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市警察局即将面临一场公关灾难,头一个给托马斯提示的,是那个救护车司机。
他们把乔绑在木制轮床上抬进救护车车厢时,那个司机说:“你们把这小子从屋顶上扔下来了?”
大雨落下的声响巨大,大家都得大喊着说话。
托马斯的助理兼司机麦克·普利警佐说:“我们赶到前,他身上就有这些伤了。”
“是吗?”那救护车司机一一看着他们,雨水从他白色鸭舌帽的黑帽檐上流下来。
即使在雨中,托马斯也可以感觉到小巷里的温度在升高,他指着轮床上的儿子,说:“这位先生参与了新罕布什尔那三名警员的谋杀案。”
普利警佐说:“混账,现在觉得好过一点儿没有?”
那救护车司机正在检查乔的脉搏,双眼盯着自己的手表。“我看了报纸。平常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做这个——坐在这辆车上,读我的报纸。这小子是那个司机。那些警察开车追着他跑的时候,开枪把另一辆警车给轰烂了。”他把乔的手腕放回胸膛上,“可枪不是他开的。”
托马斯看着乔的脸——破裂的黑色嘴唇,被打扁的鼻子,两眼肿得睁不开,一边颧骨塌陷,双眼、耳朵、鼻子和嘴角都结着黑色的血块。托马斯的血,他生的儿子。
“可是如果他没抢那家银行,”托马斯说,“他们就不会死了啊。”
“如果其他警察不用他妈的冲锋枪,他们就不会死了。”那司机关上车门,看着普利和托马斯,托马斯惊讶于他双眼中的那种嫌恶。“你们这些人大概刚把这小子打死了。问题是,他是杀人犯吗?”
两辆警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开走了,总共三辆车驶入黑夜。托马斯不断提醒自己把救护车上挨揍的那名男子想成“乔”。因为把他想成“我儿子”实在太令人崩溃了。他的血脉和骨肉,其中有很多血和少数肉都留在这条巷子里了。
他问普利:“你通知全境通缉阿尔伯特·怀特了吗?”
普利点点头:“还有卢米斯和彭斯,另外一个唐尼不知道姓什么,我们猜是唐尼·纪石勒,怀特的手下。”
“优先找到纪石勒。通知所有单位,他车上可能载了一个女人。”
普利用下巴一指:“在巷子前头。”
托马斯往前走,普利跟在后头。他们加入送货门旁那群警察里,托马斯避免去看他右脚边那摊乔流的血,血很多,即使淋了雨还是一片鲜红。他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下的侦察组长史蒂夫·福曼身上。
“那辆车有消息了吗?”
福曼翻开他的速记本:“洗碗工说8点15分到8点30分之间,有一辆柯尔停在巷子里。之后,洗碗工说那辆车子开走了,换了这辆道奇开进来。”
托马斯带着手下赶到巷内时,那些人正想把乔拖上道奇车。
“发布全境通缉,要优先找到那辆柯尔,”托马斯说,“开车的是唐尼·纪石勒。后座可能有一个叫艾玛·古尔德的女人。史蒂夫,他是查尔斯城古尔德家的人,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哦,知道。”福曼说。
“她是奥利·古尔德的女儿,不是博博的。”
“好。”
“派个人去她联合街的家里确认一下,说不定她还好端端睡在床上。普利警佐?”
“是,长官。”
“你见过这个唐尼·纪石勒吗?”
普利点点头:“他身高大概170厘米,体重85公斤。老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上回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留着长长的八字胡。十六分局有他的档案照。”
“派个人去拿。另外把他的外形描述传给所有单位。”
他看着地上的那摊血。里头有颗牙齿。
他和长子艾登多年没讲过话了,不过偶尔会接到他的来信,里面只平铺直叙一些现状,没有个人感想。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次子康诺,在1919年的警察罢工暴动中失明。身体上,他以惊人的速度适应自己的残缺;但心理上,他自怜自艾的倾向愈来愈严重,很快就开始酗酒。没能把自己喝死之后,他转向了宗教。但上帝对信徒的要求显然不只是一时的殉教热诚,于是他也放弃了。不久,他住进了专收盲人与肢体残障人士的艾伯茨福德学校。他们给了他一个工友的职务——一个曾担任麻州有史以来负责死刑起诉案最年轻的助理检察官,现在却在当工友——于是他就住在那里,天天擦着他看不见的地板。每隔一阵子,校方就会要他改当老师教课,但他全都推掉了,借口是自己太害羞。可是托马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害羞的。康诺只是决定把所有爱他的人排拒在外——对他来说,爱他的就只剩他父亲了。
接下来是他的小儿子,献身犯罪事业,成天跟妓女、私酒贩子、持枪歹徒鬼混。这种生活似乎会带来魅力和富裕,其实两者都很少实现。而现在,因为他的同胞和托马斯的手下,他可能活不过这一夜了。
托马斯站在雨中,什么都闻不到,只闻到自己的恶臭。
“找到那个女孩。”他对普利和福曼说。
塞勒姆市的一名巡警看到了唐尼·纪石勒和艾玛·古尔德。等到警匪追逐结束时,总共有九辆巡逻车加入,都来自北海岸的小城镇——贝弗利、皮博迪、马布尔黑德。几个警察看到车子后座有个女人;几个没看到;其中一个宣称他看到后座有两三个年轻姑娘,后来查出他喝了酒。唐尼·纪石勒在高速中把两辆巡逻车逼出路面,两辆都撞毁了,他又朝警方开枪(不过准头很差),于是警方也还击。
晚上9点50分,唐尼·纪石勒的柯尔车在大雨中冲出路面。当时警匪双方在马布尔黑德镇淑女湾旁的海洋大道上追逐,可能是因为警察开枪幸运击中了纪石勒的轮胎,但以时速四十英里在大雨中行驶,更可能是因为轮胎太破旧而爆掉了。在那段海洋大道上,大道的部分非常少,海洋的部分却是宽阔无边。那辆只剩三个轮子的柯尔车离开路面,冲出路肩时猛地转弯,轮胎全部悬空。两面车窗被射破的车子落入八英尺外的海水中,大部分警察都还没下车,车子就完全沉没了。
一名来自贝弗利的巡警路易·伯里立刻脱掉外衣,身穿汗衫潜下水,当时很暗,虽然有人想到要把所有巡逻车的车头大灯对着海面,也还是没有用。路易·伯里潜入寒冷的海水中四次,还因此失温在医院住了一天,依然没找到车子。
次日下午刚过2点,潜水员找到了车子,纪石勒还坐在驾驶座上。一段断掉的方向盘插进他的腋下,变速杆刺入他的腹股沟。但杀死他的不是这些。那一夜警方总共开了超过五十枪,其中一枪击中他的后脑。就算没爆胎,那辆车也会落水的。
他们在车内顶部找到了一条银色发带和一根银色的羽毛,但是没有其他艾玛·古尔德存在的证据。
警方和三名黑帮分子在史泰勒饭店后方的那场交火,在发生后大约十分钟就进入了这个城市的历史迷雾。虽然没有人中枪,在整场骚动中,其实也根本没开几枪。那三名歹徒运气好,离开巷子时正好碰上人群纷纷离开餐厅,走向殖民地剧院和普利茅斯剧院。旧戏重演的《卖花女》已经在殖民地剧院连续三周票房满座,而普利茅斯剧院所演出的《西部痞子英雄》则引发了“新英格兰监护会[9]”的愤怒,他们出动了几十个人前来抗议,都是缺乏魅力、表情不满、叫嚷不休的女人,但抗议只是让这出戏更引人注目。这些女人在剧院前大声叫嚣,不光对戏院票房有利,也是黑帮分子的天赐良机。那三个黑帮歹徒拼命冲出巷子时,追出来的警察没有落后太远,但是当“新英格兰监护会”的抗议女人们看到枪,就纷纷指着尖叫又大喊。几对正要去剧院的男女笨拙地猛钻到店家门口找掩护,同时,就在细雨忽然转为滂沱大雨之际,一名私家车司机开着雇主的皮尔斯银箭车猛地转弯,撞上灯柱。等到那些警察醒悟过来,三名黑帮分子已经在皮蒙特街抢了一辆车,消失在倾盆大雨的街头。
“史泰勒枪战”这个标题很有新闻性。报道一开始很简单——英雄警察和杀警歹徒枪战,制伏并逮捕一人。但事情很快就变得更复杂了。一名救护车司机奥斯卡·菲耶特指出,被逮捕的那名歹徒遭警方严重殴伤,可能活不到明天。当天晚上刚过12点,华盛顿街上的各家报社盛传着未经证实的流言,说一辆汽车高速冲入马布尔黑德的淑女湾内,不到一分钟就沉入海底,之前有人看到一名女子被锁在车内。
然后传出史泰勒枪战案的涉案歹徒之一,就是商人阿尔伯特·怀特。在此之前,阿尔伯特·怀特在波士顿社交圈拥有一个引人称羡的位置,大家知道他可能在制造私酒,好像在运销私酒,大概是法外之徒。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在从事非法勾当,但大部分人都还相信,他并没有卷入目前危害各大城市的街头动乱中。阿尔伯特·怀特被视为一个“好”的私酒商。他只是好心提供一种无害的罪恶——穿着显眼的米白西装,可以在社交场合对着一堆人大谈他战时的英勇事迹和当警察时期的故事。但在史泰勒枪战(史泰勒饭店的老板希望各家报社能改个名字,但没有成功)发生后,这种观点消失了。警方对阿尔伯特·怀特发出逮捕令。无论最后会不会被判刑,他跟高尚人士过从甚密的日子结束了。流传在贝肯山豪宅客厅和宴会厅中的淫秽与刺激的故事,就要到此为止了。
然后是降临在托马斯·考克林副总警监身上的厄运。他一度被视为警察局长的热门人选,还很有可能进军州议会。次日晚报刊登消息,警方所逮捕并当场痛殴的歹徒,原来是考克林的亲生儿子,此时大部分读者都还能忍着不批评他教养失职;因为大家都知道,想在这样一个罪恶年代教出品行端正的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但是接着《波士顿观察家报》的专栏作家比利·凯勒赫披露,他在史泰勒饭店的阶梯上碰到了乔瑟夫·考克林。当天晚上打电话报警的就是凯勒赫,而且他及时赶到巷子里,看到托马斯·考克林把自己的儿子交给手下毒打。一般大众得知后都无法容忍——没把自己孩子教好是一回事,下令要人把他打到昏迷,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等到托马斯被叫到警局总部去见局长时,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进驻这间办公室了。
赫伯特·威尔森局长站在办公桌后头,朝托马斯指了指一张椅子。威尔森的前任艾德温·厄普顿·柯提斯曾对波士顿警察局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他在1922年死于心脏病发后,便由威尔森接任局长。“坐吧,汤姆。”
托马斯·考克林很讨厌人家叫他“汤姆”,讨厌那种简略的性质和故作亲昵的感觉。
他坐了。
“你儿子状况怎么样?”威尔森局长问他。
“还在昏迷中。”
威尔森点点头,缓缓从鼻孔呼出一口气。“他昏迷得越久,汤姆,他就越像个圣人。”威尔森隔着桌子凝视他,“你气色很差。睡眠够吗?”
托马斯摇摇头:“自从……”他过去两夜都守在儿子的病床边,细数自己的种种罪孽,向他几乎不再相信的上帝祈祷。医师跟他说过,就算乔能醒过来,也可能已经脑部受损了。之前托马斯在盛怒中——那种炽烈的狂怒,从他老爸到老婆到三个儿子都很害怕的狂怒——命令手下用警棍围殴自己的儿子。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羞愧像一把刀,放在热炭中烧,直到钢制刀身变黑,刀缘缭绕着卷曲的黑烟,刀尖插入他胸骨下方的腹部,在他体内移动、切割,直到他陷入黑暗,无法呼吸。
“有另外那两个的消息吗,巴托罗兄弟?”局长问。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威尔森摇摇头:“我一早上都在参加预算会议。”
“刚刚收到电报。他们抓到保罗·巴托罗了。”
“他们是谁?”
“佛蒙特州警察局。”
“活的吗?”
托马斯摇摇头。
出于某些他们可能永远无法了解的原因,保罗·巴托罗开的汽车里塞满了火腿罐头;不但堆满了后座,连前面乘客座的置脚处都塞满了。当时他在佛蒙特州圣奥本斯(离加拿大边境大约十五英里)的南主街闯了个红灯,一名州警想把他拦下。保罗跑掉了。那个州警追上去,其他州警也加入,最后在艾诺斯堡瀑布村的一座乳牛场附近把保罗的车逼出了路面。
那是个晴朗的春日午后,警方至今仍不确定保罗下车时是否掏出了枪。可能他的手伸向了腰带。也有可能他手举得不够快。但这两兄弟曾在另一条相似的路上射杀了州警雅各布·佐伯,于是这些佛蒙特州警不敢冒险。每个警察都至少开了两枪。
“当时支援的警察有多少?”威尔森问。
“我敢说有七个。”
“那歹徒身上中了几枪?”
“我听说是十一枪,要等验尸后才能确认。”
“那迪昂·巴托罗呢?”
“应该是躲到蒙特利尔去了,或者在那附近。迪昂向来比他哥哥聪明,保罗就不太知道避风头。”
局长从桌上一小沓纸上头拿起一张,放到另外一沓上。他看向窗外几个街区外的关税大楼尖顶,一时间仿佛出神了。“你走出这间办公室时,官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汤姆。这个你明白吧?”
“是,我明白。”托马斯四下看了一圈,过去十年来,他一直渴望能入主这间办公室,如今却丝毫没有失落感。
“如果我把你降为队长,就得让你管一个分局了。”
“但你不会这么做。”
“没错。”局长身子前倾,双手交握,“现在你可以专心替你儿子祈祷了,托马斯,因为你的事业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她没死。”乔说。
他四个小时前醒过来了。托马斯在接到医师电话后,十分钟就赶到麻州综合医院,还带着他的律师杰克·德贾维斯。德贾维斯是个小个子老人,身上的毛呢西装总是那种最容易被忘记的颜色——树皮棕、湿沙灰,或是看似在阳光下晒太久而褪色的黑。他的领带颜色通常跟西装一样,衬衫的领口泛黄,偶尔戴帽子时,那帽子也总显得太大,歇在双耳顶端。杰克·德贾维斯看起来像温驯的绵羊,而且三十多年来,他大部分时间看起来都是如此,但只要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笨到相信这个假象。他是全波士顿最优秀的刑事辩护律师,遥遥领先其他人。这些年来,托马斯交给地检署起诉、罪证确凿的案子,杰克·德贾维斯至少破坏了两打。有人说,等到杰克·德贾维斯死掉上天堂后,会把他以前的当事人一个个都从地狱里救上去。
几名医师花了两个小时检查乔,在这段时间里,托马斯和德贾维斯就在走廊上等待,病房门口还有一名年轻巡警守着。
“我没办法让他脱罪。”德贾维斯说。
“这个我知道。”
“但是你放心,二级谋杀罪根本是笑话,检察官自己也知道。不过你儿子还是得坐牢就是了。”
“多久?”
德贾维斯耸耸肩:“我看是十年。”
“在查尔斯城州立监狱?”托马斯摇摇头,“那等他出狱,整个人也就完了。”
“死了三个警察呢,托马斯。”
“可人不是他杀的啊。”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会被判死刑。如果这不是你的儿子,而是换了其他人,那你就会希望他坐二十年牢。”
“但他是我儿子。”
医师们走出病房。
其中一个停下来对托马斯说:“不知道他的脑壳是什么做的,我们猜不是骨头。”
“什么?”
“他没事。没有颅内出血,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语言障碍。他的鼻子和一半的肋骨都断了,另外血尿状况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我看不出有任何脑部损伤。”
托马斯和杰克·德贾维斯走进病房,坐在乔的病床旁边,乔肿起的黑色眼睛看着他们。
“我错了,”托马斯说,“大错特错。当然,我没有借口。”
乔张开交错着缝线的黑色双唇:“你觉得不该让他们打我吗?”
托马斯点点头:“对。”
“老爸,你对我变得心软了?”
托马斯摇摇头:“我该自己动手的。”
乔从鼻子里冒出轻笑声:“无意不敬,老爸,我很高兴是你的手下动手。要是换了你,我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托马斯露出微笑:“所以你不恨我了?”
“就我的记忆,这是十年来我头一次喜欢你。”乔想从枕头上抬起头,但没有成功,“艾玛人呢?”
杰克·德贾维斯想讲话,但托马斯摇手阻止他。他坚定地看着儿子的脸,告诉他在马布尔黑德发生的事情。
乔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反复思索着,有点绝望地说:“她没死。”
“孩子,她死了。虽然那天晚上警方立刻抢救,但唐尼·纪石勒早就摆明了宁死也不愿意被活捉。她一坐上那辆车,就注定非死不可了。”
“没有尸体,”乔说,“所以她没死。”
“乔瑟夫,当初泰坦尼克号上的乘客,有半数都没找到尸体,但是那些可怜人的确是死了。”
“我不会相信的。”
“不会,还是不能接受?”
“一样。”
“差得远了。”托马斯摇摇头,“我们已经拼凑出那天夜里的一些状况了。她是阿尔伯特·怀特的情妇。她出卖了你。”
“没错。”乔说。
“然后呢?”
乔露出满面笑容:“我才不在乎。我为她疯狂。”
“疯狂不是爱。”他父亲说。
“不然是什么?”
“疯狂。”
“无意不敬,老爸,我曾亲眼目睹你十八年的婚姻,那并不是爱。”
“没错,”他父亲同意,“你说得对。所以这方面我很内行。”他叹了口气,“无论是不是爱,她反正都死了。就像你妈一样,愿上帝让她安息。”
乔说:“阿尔伯特呢?”
托马斯坐在床的边缘:“不见了。”
杰克·德贾维斯说:“不过谣传他在跟警方谈条件,要回来投案。”
托马斯转头看着他,德贾维斯点点头。
“你是谁?”乔问德贾维斯。
德贾维斯伸出手:“我是杰克·德贾维斯。”
从托马斯和杰克进入病房后,乔肿起的双眼第一次睁得那么大。
“要命,”他说,“我听说过你。”
“我也听说过你,”德贾维斯说,“很不幸,全州的人都听说过你。另一方面,你父亲所做过最糟糕的决定,到头来反倒可能是你最幸运的事情。”
“怎么说?”托马斯问。
“你让手下把他给打成重伤,就让他变成了受害人。检察官不会想起诉他。他还是会起诉,但是很不情愿。”
“现在的检察总长是邦德兰,对吧?”乔问。
德贾维斯点点头:“你认识他?”
“听说过。”乔说,淤青的脸上露出恐惧。
“托马斯,”德贾维斯问,小心翼翼看着他,“你认识邦德兰吧?”
托马斯说:“对,我认识。”
凯文·邦德兰娶了个贝肯山的名门千金,生的三个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其中一个最近嫁入了大名鼎鼎的洛吉家族,成了社交圈的一大盛事。邦德兰拥护禁酒令不遗余力,毫无畏惧地反对各种罪恶行为。他宣称,那些罪恶都是过去七十年涌入这块伟大土地的下层阶级和劣等民族制造出来的。而过去七十年的移民,主要就是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因此邦德兰的意思并不难了解。等到几年后他要竞选州长时,他在贝肯山和后湾区的金主们就会知道他是合适人选。
邦德兰的秘书带着托马斯进入他位于科比街的办公室,离开时带上门。原本站在窗边的邦德兰转过头来,双眼不带感情地看着托马斯。
“我一直在等你。”
十年前,托马斯带人临检一家旅舍时,碰到了凯文·邦德兰。当时邦德兰身边有好几瓶香槟酒,以及一名裸体的墨西哥裔年轻男子。结果一查之下发现,那名男子除了卖淫之外,还曾是庞丘·维拉所率领的“北方联盟”的成员,正因叛国罪遭到墨西哥政府通缉。托马斯把那名革命分子驱逐出境,然后让邦德兰的名字从逮捕日志中消失了。
“好吧,现在我来了。”托马斯说。
“你把你儿子从罪犯变成被害人,真是了不起。你真这么聪明吗,副总警监?”
托马斯说:“没有人聪明到那个地步的。”
邦德兰摇摇头:“不见得,少数几个人有,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叫他认罪吧,那个小城死了三个警察,他们的葬礼明天会登上报纸头版。如果他对银行抢劫案认罪,另外,不知道,或许还有鲁莽危害罪吧,我会建议服刑十二年。”
“十二年?”
“死了三个警察,这样算很轻了,托马斯。”
“五年。”
“什么?”
“五年。”托马斯说。
“不可能。”邦德兰摇摇头。
托马斯坐在椅子上不动。
邦德兰再度摇头。
托马斯跷起二郎腿。
邦德兰说:“听我说。”
托马斯微微昂起头。
“请容我跟你解释一两个概念,副总警监。”
“总督察。”
“什么?”
“我昨天被降职为总督察了。”
邦德兰的唇边没有露出微笑,眼中却掠过了笑意,一闪即逝。“那我原先要解释的概念,就不必多说了。”
“我没有什么概念或妄想,”托马斯说,“我是个务实的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邦德兰的办公桌上。
邦德兰低头看着那张照片。一扇褪色的红门,中央标示着“29号”。那是后湾区一户连栋房屋的门。刚才闪过邦德兰双眼的笑意,此时转为相反的情绪。
托马斯一根手指放在邦德兰的桌上:“只要我把照片交出去,你一小时之内就会因为嫖娼而被调职。我知道你现在正在募款准备竞选州长,我会让你的财库更充实。口袋深的人,就能打败所有对手。”托马斯戴上帽子,按了按帽顶,直到他确定戴正了。
邦德兰看着他桌上那张照片:“我会想办法的。”
“想办法对我来说还不够。”
“我也只是一个人。”
“五年,”托马斯说,“只能让他坐五年牢。”
两星期后,一根女人的前臂被冲上纳罕镇海滩。过了三天,林恩市海岸的一名渔夫收网时捞到一根大腿骨。验尸官判定这两根大腿骨和前臂都是属于同一个女人的——年龄二十出头,大概是北欧血统,皮肤很白,生着雀斑。
麻州地检署以携械抢劫的罪名起诉乔瑟夫·考克林,乔认罪了。他被判刑五年零四个月。
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另一个可能性让他受不了。他相信她还活着,因为如果不相信的话,他就会觉得自己像被剥了一层皮。
“她死了。”他从萨福克郡看守所移监到查尔斯城州立监狱前,他父亲这么告诉他。
“不,她没死。”
“你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车子冲出路面时,没人看到她在车上。”
“在雨夜里高速行驶的车上,谁看得见?她坐在车里,孩子。那辆车冲出了路面。她掉进海里,死了。”
“除非我见到尸体。”
“那些尸体的局部还不够吗?”他父亲充满歉意地举起一只手。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你要怎么样才肯讲道理?”
“她死掉这件事没道理。我知道她还活着。”
乔说得越多,就越明白她死了。他感觉得到,就像他感觉得到她爱他,即使她出卖了他。但如果承认她死了,如果他面对这个事实,那眼前除了要去东北部最可怕的监狱蹲五年苦窑,他还剩什么?没有朋友,没有上帝,没有家人。
“她还活着,老爸。”
他父亲看了他一会儿。“你爱上她哪一点?”
“你说什么?”
“你爱上这个女人哪一点?”
乔思索着字句。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勉强比较适当的字句。“她在我面前的那一面,跟她平常给别人看的不一样。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是比较柔和的那一面。”
“你是爱上了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他父亲听了昂起头:“当初生下你,本来是想填补你母亲和我之间的距离。这一点你知道吗?”
乔说:“我知道你们之间的距离。”
“那么你就知道这个计划有多失败了。我们不能改变他人,乔瑟夫。他们就是原来的样子,永远无法改变。”
乔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父亲闭上眼睛,“活着的每一刻,都是运气。”他睁开眼睛,眼角泛红。“个人的成就,取决于你的运气——要在恰当的时间,生在恰当的地方,有恰当的肤色。要活得够久,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在恰当的地方创造财富。没错,个人的努力和才华可以造就不同,这是很关键的,我也绝对不会有异议。但运气是所有生命的基础。好运或坏运。运气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运气。而且手中的运气会随时消逝。别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浪费你的力气。”
乔咬紧下颌,但他说出来的话是:“你掌握了你的运气,老爸。”
“只是有时候,”他父亲说,“但其他时候是运气掌握你。”
他们沉默相对了一会儿。乔的心脏从没跳得这么厉害过。它猛击他的胸腔,像个疯狂的拳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个外来之物,或许,像雨夜中一只迷途的狗。
他父亲看看表,又放回背心里。“刚转进州立监狱的第一个星期,大概会有个人来威胁你。最晚第二个星期就会出现。你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想要什么,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
乔觉得嘴巴好干。
“另一个人——像个大好人——会在操场里或食堂里支持你。等他把另一个人击退,他会提出在你坐牢期间保护你。乔,听我说。你要伤害的就是这个人。你要狠狠伤害他,让他再也没法恢复过来伤害你。你要毁掉他的手肘或膝盖,或者两者都是。”
乔的心脏跳到喉咙口了:“然后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他父亲露出紧张的微笑,看似正要点头,但笑容随即消失,也没点头。“不,不会的。”
“那怎样才能让他们放过我?”
他父亲将目光移开了片刻,下巴抖动着。等到他再度看着乔,眼中已没了泪意。“怎样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