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苦衷

乔簌簌捧着食盒站在阁楼前,向璨月笑道:“刚刚在庖厨里多有冒犯,还望姐姐海涵,郡主想吃的鱼我已经给她做好啦。”

日头正浓,少女站在春光里,笑靥便格外明媚,杏眼弯成一双月牙儿,一派天然可爱。

璨月不冷不热地觑着她,晾她半晌后,才勉强伸出手。

乔簌簌却抱着食盒不动,笑眯眯:“我能自己送给郡主吗?”

璨月放下手,嗤道:“你到底是来送鱼的,还是来见郡主的?”

乔簌簌诚实道:“我是借着送鱼的机会,来见郡主的。”

璨月:“……”

乔簌簌真挚地看着璨月,须臾后,居云岫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让她进来。”

阁楼外间,食案上珍馐罗列,璨月把食盒打开,取出那盘热气腾腾的鱼,微微一愣。

香辣软嫩的豆辣蒸鱼,单一看,就色香俱全,令人垂涎,然而细看之下,这鱼似乎是……

乔簌簌看璨月半晌不动,主动给居云岫递了双箸,道:“我是衡州人,做的菜都偏辣,也不知道合不合郡主胃口,郡主且先尝尝,要是不喜欢,我下次再改改。”

居云岫看一眼乔簌簌手里的双箸,接过来,夹住一块鱼肉翻开。

鲜嫩的鱼肉里伸出细密银刺,居云岫放下了双箸。

乔簌簌疑惑。

居云岫道:“刺太多了,刺多的鱼,我不吃的。”

乔簌簌哑然,转头去看璨月,璨月垂着眼,神色微赧。先前在庖厨里,她并不知道鱼缸里仅剩的那条鱼是居云岫最讨厌的草鱼,如果知道,肯定不会再让厨娘烹饪。

这么想来,当时战长林理直气壮地把鱼抢走,难不成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我、我不知道……”乔簌簌慌张地看回居云岫,端起盘子道,“那我重新去做一条。”

可是这寨里,又哪里还有新鲜的鱼供她再做一条?

“不用了,”居云岫看她一眼,道,“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乔簌簌端着那盘鱼,拿走不是,放下也不是,思及来意,沮丧地垂了头,道:“其实我想说的话,郡主估计是不大爱听的,所以我才想先用一条鱼哄你高兴,可是现在被我弄巧成拙……那些话,我就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了。”

居云岫道:“那我现在让你走,你会甘心走吗?”

乔簌簌收紧手指。

豆蔻之年的少女还不善于掩饰自己,心思薄得像层纸,一捅就破。居云岫道:“说吧。”

乔簌簌放下了鱼。

午间的阳光透过窗柩照进来,空气里浮游着微尘,乔簌簌跪坐案前,鬓角碎发被风拂到脸庞上。

“我叫乔簌簌,是苍龙军六部都尉乔瀛的小妹,我兄长十六岁从军,在苍龙军里待了十年。建武二十九年冬天,他跟随肃王前往雪岭赴战,走前说,要带一颗雪莲花的种子回来给我,可是三年了,他始终没有回来过……我想问郡主,苍龙军二十万人,真的全没了吗?”

屋外的槐树在风里飒响,屋内阒如无人,居云岫望着乔簌簌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静了许久,道:“没了。”

“可是我看到了!”

乔簌簌倏地激动起来,眼睛里的光不灭,坚定地道:“一年前,我在沧州城里看到了我大哥,他少了一只手,脸上多了两条疤,但是模样、神情都没有变。我大声喊他,他回头看到我,转身就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郡主,我大哥肯定还活着,我不可能看错,那年在雪岭,苍龙军也曾杀敌十万,长林哥哥可以活着回来,那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不是吗?”

——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不是吗?

那年的大雪仿佛又蒙住了视野,死沉沉的灵堂里,摆放着一口又一口棺椁。父亲躺在里面,兄长也躺在里面,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无一幸免。雪岭里的战火连烧三天三夜,他们其中有些人甚至都没有完整的、体面的遗体,居松关那张被长安贵女誉为“春闺梦郎”的脸已成焦黑一片;战石溪是为救他而死的,右侧身体全是烧痕;战青峦的致命伤在胸口,黑咕隆咚的一个大窟窿,像给人掏了心;战平谷,这个整日里痴迷枪法、率性明朗的义兄,被砍掉的左腿至今不知丢失何处……

他们有可能活下来吗?

雪岭一败后,晋王登基,下旨慰问王府,彻查战场遗迹,数百人对肃王在内的所有苍龙军进行逐一核对,结果是——除从尸海里爬出来的战长林外,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灭。

回顾往事,满目疮痍,居云岫坐在案前,静默不语,璨月痛心道:“雪岭一役,乃是王府疮疤,还请乔姑娘不要再提了!”

“可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乔簌簌仍不放弃,含着泪道,“所向披靡的苍龙军,怎么可能一夜间一败涂地?长林哥哥回京后,又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王府?他虽然剃度为僧,却从不守戒信佛,三年来辗转各地,根本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寺庙里待过,还有这一次,他明明就是来阻止郡主您成亲的!”

室内一静,璨月诧然地看向居云岫,却见其人波澜不惊,垂睫拨弄着案上酒盏,一言不发。

乔簌簌道:“他如果真的厌倦了红尘,是个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白眼狼,今日必不会再来郡主面前自取其辱,他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事,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乔簌簌说罢,泪已下来了,不知是在同情战长林,还是在伤痛那一位如同石沉大海的兄长。居云岫松开酒盏,目光缓缓投向她,道:“你知道他的苦衷?”

乔簌簌抹了泪,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身上一定有事,那件事,一定也和我大哥相关。”

懵懂的少女执拗起来,便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居云岫凝视着她,蓦地笑了。

她笑着,清楚地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既是肯定他有苦衷,那就该到他面前求证,而不是来问我。”

乔簌簌一愣,道:“可是郡主,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居云岫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然眼神里已有锋芒。

乔簌簌讪讪住声。

居云岫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姑娘想要的答案我没有,请回吧。”

璨月起身送客,乔簌簌坐在光箔明亮的室内,一身的光彩终于被阴霾笼盖。居云岫看回案上的那杯酒,举起饮尽,眸底亦昏昏一片,了无光芒。

晌午,浮云遮住日头,黑狗趴在树角酣然地睡着,战长林倚树而坐,手里握着一块木头,一把小刀。

乔簌簌从篱笆院外走来,一脸丧气。

战长林道:“知道‘前车之鉴’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乔簌簌站在早上站过的地方,想起琦夜在这里警告战长林时骂的那句“自取其辱”,精神一下更萎靡了。

“我是去替你说情的。”乔簌簌看到树下的板凳,拿过来坐了,嘴硬道。

战长林便道:“管用吗?”

乔簌簌捧着脸,想起席间居云岫的态度,呆呆道:“不管用,一点用也没有。”

不提他还好,提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战长林评价道:“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乔簌簌皱眉,不服气道:“是你造的孽太重了吧?”

战长林刻木头的动作不停,唇角扯一下,似笑非笑的,继而道:“她都说什么了?”

乔簌簌松开眉头,静了会儿,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

战长林听到这一句,唇角哂笑抿了。

乔簌簌想着苍龙军的事,终究是不甘心,心一横,道:“长林哥哥……”

战长林突然道:“改口吧。”

乔簌簌不解道:“啊?”

战长林道:“小时候答应过她,‘长林哥哥’只给她叫的。”

乔簌簌愣住了。

三年前的一个下雨天,县衙派人把乔瀛的死讯带到了乔家,南方小院里摆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花架,葱茏的草木里,空着一个小花盆,这个小花盆,再也等不到那颗来自远方的种子了。

十二岁的乔簌簌抱着花盆哭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又一人从雨中来,戴斗笠,披蓑衣,穿一身灰蓝色僧袍,带来了乔瀛的遗物——

一把匕首,一颗花种。

他说:“你大哥说雪莲花在衡州养不活,改养榴花吧。”

那天的雨是真的大,比官府派人来传死讯的那天还要大,乔簌簌把种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追出去,生怕追不上,大声地喊:

“长林哥哥——”

就这一声,便让那人在暴雨中驻了足。

雨像是天上泼下来的,打在脸上生生地疼,乔簌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乔瀛会死,她盯着僵立在雨中的那个背影,郑重嘱咐:“你跟我大哥说,花开的时候,一定来看我。”

那人不回话,抬腿往外走,她便在院里喊:“长林哥哥,你一定要说!”

从那以后,令乔家小妹牵肠挂肚的称谓除了“大哥”外,便又多了一个“长林哥哥”。

乔簌簌回忆完,再一想今日去见居云岫的情形,恍然大悟,难怪一提及战长林居云岫就变了脸,原来她当时称呼的乃是他们年少时的专属称谓——“长林哥哥”啊!

乔簌簌既羞且怒,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纠正我?”

战长林斜乜她,眼神一言难尽,乔簌簌后知后觉,想起第二回见面时,他好像是有说过“不要这样叫”之类的话,然而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央他找大哥,以为他那话是拒绝她来套近乎,是以非但没改,反而更叫得没皮没脸了。

乔簌簌脸颊爆红,急得抓头道:“那我改口改什么?”

战长林道:“自己想。”

乔簌簌想了想,灵光一闪,抬头道:“长林大哥?”

战长林:“……”

行吧。

最后一撮木皮飘落地上,战长林把完工的木雕搓了两下,放入树角的一个木匣里。乔簌簌看过去,在他关木匣的时候,看到了一支木簪。

战长林拿上木匣,起身,往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