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还是持续蒸蒸日上。
乔开始为买下丽思饭店的事情打通关节。约翰·瑞龄愿意卖掉建筑物,但不肯卖地。于是乔带着自己的律师跟瑞龄的律师洽谈,看能否找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最近他们双方研究出一份九十九年的租约,却又卡在郡政府的空间权上。乔有一组政治掮客负责收买萨拉索塔郡的调查员,另一组在州首府塔拉哈西对州级的政客下功夫,还有第三组人马在华府,去对付那些常进出佩斯卡托家族所投资的妓院、赌场、鸦片窟的国税局官员和参议员。
他的第一个成功,是让宾果游戏[18]在潘尼拉斯郡合法。接着把全州宾果合法化的提案排入备审程序,预定在州议会的秋季会期召开听证会,可能最早会在1932年初投票表决。他在迈阿密的朋友(那个城市要容易收买得多)已经设法让戴德郡和布劳沃德郡的彩池投注赌博合法,使得州政府的态度更软化。乔和艾斯特班曾冒险帮他们在迈阿密的朋友买了一块地,现在那块地变成了赛马场。
马索曾搭飞机来察看那座丽思饭店。他最近刚治疗完癌症,但只有他本人和医师才知道是哪种癌。他宣称自己治疗的状况很好,但头秃了,身体也很虚弱。甚至有人私下说他脑袋变糊涂了,不过乔看不出任何迹象。马索很喜欢这块产业,也喜欢乔的想法——如果要打破赌博禁忌,那么现在,趁着禁酒令凄惨地在他们面前崩溃,就是绝佳的时机。他们因为饮酒合法化所损失的钱,会直接进入政府的口袋,但在合法赌场和赛马场被抽走的税,可以从众多笨得跟庄家对赌的人身上赚回来。
那些政治掮客也开始回报,说乔的预感看起来没错。整个国家都已经准备让赌博合法化了。整个州、整个国家都缺钱。乔派出去的人带着各式各样保证——赌场税、饭店税、餐饮税、娱乐税、房间税、酒类执照税,外加所有政客都很爱的超额收益税。任何一天,只要赌场当天的进账超过八十万元,就会缴百分之二的超额收益税给州政府。但其实,只要赌场的收入一接近八十万,他们就会短报收入。不过那些睁大眼睛想捞好处的政客不需要知道这点。
到了1931年末,他口袋里已经有两个资浅参议员、八个众议员、四个资深参议员、十三个州议员、十一个市议员,还有两个法官。他也收买了以前的三K党对手:《坦帕观察家报》的总编辑霍普·休伊特,他开始刊登社论和新闻报道,质疑说没有道理让这么多人挨饿,因为佛罗里达州的墨西哥湾沿岸有这么一家一流的赌场,可以雇用所有失业的人,让他们有钱买回被银行没收的房子,因此可以让律师们脱离领济贫食物的队伍,去完成种种赎回房屋的买卖契约,而律师们则需要文书人员帮忙拟定法律文书。
乔开车送马索去搭回程火车时,老人说:“这个事情,不管你需要什么,都尽管放手去做。”
“谢了。”乔说,“我会的。”
“你在这里做得很不错。”马索拍拍他一边膝盖,“别以为我不会列入考虑。”
乔不知道他的工作成果要列入什么考虑。他在这儿从烂泥堆里建立起一片天地,而马索跟他说话的口气,却好像他只是帮忙找到一家可以勒索的杂货店。也许那些关于老人脑子不管用的谣传,并不是空穴来风。
“啊,”快到联合车站时马索说,“我听说你还剩一个麻烦家伙没对付,是真的吗?”
乔还想了两秒钟才明白:“你指的是那个不肯让我们抽成的私酒贩子?”
“没错,就是那个。”马索说。
那个私酒贩子名叫特纳·约翰·贝尔金。他和三个儿子在帕梅托市卖自家蒸馏的私酒。特纳·约翰·贝尔金无意损及任何人,他只想卖酒给那些光顾了一辈子的老顾客,在自家后头的房间经营一些赌博,在同条街的另一栋房子提供一些妓女。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加入佩斯卡托帮旗下。不肯付抽成,不肯卖佩斯卡托的产品,什么都不肯,只想照着他向来的老样子,还有之前他父亲、他祖父的老样子——早在当年坦帕市还叫布鲁克堡、死于黄热病的人口是衰老而死的三倍时——做自己的生意。
“我正在对他下功夫。”乔说。
“我听说你已经对他下了六个月功夫了。”
“三个月。”乔承认。
“那就除掉他吧。”
汽车停下,马索的私人保镖赛普·卡伯奈帮他打开车门,站在大太阳底下等他出来。
“我有几个人在想办法。”乔说。
“我不希望你让人去想办法,我要你结束这件事。必要的话,亲自去处理掉。”
马索下了车,乔送他上了火车,目送他离开,虽然马索说不用了。乔其实是想亲眼看到马索离开,非看到不可,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又能再度放轻松,再度呼吸。马索一来,就像是有个叔叔到你家住了几天,从不离开屋子。更糟的是,这叔叔还以为他是在帮你。
马索离开几天后,乔派两个人去吓唬特纳·约翰,结果反倒被他吓唬回来,他把一个人揍得住进医院,而且没靠儿子或武器帮忙。
一个星期后,乔去找特纳·约翰。
他叫萨尔在车上等着,自己站在特纳·约翰那栋铜顶木屋前的泥土路上,门廊一边都坍掉了,只有一个可口可乐的冰柜放在另一头,又红又亮,乔怀疑每天都有人擦它。
特纳·约翰的儿子们是三个壮硕的小伙子,身上除了棉质长内裤没穿戴太多别的,连鞋子都没穿(不过有一个穿了件红色毛衣,上头还沾了些头皮屑),他们给乔搜了身,拿走了他的萨维奇点三二手枪,接着又搜了一遍。
然后,乔进了木屋,隔着一张桌脚没放稳的木桌,跟特纳·约翰对面而坐。他想调整一下桌子,没成功,于是放弃了,然后问特纳·约翰为什么要打他的手下。特纳·约翰又高又瘦,面容严肃,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跟身上的褐色西装一样,他说因为他们来的时候,眼神摆明是要来威胁他的,所以没必要等到他们开口。
乔问他知不知道,这表示乔为了面子就得杀了他。特纳·约翰说他也猜到了。
“那么,”乔说,“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不付一点保护费就算了?”
“先生,”特纳·约翰说,“你父亲还在吗?”
“不,他过世了。”
“不过你还是他的儿子,对吧?”
“没错。”
“就算你有二十个曾孙子女,你也还是他儿子。”
那一刻,突来的激动情绪让乔猝不及防。他不得不在眼神泄露之前别开眼睛。“是啊,没错。”
“你希望他以你为荣,对吧?希望他把你当个男人?”
“是啊,”乔说,“那是当然。”
“好吧,我也一样。我有个好老爸。他偶尔打人,都是我自找的,而且从不会在他喝了酒之后。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我打呼噜,他就打我的脑袋。我是打呼噜冠军,我老爸累得像狗一样的时候,就会受不了。除了这一点,他是大好人一个。我们当儿子的,总希望自己的父亲能看着自己,觉得他的种种教导在你身上扎了根。就是现在,我老爸正在看着我说:‘特纳·约翰,我可没教你付钱给一个没跟你一道辛苦干活儿、只想白捞的人。’”他摊开遍布疤痕的双掌给乔看,“你想要我的钱,考克林先生?那你最好跟我们父子一起酿酒,帮我们照顾农场、耕田、照顾庄稼、挤牛奶。你懂了吗?”
“懂了。”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乔看看特纳·约翰,然后抬头看天花板。“你真觉得他在看你?”
特纳·约翰露出满嘴银牙:“先生,我知道他在看我。”
乔拉开裤裆拉链,拿出他几年前从曼尼·布斯塔曼特那里没收来的单发小型手枪,指着特纳·约翰的胸口。
特纳·约翰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乔说:“一个人既然决心要好好做一件事,那就该做完,是吧?”
特纳·约翰舔舔下唇,双眼始终盯着那把枪。
“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枪吗?”乔问。
“这是娘儿们用的掌心雷。”
“不,”乔说,“这是把会让你后悔的枪。”他站起来,“在帕梅托这边,随你怎么做都行。懂我的意思吗?”
特纳·约翰眨了几次眼,表示肯定。
“可是别让我看到你的商标或产品,出现在希尔斯伯勒郡或潘尼拉斯郡。萨拉索塔也不行,特纳·约翰。这点我们讲清楚了吧?”
特纳·约翰又眨眼。
“我得听到你说出来。”乔说。
“讲清楚了,”特纳·约翰说,“我跟你保证。”
乔点点头:“你父亲现在怎么想?”
特纳·约翰目光经过枪管,往上到乔的手臂,然后看进他眼里。“他在想,他差点儿又得忍受我打呼噜了。”
正当乔忙着推动赌博合法化和买下饭店的事情之时,格蕾西拉则开设了自己的旅舍。乔所追逐的是上流社会的豪客,格蕾西拉则为失去父亲和丈夫的人提供住处。这几年男人们就像战时一般纷纷离开家人,已经成为全国的耻辱。他们离开贫民木屋和寄宿旅舍,或者就像在坦帕的状况,离开他们的霰弹枪木屋,出门说要去找牛奶,或讨香烟,或因为听说有工作可做的谣言,然后再也没回家。没有男人的保护,女人们有时成为强暴的受害者,或被迫从事最底层的卖淫工作。突然失去父亲或可能也失去母亲的儿童,则流落街头和暗巷,往后的下落少有好消息。
有天晚上,乔坐在浴缸里,格蕾西拉来找他。她带来两杯咖啡加朗姆酒,脱掉衣服,滑进水里,坐在他对面,问乔说,她能不能用他的姓。
“你想跟我结婚?”
“不能在教堂,没办法。”
“好吧……”
“可是我们算是结婚了,对吧?”
“没错。”
“所以我想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加你的姓。”
“格蕾西拉·多明加·马爱拉·罗沙里欧·玛丽亚·康赛塔·科拉莱斯·考克林?”
她扇了他手臂一记:“我的名字没那么长。”
他靠过去亲她一下,又往后坐正身子。“格蕾西拉·考克林?”
“对。”
他说:“这是我的荣幸。”
“啊,”她说,“很好,我买了一些房子。”
“你买了一些房子?”
她看着他,褐色的双眼无辜得像小鹿的眼睛。“三栋,连在一起的。就是以前佩雷斯雪茄厂旁边那一排。”
“在棕榈大道上?”
她点点头:“我想在那里,收容被抛弃的妇女和他们的孩子。”
乔不惊讶。最近除了那些女人之外,格蕾西拉很少谈别的话题。
“那你拉丁美洲政治的崇高理想呢?”
“我爱上你了。”
“所以呢?”
“所以你限制了我的行动能力。”
他大笑:“是吗?”
“很严重呢。”她微笑,“有可能行得通的。或许哪天我们甚至可以从中获利,让它成为世界各地的模范。”
格蕾西拉以前梦想着土地改革,还有农民权利和财富公平分配。她以前相信本质上的公平,而乔认为这个概念老早就不存在于地球上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世界各地的模范。”
“为什么不可能呢?”她跟他说,“一个公平的世界。”她朝他泼泡泡,好显示自己是半开玩笑的,但其实她很认真。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能满足自己生活所需,成天围坐在一起唱歌,还有微笑?”
她把肥皂泡沫弹到他脸上:“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一个美好的世界。为什么不可能?”
“真贪心。”他说,举起双手,“看看我们住的地方。”
“可是你有回馈。你去年把我们四分之一的钱捐给了冈萨雷兹诊所。”
“他们救了我的命啊。”
“前年你还盖了那栋图书馆。”
“这样他们才能买我想读的书啊。”
“可是那里头所有的书都是西班牙文的。”
“不然你以为我要怎么学会西班牙文?”
她一脚跷在他肩膀上,用他的头发搔着自己脚底外侧的一块痒处。她的脚停在那儿,他吻了一下,发现自己再度处于这种时刻,体验到一种全然的宁静状态,难以想象天堂怎么比得上——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她的情谊装在他口袋,她的脚在他肩上。
“我们可以做点好事。”她说,垂下视线。
“没错。”他说。
“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么多不好的事之后。”她轻声说。
她看着自己胸部底下的肥皂泡沫,迷失在思绪中,整个人出神了。看起来,她随时都会起身去拿毛巾。
“嘿。”他说。
她抬起眼皮。
“我们不是坏人。或许我们也不是好人。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都很害怕。”
“谁很害怕?”她说。
“谁不害怕?整个世界都很害怕。我们告诉自己说,我们相信这个神或那个神,相信这个来生或那个来生,或许我们真的相信,但同时我们又都想着,‘如果我们错了呢?如果只有这辈子呢?狗屎,那我最好给自己弄一栋大房子和一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漂亮的领带夹跟珍珠握柄的手杖——’”
她大笑起来。
“‘还有一个可以洗我屁股和腋下的厕所。因为我需要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也低声笑了,但笑声逐渐消失,“‘不过,等一下,我相信上帝。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不过我也相信贪婪。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所以原来一切就是这样——因为我们害怕?”
“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说,“我只知道我们都很害怕。”
她捞起肥皂泡沫,像一条披巾似的围在脖子上,点点头。“我希望能做点事情。”
“我知道。听我说,你想救那些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很好。我就是爱你这点。但有一些坏人,他们会想阻止那些女人逃离他们的掌握。”
“我知道。”她语调毫无起伏,等于是在告诉他:如果他以为她不知道,那就太天真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几个手下。”
“几个?”
“先给我四个吧。不过,我的爱人,”她朝他微笑,“我要你手下最凶悍的。”
也是在这一年,厄文·费吉斯局长的女儿萝瑞塔回到了坦帕。
她父亲陪着她下了火车,两人紧挽着手臂。萝瑞塔全身从头到脚都穿戴着黑色,好像在服丧,从厄文紧挽着她手臂的模样看来,或许她真的在服丧。
厄文把她关在海德公园的家中,一整个秋天都没人看见他们两个。厄文去洛杉矶接她时就请了假,回来后请假时间又继续延长。他太太带着儿子搬出去了,邻居说他们唯一听到过从他们家传出来的声音,就是在祈祷。不过也有人争辩说是在念经。
10月底他们走出屋子时,萝瑞塔穿了一身白。那天晚上,在一场五旬节教派的帐篷布道会上,她宣布她穿白色完全不是自己的决定,乃是耶稣基督的决定,而她的余生将奉献给耶稣的教诲。那天晚上,在招潮蟹湾原的布道会帐篷里,萝瑞塔登上舞台,讲述恶魔的酒精、海洛因和大麻导致她堕入了罪恶世界,放纵的私通导致卖淫,又导致了更多的海洛因,以及那些罪孽又堕落的夜晚。她知道耶稣不让她记得那些夜晚,免得她羞愧得自杀。但他为什么要她活下去?因为他希望她向坦帕、圣彼得斯堡、萨拉索塔、布雷登顿的罪人们说出他的真理。如果他觉得有必要,她要把这消息传遍佛罗里达州,甚至传遍全美国。
和众多曾站在布道会帐篷里的演讲者不同的是,萝瑞塔演讲的内容里没有末日的火与硫黄。她声音从不提高,事实上,她的语调轻柔到很多信众都得身体往前倾。她偶尔会往旁边看父亲一眼——自从她回来后,费吉斯就变得颇为严厉而难以接近——她会语调悲伤地讲述一个堕落的世界。她并不宣称自己了解上帝的旨意,只说她听到基督悲叹自己的子民堕落至此。这个世界有太多良善可以拯救,太多美德可以收割,只要播下善德的种子。
“很多人说,这个国家很快就会回到放纵饮酒的绝望中,丈夫们因为朗姆酒而殴打妻子,因为黑麦威士忌而染上性病,因为琴酒而懒惰、丢掉工作,而银行也会没收更多人的房子,让这些人流落街头。别怪罪银行。别怪罪银行,”她低声说,“怪罪那些从罪恶中获利的人,怪罪那些兜售肉体、以酒精消磨人的意志而从中获利的人吧。怪罪私酒商和妓院老板,还有容许他们在这美好城市与上帝眼前散播污秽的人们吧。为他们祈祷,然后请求上帝指引。”
上帝显然指引一些坦帕的善良市民去突袭几家考克林-苏亚雷斯帮的夜店,拿斧头砍破装朗姆酒和啤酒的木桶。乔得知消息后,就和迪昂去找了一个住瓦瑞科的钢桶匠,把所有酒馆里的木桶都放进钢桶里。谁上门来砍桶子,谁就活该手肘脱臼。
有一天,乔正坐在他雪茄出口公司的办公室里——这家完全合法的公司每年都要赔上一大笔钱,业务是把顶级烟草出口到爱尔兰、瑞典、法国这些雪茄从未流行的国家——厄文和他女儿走进前门。
厄文对乔迅速点了个头,但不肯看他的眼睛。自从乔把他女儿的那些照片拿给他看过之后,这两年他就一次都没有看过乔的眼睛,乔估计他们在街上遇见过至少三十次了。
“我家萝瑞塔有话要跟你说。”
乔抬头看着那个穿着白衣裳的年轻美人,还有她明亮、湿润的双眼。“是的,小姐。请坐。”
“我宁可站着,先生。”
“那就随你吧。”
“考克林先生,”她说,十指紧扣放在身前,“家父说,你以前心底是个好人。”
“我还不知道那个人离开了呢。”
萝瑞塔清清嗓子:“我们知道你的慈善行为。也知道你选择一起居住的那位女人所做的善事。”
“我选择一起居住的女人。”乔说,只是想说说看。
“是的,没错。我们知道她在伊博社区,甚至在大坦帕地区,做了很多慈善工作。”
“她有名字的。”
“但是她所做的善事,本质上非常短暂。她拒绝所有宗教方面的联系,完全拒绝尝试接受真主。”
“她的名字是格蕾西拉。而且她是天主教徒。”乔说。
“除非她公开接受天主,让天主指引她的善行,否则无论她的用意多么良善,她还是在协助魔鬼。”
“哇,”乔说,“这一点你完全把我搞糊涂了。”
她说:“幸运的是,我没搞糊涂。尽管你做了那么多好事,考克林先生,但你知我知,都不能抵消你的罪孽,还有你对天主的疏远。”
“怎么会呢?”
“你从其他人的非法嗜好中牟利。你利用他人的软弱,他人对懒惰和贪食的需要,以及对色欲行为的需要,从中牟利。”她朝他露出忧伤而温柔的微笑,“但你可以摆脱这些的。”
乔说:“可是我不想。”
“其实你很想。”
“萝瑞塔小姐,”乔说,“你好像是个不错的人。我也知道自从你开始布道之后,殷格斯牧师的会众增加到三倍。”
厄文举起五根手指,眼睛还是看着地上。
“啊,”乔说,“对不起,所以会众是翻了五倍。老天。”
萝瑞塔始终保持微笑。那笑容温柔而忧伤,其中表明:你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而且她认为那些话毫无意义。
“萝瑞塔,”乔说,“我所贩卖的产品太受大家喜爱,所以禁酒令几年内就会废除了。”
“不会的。”厄文说,紧咬着下巴。
“或者,”乔说,“就是会。不论会不会,禁酒令是名存实亡了。实施禁酒令本来是想用来控制穷人,结果失败了。实施禁酒令本来是要让中产阶级更勤奋,结果中产阶级反倒对酒更好奇了。过去十年大家喝掉的酒,创下了历史新高,这都是因为人们想要喝酒,并不希望被禁止。”
“可是,考克林先生,”萝瑞塔理性地说,“同样的话也可以拿来说私通。人们想要私通,并不希望被禁止。”
“也不应该被禁止。”
“你说什么?”
“不应该禁止他们,”乔说,“如果有人想私通,我看不出有什么迫切的理由要阻止,费吉斯小姐。”
“那如果人们想跟动物一起睡觉呢?”
“会吗?”
“抱歉,你说什么?”
“人们会想跟动物一起睡觉吗?”
“有些人会。如果照你的做法,他们的病态就会传染给大家。”
“喝酒和私通,跟动物能扯上什么关系?恐怕我看不出来。”
“这并不表示就没有关系。”
现在她坐下来,双手依然在膝上紧扣。
“当然就是没有关系,”乔说,“我的意思正是这样。”
“那只是你的意见。”
“你对上帝的信仰,有人也会说那只是你的意见。”
“所以你不信上帝了?”
“不,萝瑞塔,我只是不信你的上帝而已。”
乔的视线转到厄文·费吉斯的身上,他可以感觉到他强忍着怒火,但一如往常,厄文不肯看他的眼睛,只是瞪着自己交扣成拳的双手。
“但是上帝相信你,”她说,“考克林先生,你将放弃你邪恶的道路。我就是知道。我可以从你身上看出来。你会忏悔,奉耶稣基督之名受洗。而且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先知。这点我看得很清楚,就像我在坦帕这里,看到的是一座山丘上的无罪城市。另外,没错,考克林先生,在你开玩笑之前,我要说明,我知道坦帕没有任何山丘。”
“是啊,一座也没有,就连附近远一点的地方也没有。”
她露出真正的微笑,在他记忆中,几年前他在汽水贩卖处或莫林药妆店的杂志区偶尔巧遇她时,她脸上就是这样的微笑。
然后那微笑再度转变为忧伤、僵硬的版本,她双眼发亮,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越过茶几伸到他面前,他握了,心里想着那被手套遮住的毒品注射疤痕。这时,萝瑞塔·费吉斯说:“我会把你从邪恶之路拉回来,考克林先生。这点你可以相信。我从骨子里有这个感觉。”
“只因为你感觉到,”乔说,“并不表示就会成真。”
“也不表示不会。”
“这点我承认。”乔抬头看着她,“那么在证据不足的状况下,你为什么不能承认,我的意见也可能是对的呢?”
萝瑞塔又露出忧伤的微笑:“因为那些意见是错的。”
对乔、艾斯特班、佩斯卡托家族来说,很不幸的是,当萝瑞塔愈来愈受欢迎,她的观点也愈来愈站得住脚。才短短几个月,她的布道就开始让赌场计划陷入危机。一开始,很多公开议论她的人只把她当个笑柄,或是惊讶于种种环境把她变成现在的样子——警察局长的女儿跑到好莱坞,回来脑子坏掉了,手臂上有毒品注射痕,很多土包子还误以为是圣伤。接下来,议论的主调变了,不光是因为谣传萝瑞塔将会出现的布道会夜晚,布道帐篷附近的道路上塞满汽车和徒步的人群,也因为一般市民逐渐接触到了她。萝瑞塔非但不会逃避一般大众的目光,还会主动接近大家。不只是在她所住的海德公园那一带,也在西坦帕、坦帕港,以及她喜欢去喝咖啡的伊博——喝咖啡是她唯一的恶习。
白天不布道时,她很少谈宗教。她总是很礼貌,总是立刻问候对方或对方亲人的健康。她从不忘记别人的名字。即使她经历了那艰难的一年“试炼”(她如此称呼),因而显得苍老,但她还是个大美人。而且是明显的美国美人——丰满的嘴唇跟她的头发一样是酒红色的,真诚的蓝色眼睛,光滑的皮肤白得就像早晨牛奶瓶上头漂浮的那层鲜奶油。
1931年,欧洲爆发金融危机,把全世界都卷入旋涡,也消灭了金融复苏的残余希望。这一年的年底,萝瑞塔开始会在布道时晕倒。这些晕倒事前毫无征兆,也并不戏剧化。她会谈到酒精或欲望或赌博(最近越来越常谈)的毒害——总是以一种平静的、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有上帝向她显现的坦帕景象,这个城市被自身的罪恶烧黑,化为一片缭绕着烟雾的荒原,土地焦黑,昔日的屋宅烧成一堆堆冒烟的木炭。她还提醒大家有关《圣经》中罗得的妻子[19]的传说,恳求大家不要回头看,绝对不要回头,而是要往前看着一座光辉的城市,那城市里住着深爱耶稣的白色人种,身穿白衣服,住在白色房子里。她要大家祈祷,坚决地抛弃背后那个罪恶的城市,好让自己的子女引以为荣。在布道中途,她的眼珠会左右转,身体也随之左右摇晃,随后就忽然倒地。有时她还会抽搐,有时美丽的嘴唇会流出少许唾沫,但大部分时候,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有人认为(但只有在最下层的圈子里),她的人气如此高涨,一部分是因为她俯卧在舞台上的模样太美了,身上穿着薄薄的白色绉纱衣裳,薄得让你可以看到她小小的、形状完美的胸部,还有完美无瑕的苗条双腿。
当萝瑞塔这样倒在舞台上,本身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据,只有上帝才能造出如此美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有力的东西。
于是她激增的崇拜者把她的种种诉求视为针对某个人,尤其是针对当地某个黑帮分子,此人正要以赌博的祸害蹂躏家园。很快地,国会议员和市议员纷纷回报乔的政治掮客说“不行”,或者“我们需要更多时间考虑各种变量”。但他们并没有把乔的钱归还。
机会之窗正在迅速关上。
如果萝瑞塔·费吉斯早点死——但一定要弄得很像真的是“意外”——那么在一段哀悼期之后,赌场的计划就能够开花结果。她这么爱耶稣,乔告诉自己,让她去见上帝,也是帮了她。
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非做不可,却迟迟不下令。
他去看她布道。去的前一天就开始不刮胡子,打扮得像是农具推销员或是饲料店老板——干净的工装裤,白衬衫,条纹领带,深色帆布运动外套,外加一顶干草编的牛仔帽,拉低到眼睛上方。他让萨尔开车载他到殷格斯牧师传教帐篷的营地边缘,然后沿着一条松树夹道的窄泥土路走过去,来到了群众的后方。
营地紧贴着一个池塘,池塘边以木板搭建起一个小舞台,萝瑞塔站在上面,她父亲在她左边,牧师则在她右边,两个男人都低着头。萝瑞塔正在谈最近的一个灵视或梦境(乔到得太晚,没听到是哪个)。衬着背后黑暗的池塘,她一身白衣和软白帽,在黑夜里看来很显眼,就像午夜天空的一轮明月,让星星尽皆失色。她说,有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小婴儿——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父亲是生意人,被派到这里,公司交代他要在火车站里面等司机,不要冒险走到外头。但那个火车站很热,他们大老远来到这里,很想看看这个新地方的模样。他们走出火车站,立刻被一只黑得像煤炭的黑豹攻击。这家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黑豹的牙齿就扯破了他们的喉咙。那个父亲临死前倒地,看着黑豹大啖他妻子的血,此时另一名男子出现,开枪射杀了那只黑豹。这个人告诉垂死的生意人,说他就是公司雇用要来载他们一家的司机,他们唯一要做的,就只是等他来就好。
但他们没等。他们为什么不等?
对耶稣也是这样,萝瑞塔说。你能等吗?你能抗拒那些会把你家人扯得四分五裂的世俗诱惑吗?你能找到方法保护你所爱的人,让他们不要变成野兽的牺牲品,直到我们的救世主上帝回来吗?
“或者你太软弱了?”萝瑞塔问。
“不!”
“因为我知道在我最黑暗的时刻,我很软弱。”
“不!”
“我很软弱,”萝瑞塔喊道,“但他赐给我力量。”她指着天空,“他充满我的心。但我需要你们帮我完成他的愿望。我需要你们的力量,好继续宣扬他的话,行他的事,防止黑豹吃掉我们的孩子,以无尽的罪污染我们的心。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群众纷纷说“愿意”“阿门”和“啊,愿意”。当萝瑞塔闭上双眼开始摇晃,群众睁开眼睛往前涌。萝瑞塔叹息时,大家也跟着呻吟。当她跪下,大家倒抽一口气。等到她侧身倒在地上,他们一致吐出气来。他们朝她伸手,但完全没有朝舞台走得更近一步,好像某种无形的屏障挡在舞台前。他们伸手想碰触某种不是萝瑞塔的东西。他们朝它呼喊,承诺愿意付出一切。
萝瑞塔是它的门户,借着这个入口,他们进入了一个没有罪恶、没有黑暗、没有恐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再也不孤独。因为你有了上帝,有了萝瑞塔。
“今天晚上,”迪昂在乔家里三楼的会客厅内跟他说,“她非走不可。”
“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乔说。
“考虑不是问题,”迪昂说,“动手做才是问题,老大。”
乔脑中浮现那家丽思饭店,窗户内的灯光流泻到黑暗的海上,音乐在柱廊间流动,飘过墨西哥湾,同时传来骰子喀啦掷在赌台的声音,群众为赢家欢呼,而他会穿着燕尾服,主持这一切。
过去几个星期来,他反复问过自己,现在他又问了一次:一条人命算什么?
盖房子或是铺铁轨期间,总会有人死。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人因为触电或其他工伤意外而死。为了什么?为了建造出某些好建筑或好机构,日后会雇用其他同胞,让他们能养活家人。
而萝瑞塔的死,又怎么会有差别呢?
“就是有。”他说。
“什么?”迪昂盯着他。
乔带着歉意举起一只手:“我做不到。”
“我可以。”
乔说:“如果你加入了我们这一行,决定在夜里生活,你就知道后果是什么,或者你绝对应该知道。可是那些夜里睡觉的人呢?那些白天忙着工作、耕田的人呢?他们没加入我们这一行。这表示他们犯了错,不会受到像我们这样的惩罚。”
迪昂叹气:“她害我们整个计划都快泡汤了。”
“我知道。”乔很庆幸日落了,会客室里面一片黑暗。如果迪昂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双眼,他就会知道乔的想法有多么不坚定,只差一点就要跨过那条永远不回头的线了。上帝啊,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可是我决定了。任何人都不准碰她一根寒毛。”
“你会后悔的。”迪昂说。
乔说:“胡扯,不会的。”
一个星期后,约翰·瑞龄的手下要求碰面,乔知道事情完了。就算不是完全结束,也一定得搁置好一阵子了。整个国家都准备要解除禁酒令,大家又可以怀着热情和喜悦尽情喝酒了;但是坦帕,在萝瑞塔·费吉斯的影响之下,却倒向了另外一边。如果在喝酒这件事情上——只差总统签个名,就会合法化——他们都没法赢过她,那么赌博合法化就更是没指望了。约翰·瑞龄的手下告诉乔和艾斯特班,说他们的老板决定暂时还不要卖掉丽思饭店,先等经济好转以后,再来考虑。
那次会面是在萨拉索塔。乔和艾斯特班离开后,两人开车过桥到长船礁岛,站在那里望着墨西哥湾上那座发着微光的饭店建筑,想着差一点就能把这里打造成另一个地中海了。
“它本来有机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赌场。”乔说。
“还会有其他机会。风向会再转回来的。”
乔摇摇头:“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