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十二)

战长林最终没能追回那张价值二十两的欠条,当天夜里一碗饭都吃不下。

战石溪可怜他,拎了个食盒到他房里来,安慰道:“不过是区区二十两,都是要做将军的人了,还心疼这点银子吗?”

关城大捷,苍龙军战功彪炳,圣人对肃王麾下的一大批将士班功行赏,年纪虽小的战长林因斩杀敌将有功,破格获封从五品归德郎将。

算起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将军了。

战长林下巴抵在桌上:“从五品一年俸禄四十两,二十两我得不吃不喝攒半年。”

战石溪挑眉:“不是还有额外的赏赐?”

御前受封,圣人亲赏,怎可能仅仅提拔个官职?至少,一箱金银珠宝是少不了的。那可比俸禄值钱得多。

战长林脸上郁色不减:“那是固定资产,不能动。”

“……”

战石溪更匪夷所思:“你是貔貅吗?攒那么多钱拿来做什么?王府还会短你吃穿不成?”

战长林不回答,打开食盒,拈一块芝麻糕塞进嘴里,腮帮微鼓,英眉耷拉,模样竟有些可怜。

战石溪无奈一叹,知道他在私房钱一事上向来谨慎,从不让外人知晓详情,看他乖乖把东西吃了,便也不再究问,只道:“话说回来,这次岫岫过生辰,你给她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战长林声音瓮着:“诸葛笔、李廷圭墨、澄心堂纸、婺源龙尾砚。”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文房四宝”,前一样产自宣城,后三样都产自徽州,因备受权贵青睐,价格逐年攀升,现在要想弄上一套,并非易事。而且,开销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战石溪不由道:“多少钱?”

战长林道:“一百两。”

战石溪低低“嘶”一声:“这会儿你就不心疼了?”

战长林又拈一块芝麻糕往嘴里一送:“我乐意。”

提起这礼物,他心里还是颇为自豪的。居云岫喜欢写字,每天至少有两个时辰是在书案前度过,如果能让她用上自己送的笔墨纸砚,那就相当于自己每天有两个时辰能够陪伴她。另外,笔杆上还有他亲手雕刻的文字,这样,每次她拿笔时便会想起他,她笔下的每一个字,也就会跟他相关了。

战石溪看着战长林嘴角浮起的笑,再一想他藏着掖着的那一笔笔私房钱,忽然间明白什么了。

次日午后,战长林前往香雪苑给居云岫“请罪”。

生辰宴开席在即,居云岫正在屋里听管家汇报宴席的准备情况——王府里没有女主人,邀请贵女来府上做客一类的事务,向来是由她来拿主意的。

管家走后,璨月送来一个巴掌大的木匣,木匣色泽很新,有一圈缠枝雕花,凑近闻,还有没消散完的淡淡漆味。

“郡主,长林公子说,这一次是真的见面礼,如果再出错,他提头来见。”璨月小心翼翼地转述战长林的话。

居云岫神色寡淡,语气似还嫌弃着:“我要他的头做什么?”

手向前伸,打开了那木匣,匣里放着一个木雕,竟是个笑靥如花的女郎,凤目琼鼻,袖手玉立,脚边躺着一头大尾巴狼。

狼也笑着,露出尖尖细牙一颗,大尾巴环绕着女郎裙摆,很是亲昵一般。

居云岫耳鬓便有些发热,“砰”一声关上木匣。

“还不如昨日的呢。”

璨月惶恐。

居云岫漫声:“叫他提头来见吧。”

战长林等在院外,见得管家出来,展颜一笑。

管家乃是个年逾五十的老翁,平日最喜欢爱笑的战长林,这厢相见,自然欢喜。

寒暄后,战长林打听:“管家是来跟郡主商议生辰宴一事的?”

管家点头,战长林道:“想必郡主邀请了许多人吧?”

管家笑道:“也不多,郡主向来爱清净,诚邀赴宴的,也就是平日里的几位闺中密友而已。”

战长林听得都是闺中密友,笑容明显更爽朗。

便在这时,璨月从庭院里走来,赧然道:“长林公子,郡主叫您提头去见。”

管家一惊:“啊,这……”

“没事。”反倒是战长林笑嘻嘻的,朝管家一挥手后,眉欢眼笑地顶着那颗脑袋进去了。

屋里有墨香缕缕,战长林不用想也知道居云岫又是在写字,想到以后缠绕在她周身的墨香将会与他相关,战长林心里不由微微激荡。

坐下后,战长林瞄一眼居云岫,伸脑袋上前,被居云岫用笔杆另一端戳回来。

他唇角勾笑,便老实坐直,不再造次。

居云岫写完一行字后,放下笔,示意案上的木匣:“哪里来的?”

声音很是威严,仿佛家长训话。

战长林感觉有趣,心里笑,脸上严肃:“回郡主大人,木匣和木雕都是我亲手做的,虽然不值多少钱,可却是世间独有的一份,里里外外都是我对郡主的心意,还望郡主莫要嫌弃。”

被他恭谨地称呼“郡主”,居云岫很不适应,隐隐也不太喜欢,耳闻那句“都是我对郡主的心意”,便更有些羞恼。

“胡闹。”

战长林疑惑,不懂哪里又胡闹了。

居云岫闪开目光:“以后不许再送这个,也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战长林皱眉:“为何?”

居云岫不解释:“反正就是不允许。”

战长林心里多少有些失落,看回那木匣,收走。

“那我拿回去,再给你换一个。”

居云岫伸手按住。

战长林掀眼。

居云岫抢回木匣,放在身边,那是战长林够不到的地方了。

战长林眼眸微动,闪过一抹光亮。

“我的墨凝住了,你重新帮我研。”

居云岫岔开话题,战长林点头,并不纠缠刚才的事,开始乖乖地给居云岫研墨。可那墨汁哪里有凝住?分明还粘稠得不得了。

战长林不拆穿,垂着眼忙碌。

居云岫心里松一口气,目光落过去,午后阳光微斜,被窗柩一筛后,点点金箔洒落案席,战长林骨节分明的手被阳光照着,手背青筋若隐若现,指节修长,蜷着的指节上长着些许茸毛。

居云岫眉心微颦,她定睛看,确认那是战长林手上的毛,虽然不多,不长,可那确实是毛。

手上怎会长毛?

居云岫愕然,回忆起三年前二人在老槐树下的验证,胸口嘭嘭疾动。

难道是那时候的战长林的年纪还太小,所以身上并没有多少毛发,现在慢慢长大,那些属于狼的长毛便开始生长了吗?

居云岫背脊一凛,被这个猜测吓到。

许是感受到了这目光,战长林侧目,居云岫的反应明显有些仓促,并且,耳鬓有诡异的红。

“怎么了?”战长林问。

“没怎么。”居云岫声音淡漠。

战长林研墨的动作没停:“你刚刚在看我的手?”

居云岫唇微抿,拿起案上的一本书翻开:“你的肤色很白,跟哥哥一样。”

这一句听着像是夸奖,战长林放下墨碇,不及有所表示,居云岫话锋一转:“哥哥是天生白皙,所以即便出入疆场,也并不会被晒黑,你呢?”

战长林于是明白了,这并非夸赞,而是揶揄,背后的意思竟像是在怀疑他待在军营里偷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的。

哼,居松关皮肤白,可以是天生的,我就不能是天生的?

战长林有些不乐意,心里反驳,可又知道这句话肯定会被居云岫呛回来,便干脆回道:“哦,我不喜欢晒太阳。”

居云岫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为何?”

“热啊。”战长林接着研墨,“北边的日头那么毒,火辣辣地晒在身上,半天就能脱一层皮,还要流汗,汗水又黏又臭,我不喜欢。”

居云岫听到“脱一层皮”,心下一惊,目光从书里掠出来。

战长林看到她凤目圆睁,恢复了几分小时候的天真模样,心头微动。

“那你平日里……都不晒太阳么?”

居云岫认真端详战长林,这还是重逢后她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地看他。他是背光而坐的,肤色是偏冷的白,眉眼漆黑,鼻梁极英挺,嘴唇虽然有些薄,可是红润光泽,唇形性感。若是笑起来,露出那颗虎牙,那痞坏的神气便更令人神动。

居云岫默默敛回视线。

“晒啊,行军打仗,怎可能不晒太阳?”战长林犹自不觉,说道,“上次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阳关城外那一战,我们在荒郊上鏖战了三天三夜么?那地方寸草不生的,处处是黄沙,想找个地方乘凉都找不着,三天下来,血和汗水垢在一块,衣服都差点扒不下来。”

居云岫想起那一封信,神色微赧。其实那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战长林在信上说自己从战场上下来后,一身是血——敌人的血,以至于衣服全部黏住身体,无法脱下,硬是在热水桶里泡了半天,才得以一件件解脱。

那时候,居云岫还怀疑他在夸大其词。

战长林又道:“还有平时操练,王爷规定每日辰时至巳时都要巡查各部的操练情况,我手底下也有不少人,巡查的时候,总不能撑着一把伞,跟个官小姐一样吧?”

居云岫垂目:“那你为何没被晒黑?”

战长林微微含笑,放下墨碇,这才道:“天生的啊。”

居云岫:“……”

戌时,战长林返回映霞小筑,神采奕奕,跟昨日明显判若两人。

战平谷坐在正厅里擦拭一把新买来的钩镰枪,见状稀奇:“你捡钱了?”

战长林进来喝了一口茶水,听得“钱”字,收起笑颜,郁郁瞄他一眼,默不作声走了。

“……”

战平谷心知他还在记恨欠条一事,扔下棉布:“嘿,这臭小子……”

金乌西坠,残阳漫入轩窗,战长林关上门,靠在门上,回想着香雪苑里的一幕幕,唇角又微挑。

昨天的不欢而散已然被修复,今日的相处和谐而长久,而且战长林发现,十四岁的居云岫跟十一岁的居云岫不一样,她开始口是心非了。

不允许他给她送亲手雕的木雕,可她又偏偏留下;不认同他也天生丽质,可又趁他研墨时一直偷看他。他回看,她便闪开目光,耳鬓偷偷地泛着红霞。

会这样,多半是因为害羞吧?

而害羞的原因,多半是心里也有他吧?

战长林心里美滋滋的,走到卧榻前,抱着枕头滚在榻上,睁开眼时,看到自己紧抱枕头的手。

余晖从窗户渗进来,流水一般漫过指间,战长林凝视着自己的指节,眼神渐深。

研墨时的那一幕再次掠至眼前,战长林伸手,拨了一下指节上的茸毛。

居云岫知道他手上长毛,似乎有些嫌弃,可她不知道,他身上开始长毛的地方可不光只是手呢。

念及此,战长林脸颊微红,抱着枕头滚进了里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