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女儿的眼睛

黎明时,海军士兵们已经把武器搬下船,堆在码头上。那些板条箱沐浴在晨光中,上头结的露珠逐渐蒸发为水汽。几艘小一些的船开到岸边,海军士兵们下了船,后面跟着军官,所有人都看着军舰上炸出来的那个洞。坦帕市警局在岸边拉起了封锁线,乔、艾斯特班、迪昂在线后的人群中徘徊,听说了那艘军舰已经沉入墨西哥湾底,不知道是不是能打捞上来。据说海军已经从佛罗里达州东北角的杰克逊维尔市派出一艘有起重机设备的大型驳船,要来打捞看看。至于船上的武器,海军方面正在设法调一艘军舰过来载运。但在此之前,得先把武器找个地方储存。

乔离开码头边,走进第九大道的一家小餐馆,跟格蕾西拉会合。他们坐在室外的石柱廊下,望着一辆电车沿着街道中央的轨道哗啦啦驶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几个乘客上车,几个乘客下车,电车又哗啦啦开走了。

“有没有查到他的下落?”格蕾西拉问。

乔摇摇头:“不过迪昂在那边守着,还派了两个人混在人群里,所以……”他耸耸肩,啜着他的古巴咖啡。他一整夜没睡,前天夜里也没睡多少,但只要有古巴咖啡喝,他就觉得自己可以连续撑一个星期。

“他们在这玩意儿里面放了什么?可卡因?”

格蕾西拉说:“只有咖啡。”

“那就像是说,伏特加只不过是马铃薯汁。”他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回碟里,“你想念那边吗?”

“古巴?”

“是啊。”

她点点头:“很想念。”

“那你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她望着窗外的街,仿佛马路对面就可以看到哈瓦那。“你怕热。”

“什么?”

“你,”她说,“你老是在扇风,用手,或是用帽子。我看到你老抬头看着太阳皱眉头,好像想叫太阳快点下山。”

“我都不知道有那么明显。”

“你现在就这样。”

她说得没错。他现在就拿着帽子在脑袋旁边扇风。“这种热法?有人会说就像住在太阳上面。我要说这就像住在太阳里面。基督啊。你们在这里怎么有办法正常过日子?”

她往后靠坐在椅子上,漂亮的褐色颈项弯成弧形,靠着铸铁椅背。“我永远不会觉得太热。”

“那你就是疯了。”

她大笑,他看到笑声涌出她的喉咙。她闭上双眼。“你怕热,可是又跑到这里来。”

“是啊。”

她睁开眼睛,歪头看着他。“为什么?”

他怀疑——不,他很确定——他以前对艾玛的感觉是爱。那是爱。所以格蕾西拉·科拉莱斯在他心中撩起的,就是欲望了。但这种欲望不同于他之前碰到过的任何一种。他这辈子见过那么黑的眼珠吗?她的一举一动中都有种慵懒——从走路,到抽雪茄,到拿起一支铅笔——很容易想象她慵懒地紧贴着他的身子,带着他进入她时,在他耳边发出一声长叹。她身上的那种慵懒不是懒惰,而是精确。时间无法拘束它;相反,它会让时间延长,符合她的期望。

难怪他小时候读教会学校时,那些修女会那么严厉地斥责欲望和贪婪之罪。欲望和贪婪比癌症更能控制你,杀掉你的速度要快两倍。

“为什么?”他说,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他们谈到哪里了。

她好奇地望着他:“是啊,为什么?”

“一份工作。”他说。

“我来到这里,也是同样的理由。”

“来卷雪茄?”

她直起身子点点头:“这里的薪水比哈瓦那要好太多了。我大部分都寄回家里。等到我丈夫出狱,我们会再决定住在哪里。”

“啊,”乔说,“你结婚了。”

“没错。”

他看到她眼中有一丝胜利的喜悦,或者那是他想象出来的?

“可是你丈夫在坐牢。”

格蕾西拉又点点头:“但不是因为你做的那些事。”

“我做了哪些事?”

她手朝空中晃了一下:“你那些肮脏的小小犯罪活动。”

“啊,原来我是在做这些。”他点点头,“我还一直不知道呢。”

“亚当是为了更崇高的信念奋战。”

“那这样要判几年?”

她的脸暗下来,玩笑结束了。“他被拷打,要他供出自己的同谋是谁——就是我和艾斯特班。可是他不肯说。无论他们怎么折磨他。”她张着嘴巴,双眼中的亮光让乔想起昨夜看到的闪电,“我寄钱不是寄回自己家,因为我没有家。我是寄给亚当的家人,好让他们能把他救出来,送回我身边。”

他所感觉到的只是欲望吗?还是他没法解释的某种东西?或许是他太累了,加上坐了两年牢,加上天气太热。或许是这样吧,大概是。然而,他被某部分的她深深吸引了,那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他怀疑那部分的她已经破损不堪,既害怕又愤怒,但同时又抱着希望。在她的内核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

“他很幸运。”乔说。

她张开嘴巴,之后发现没什么可以反驳的。

“非常幸运。”乔站起来,在桌上摆了几个硬币,“现在该去打那个电话了。”

他们在伊博东区一家破产的雪茄工厂后头打了那个电话。两人坐在空荡办公室里灰尘遍布的地板上,乔拨着号码时,格蕾西拉站在他身后,最后看了一眼纸上那些字,那是他昨天半夜12点左右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市区版编辑部。”电话另一头的那名男子说,乔把话筒递给格蕾西拉。

格蕾西拉说:“昨天夜里我们战胜了美国帝国主义。你知道仁慈号军舰爆炸的事情吗?”

乔听得到那名男子的声音。“是的,是的,我知道。”

“那是我们安达卢西亚民族联盟做的。我们发誓,还要直接攻击所有海军士兵和美国武装部队,直到古巴回到真正的主人,也就是西班牙人民手中。再见。”

“等一下,等一下。海军士兵。请问要攻击他们——”

“等到我挂掉这个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都死光了。”

她挂断电话,看着乔。

“这样应该可以让事情动起来了。”他说。

乔回到码头边,正好看到护送武器的卡车陆续驶入码头。搬运人员大约每五十人一组,迅速把货物搬上车,一边扫视着港边的屋顶。

随后,那些卡车一辆接一辆开走,一离开码头就立刻分散,每辆卡车上载着大约二十名海军士兵,第一辆开向东边,第二辆开向西南边,第三辆开向北边,诸如此类。

“有曼尼的消息吗?”乔问迪昂。

迪昂面色凝重地朝他点了个头,指了一下,乔的目光穿过人群和一箱箱武器,看到了。就在码头边缘,平放着一个帆布尸袋,腿部、胸部、颈部都绑紧了。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厢型车开到,把那具尸体搬上车开走,后面还跟着一辆海岸巡逻队的车护送。

过了没多久,码头上最后一辆卡车也轰隆隆发动引擎。车子掉了个头,停下,排挡的刺耳嘎嘎声伴随着海鸥的尖啸,然后朝着那些条板箱倒车。一名海军士兵跳下车,打开后车厢门板。剩下的少数仁慈号士兵开始排成纵队前进,每个都带着勃朗宁自动步枪,大部分皮套里还插着手枪。一名准尉在码头上等待,看着那些士兵在登船的跳板旁集合。

萨尔·乌索是佩斯卡托帮在南坦帕运动下注总站的一名工作人员,他悄悄走过来,递给迪昂几把钥匙。

迪昂把他介绍给乔,两个人握了手。

萨尔说:“车子停在我们后面大约二十码。加满油了,制服放在座位上。”他上下打量迪昂,“你恐怕不太像啊,先生。”

迪昂拍了一下他脑袋的一侧,不过出手不重。“那边状况怎么样?”

“到处都是警察。不过他们在找西班牙人。”

“那古巴人呢?”

萨尔摇摇头:“城里可被你们闹得鸡犬不宁了。”

海军士兵们集合完毕,那名准尉对他们发号施令,指着码头上的条板箱。

“该走了,”乔说,“很高兴认识你,萨尔。”

“我也很高兴,先生。我们回头见了。”

他们离开人群,在萨尔讲的地方找到那辆卡车。那是一辆两吨重的平板拖车,有钢制车斗和钢制栏架,上面罩着防水帆布。他们跳上前座,乔把排挡打到一挡,摇摇晃晃驶上十九街。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41号公路靠边停下。那里有一片森林,里头的长叶松很高,乔从来想不到树能长得那么高,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沼泽松,底层则是密密麻麻的矮棕榈和悬钩子植物和矮栎。从气味判断,他猜东边有一片沼泽。格蕾西拉正在等他们,她身旁那棵树被最近的一场风暴拦腰吹断了。她换了衣服,现在穿着一件俗丽的黑色纱网晚礼服,下摆边缘是锯齿形的,上头缝了金色珠子和黑色小亮片,开得低低的领口露出她的乳沟和胸罩边缘,看起来就像个派对结束许久之后还游荡在外的女郎,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小心走入这片荒野地带。

乔隔着风挡玻璃看她,没下车。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迪昂说。

“不行,”乔说,“我的计划,我的责任。”

“换了别的事,你就不会介意交给别人做。”

他转头望着迪昂:“你的意思是,我爱做这件事?”

“我看过你们看对方的眼神,”迪昂耸耸肩,“也许她喜欢来硬的。也许你也喜欢。”

“你他妈的在胡说什么——我们看对方的眼神?你认真看自己的工作就好了,不要看她。”

“恕我直言,”迪昂说,“你也一样。”

狗屎,乔心想,只要让一个人确定你不会杀他,他就会跟你顶嘴。

乔下了车,格蕾西拉看着他走过来。她自己已经做了一部分工作——礼服在左边肩胛骨旁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左边胸部有几道抓伤,下唇也被咬破流血了。他走近时,她用手帕沾沾嘴唇。

迪昂也下了车,乔和格蕾西拉的目光都转向他。他举起萨尔·乌索刚才放在座位上的那套制服。

“去办你的事吧,”迪昂说,“我要换衣服了。”他低声笑着,然后走到卡车背后。

格蕾西拉举起右手:“你的时间不多了。”

忽然间,乔不知道要怎么抓她的手,感觉上很不自然。

“快点儿。”

他伸手,抓住她的。他从没碰过这么粗糙的女人的手。掌根因为长年卷雪茄而生着硬茧,细瘦的手指硬得像象牙。

“现在吗?”他问她。

“最好是现在。”她说。

他左手抓住她手腕,右手紧扣住她的肩膀,然后指甲沿着她的手臂往下划。划到手肘后,他松开手指,吸了口气,他觉得脑袋像是塞满了潮湿的报纸。

她用力抽回手,看着手臂上的抓伤。“你得弄得逼真一点。”

“看起来很逼真啊。”

她指着自己的二头肌。“这些刮伤都是粉红色的,而且只刮到手肘就没了。你得抓流血才行,傻孩子,而且要一路刮到我的手腕。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乔说,“那是我计划的。”

“那就好好做。”她朝他伸出手臂,“用力刮得深一点。”

乔不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卡车后头传来的笑声。这回他用力抓住她的二头肌,指甲用力抠进刚刚划过的痕迹里。格蕾西拉不像她讲话时那么勇敢。她的双眼在眼眶里滚动,肌肉颤抖着。

“狗屎。对不起了。”

“快点儿,快点儿。”

她双眼盯着他,他的手沿着她手臂内侧往下刮,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刮过手肘时,她咬着牙嘶嘶吸气,转动手臂,让他的指甲继续划过前臂,划到手腕上。

他松开她的手,她立刻举手给了他一巴掌。

“天,”他说,“又不是我喜欢这么做的。”

“那是你说的。”她又给了他一巴掌,这回扇过了他的下巴下方和脖子上端。

“嘿!我满脸都是被你打得红肿的痕迹,可就通不过警卫室那一关了。”

“那你就阻止我啊。”她说,又伸手朝他打。

他往旁边一闪,躲开了这一掌,因为她已经事先警告了。然后他做了双方之前讲好的事情——当然说的比做的容易,还非得她两掌打得他火冒上来,他反手给了她一耳光,手背上的指节狠狠击中她的脸。她被打得上半身往旁边一偏,头发盖住了脸,她停止了动作,呼吸沉重。等到她又转正身子,脸已经转为红色,右眼周围的皮肤抽动着。她朝路边的一丛矮棕榈吐了口口水。

她不肯看他:“接下来我自己弄就行了。”

他想说句话,但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转身绕回卡车前座,迪昂坐在乘客座望着他。他打开车门时,又停下来回头看她。“我真不想这么做。”

“可是,”她说,又朝路上吐了一口,“这是你的计划。”

在路上,迪昂说:“嘿,我也不喜欢打女人,不过有时候是女人自己讨打。”

“我打她又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乔说。

“是啊,你打她是为了帮她拿到一批勃朗宁自动步枪和汤普森冲锋枪,好让她送回去给她古巴的朋友们。”迪昂耸耸肩,“这是个狗屎任务,所以我们得做狗屎事情。她要你弄到那些枪,你就想出一个办法去弄。”

“还没弄到呢。”乔说。

他们最后一次停在路边,让乔换上他的制服。迪昂一手敲着驾驶室后方的车壁说:“四周都是狗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安静得像猫一样,懂了吗?”

卡车后方传来众人一致用西班牙语说“是”的声音,接下来他们唯一听到的,就是树林间始终不歇的虫叫声。

“准备好了吗?”乔问。

迪昂拍拍旁边的车门:“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准备好了,老哥。”

这个国民警卫队的军械库位于坦帕市外,就在希尔斯伯勒郡北端。四周是一片荒凉的风景,遍布的柑橘园、池杉湿地、帚莎草田野,都被太阳晒得干枯发脆,随时等着起火焚烧,把整个州烧成一片冒烟的黑色。

大门口有两个警卫看守,一个带着柯尔特点四五手枪,另一个带着一把勃朗宁自动步枪,正是他们打算偷走的那种。带手枪的警卫瘦瘦高高,一头硬刺般竖起的深色短发,脸颊凹陷得像个老头,或是一口烂牙的年轻人。拿着勃朗宁自动步枪的那个小子则年轻得像是刚脱离尿布期,有一头橙褐色头发和呆滞的双眼。黑色青春痘像胡椒似的撒满他的脸。

他不是问题,但那个高瘦的警卫让乔有些担心。他看起来太难搞又太灵敏。他会慢条斯理看着你,才不管你有什么想法。

“你们就是船被炸掉的那些人?”他的牙齿一如乔之前的猜测,果然发灰又歪斜,有几颗还往里歪,像是洪水泛滥过的墓园里的墓碑。

乔点点头:“船身被炸出一个大洞。”

那瘦高个儿目光掠过乔,看着后头的迪昂。“狗屎,胖哥,你们上回安全检查是付了多少钱才通过的?”

那个矮的走出警卫室,勃朗宁自动步枪懒洋洋地夹在手臂底下,枪管斜斜横过臀部。他开始沿着卡车侧边走,嘴巴半张着,好像在期待下雨。

站在门旁那瘦高个儿说:“胖哥,我刚刚问了你问题。”

迪昂露出愉快的笑容:“五十块。”

“你们就付了这些钱?”

“没错。”迪昂说。

“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那你们到底是付给谁?”

“什么?”

“你们付钱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军阶?”那人说。

“布洛根三等士官长。”迪昂说,“怎么?你想加入吗?”

那人眨眨眼睛,朝他们露出冷冷的微笑,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儿,笑容逐渐消失。“我是不收贿赂的。”

“没关系。”乔说,紧张得快要受不了了。

“没关系?”

乔点了点头,忍着没有笑成个傻瓜,以向那家伙显示自己有多和善。

“我知道没关系。我知道。”

乔等着。

“我知道没关系,”那家伙重复道,“难不成你还以为我需要你的意见?”

乔什么都没说。

“我可不需要。”那小子说。

卡车后方忽然传来砰砰响声,那人回头找他的搭档,目光又转回来看乔身上时,乔那把萨维奇点三二口径手枪已经抵着他的鼻子了。

那小子双眼直盯着枪管,嘴巴沉重而缓慢地呼吸着。迪昂下了卡车,绕到那小子旁边,拿走他的手枪。

“像你这样一嘴烂牙的人,”迪昂说,“就不该批评别人的缺点。像你这样一嘴烂牙的人,就应该闭上嘴巴。”

“是的,长官。”那小子低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波尔金,长官。”

“波尔金,”迪昂说,“我和我的伙伴晚一点儿再来讨论今天要不要让你活。如果我们的决定对你有利,你会知道,因为那样你就不会死了。如果我们的决定对你不利,你就该接受教训,知道对人要和气一点儿。现在把你他妈的两手放在背后。”

首先从卡车后方下来的,是佩斯卡托帮的人——四个人穿着夏天的西装,打着花领带。他们推着那个橙褐色头发的小子在前面走,萨尔·乌索用那小子的步枪指着他的背部,那小子哽咽着说他不想今天死掉,不要今天。接着下车的是古巴人,大约有三十个,大部分人穿着腰间系带的白色长裤和白色宽下摆的衬衫,乔觉得很像睡衣。他们全都带着步枪或手枪。有一个拿着一把大砍刀,还有一个双手拿着两把大匕首。艾斯特班领着他们,身上穿了墨绿色的紧身军装上衣和同色长裤,乔猜那是中南美革命军的野战制服。他带着手下走过来,朝乔点了个头,然后大家分散开来,包围了这栋建筑物的背后。

“里头有多少人?”乔问波尔金。

“十四个。”

“怎么会这么少?”

“不是放假日。如果你周末来的话,”他双眼又恢复了一点残忍,“就会碰到很多人了。”

“我相信。”乔爬下卡车,“不过呢,波尔金,现在我只要对付你就成了。”

看到三十个武装的古巴人涌入军械库走廊时,唯一抵抗的是一个巨人。乔猜他身高有一九八厘米,说不定更高。大头、长下巴,宽宽的肩膀像横梁。他冲向三个古巴人,尽管交代他们不要开枪,他们还是开枪了。但是没射中那个巨人,差了二十英尺,倒是射中了另一个冲到巨人后方的古巴人。

那个古巴人中枪时,乔和迪昂就在他后方。他像一个保龄球瓶似的,旋转后倒在他们面前。乔大喊:“停止射击!”

迪昂也用西班牙语大叫:“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他们停止了,乔不确定他们是否只是暂停下来,帮他们老旧的步枪重新上膛。那巨人刚才快开枪时蹲下身子,这回重新站直了,乔抓起刚才中枪那个人的步枪,握着枪管举起来,往他脑袋侧边挥过去。那巨人撞到墙上、弹出来,又朝乔冲过来,挥舞着双手。乔换了个方向握住手里的步枪,枪托闪过那巨人乱挥的双臂,击中他的鼻子。乔听到那人鼻梁骨断掉的声音,接着枪托扫过他的脸,颧骨也断了。那巨人倒地,乔扔下步枪,从口袋里掏出手铐。迪昂过来抓住那巨人一只手腕,乔抓住另外一只,两个人联手把他双手铐在背后。那巨人不断沉重地呼吸,地上积了一摊血。

“你不会死吧?”乔问他。

“我要杀了你。”

“听起来还不会死。”乔转向那三个乱开枪的古巴人,“再找个人来,把这家伙搬进牢里。”

他看着刚才中枪的那个古巴人。他蜷缩在地上,张着嘴巴喘气。听起来声音不太妙,看起来也不妙——脸色苍白,腹部流了太多血。乔才在他身边跪下,那小子就死了。他睁大双眼,眼珠往上转,又往右转,好像在努力回忆他老婆的生日或是自己的钱包掉在了哪里。他侧躺着,一手笨拙地压在身子底下,另一手放在脑后。他的衬衫往上翻开,露出了腹部。

那三个开枪害死他的人拖着巨人经过旁边,各自画了个十字。

乔帮那小子合上眼皮。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满二十岁了,也可能只有十六岁。乔帮他翻过身子,让他仰天躺着,然后帮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就在他的双手下方,紧贴着最下方的肋骨相接之处,暗红色的血从一个十美分硬币大小的洞里流出来。

迪昂和手下让那些国民警卫队的队员面对着墙站好。迪昂下令要他们脱掉制服。

那死掉的小子手上有个婚戒,看起来是锡做的。他身上哪里大概有张老婆的照片,但乔不打算找出来。

他还掉了一只鞋子。一定是中弹时掉的,但尸体附近都没看到。迪昂和手下押着国民警卫队的人穿着内衣裤经过旁边时,乔在走廊里四下看了一圈,想找那只鞋。

还是没看到。可能压在这小子身体底下。乔考虑过把他翻过来察看——找到那只鞋似乎很重要——但他得赶紧回到大门口,还得换上另一套制服。

他把那小子的衬衫翻下来遮住腹部。他觉得,无动于衷的诸神正在冷眼旁观,看着他把那小子留在那里,一只脚穿了鞋,另一只脚没穿,躺在自己的血泊里。

五分钟后,一辆卡车载着武器停在大门口。驾驶的那名海军士兵看起来很年轻,不会比刚死掉的那个小子老,不过坐在驾驶座旁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士官,那张脸饱经风霜。他臀部插着一把柯尔特点四五手枪,握柄底部都用得褪色了。只要看一下他的淡色眼珠,乔就知道,如果刚才那三个古巴人在走廊上攻击的是他,最后躺在地上、盖着裹尸布的就会是他们三个了。

他们递过来的身份证件显示,他们分别是奥威特·普拉夫一等兵和华特·柯瑞狄克士官。乔把他们的证件和柯瑞狄克刚才给他的签名公文一起递还。

柯瑞狄克头一歪,没伸手接。“那个公文是要给你们单位存盘的。”

“对。”乔缩回手,朝他们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可是没太过分,“昨天夜里在伊博有点太开心了。你知道怎么回事的。”

“不,我不知道。”柯瑞狄克摇头,“我不喝酒。那是犯法的。”他看着风挡玻璃外,“要我们倒车到卸货口吗?”

“对,”乔说,“你们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帮我们把货搬下来,我们再搬进去。”

柯瑞狄克看了一眼乔的肩章:“下士,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要把武器送到并存放好。等一下我们会一路押着武器入库。”

“好极了。”乔说,“倒车到那个卸货口吧。”他打开大门时,朝迪昂使了个眼色。迪昂跟旁边的“左撇子”道纳说了些话——道纳是他们带来的四个手下里最聪明的一个——然后转身走向军械库。

乔、左撇子,以及其他三个帮里的手下,都穿着下士制服,他们一起跟着卡车来到卸货口。他们当初挑左撇子,是因为他的聪明和冷静。挑其他三个——寇马托、法撒尼、帕罗内——则是因为他们讲英文没有口音。大致上看来,他们就像是周末才要服役的国民警卫队士兵,不过穿过停车场时,乔注意到帕罗内的头发实在太长了,即使国民警卫队的军纪比较宽松。

他这两天几乎都没睡,现在每走一步、每思索一下,都感觉到了缺乏睡眠带来的后果。

卡车倒车到卸货口时,乔看到柯瑞狄克盯着他,不知道对方只是天生疑心,还是自己真有什么不对劲。然后乔才想到,吓得胃里翻腾起来。

他擅离岗哨了。

大门口没人看守。没有任何士兵会这样,就连宿醉的国民警卫队员都不可能。

他回头看了一眼,以为会看到那边空荡无人,以为柯瑞狄克会掏出点四五朝他背部开枪,以为警铃声会轰然响起,但结果,他看到艾斯特班·苏亚雷斯直挺挺站在警卫室里,穿着下士制服。除了那对好奇的双眼外,其他一切看起来完全像个军人。

艾斯特班,乔心想,我才刚认识你,但我真想亲吻你的脑袋。

乔转回头看卡车,发现柯瑞狄克没再盯着他瞧了。这会儿他在座位上转动身子,对着旁边的驾驶员说话。那名一等兵踩了刹车、关掉引擎。

柯瑞狄克跳出驾驶室,朝卡车后方大声发号施令,等到乔走过去,那些海军士兵已经出了卸货口,把后挡板放下。

柯瑞狄克拿了一面写字板交给乔:“第一页和第三页签缩写,第二页签全名。要写我们在三小时到三十六小时之间把这些武器移交给你们了。”

乔签了“阿尔伯特·怀特,美国国民警卫队下士”,又在另外两页签了缩写,然后交还了写字板。

柯瑞狄克看看左撇子、寇马托、法撒尼、帕罗内,又转回来看着乔。“五个人?你们只有五个人?”

“之前通知说你们会带人手来的。”乔指着卸货口的那十来个海军士兵。

“跟陆军一个德性,”柯瑞狄克说,“碰到辛苦活儿就往外推。”

乔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们才会迟到——因为工作太辛苦了?”

“你说什么?”

乔摆出防卫的姿态,不是他被惹火了,而是因为不这样的话,看起来会很可疑。“你们半个小时前就该到的。”

“十五分钟,”柯瑞狄克说,“我们路上耽搁了。”

“被什么耽搁了?”

“我看不出这关你什么事,下士。”柯瑞狄克走近一步,“不过,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被一个女人给耽搁了。”

乔回头看看左撇子和其他手下,笑了起来。“女人有可能很麻烦。”

左撇子也低声笑了,其他人跟着笑起来。

“好吧,好吧。”柯瑞狄克举起一只手微笑,表示他加入了这个玩笑,“这个女人,各位,是个美人儿。对不对,普拉夫大兵?”

“是啊,长官。的确是个美女。我敢说,尝起来滋味也不错。”

“对我来说有点儿太黑了,”柯瑞狄克说,“可是她忽然出现在马路中央,被西班牙男朋友打得全身是伤。幸好他没割她,他们西班牙人都很喜欢动刀。”

“你们就把她留在原地?”

“还留了一个海军士兵给她。等到把这些武器卸货完毕,我们回程再去载他。”

“很合理。”乔说,然后往后退。

柯瑞狄克可能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他毕竟还是处于戒备状态,双眼留意着周遭的一切。乔只好紧黏着他,两人各自抓着一边绳索提把,合搬一个板条箱。他们沿着卸货区的走廊步向库房时,透过走廊上的窗子,可以看到隔壁的走廊和再过去的办公室。迪昂已经把所有浅色皮肤的古巴人都安排在那些办公室里了,每个人都在打字机前胡乱打着字,或是拿着话筒贴在耳朵上假装打电话。即使如此,他们搬第二趟经过走廊时,乔忽然想到,那个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是黑发,一个金发或褐发的都没有。

他们走路时,柯瑞狄克的双眼都看着那些窗子,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隔壁走廊刚才上演过一桩武装攻击事件,还死了一个人。

“你在国外哪里服役过?”乔问他。

柯瑞狄克眼睛依然看着窗子:“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国外?”

弹孔,乔心想。那些擅自开枪的古巴人一定在墙上留下了弹孔。“你看起来就像是见识过战场行动的人。”

柯瑞狄克将目光转回来,看着乔。“你看得出谁打过仗?”

“今天看得出来,”乔说,“总之,从你身上看得出来。”

“我今天差点儿朝那个路边的西班牙女人开枪。”柯瑞狄克轻声说。

“真的?”

他点点头:“昨天夜里差点把我们给炸死的,就是西班牙人。另外,我带来的这些士兵都还不知道,但西班牙人威胁要对我们所有人不利,说今天要让我们全都去送死。”

“我没听说。”

“因为事情还在保密。”柯瑞狄克说,“所以刚才在41号公路中央,看到一个西班牙姑娘挥手要我们停下时,我心想,妈的,就一枪射中那婊子的胸口吧。”

他们来到库房,把那板条箱堆在左边的第一排上面。接着让到一边,站在炎热的走廊上,柯瑞狄克掏出手帕擦擦前额,两人看着海军士兵们陆续把最后一批板条箱搬过来。

“我本来想开枪的,但她有我女儿的眼睛。”

“谁?”

“那个西班牙姑娘。我派驻在多米尼加的时候,有了那个女儿。我没见过,但她妈妈每隔一阵子就寄照片来。她跟大部分加勒比海女人一样,有那种黑色的大眼睛。我今天在那个姑娘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眼睛,于是把手枪插回皮套了。”

“你已经掏出枪了?”

“掏到一半。”他点点头,“我已经握在手上了,你知道。为什么要冒险呢?把那婊子给宰了。在这里,白人朝那种女人开枪,顶多也就是挨上级一顿骂。可是……”他耸耸肩,“我女儿的眼睛。”

乔什么都没说,他耳边响起血液的咆哮声。

“我派了一个小子去下手。”

“什么?”

柯瑞狄克点点头:“我们手下的一个小子,应该是赛勒斯吧。他急着想打仗,但眼前没机会。那西班牙女人看到他眼里的表情,就拔腿跑了。不过赛勒斯就像那种猎浣熊犬,在靠近亚拉巴马州边界的沼泽地里长大。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

“不会去哪里。她攻击我们啊,小子。反正是她的族人。赛勒斯会怎么高兴怎么来,剩下的就留给鳄鱼了。”柯瑞狄克把雪茄塞进嘴里,划了根火柴。他眯眼看着火焰对面的乔。“另外你猜对了,小子,我打过仗。杀过一个多米尼加人,还有很多海地人。隔了几年,我又用一把汤普森冲锋枪杀了三个巴拿马人,因为当时他们都缩在一起,祈祷我不会杀他们。老实告诉你一件事,其他的说法都别信。”他点燃雪茄,把火柴往后一扔,“杀人还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