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我不忍心下手...)

黄栌没喜欢过谁,大多数时间,她都埋头在画画,临摹了一幅又一幅名家名作。就这么不停歇地画着,也都还没怎么画明白呢。上哪知道怎么算喜欢一个人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黄栌自己摸不准。

或者说,她压根没有可供自己参考的经历验证。

真正确定,是打牌的那天下午。

那是一个刚刚雨停的午后,低沉了好几天的徐子漾突发奇想,裹上好几层外套,冒着冷空气出门买了两副扑克牌回来,非要拉大家一起打扑克牌。

连续几天的阴雨连绵,庭院石板缝隙生出青苔,几朵褐色小蘑菇像伞一样撑开。

客厅里,刚泡好的红茶散发出阵阵暖香,屋檐落水,滴答敲打在窗台上。

黄栌不怎么会打牌。

爸妈离异后没两年,黄栌家的老人身体越来越不好,常年住院。所以每逢年节,抽出时间,也都是带着黄栌去医院里陪伴老人。

不像其他家庭,会在节假日里凑在一起吃吃饭、打打牌、打打麻将。

“先说好,我没怎么玩过。”

“随便玩玩,打发时间。”

孟宴礼玩笑着说,“又不是赢房子赢地,不会计划着用打扑克牌发家致富呢吧?”

黄栌垮着小脸:“赢房子赢地的话,我可能不会发家致富,我只会拖累我爸爸倾家荡产。”

孟宴礼端着陶瓷茶杯,笑了。

他笑得真好看。

杨姨也不会,所以孟宴礼和徐子漾需要一人带一个。

抽牌分组时,黄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暗搓搓的小心思。

桌面上四两张扑克牌,她伸手过去,指尖犹豫。

抽中“红桃A”是徐子漾,抽中“黑桃A”是孟宴礼。

她隐隐期待,自己可以抽中那张“黑桃A”,和孟宴礼分到一组。

黄栌翻过牌面。

红!桃!A!

好的,事与愿违,她和徐子漾一组。

不知道为什么,徐子漾忽然扬着声调,打趣似的说了一句:“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孟哥,要不咱俩换换?”

黄栌没听懂。

孟宴礼则问徐子漾:“怕输?”

“切,我就不可能输,我有个外号叫‘牌神’你们知不知道?!”

徐子漾指着黄栌,言之凿凿,“就她,哪怕她不知道扑克牌是什么东西,跟着我一组,我们也绝对不可能输!”

被点到名字的黄栌,诚恳且虚心地保证:“我会尽量不拖后腿的。”

结果徐子漾是个冒牌“牌神”,黄栌跟着他就没赢过。

越是输,徐子漾越毒舌,逮着她使劲儿数落,丝毫不给留情面的。

当着孟宴礼的面呢,黄栌也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底气地为自己辩解:“我打得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

“还不差?!妹妹,我手里剩一张牌了,你但凡打个单张牌喂我一下,我就走了,我走了我们就赢了懂不懂?你出什么456789?”

孟宴礼笑着:“换我和黄栌一组?”

“不行,接着打,我就不信我俩赢不了。”徐子漾杠上了。

事实上,徐子漾和黄栌几乎输了一下午。

好不容易赢了那么一次,徐子漾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又行了,黄栌都怕他蹦到桌子上高歌一曲《雨蝶》。

徐子漾没有开口唱歌,但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非说后面不可能再让孟宴礼和杨姨了。

还想出个幺蛾子,说是再输要有惩罚,弹额头。

黄栌拦都拦不住。

果然还是输,连跪。

徐子漾把手里剩下的扑克牌往桌上一丢,扑到杨姨身边,不知廉耻地拉着杨姨的手臂撒娇:“那我要杨姨弹我,杨姨,您肯定不舍得使劲儿的,对吧?孟宴礼手重,就让他弹黄栌吧,哈哈哈哈哈!”

黄栌气死了,忍了忍,没忍住,狠狠在桌子底下蹬了徐子漾一脚:“你怎么可以出卖队友呢!”

在徐子漾夸张的狼哭鬼嚎里,黄栌认命地挪动几下,探头靠近孟宴礼。

她闭上眼睛,仰头,视死如归地对孟宴礼说:“弹吧。”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

她试探着睁眼,却看见孟宴礼依然靠在沙发里,没动。

他笑着:“算了吧。”

孟宴礼眉心因习惯皱眉而形成的那道纹路,随笑容舒展开。他见黄栌怔神,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怎么了,我没打你,你还挺失望的?”

熟悉之后,黄栌发现,孟宴礼也常有开玩笑的时候。

就像他现在,明明不准备动手,却还是做了一个准备弹她额头的动作。

甚至把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哈了两下气,蓄势用力似的。

黄栌捂着额头缩靠在沙发里:“别别别,我不失望!”

徐子漾哇啦哇啦叫着:“孟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杨姨你看他!他偏心!愿赌服输,我们输得起,黄栌你让他弹你一下,我都已经被弹过了。”

“我才不呢,我又不傻!”

杨姨被徐子漾闹得笑起来几乎端不稳茶杯,红茶溢出来,撒在杯托碟子里。

孟宴礼却说:“我不忍心下手。”

周遭热闹,可一切在黄栌眼中,都像是被按了慢放键——

红褐色茶水缓慢晕开在白色陶瓷上;玻璃窗上的水珠缓慢滑落;茶壶里的蒸汽缓慢氤氲开。

只有她的心跳急急忙忙,像是在催促她发现什么。

心跳是不会说谎的。

黄栌想:

完了,她真的喜欢上孟宴礼了。

那可能是在青漓的整个暑假里,最不务正业的一个下午。一直到晚饭前,他们都在打牌。

最后还是杨姨无意间瞄到时钟,才笑着叫了一声:“都这个时间了?看我糊涂的,光顾着玩了,连晚饭都没准备。这可怎么办,你们饿不饿?也不提醒我一下......”

徐子漾已经输得没脾气了,收好扑克牌:“应该搞一副麻将,咱们四个人正好一桌,搓麻将。”

后面他们再讨论些什么,黄栌已经没再听了。

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是画室群里的消息,同学们都在因暑假余额不足而哀嚎,仲皓凯艾特了黄栌:

【怎么着,再有不到10天就开学了,还不打算回来?@小黄栌】

原来暑假要结束了,她没有机会和他们搓麻将了。

黄栌匆忙抬眸,看见孟宴礼斜倚着沙发和杨姨对话时的侧脸。

快开学了,她不能一直留在青漓。

这个认知让黄栌心里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

窗外没再下雨。

天气预报说,今夜开始,青漓终于迎来了暴雨之后的晴朗天气,温度将会逐步回升......

徐子漾应该是真的憋坏了,听说转晴,饭后开着车子出去了。

他没说去哪,黄栌也是翻朋友圈时才发现,“粉红桃子酒吧”的老板程桑子新发的动态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还加了好友?

想到程桑子当初追孟宴礼的事情,黄栌走了个神:

程桑子那么好看呢,肤白貌美大长腿,性格也很好,黄栌都挺喜欢她的。

孟宴礼应该很难追吧?

可能是因为情绪起起伏伏,绘画上,黄栌竟然格外顺手。

她开始理解,画画确实是一种与世界对话的语言。

经过暴雨的洗礼,青漓的夜晚比往常更美,夜空中缀满星子。

黄栌睡不着,搬了画架在庭院里画画。

徐子漾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地路过她身边,凑近看了半天,难得没有刻薄:“妹妹,你这几天怎么了?灵感迸发?画得很可以啊!”

“我也觉得发挥得还可以,嘿嘿。”

黄栌指着画里的一处,“不过这里,我尝试着用一点Grau的配色风格,好像失败了,有点不伦不类的。”

徐子漾揉着醉酒闷疼的太阳穴,转了转眼睛:“孟哥家里有Grau的画,想不想看?”

“Grau的画?”

黄栌感到震惊,随后是一种说不清的疑惑——

上次谈到Grau,徐子漾说不能当着孟宴礼的面聊。后来她问过为什么,得到的答案是“他不喜欢Grau吧”。

可既然孟宴礼不喜欢Grau,他又为什么会收藏Grau的画呢?

再说,孟宴礼有钱黄栌是知道的,但外面不是一直传说Grau的画没有交易过吗?

徐子漾用鞋踢了踢黄栌的椅子:“看不看?”

“看!”

跟着徐子漾到三楼,黄栌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孟宴礼经常在三楼,但她很少上来,不由担心:“孟宴礼收藏的画是可以给我们看的吗?要不要先问他一下?”

徐子漾大大咧咧一挥手:“不用,跟我来就是了。”

黄栌也是第一次知道,三楼上面还有一个阁楼。

而且阁楼面积很大,没有窗,推门探头进去看,一片漆黑。

不像藏画室,像个灭口的好地方......

徐子漾只走到门边,连看都不往里面看一眼,靠在楼梯扶手上,死活不肯进去。

他说这个鬼地方,是整栋别墅里杨姨唯一不会打扫的地方。至于灯,从他上次来青漓,阁楼的灯就被他用弹弓不慎打坏了,孟宴礼懒得过来,一直没修。

黑布隆冬的,他才不进去。

“你怕黑?”

“也不是怕黑。”

“那是什么?”

“《名侦探柯南》你看过没,里面有一集美术馆什么杀人事件,是我的童年阴影。我不能接受放画的地方没有照明,懂不?”

说得那么一本正经,不还是怕黑吗!

黄栌没看过《名侦探柯南》,但被徐子漾那样说完,她迈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阁楼里时,确实毛骨悚然。

脑袋里闪现出来的,全都是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那些色彩阴郁的画作。

阁楼里明明没有窗,黄栌却总有种后脊上阴风阵阵的感觉。

门外也没开灯,黄栌不知道徐子漾有没有等自己。她打开手机手电筒,越走越觉得不安,停住脚步。

黄栌猛然反应过来——

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来呢?

她明明可以问过孟宴礼后,在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来啊!

这么想着,黄栌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爸爸!这也太惊悚了吧!

到底为什么她要深更半夜跑到没有灯的阁楼来啊!

Grau对不起,我对你的爱没有那么坚定!嘤!

黄栌紧张地开口,声音发颤:“是...徐子漾吗?”

“是我。”

听出是孟宴礼的声音,黄栌松了一口气,把手机里的灯光往他那边挪了挪,替他照明。

孟宴礼说,他是在三楼看见了靠在阁楼楼梯上的徐子漾。

徐子漾一见他过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把黄栌给供出来,说了一句“黄栌在里面”,人就跑了。

“他又出卖队友!”

黄栌挠了挠耳垂,“我不应该随便进出的,抱歉。”

“倒是没关系,我这儿没什么不能看的。”

孟宴礼停在离黄栌半米远的地方,好笑地问,“所以,他是怎么把你骗过来的?”

周围一片漆黑,黄栌下意识往孟宴礼身边挪了半步。

她那点害怕的小心思,在孟宴礼看来,很像爬山虎攀附在落地玻璃上的卷须。自以为悄无声息,其实想要依附的痕迹清晰可见。

孟宴礼摸出手机,也打开手电。

阁楼光源更亮了一度,黄栌似乎没那么紧张了。

“明天白天再过来吧,我这里面东西堆得很杂乱。尤其是画框,棱棱角角的,看不清容易划伤。”

孟宴礼照着脚下的路,“想看哪幅画?”

“Grau。”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栌觉得说完这个名字,孟宴礼那边突然沉默下来。

她以为自己被徐子漾骗了,赶紧解释:“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徐子漾说这里有Grau的画,虽然我没听说过Grau有作品交易过,啊我知道了,他是不是逗我玩呢......”

“是有。”

“什么?”

“Grau的画,是有。”

“......你买的吗?”

孟宴礼回头,在昏暗光线中看了黄栌片刻。

忽然觉得对她,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不是,我就是Gr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