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圈”是伊博最新成立的社交联谊会所。第一个同类型社团是西班牙人于19世纪90年代在第七大道设立的“西班牙中心”。到了世纪之交,一群北方西班牙人脱离了“西班牙中心”,在第九大道和内布拉斯加大道交叉口成立了“阿斯图里亚斯[14]中心”。
“意大利俱乐部”则在第七大道,距离“西班牙中心”两个街区,两个地址都是伊博很昂贵的黄金地段。而古巴人则符合他们卑微的地位,把会所设立在一个冷门得多的地点。“古巴圈”位于第九大道和十四街的交叉口,对面是一家裁缝店和一家药店,两者都不是什么体面的店,会所隔壁就是席瓦娜·帕迪雅的妓院,上门的顾客是雪茄工人而不是经理,所以常有人动刀打架,而且这里的妓女蓬头垢面又常常生病。
迪昂和乔在路边停车时,一个妓女穿着前一晚的皱巴巴的连身裙,从两户之外的一条小巷走出来。她走过他们旁边,抚平自己衣裳的荷叶边,看起来虚弱又苍老,需要喝上一杯。乔猜她大约十八岁。跟在她后头走出巷子的那个男人穿着西装,头上戴着白色平顶宽边草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吹着口哨,乔忽然有一股非理性的冲动,很想下车追上那个男人,抓着他的脑袋去撞十四街上那些红砖建筑物。撞到他的血从耳朵里流出来。
“那是我们的?”乔歪着下巴朝那家妓院点了个头。
“我们有股份。”
“那我就要说,我们的姑娘不能在巷子里办事。”
迪昂看着他,以确定他是认真的。“好吧,我会去处理的,乔老大。现在能不能专心在我们要办的事情上?”
“我很专心啊。”乔对着后视镜检查了一下领带,然后下车。才早上8点,乔走上人行道,脚掌就能感觉到底下的热度,他穿的可是好鞋子。天气热得让人更难思考了,可是乔现在需要思考。其他很多人更强硬、更勇猛,也更会使枪,但他的聪明不输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有一搏的机会。不过,如果有人把这该死的热气关掉,也会有所帮助。
专心。专心。你就要面对一个你得处理掉的麻烦。你要怎么拿到美国海军的六十箱武器,又不会被他们杀掉或搞得残废?
他走上古巴圈会所前的阶梯时,一个女人走出门迎接他们。
其实,乔的确想到一个办法,可以拿到那些武器,但现在他忽然忘光了,因为他看着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看着他,两人都认出对方了。就是他昨天在火车站月台上看到的那个女人,皮肤颜色像黄铜,一头浓密的长发比乔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黑,或许只有她的眼睛除外,那对同样黑的眼珠这会儿正盯着他走近。
“考克林先生?”她伸出一只手。
“是的。”他握住她的手。
“格蕾西拉·科拉莱斯。”她抽回手,“你们迟到了。”
她带着他们进屋,穿过一片黑白瓷砖地板,走向一道白色大理石阶梯。这里凉快多了,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木头镶板,还有瓷砖和大理石,都让热气可以晚几个小时透进来。
格蕾西拉·科拉莱斯背对着乔和迪昂说:“你们是波士顿来的,对吧?”
“没错。”乔说。
“波士顿男人都会在火车月台上色眯眯地看女人吗?”
“我们尽量不拿这个当职业。”
她回头看着他们:“那样很粗鲁。”
迪昂说:“我其实是意大利人。”
“又一个粗鲁的地方。”到了楼梯顶,她带着他们穿过一间舞厅,舞厅墙上挂着各路古巴人聚集在这个房间内的照片。有些照片是摆好姿势拍的,有的则是跳舞之夜进行得正热闹时侧拍的,手臂在空中挥动,臀部翘起,裙子旋转。他们走得很快,乔觉得在一张照片里看到了格蕾西拉。他不能确定,因为照片里的女人在大笑,头往后仰,头发放下来。眼前他无法想象这个女人的头发放下来。
过了舞厅,是一个撞球间,乔开始觉得有些古巴人过得很不错,接下来是图书室,里头有厚厚的白窗帘和四把木椅。等着他们的那名男子满脸笑容迎上前来,握手坚定有力。
是艾斯特班。他握了他们的手,好像他们昨夜没见过似的。
“我是艾斯特班·苏亚雷斯。很高兴两位光临。请坐,请坐。”
他们坐了。
迪昂说:“有两个你吗?”
“抱歉,你说什么?”
“我们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一小时。可是你现在跟我们握手,好像我们是陌生人似的。”
“这个嘛,昨天晚上你们看到的是‘热带保留区’餐厅的老板。今天早上你们看到的是古巴圈的记录秘书。”他一脸微笑,好像一个老师在迁就两个可能要留级的小学生。“总之,”他说,“谢谢你们的帮忙。”
乔和迪昂点点头,但是什么都没说。
“我有三十个人,”艾斯特班说,“不过我估计还需要三十个。你们可以找多少——”
乔说:“我们不保证提供人手。其实我们什么都不保证。”
“是吗?”格蕾西拉看着艾斯特班,“我被搞糊涂了。”
“我们来是要听听你们的计划。”乔说,“至于我们是不是参与,就要看情况了。”
格蕾西拉在艾斯特班旁边坐下:“拜托,不要装得一副你们还有选择的样子。你们是黑帮分子,要混下去得靠一种产品,而这种产品只有一个人能提供。如果你们拒绝我们,就没有人供货给你们了。”
“如果是这样,”乔说,“那我们就要开战了。而且我们会赢的,因为我们人多,而你,艾斯特班,你没有人手。我查过了。你要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对抗美国军队?我宁可赌赌看,在坦帕街上跟几十个古巴人对抗。至少我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战。”
“为了利润。”格蕾西拉说。
乔说:“那是我们谋生的方式。”
“那是犯罪的方式。”
“那你又是靠什么谋生的?”他身子前倾,双眼看了房间里一圈,“坐在这里,数你有几张东方地毯吗?”
“我是卷雪茄的工人,考克林先生,在小路雪茄厂。每天早上10点到晚上8点,我都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卷烟叶。你昨天在月台上色眯眯看着我的时候——”
“我没有色眯眯看着你。”
“那是我两星期来第一次休假。我不工作的时候,就在这里当义工。”她朝他苦笑,“所以别被那件漂亮衣服给骗了。”
她今天穿的衣服,比昨天那件还要破烂。一件棉质荷叶边连身裙,吉普赛腰带从中间垂下,款式过时至少一年了,或许两年,而且洗过又穿过太多次,让衣服褪成一种不太白也不太褐的色调。
“这个地方是靠捐款买来的,”艾斯特班平静地说,“也是靠捐款运作下去的。古巴人星期五晚上出门玩的时候,想去一个可以盛装出席的地方,一个感觉上回到哈瓦那的地方,一个有格调的地方。”他弹了一下手指,“在这里,没有人会叫我们西班牙佬或泥巴人。我们可以任意讲我们的语言,唱我们的歌,朗诵我们的诗。”
“那很好。你可否告诉我,为什么我应该帮你诗意地突袭一艘海军运输舰,而不是干脆毁掉你们整个组织?”
格蕾西拉听了,双眼发出怒火,张嘴要说话,艾斯特班一手放在她膝盖上,阻止了她。“你说得没错——你大概可以毁掉我的组织。但这么一来,除了两栋房子之外,你能得到什么?我的运输网络,我在哈瓦那的联络人,还有我在古巴所有的人脉——他们绝对不会跟你合作的。所以,你真的要为了两栋房子和几箱陈年朗姆酒,就杀掉这只下金蛋的金鹅吗?”
乔以微笑面对他的微笑。他们开始了解彼此了。虽然还没到彼此尊重的地步,但是有这个可能。
乔竖起大拇指往后一指:“走廊里那些照片是你拍的?”
“大部分。”
“你真是多才多艺啊,艾斯特班。”
艾斯特班把手从格蕾西拉膝盖上收回,往后靠坐。“考克林先生,你了解古巴的政治状况吗?”
“不了解,”乔说,“我也不需要了解。那对我的工作没有帮助。”
艾斯特班脚踝交叉:“那尼加拉瓜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几年前我们在那边镇压了一场叛乱。”
“那些武器就是要送到尼加拉瓜,”格蕾西拉说,“而且他们没有叛乱。贵国只不过是决定占领他们的国家,就像占领我们的国家一样。”
“引用了普拉特修正案[15]。”
她听了扬起眉毛:“你还是个有学问的黑帮分子?”
“我不是黑帮分子,而是法外之徒。”他说。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了。“而且过去两年除了阅读,我也没什么事好做。那么,海军为什么要运枪到尼加拉瓜?”
“他们在那里设立了一所军事训练学校,”艾斯特班说,“用来训练那些国家的军人和警察,教他们镇压农民的最佳方法,包括尼加拉瓜、危地马拉,当然了,还有巴拿马。”
乔说:“所以你们要从美国海军手里偷走武器,再重新分配给尼加拉瓜的反叛军?”
“我的战斗不在尼加拉瓜。”艾斯特班说。
“那你是要用来武装古巴的反叛军?”
艾斯特班点了点头:“马查多[16]不是总统,他只是个有枪的贼。”
“所以你要偷我们军队的武器,给你们的军队?”
艾斯特班又是轻轻一点头。
格蕾西拉说:“这让你觉得困扰吗?”
“困扰个屁。”他看着迪昂,“会困扰你吗?”
“你们有没有想过,”迪昂问格蕾西拉,“如果你们可以维持好自己国家的治安,或许选个好领袖,不要宣誓就职五分钟后就用六种方法掠夺你们,那我们就不必一直占领你们了?”
格蕾西拉直直瞪着他:“我想,要不是我们有一种你们想要的经济作物,你们就永远不会听说有古巴这个地方。”
迪昂看着乔:“我干吗在乎啊?听听他们的计划吧。”
乔转向艾斯特班:“你们的确有个计划,对吧?”
艾斯特班的双眼首次出现被触怒的表情:“我们有个人,他晚上会被叫到船上去。他会在靠前方的隔间制造一个小事故,然后——”
“什么样的小事故?”迪昂问。
“火灾。等他们去救火时,我们就到甲板下的货舱,把武器搬出来。”
“那个货舱会上锁吧?”
艾斯特班朝他们露出自信的微笑:“我们有剪线钳可以对付。”
“你看过那个锁吗?”
“听人形容过。”
迪昂身子前倾:“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的锁。说不定你的剪线钳没法剪断。”
“那我们就开枪把锁轰掉。”
“这样就会惊动去救火的人,”乔说,“而且可能会有跳弹,炸死哪个人。”
“我们会搬得很快的。”
“要搬六十箱的步枪和手榴弹,能有多快?”
“我们会有三十个人。外加你们的三十个人,如果你们提供的话。”
“他们船上会有三百个人。”乔说。
“但不是古巴人。美国军人是为他们自己的光荣而战,但古巴人是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老天。”乔说。
艾斯特班笑得更得意了:“你怀疑我们的勇气吗?”
“不,”乔说,“我是怀疑你们的智慧。”
“我不怕死。”艾斯特班说。
“我怕。”乔点了根香烟,“就算不怕死,我也宁可为了更好的理由而死。一箱步枪要两个人才搬得动。这表示六十个人得在一艘失火的军舰上来回搬两趟。你认为有可能吗?”
“我们两天前才知道这艘军舰的事情,”格蕾西拉说,“如果有更多时间,我们就可以找更多人,拟出更好的计划。但那艘军舰明天就要离开了。”
“未必。”乔说。
“什么意思?”
“你说你们可以把一个人弄上那艘军舰。”
“对。”
“这表示你们里头已经有个内应了吗?”
“为什么?”
“上帝啊,因为我他妈的在问你,艾斯特班,你们是收买了一个船员吗?”
“对。”格蕾西拉说。
“他的职责是什么?”
“轮机室。”
“那他会帮你们做什么?”
“把一个引擎弄故障。”
“所以你们外头的人,是个机械工?”
艾斯特班和格蕾西拉点点头。
“他上船来修引擎,引发火灾,然后你们就去突袭那个放武器的货舱。”
艾斯特班说:“没错。”
“这个计划的前半部分还不坏。”乔说。
“谢谢。”
“别谢我。如果前半个计划不坏,就表示后半个计划很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今天晚上,”艾斯特班说,“10点。月色应该很暗才对。”
乔说:“半夜,最理想的应该是凌晨3点。大部分人都睡了。不必担心有人逞英雄,目击者也少。我想这是你的人能安全离开那艘船的唯一机会。”他双手在脑后交扣,又想了一会儿,“你的那个机械工,是古巴人吗?”
“是。”
“肤色有多黑?”
艾斯特班说:“我不懂这有——”
“比较像你还是比较像她?”
“他的肤色很淡。”
“所以冒充西班牙人也过得去?”
艾斯特班看着格蕾西拉,又转回来看乔。“那当然。”
“这一点为什么很重要?”格蕾西拉问。
“因为等到我们对美国海军做了那件事之后,他们会记得他的。而且他们会追杀他。”
格蕾西拉说:“那我们要对美国海军做什么事?”
“首先,就是在那艘军舰上炸出一个洞。”
那颗炸弹不是花点小钱在街角跟无政府主义者买的、里面装了一堆钉子和钢垫圈的土炸弹,而是一个更精密、更细致的武器,或者卖的人是这么说的。
圣彼得斯堡市的中央大道有一家佩斯卡托的地下酒吧,里头有个酒保叫谢尔登·布德雷。他三十来岁时,有好些年都在帮海军拆除炸弹。1915年,美军占领海地太子港期间,他因为通信设备问题而在当地失去了一条腿,这件事他到现在还很愤怒。他帮他们做了一个很棒的爆炸装置——一个钢制的四方盒子,大小就像装童鞋的盒子。他告诉乔和迪昂,里头放了滚珠轴承、黄铜门把手,还有足够的火药,可以在华盛顿纪念碑上炸穿一个大洞。
“一定要把这玩意儿摆在引擎正下方。”谢尔登把包了褐色纸的炸弹放在吧台上,推向他们。
“我们不光是要炸掉引擎而已,”乔说,“还想把船身炸开。”
谢尔登吸着他的上排假牙前后摇晃,双眼看着吧台,乔明白自己的话对他是一种侮辱,于是没再说话。
“不然你们以为会怎样?”谢尔登说,“一个像汽车那么大的引擎爆炸了,当然会炸穿船体,掉进坦帕湾啊。”
“可是我们不希望炸掉整个港口。”迪昂提醒他。
“这就是她美妙的地方。”谢尔登拍拍那个包裹,“她很专注,不会喷得到处都是。只要她发作时别站在她面前就行了。”
“那,呃,她有多容易爆炸?”乔问。
谢尔登双眼充满深情:“用槌子敲她一整天,她也不会生气。”他抚摸着褐色包装纸,像在抚摸一只猫的脊椎,“把她丢到空中,落下来时你也不必逃开。”
他兀自点点头,嘴里念念有词,乔和迪昂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如果这家伙脑子不是完全正常,那他们就等于是要把一个不定时炸弹放上车,穿过坦帕湾开回伊博去。
谢尔登竖起一根手指:“还有一个小警告。”
“什么意思?”
“一个你们应该知道的小细节。”
“那是什么?”
他露出充满歉意的笑容:“负责引爆的那个人,最好跑得很快。”
从圣彼得斯堡开回伊博的那段路有二十五英里长,乔走得步步惊心。车子的每个颠簸、每个跳动,都让他们心惊胆战。底盘所发出的每个喀啦声,都像是死亡的前奏。他和迪昂始终不谈自己有多害怕,因为不必开口,那种恐惧充满他们的双眼,充满车内,让他们的汗水发出金属味。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只看着前方,驶过甘狄大桥时,他们的目光偶尔转向海湾,看着毫无生气的蓝色海水尽头那道亮白的海岸线。鹈鹕和白鹭从大桥的栏杆上飞起,鹈鹕常常飞到一半忽然定住,然后仿佛中枪似的直直落下。它们会投入水面又飞起,嘴里衔着一条扭曲变形的鱼,随即一张嘴,不管那条鱼有多大,都会瞬间消失。
迪昂开着车,驶过一个坑洞,再是一道撑住桥梁路面的金属支架,接着又是一个坑洞。乔闭上眼睛。
太阳映在风挡玻璃上,隔着玻璃吐出热火。
迪昂开到桥的另一端,柏油路转为碎贝壳和碎石子铺成的路,双线道也转为单线道,路面忽然变成了高低不平、软硬不等的拼贴物。
“我的意思是……”迪昂说,可是接下来又没话了。
他们颠簸着开了一个街区,然后在车阵中停下来,乔努力压抑着跳下车、抛弃迪昂、丢开这整个计划的冲动。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载着一颗他妈的炸弹在路上跑?哪个人?
精神错乱的人。想死的人。认为幸福只是安抚人心之谎言的人。但乔见识过幸福,他知道幸福的滋味。而现在他冒着再也不能体验幸福的危险,运送一件威力足以把三十吨引擎炸得穿透钢制船身的爆炸物。
一旦爆炸,就什么都不剩了。没有汽车,没有衣服。他的三十颗牙齿会飞散到坦帕湾内,就像丢进喷泉里的铜板。要是运气好,他们或许能找到一段指节,寄回波士顿,下葬在他雪松林墓园的家族墓地里。
最后一英里路是最可怕的。他们下了甘狄大桥,沿着一条与铁轨平行的泥土路行驶,道路的右半边在热气中崩塌,到处都是裂缝。闻起来一股霉味,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进那堆温热的烂泥中,死在里头,而且会待在那儿直到变成化石。他们驶入一片高高的红树林,软地上到处都是水洼和深洞。在这片地带开了两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丹尼尔·德苏扎的木屋,他是帮里最会制作隐藏机关装置的工匠。
他帮他们做了个底部有夹层的工具箱。他按照乔的吩咐,把那个工具箱弄得很脏,弄得不光是有润滑油脂味、泥土味,还有一股陈旧的气味。不过放在里头的工具都是一流的,而且保存得很好,有些还用油布包起来,全都刚清理过,上了润滑油。
在那个只有一个房间的木屋内,他们站在餐桌旁,看丹尼尔示范如何打开那个夹层。他怀孕的老婆脚步蹒跚地经过他们旁边,走向屋外的厕所,他的两个孩子拿着两个破布缝成的粗糙玩偶在地板上玩。乔注意到地板上有一个床垫是小孩的,另一个床垫是大人的,两个床垫上面都没有床单或枕头。一只杂种狗晃进来又晃出去,不断嗅着。到处都是苍蝇,还有蚊子。丹尼尔·德苏扎检查着谢尔登的炸弹,是出于无聊好奇或纯粹发神经,乔看不出来,因为他已经麻木了,站在那里等着要去见上帝。只见德苏扎用一根螺丝起子戳进那个炸弹,他太太又回到屋子,去打那只狗。两个孩子开始为了一个破布玩偶打起架来,尖叫个不停,直到德苏扎狠狠瞪了她太太一眼。她放开狗,开始揍两个孩子,拍打着他们的脸部和颈部。
两个小孩震惊又愤慨地哭号起来。
“你们弄到的这玩意儿,做得真不错,”德苏扎说,“非常了不起。”
两个孩子里比较小的那个,是个五岁左右的男孩,此时停下不哭了。之前他惊愕又愤怒地哭号个不停,这会儿忽然就像火柴熄灭般完全停止,脸上也没了表情。他从地上捡起一把父亲的扳手,朝那只狗的头侧敲过去。那狗吠叫着,看起来像是要朝那男孩扑去,但接着又退缩了,然后匆忙溜出木屋。
“我要么就揍死那只狗,要么就揍死那个小鬼,”德苏扎说,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工具箱,“总有一个。”
乔跟他们的炸弹客曼尼·布斯塔曼特碰面,地点在古巴圈会所的图书室,里头除了乔之外,每个人都在抽雪茄,连格蕾西拉也不例外。窗外的街道上,情形也一样——九到十岁的小孩走在路上,嘴里衔着有他们手臂那么粗的雪茄。每回乔点燃他细瘦的穆拉德牌香烟,就觉得整个城市都在嘲笑他,但他抽雪茄会头痛。不过那天晚上,看着图书室里大家头顶上褐色的浓厚烟雾,他觉得自己今后得习惯头痛。
曼尼·布斯塔曼特本来是哈瓦那的土木工程师。很不幸,他儿子在哈瓦那大学就读时,加入了公开反对马查多政权的学生联盟。后来马查多关闭了哈瓦那大学,废除了学生联盟。有一天太阳下山后几分钟,几个穿着军装的人来到曼尼·布斯塔曼特家里。他们逼着他儿子跪在厨房,朝他脸部开枪,接着又射杀了曼尼的老婆,因为她骂他们是禽兽。曼尼则被关进牢里。后来出狱时,大家建议他最好离开古巴。
那天晚上10点,曼尼在图书室内把这些告诉乔。乔猜测,曼尼此番用意是要向他保证自己的奉献精神。乔不怀疑他的奉献精神,而是怀疑他的速度。曼尼身高一米五八,五短身材,爬完一道楼梯,就气喘吁吁。
他们正在查看那艘军舰的平面图。那艘船第一次进港时,曼尼上船保养过引擎。
迪昂问,海军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工程师。
“他们有,”曼尼说,“可是如果有机会,他们就会找个转……专家,来看看那些旧引擎。这艘船已经二十五岁了。原来是一艘……”他弹着手指,跟格蕾西拉迅速讲着西班牙语。
“一艘豪华客轮。”格蕾西拉对着大家说。
“没错。”曼尼说。他又迅速跟她讲西班牙语,讲了一整段。他讲完后,她解释说那艘船是在大战时期卖给海军的,后来被当成了医疗船,最近又改为运输船,船上官兵有三百人。
“轮机室在哪里?”乔问。
曼尼又跟格蕾西拉说,由她翻译。这样其实反倒快得多。
“在船尾,底层。”
乔问曼尼:“如果你半夜被叫上船,会碰到什么人?”
他开口本来要跟乔说话,但又转向格蕾西拉,问了一个问题。
“警察?”她说,皱起眉毛。
他摇摇头,又跟她说了些话。
“啊,”她说,“是的,我懂了。”她转向乔,“他的意思是海上的警察。”
“海岸巡逻队。”乔说,看着迪昂,“你对付得了吗?”
迪昂点点头:“对付得了?太绰绰有余了。”
“好,你通过海岸巡逻队那一关,”乔对曼尼说,“进入轮机室。最接近的寝室在哪里?”
“上一层甲板的船头。”曼尼说。
“所以,你附近唯一的人员,就是两个工程师了?”
“没错。”
“那你要怎么把他们弄出去呢?”
坐在窗户边的艾斯特班说:“我们有可靠的消息来源,那个主工程师是个酒鬼。就算他会去轮机室,顶多也只是看一下,不会待太久的。”
“那万一他待着不走呢?”迪昂问。
艾斯特班耸耸肩:“那就临场发挥吧。”
乔摇头:“不能靠临场发挥。”
曼尼伸手从靴子里掏出一把珍珠握柄的单发小型手枪,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如果他不走,我会料理他的。”
迪昂离曼尼比较近,乔朝他翻了个白眼。
迪昂说:“那个给我。”然后抢走曼尼手上的小型手枪。
“你有朝任何人开过枪吗?”乔说,“杀过人吗?”
曼尼往后靠坐:“没有。”
“很好。因为今天晚上你也不会破例。”
迪昂把枪扔给乔。他接住了,举在曼尼面前。“我不在乎你杀了谁,”他说,但不确定这是不是实话,“可是如果他们搜你身,就会发现这把枪。然后他们会特别仔细地搜你的工具箱,发现那个炸弹。曼尼,你今天晚上的首要任务,就是不要把事情搞砸。你觉得自己可以办到吗?”
“可以,”曼尼说,“可以的。”
“如果主工程师一直待在轮机室,你就修好引擎,然后离开。”
艾斯特班离开窗边:“不行!”
“行,”乔说,“行。这是对抗美国政府的叛国行动。你明白吗?我可不想被逮到,送去吊死。要是有什么没照计划走,曼尼,你就下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不要——看着我,曼尼——不要临场发挥,懂了吗?”
曼尼终于点头。
乔指着他脚边帆布袋里的炸弹:“这玩意儿的引信非常非常短。”
“我知道。”曼尼说,一滴汗珠滑下眉毛,他用手背揩掉,“我完全投入这件任务了。”
好极了,乔心想,他的身体不但超重,还过热。
“这一点我很欣赏,”乔说,看了格蕾西拉的双眼一会儿,看到她眼中有担忧,他猜自己的眼睛大概也透露了同样的神情,“不过,曼尼,你不但得投入这件事,还得活着离开那艘军舰。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心肠好或关心你。我心肠不好,也不关心你。而是如果你被杀掉,他们发现你是古巴人,我们的计划就会当场完蛋。”
曼尼向前倾身,手指间夹的雪茄粗得像槌子的握柄。“我希望我的国家自由,希望马查多死掉,还希望美国离开我们的家园。我再婚了,考克林先生。我有三个孩子,全都不到六岁。我有个心爱的太太,上帝原谅我,我爱她胜过死去的那个。我老了,宁可当个软弱的活人,也不要当个勇敢的死人。”
乔露出感激的笑容:“那你就是去送这个炸弹的不二人选。”
美国军舰“仁慈号”重达一万吨。这是一艘长四百英尺、宽五十二英尺、垂直型船首的排水型船舰,有两根烟囱和两根船桅。主船桅上头有一个瞭望台,乔觉得那玩意儿属于盗匪在公海上横行的时代。烟囱上头有两个褪色的红十字,加上船身的白漆,都表明了这艘船以前是艘医疗船。这艘船看起来操劳过度、破破烂烂,但一身白色在黑色海面和夜空中发出光泽。
乔、迪昂、格蕾西拉、艾斯特班在麦凯街尾端一座谷物圆筒仓上方的狭窄金属通道上,望着停泊在七号码头的那艘军舰。这一带聚集了十二座圆筒仓,六十英尺高,当天下午嘉吉粮商的运输船才把谷物运来,储存在这里。他们收买了守夜人,叫他明天告诉警察,把他绑起来的是西班牙人,这之后迪昂用警棍敲了两记,把他给敲昏,好让一切看起来更逼真。
格蕾西拉问乔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我们的机会。”格蕾西拉的雪茄又长又细。她站在高空通道上,朝栏杆外吐出烟圈,看着烟雾飘过水面。
“想听老实话吗?”乔说,“小得接近零。”
“可这是你的计划。”
“而且是我所能想出来最好的计划。”
“计划感觉上很不错。”
“这是赞美吗?”
她摇摇头,不过他好像看到她嘴角微微牵动。“这只是陈述事实。如果你吉他弹得很好,我会老实告诉你,但还是不喜欢你。”
“因为我色眯眯地看过你?”
“因为你太自大了。”
“哦。”
“就像所有美国人一样。”
“那你们古巴人是怎样的?”
“自尊心强。”
他微笑:“根据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们一样懒惰、爱生气、存不了钱,而且幼稚。”
“你觉得这是事实?”
“不,”他说,“我认为假设整个国家或整个民族是什么样子,通常都他妈的很蠢。”
她吸了口雪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她又把目光转回去看着那艘军舰。
岸边的灯光把天空的下缘染成一片带着灰白的红色。水道之外,坦帕市在朦胧中入眠。远远的地平线上方,闪电的细线宛如在世界的皮肤上刻出白色的弯曲血管。那突来的微弱光芒照出了深紫红色的浓云,一团团像是敌军压境。中间一度有架小飞机飞过正上方,天空中出现四盏小灯、一具小引擎,就在上头一百码之处,有可能完全合法,但很难想象凌晨3点会有什么正当理由。更别说乔来到坦帕没几天,实在没碰到几件合法的活动。
“你今天晚上跟曼尼说,你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是真心话吗?”
他们现在看得到曼尼了,沿着码头走向军舰,手里拎着工具箱。
乔两肘靠在栏杆上:“差不多吧。”
“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冷酷无情?”
“其实不需要太多练习。”乔说。
曼尼在登船的跳板前停下,那里有两个海岸巡逻队的警察。他举起双臂,其中一个拍打着搜他的身,另一个打开工具箱。那人仔细检查过最上面一层,接着把那层拿起来,放在旁边的地上。
“如果计划成功,”格蕾西拉说,“你就将接管全坦帕的朗姆酒配销。”
“其实,是半个佛罗里达州。”乔说。
“你的权力会很大。”
“我想是吧。”
“那么,你就会变得更自大了。”
“嗯,”乔说,“有这个可能。”
那个警察停止搜查曼尼,垂下双手,接着走向他的伙伴,两个人一起看着工具箱里,开始商量,两个人低下头,其中一个手放在臀部的点四五手枪上面。
乔看着旁边的迪昂和艾斯特班。他们两个都僵住不动,伸长了脖子,双眼盯着那个工具箱。
现在两个巡逻队的警察命令曼尼过去,他走到两名警察之间,也低头看。其中一个人指了一下,曼尼伸手到工具箱内,拿出两瓶朗姆酒。
“狗屎,”格蕾西拉说,“谁叫他贿赂他们的?”
“不是我。”艾斯特班说。
“他在耍花招,”乔说,“妈的好极了,真了不起。”
迪昂拍了矮墙一下。
“我没叫他这样。”艾斯特班说。
“我还特别交代过他不要这样,”乔说,“我说,‘不要临场发挥’。不能——”
“他们收下了。”格蕾西拉说。
乔眯起眼睛,看到两个警察把酒瓶各自塞进外套里,然后退到一旁。
曼尼关上工具箱,走上登船的跳板。
一时之间,圆筒仓屋顶上一片死寂。
然后迪昂说:“我刚才吓得魂都要飞了。”
“这招奏效了。”格蕾西拉说。
“他上船了,”乔说,“不过接下来他还得把任务完成,然后下船。”他看看他父亲的怀表:3点整。
他望着迪昂,对方也看穿他的心思。“我想十分钟前,他们开始在那个酒吧闹事了。”
他们等着,那个窄道上的金属在8月的太阳下晒了一整个白天,到现在还有余温。
五分钟后,甲板上一部电话的铃声响起,一名巡逻队警察走过去接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跑过登船跳板,拍拍他同伴的手臂。两个人沿着码头跑向几码外的军用侦察车,上车后沿着码头行驶了一段,接着左转,驶进伊博,赶往十七街那家夜店,迪昂的手下正在那里,跟大约二十名海军士兵打群架。
“到目前为止,”迪昂朝乔微笑,“我承认。”
“承认什么?”
“一切都完全按照计划进行。”
“到目前为止。”乔说。
他旁边的格蕾西拉吸着雪茄。
突然,一声轰然的闷响传来。声音听起来不大,但金属通道随之摇晃了一会儿,他们都张开双臂,好像同时站在同一辆脚踏车上。仁慈号军舰抖动着,周围的海水泛出涟漪,波动的海水拍打着码头。船身上出现了一个钢琴大小的洞,冒出有如钢丝的浓密灰烟。
烟越来越密、越来越黑,乔看了一会儿,看到洞后有个黄色的圆球,像心脏般跳动。他一直盯着看,又看到黄球中出现了红色的火焰,随后红黄两色被烟雾遮蔽。烟雾现在变成黑色了,充满了水道,染黑了后方的城市,染黑了天空。
迪昂大笑,乔望着他,迪昂继续大笑着摇头,然后又朝乔点了个头。
乔知道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他们成为法外之徒的原因。为了这样的时刻,保险推销员、货车司机、律师、银行出纳、木匠、房地产经纪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时刻。在这个世界,没有护网——没有什么能接住你或保护你。乔看着迪昂,想起他们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去鲍登街砸毁报摊后,自己心里的感想:我们大概会死得很早。
但他们这种在夜间讨生活的人,当你走到人生尽头、即将迈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时,回头再看最后一眼,有几个人能说,我曾经破坏过一艘一万吨重的运输舰?
乔又看了看迪昂,低声笑了起来。
“他一直没出来。”格蕾西拉站在他旁边,看着军舰,它现在几乎完全被烟雾笼罩了。
乔没说话。
“曼尼。”她说,其实她不必说的。
乔点点头。
“他死了吗?”
“不知道。”乔说,但他心里想的是: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