迟晏家就在昼山。
除了待在云陌的那一个学期,他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昼山念的。
顾嘉年声音平静,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昼山,都有哪些中学啊?”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停停女鹅,然后记得明天来看晏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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