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晚春,乔·考克林在哈瓦那遇到艾玛·古尔德时,距离南波士顿那家地下酒吧的抢劫案已经过了九年。他还记得九年前在波士顿的那个早晨,她有多么冷静、多么镇定,那些特质又搞得他有多么慌张。于是他把慌张误以为是一时迷恋,又把一时迷恋误以为是陷入爱河。
此时,他和格蕾西拉来到古巴已经快一年了,一开始住在一个归艾斯特班所有的咖啡种植园,位于哈瓦那西边约五十英里的塔拉扎斯地区的丘陵上。每天早上,他们会在咖啡豆和可可叶的气味中醒来,听着薄雾凝成的水珠在树林间滴落。傍晚时,他们漫步在山麓间,看到残余的阳光仍逗留在树梢,不肯离去。
格蕾西拉的母亲和妹妹有个周末来探访他们,从此没再离开。他们刚来的时候,托马斯都还不会爬;到了快满十个月时,他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三个女人宠他宠到无耻的地步,把他喂得像个胖乎乎的球,外加两根粗粗皱皱的大腿。但等到他开始学走路,很快就会跑了。他会跑过田野,在斜坡上下奔走,让那些女人在后头追他。很快,他就不再是个大球了,而是个瘦削的小男孩,有父亲的淡色头发和母亲的深色眼珠,可可油色的皮肤则是两者的综合。
乔回过坦帕几次,搭的是一架福特5-AT款的三引擎飞机,飞机在风里哗啦啦响个不停,老是没有预警地摇晃或突然下降。有两次他下飞机时两耳都快聋了,接下来一整天都听不见。飞机上的护士让他嚼口香糖,又给他棉花塞耳朵,但这种旅行法还是太辛苦,格蕾西拉完全不考虑。所以他只好独自上路,发现自己好想念她和托马斯,想到连身体都出问题了。他会半夜在他们伊博的大宅中醒来,胃痛得无法呼吸。
一等事情处理完毕,他就会搭他能找到的第一班飞机到迈阿密,再尽快搭飞机回古巴。
格蕾西拉并不是不想回坦帕——她想回去,只是不愿意搭飞机。她也不想现在就回去。(乔怀疑,这表示她其实不想回去)于是他们继续待在塔拉扎斯的丘陵,还有她母亲和她妹妹贝妮塔,后来另一个妹妹依内丝也来了。无论格蕾西拉、她母亲、贝妮塔、依内丝彼此之前有过什么不和,似乎都因为时间和托马斯而化解了。有两回,乔循着她们的笑声找过去,结果发现她们把托马斯打扮得像个小女孩。
有天早上,格蕾西拉问,他们能不能在这里买块地方。
“这里?”
“不见得就是这里。但是在古巴。”她说,“让我们能来暂住的地方。”
“所以我们是在这里‘暂住’?”乔微笑。
“是啊,”她说,“我很快就得回去工作了。”
但是并没有。乔回坦帕的那几次,曾去看过帮她管理各个慈善事业的那些人,发现他们都很值得信赖。就算她十年不回伊博,等她回去时,那些慈善机构还是会运作得很好,要命,甚至会更好。
“当然,亲爱的。随你。”
“地方不必很大,或是很豪华,或是——”
“格蕾西拉,”乔说,“你就去挑你想要的地方吧。要是看中哪里,对方不想卖,就出双倍的价钱。”
这种事在当时也不算新鲜。古巴之前深受经济大萧条打击,状况比大部分国家都糟糕,现在正尝试着朝复苏迈进。马查多政权的种种腐败已经结束,被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上校的希望所取代,巴蒂斯塔领导“中士兵变”,赶走了马查多。古巴共和国的正式总统是卡洛斯·门迭塔,但人人都知道,真正掌权的是巴蒂斯塔和他的军队。美国政府很支持这样的安排,因此在这场政变逼得马查多搭上飞往迈阿密的飞机之后的五分钟,便立刻大举金援这个岛屿。在这些钱的帮助下,古巴修建了许多医院、道路、博物馆、学校,还沿着哈瓦那北边的滨海大道建立了一个新的商业区。巴蒂斯塔上校不仅爱美国政府,也爱美国赌客,于是乔、迪昂、迈尔·兰斯基、艾斯特班·苏亚雷斯等人,跟古巴政府最高层官员的沟通渠道畅通无阻。他们已经买下了哈瓦那中央公园周边和塔康市场区一些最佳地段的九十九年租约。
他们将赚进无数财富。
格蕾西拉说门迭塔是巴蒂斯塔的傀儡,而巴蒂斯塔又是联合水果公司和美国的傀儡,他会突袭富人的保险库、强夺土地。美国政府依然支持他掌权,因为美国相信坏钱可以带来好事。
乔没跟她争。他也没指出他们自己赚了坏钱之后,就做了很多好事。他只是问起格蕾西拉找到的那栋房子。
那是一个破产的烟草农场,事实上,就在更往西五十英里,位于比那尔德里奥省一个叫作阿仙纳斯的小村庄外头。农场里有一个独立的访客屋可以给她的家人,还有无尽的黑壤田野可以让托马斯奔跑。原来的主人是寡妇多梅尼卡·戈麦斯,乔和格蕾西拉跟她买下农场的那一天,她在律师的办公室外面介绍他们认识了伊拉里奥·巴奇加卢皮。她解释,如果他们有兴趣种植烟草,伊拉里奥可以教授他们各种相关的事情。
当寡妇的司机开着一辆“底特律电气”出产的两吨汽车载着她离开时,乔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圆胖、留着八字胡的小个子男人。他看到伊拉里奥跟着戈麦斯出现过几次,总是站在旁边不引人注意,还以为他是保镖。毕竟在这个地区,绑票也不是新鲜事。但现在,他注意到那双疤痕处处、骨架突出的大手。
他还从没想过,要拿那些土地做什么。
相反,伊拉里奥·巴奇加卢皮则想了很多。
首先,他跟乔和格蕾西拉解释,没人叫他伊拉里奥;大家都叫他席基(Ciggy),但是跟香烟(cigarette)完全无关,而是因为他小时候不会念自己的姓巴奇加卢皮,老是卡在第二个音节。
席基告诉他们,直到不久前,阿仙纳斯村里还有两成的居民靠戈麦斯的种植园过活。但自从戈麦斯先生开始酗酒,接着从马上摔下来,接着又变得精神错乱且疾病缠身,就没有工作了。有三个采收季,席基说,都没有工作。这就是为什么村里很多小孩没穿裤子。因为上衣如果小心照料可以穿一辈子,但裤子老是会在臀部或膝盖处磨穿。
乔之前开车经过阿仙纳斯村时,早已注意到村里的小孩大半光着屁股。要命,如果不是光屁股,就是光着全身。阿仙纳斯位于比那尔德里奥的山麓丘陵间,其实是个不太成形的村落。村里只有一堆摇摇欲坠的棚屋,屋顶和墙壁是用干棕榈叶搭建起来的。人类的排泄物经由沟渠排入河中,而村民饮水的来源也同样是这条河。村里没有村长或领导人,街道上满是烂泥。
“我们对农事完全不懂。”格蕾西拉说。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比那尔德里奥的一家小酒馆里。
“我懂,”席基说,“我太懂了,夫人,凡是我不记得的事情,就表示那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教。”
乔看着席基机伶、精明的双眼,重新评估这位工头和寡妇之间的关系。他本来以为寡妇把席基带在身边做保镖,现在他明白了,席基参与农场的买卖过程,是为了自己的生计着想,并确保戈麦斯寡妇会照顾他的利益。
“那你会怎么做?”乔问他,给每个人又倒了一杯朗姆酒。
“你要先准备苗床,把田犁好。这是第一个。种植季下个月就开始了。”
“但是不能妨碍我太太整修房子,做得到吗?”
他朝格蕾西拉点了点头:“那当然,没问题。”
“这事情需要几个人?”她问。
席基解释,需要男人和儿童播种,需要男人建苗床。需要男人或儿童照看土壤,以防霉菌和病虫害。需要男人和儿童移植、锄地,再犁些田,以及杀死蠕虫、蝼蛄、臭虫。还需要一个不酗酒的飞行员,帮忙撒农药。
“天啊,”乔说,“要花多少工夫?”
“我们还没讨论到摘蕊、抑芽或采收呢。”席基说,“然后还有串联、挂架、烘烤,以及找人照看烟楼的火炉。”他挥着大手,说着各种需要的人工。
格蕾西拉说:“我们能赚多少钱?”
席基把写着数字的纸推到桌子对面。
乔喝着朗姆酒,仔细看着那些数字。“所以,如果收成好,没有蓝霉病、蝗虫或雹暴,上帝保佑太阳不停照耀在比那尔德里奥,我们的投资就能赚回百分之四。”他看着对面的席基,“是这样吗?”
“对,因为你只用到了四分之一的土地。但如果你也投资在其他的田地,让整个状态回到十五年前的全盛期呢?五年之内,你就会很有钱了。”
“我们已经很有钱了。”格蕾西拉说。
“那你们会更有钱。”
“如果我们不在乎是不是更有钱呢?”
“那就这样想吧,”席基说,“如果你们让这个村子挨饿,有一天你们早上起来,可能就会发现他们都睡在你们的土地上。”
乔坐直身子:“这是威胁吗?”
席基摇摇头:“我们都知道你是谁,考克林先生。著名的美国黑帮分子。上校的朋友。与其威胁你,我们不如游泳游到大洋中心,或拿刀割自己喉咙。”他严肃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但是当人们挨饿,没有地方去的时候,他们还能去哪里?”
“不要来我的土地就行。”乔说。
“但那不是你的土地。而是上帝的土地。你只是租了下来。这些朗姆酒?这一生?”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们都是跟上帝租来的。”
整修主宅需要的人工,几乎跟农场里一样多。
室外的种植季节展开时,室内的整修季节也开始了。格蕾西拉让所有墙面全部重新敷上灰泥、上漆,他们住进去时,一半地板都已经拆掉换新。屋里本来只有一间厕所,等到席基开始在烟田里进行摘蕊时,厕所增加到四间了。
到此时,一排排的烟叶已经长到大约四英尺高。乔有天早上醒来,发现空气又甜又香,让他立刻就满腹欲望地想念起格蕾西拉的颈项。托马斯躺在他的婴儿床里睡觉,格蕾西拉和乔则走到阳台看着烟田。乔前一晚去睡觉时,烟田还是一片褐色,现在已经变成一片绿毯,冒出粉红色和白色的花,在柔和的晨光中闪烁。乔和格蕾西拉看着自己的这片土地,从他们大宅的阳台绵延到罗萨里奥山脉的山麓丘陵,举目所及,都是闪闪发亮的烟花。
格蕾西拉站在他前方,手往后揽着他的脖子。他双手搂着她的腹部,下巴埋在她颈窝里。
“你还不相信上帝呢。”她说。
他深深吸着她身上的气息:“你还不相信坏钱能带来好事呢。”
她低声笑了,他的双手和下巴都能感觉到她在笑。
那天早晨晚些时候,工人和他们的孩子们来到烟田,一株株仔细摘除上头的花蕊。烟草展开硕大的叶子,仿佛一只只巨鸟,次日早晨,乔看着窗外,再也看不到土壤,也看不到花了。在席基的管理下,整个农场继续顺利运作。为了下一个阶段,他从村里找来了更多孩子,有好几打,有时托马斯会控制不住地大笑,因为他听得到烟田里其他孩子的笑声。有的夜晚乔会坐在那儿,听着那些男孩在旁边空地里打棒球的声音。他们会打到最后一丝天光都消失,只用扫帚柄和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标准用球。球外头的牛皮和里面的羊毛线都早就没了,但他们还是设法利用里面的软木球心,照打不误。
他听着他们的喊声和木棒敲中球的脆响,想到格蕾西拉最近提到,说要快点儿给托马斯添个弟弟或妹妹。
他想,何不多生几个呢?
整修房子的进度比复兴农场要慢。有天乔到哈瓦那旧城区,去找专门修复彩绘玻璃的艺术家迪亚哥·阿尔瓦雷斯。阿尔瓦雷斯先生跟他讲好价格,答应至少花一星期到一百英里外的阿仙纳斯村,帮他们修复格蕾西拉抢救下来的窗子。
谈完之后,乔来到教堂大道上一家迈尔·兰斯基推荐的珠宝店。因为他父亲的怀表一年多来越走越慢,在一个月前终于完全停摆。珠宝店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长期眯着眼睛,他拿了表,打开后盖,跟乔解释说虽然这块表很好,但每隔十年还是至少得保养一次。这些零件,他跟乔说,这些精密的零件,看到了吗?都需要上油的。
“要花多长时间?”乔问。
“我不确定,”那老板说,“我得先把表拆开,检查每个零件。”
“我知道,”乔说,“要多久?”
“如果只是零件需要上油,没有其他地方需要修?四天。”
“四天,”乔说,感觉到心脏猛跳了一下,好像有只小鸟刚飞过他的灵魂,“不可能更快了吗?”
那人摇摇头:“还有,如果有什么坏掉了,只要一个小零件——你看到这些零件有多小吗?”
“是,是,我看到了。”
“那我就得把表送到瑞士去修了。”
隔着落满灰尘的窗玻璃,乔望了一会儿外面落满灰尘的街道。他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皮夹,拿了一张一百元美金钞票,放在柜台上。“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到时候告诉我你的诊断结果。”
“什么结果?”
“就是要不要送到瑞士去修。”
“是的,先生。没问题。”
他离开那家店,漫步在衰败的旧城区里。过去这一年,他来过这个城市好多次,已经判定哈瓦那不光是一个地方,也是这个地方的梦。这个梦在阳光下困倦无力,融入了它自身对慵懒的无穷渴望,爱上了它垂死时的性感低吟。
他转过一个街角,然后是下一个,转过第三次弯之后,他站在一条街道上,艾玛·古尔德所在的那家妓院就在这里。
艾斯特班一年多前就给了他地址,就是在阿尔伯特·怀特、马索、狄格,以及可怜的萨尔、左撇子、卡迈死掉的前一夜。自从昨天离家后,他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但他一直没跟自己承认,因为来这里似乎愚蠢又无聊,他早已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无聊了。
一个女人站在店门前,正在用水管冲洗人行道,要把前一夜的碎玻璃冲掉。她把玻璃和尘土冲入卵石街道旁的水沟,抬头时看到了他,手里的水管垂下,但是没掉落在地。
时光对待她并不残酷,但也并不仁慈。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恶习太多的美人,抽太多烟又喝太多酒,两种习惯都在她眼角的鱼尾纹、嘴角的皱褶、嘴唇下方留下了痕迹。她的眼皮松弛,头发毛燥,即使身处哈瓦那潮湿的气候中。
她举起水管,继续忙着工作。“要说什么就说吧。”
“你不想看我?”
她转向他,但眼睛还是看着人行道,他不得不往旁边移动,免得鞋子被淋湿。
“所以你那天出了车祸,就心想,‘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
她摇摇头。
“不是吗?”
又是摇头。
“不然是怎么回事?”
“那些警察一开始追我们,我就跟司机说,唯一脱身的方法就是冲下桥。但是他不肯。”
乔避开她水管的方向。“所以呢?”
“所以我就朝他后脑开枪。我们落水了,我游泳逃掉了,麦克在等着我。”
“麦克是谁?”
“是我钓着的另一个男人。他整夜都守在饭店外头。”
“为什么?”
她沉下脸瞪着他。“你和阿尔伯特后来都开始来那套:‘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艾玛。你是我的命,艾玛。’我需要一个安全网,免得万一你们把对方给杀了。我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选择?我知道早晚我得逃离你们的掌握。老天,你们两个那样子,我快受不了了。”
“我道歉,”乔说,“为了爱你而道歉。”
“你才不爱我呢。”她专心对付一块卡在两颗卵石之间的特别顽固的玻璃。“你只是想拥有我。就像一个他妈的古希腊花瓶或一套时髦的西装。把我带给所有朋友看,说,‘她真是个尤物吧?’”现在她直视着他,“我不是你的玩具。我不想被拥有。我想要拥有。”
乔说:“我还为你哀悼了好久。”
“真贴心。”
“哀悼了好几年。”
“那你是怎么背负这个沉重的十字架的?老天,你真了不起。”
他朝后退了一步,尽管她水管没指着他。他第一次看穿了整个把戏,就像个容易上当的傻瓜,以前被骗过太多次,所以每次出门前,他老婆一定要他留下表和零钱。
“巴士站储物柜的那些钱,你拿走了,对不对?”
她以为他问完之后,就会朝自己开枪。他举起双手,以显示他没拿枪,也不会去拿。
她说:“别忘了,你已经给了我钥匙。”
如果小偷也有荣誉可言,那么她说得没错。他的确给了她钥匙。从那一刻开始,东西就是她的,任由她处置了。
“那死掉的那个女孩呢,就是警方还陆续找到尸体碎片的那个?”
她关掉水管,靠在妓院的灰泥墙壁上。“还记得阿尔伯特老在说他要给自己找个新的小妞吗?”
“不记得。”
“好吧,他找了。当时就在那辆车上,我始终不知道她名字。”
“你也杀了她?”
她摇摇头,然后敲敲前额。“车祸的时候,她脑袋撞到前座椅背。我不知道她是当场死掉,还是后来才死掉的,我没留在那边搞清楚。”
他站在街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妈的笨透了。
“你有没有爱过我一刻?”他问。
她更加恼怒地审视他的脸。“当然有。或许有好几刻吧。我们一起欢笑过,乔。有时你总算不再看着我发傻,好好跟我上床的时候,那真的很棒。但你就是非得搞坏掉不可。”
“怎么说?”
“不知道——搞得很复杂,搞得你无法掌握。我们不是上帝的子民,也不是童话书里面那种见证真爱的男女。我们在夜间生活,跳舞跳得太急,脚下都长不出草来。这是我们的信条。”她点起一根香烟,从舌头上捻起一根烟草,让风吹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你以为我没一直在等着你有一天会来找我?我们都很自由。没有兄弟姐妹或父亲。没有阿尔伯特·怀特。只有我们。你想来看我,随时欢迎。”她穿过人行道走向他,“我们以前总是有很多欢笑,现在也可以。在热带消磨我们的人生,在丝缎床单上数我们的钱。自由得像小鸟。”
“狗屎,”乔说,“我不想要自由。”
她昂起头,似乎很困惑,困惑到了伤心的地步。“但我们最想要的,始终就是自由啊。”
“那是你最想要的,”他说,“还有,嘿,现在你自由了,再见,艾玛。”
她紧咬着牙,不肯跟着说再见,好像不说,她就还保有某些权力。那种顽固、怨恨的自尊心,你会在非常老的老头,或是被宠坏的孩子身上找到。
“再见。”他又说了一次,然后离开了,没再回头看一眼,没有一丝后悔。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回到那家珠宝店,店主极为小心翼翼地、婉转地告诉乔,他的表得送到瑞士修理。
乔签了授权书和修理单,收下店主仔细填写的收据,放在口袋里,离开了那家店。
他站在旧城区的那条古老街道上,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