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天明的时候,警察赶到了医院的黑楼。镇上没有派出所,两个警察是从相邻大一点的镇子开着破旧警车过来的。他们显然没有处理大案的经验,年轻的一个警察,看上去永远像没睡醒一样,他在看到那具胸口有个血洞的尸体,第一时间就忍不住跑到黑楼外呕吐起来。年老的警察似乎也措手无策,他只是让医院的人保护好现场,不要去动黑楼里的尸体,他们会通知城里的警察来处理这样的大案。
刘畅从自己的牙医馆带来了牙医记录,从纪录上的齿模来看,证明那具尸体就是周迪。
从两个警察悲观的表情看,他们好像觉得破获这个案子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线索实在是太少了,从周迪的家属那里得到的情况看,周迪并没有任何仇人。反倒是周迪的那几个壮汉家属显得兴奋莫名,他们已经在大声讨论应该找医院赔偿多少钱的问题了。
杨梅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苍白,心率不齐。但当赶来的医院领导问她是否需要休息几天的时候,她却拒绝了。镇上医院的护士本来就不多,昏迷的龙老头与血压增高的龙老太都需要人照顾,而杨梅正好是个非常敬业的护士,所以她决定继续呆在医院里。
刘畅关心地问杜易:“杜哥,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杜易颓丧地说:“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正是为了摆脱关于苏叶的噩梦,才来到了柳溪镇。但是两个警察却严肃地告诉杜易,在案子没调查完毕,他绝对不能离开这里——他们怀疑的眼神似乎在说,谁知道杀死周迪的凶手会不会是这个偶然到来的外乡人?
杜易住在柳溪镇的招待所里,那是一个还算干净整洁的小旅馆。柳溪镇本来就很偏僻,旅馆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杜易有些害怕孤独,他有些不敢回到空空荡荡的小旅馆。
“那,你到我家去住吧。”刘畅迟疑了片刻,说道。
杜易感激地点了点头。
刘畅的家,就在自己的牙医馆的楼上。这是一幢两层楼高的小洋房,位于柳溪镇的最中心,算得上镇里最豪华的一幢楼了,看来他的生意的确不错。杜易跟着刘畅回到牙医馆的时候,小洋房外已经等了几个顾客。刘畅让顾客先坐下等一会,就带着杜易上了楼。
杜易觉得脑袋晕晕沉沉,毕竟一夜他都没怎么睡觉,即使睡着的那段很短的时间里,他也一直做着噩梦。梦到龙老头,梦到苏叶,还梦到墙里伸出的那双枯瘦如柴的手。现在他真的很想睡觉,可一闭上眼睛却觉得脑袋里出现一副副画面。肥美蛆虫、各色蚂蚁、胸口有着血洞的尸体。他在床上扭来扭去,辗转反侧,根本没法进入梦乡。
刘畅处理好病人后,上到二楼,见到杜易这副难受的模样,不由得苦笑。他下楼倒了一杯水,又取出几粒药丸,递给了杜易:“把这药吃了吧,一会儿你肯定睡得好。”
“是安眠药吗?”杜易问。
刘畅笑了笑,说:“这不是安眠药,但比安眠药更好,不仅可以让你睡着,还不会让你产生药物依赖性,更不会损伤你的大脑神经。”
“那这是什么药?”
“嘿嘿,保密。”刘畅将食指竖在了嘴唇上,神秘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杜易心想刘畅帮了他这么多忙,一定不会害他,于是他接过药丸,和着水吞服进肚子里。
药丸进了肚,杜易先是感到胃里一阵暖洋洋的感觉,然后四肢五骸都像淌过一阵暖流。他呈大字地躺在了床上,感觉就像躺在大海里的一只扁舟上一般,阳光和煦,微风轻拂,说有多惬意就有多惬意。只过了十多分钟,他就沉沉地睡着了,一个梦都没有做。
杜易被刘畅叫醒的时候,才觉得肚子里空空落落,咕咕直叫。拉开窗帘望了一眼,才看到天色已近黄昏。
自从苏叶自杀身亡后,杜易承受的精神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上一场好觉,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事。他曾经看过精神科的医生,医生说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需要药物治疗。
而刚才这一觉实在是睡得太舒服了,杜易也忍不住对刘畅说:“你再送我点睡觉的药吧。”
刘畅满口答应,随即,他又说:“杜哥,外面有个人找你。”
“谁找我?”杜易有些诧异。
“就是那个想帮你清理废砖的叫王黎的人。”
哦,是那个人。杜易心里不禁思忖道,要是一早就把废砖交给王黎去清理,也许就不会再发生昨天晚上的事了。在大学里当老师,压力不大、工作轻松,收入也还算过得去,杜易连车都买了。就算老宅下有什么宝贝吧,杜易也不缺这个钱,反正老宅得来就全不费工夫。所以现在想起来,杜易心里真的很有些后悔。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来找我干什么?”
刘畅答道:“他好像先是去了招待所,然后又去了医院,在杨梅那里听说你住在我这里,才一路打听着找过来的。至于他要找你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现在他就在楼下等着的,有什么事你下去问他吧。”
王黎就坐在一楼牙医诊疗室的长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旧杂志。他一看到杜易,就连忙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杜先生,你再考虑考虑废砖的事吧。我知道,你根本就请不到雇工来清理。让我来吧,我的工人都是城里的搬运工人,有技术,也有工具,更会注意安全。”
杜易已经对老宅没有任何兴趣,他挥了挥手,说:“行吧,你去清理吧。”
“太好了。”显然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王黎有些促不及防。他怕杜易会改变心思,连忙说:“杜先生,这个费用的问题……我该给你多少钱呢?”
“你看着办吧,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杜易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杜易的话反倒有些让王黎做立不安,他搓着手局促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是去那老宅估下价,我一手交钱,你一手把那里的废砖全交给我。”
杜易耸耸肩,说:“好吧,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我们什么时候去老宅?”
“嗯,这样好了,我先请你们二位吃个晚饭,吃完饭我们再去老宅那边看看。”王黎高兴地说道。
吃饭的地方是镇里的小饭店,离刘畅的牙医馆不是很远。镇上的居民本来就不多,生活又节俭,不是特别喜庆的时候是不会到外面来吃饭的,所以小饭店的生意并不好,当杜易一行到来的时候,只有两桌人在里面坐着吃饭。
刘畅刚一走进饭店,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抬眼一看,一个人正一边坐在角落里独自闷酒,一边向他挥着手——他是镇医院的陈医生。
杜易一行三人,自然就与陈医生拼到了一桌,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天来。话题自然而然就引到了医院黑楼太平间里发现的周迪尸体。
“周迪家的人,可真叫狮子大张口啊,一开口就要医院赔二十万。”陈医生咋着嘴巴说道。
刘畅笑了一声,说:“镇医院三个月也挣不回那么多钱,医院哪来这么多钱来赔啊?”
“就是就是,”陈医生附和道,“今天白天,周家的人还准备拉砖头来把医院的大门封了,幸好市里的警察来了后,把他们给赶走了。可警察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又回来,不仅不让医生病人进住院部,连门诊部也给封了。所以我才这么清闲,晚上班也不用值了,跑到这里来喝酒。”
“那黑楼呢?龙老头还躺在那里昏迷着的。”杜易有点着急地问道。
“唉……”陈医生叹气道,“以我的经验来说,看来龙老头是醒不过来了。他多半都会变成植物人,以后的日子有他老婆受的。现在病情基本上稳定,杨梅守在黑楼里的,一有事情就会给我打电话。周家的人知道黑楼有停尸的太平间,才不敢去黑楼封门呢。”
“哦……”杜易听了这话,就不再说了。
“嘿,你们听说没有,还有个奇怪的事。”酒喝过几巡,陈医生换了个话题。
“什么事啊?”大家又来了兴趣,头凑拢了一块。
陈医生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说:“因为周迪的尸体已经腐烂了,市里警察局的法医就近在我们医院里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结果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的胸口被利刃剖开了一个血洞,洗去血痂后,才发现茬口很整齐,警察怀疑是被手术刀划开的,法医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外科医生。”陈医生说道。“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周迪的心脏不见了!”他的这句话掷地有声。
几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但陈医生又说道:“法医说了这话后,好几个在场的警察都拿怀疑的目光盯着我——要知道,整个医院里,就我一个外科医生。我当时就反驳了,茬口很整齐,并不能说明凶手就是外科医生,也有可能是个技术娴熟的杀猪匠。说不定周迪的心脏被杀猪匠偷走后,剁成肉酱卖给包子铺做包子了。”
他这话一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医生又说:“你们知道解剖一完,那些警察又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
“嘿嘿,一做完尸体解剖,警察就把整个柳溪镇里的杀猪匠全集中到一起来审问,还把今天包子铺里卖剩的包子全搜回城里去化验。”他哈哈地大笑起来。
又喝了一会酒,陈医生***神神秘秘地说:“其实,还有个秘密……”
“哦?!什么秘密?”几个人同时问道。
“你们还记得前天罗家老宅坍塌的事吗?”
这话一出,杜易、刘畅和王黎立刻有了兴趣。
“当然记得,”刘畅说,“这位杜哥,就是罗家老宅的继承人。现在老宅的产权就属于杜哥的。”
“啊?!”陈医生心里一惊,顿时迟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关于大宅的秘密说出来。
“陈医生,你说吧。”杜易说道,“我也是才接手的,这大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随时都会把大宅卖出去的。”
杜易一说完,王黎就惊奇地叫了起来:“啊?!杜先生,你准备卖老宅吗?你要卖的时候通知一下我,我很有兴趣呢。”
杜易点点头。
而陈医生犹豫了好一会后,在三个人的执意劝说下,他还是说出了老宅坍塌时,出现的神秘事件。
正如大家都听说了的那样,前天夜里老宅坍塌的时候,有三个陌生人被压在了废墟里,当场就死亡了。三个人的尸体被送到了医院的黑楼停尸间里的冰棺冷藏,后来周迪被人杀了后,塞进了一个已经装着人的冰棺,那口冰棺里原来放着的那个人就是三具尸体中的其中一具。
法医赶到柳溪镇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迪的尸体从冰棺里取出来。法医是叫陈医生来帮忙的,陈医生在搬运周迪尸体时,无意看到下面一具尸体的胸口上,似乎有道缝合好了的伤口。当时陈医生并没有在意,只以为那个人以前动过手术。反正他们只是三个小偷,要是三个月没人来认领,医院方面就可以把尸体当无名尸处理,做成标本卖给医学院,挣上一笔小钱。
法医解剖周迪时,发现他的心脏被人无端地神秘取走。法医在结束解剖后,顺手将周迪胸口的血洞用缝合线潦草地缝上。法医离开太平间后,陈医生将周迪的尸体重新放进一格停尸屉里。他看着周迪胸口那道逶迤如蜈蚣爬过的缝合伤口,突然间他想起了冰棺里另外一具尸体胸口上的缝合伤疤。
陈医生拉开紧闭的冰棺尸屉,注视着那个小偷胸口上的伤口,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擦去胸口上的血污,可以看出,那道缝合伤口很新鲜,根本不是老旧的愈合伤。
他又拉开了另外两个小偷躺着的冰棺,无一例外,两个人的身上都有缝合好的伤口。三个人,一个人的伤口在胸口,一个人的伤口在腹部,一个人的伤口在背部靠近腰的部位。
“这说明了什么?”刘畅伸着脖子,眉头蹙在一起,声音颤抖地问道。
陈医生仰头喝了一口酒,说:“我怀疑,这三具尸体与周迪一样,都被偷走了器官!从伤口的位置来看,他们一个人被取走了肺,一个被取走了胃,还有一个被取走了肾脏!”
他一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身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从陈医生的话里,可以听得出他的恐惧。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发现给警察说。拿他的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还不知道死的那三个小偷究竟是谁,如果贸然给警察说了,最后警方的法医肯定少不了要解剖尸体。这里的风俗是,死也得留条完尸,周迪是已经确定他杀了,才迫不得已做尸检的。要是解剖了小偷的尸体,并没发现少了器官,以后小偷的亲戚知道了,万一来找陈医生的麻烦,他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让那三具身体上有缝合伤的尸体,继续静静躺在冰棺中,等待着三个月认领期限的到来。他们最终的结局或许就是躺在医学院的解剖台时,到了那时,要是解剖的医学院学生发现尸体的身体里少了某件器官,也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而已,永远不会有人想到与一起谋杀有关。
陈医生的最后一句结束语是:“你们千万不要以为警察是吃干饭的。现在他们说是去调查杀猪的屠夫去了,其实他们的眼睛肯定是盯在懂外科手术的医生身上。我是被注意上了,医院里的任何一个医生也都逃不了干系,包括离开了医院但还在镇上的其他懂医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牙医。”他眼皮蓦的一翻,目光如炬地射向刘畅,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激得刘畅浑身鸡皮疙瘩都情不自禁地泛了起来。
“喝酒喝酒!”陈医生端起了酒杯。
可是话已至此,大家都无心再继续喝酒,也就只好赶紧结账走人。
出了小酒店,天已经快黑了。杜易没有心思再去老宅给废弃的砖石估价,刘畅也心里一团乱麻,只有王黎似乎面带喜色——老宅死了人,还被偷了器官,真是件让人感到***的事。这肯定可以让杜易的老宅大大贬值,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既然决定不再去老宅,那就各自回家。杜易和刘畅回牙医馆,而王黎今天才到柳溪镇,住在了镇头的招待所里。陈医生则是回家,他家就在镇尾。陈医生的酒喝得不算少,所以走路有些步履蹒跚。几个人的方向都不一样,所以出了小酒店就干脆各奔东西。
从小酒店到刘畅的家,只需要走上五分钟,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就可以到达。杜易与刘畅并肩穿行在小巷里,就在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听到鼎沸的人声,就是从刘畅的牙医馆方向传出来的,似乎是有人在高声叫骂着什么。透过小巷的高墙,还可以看到隐隐映到天边的火光。
是失火了?这是刘畅的第一个反应。他心里一急,加快了脚步,率先钻出了小巷。可他刚一走出去,看到眼前的情景,马上又退进了巷子里,一把抓住杜易的手,躲到了墙根的阴影里。
“出了什么事?”杜易问道。
“好像有点不对劲。”刘畅说道,“有一群镇上的居民打着火把站在我的牙医馆门外,大声骂着什么。他们似乎是在喊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杜易有些不解。
这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两个相互说话的声音。刘畅扯了一下杜易的衣角,两人顿时躲在阴影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巷尾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牛哥,我们到刘医生的牙医馆去干什么啊?”
“二虎,你还不知道吗?镇里来了个外乡人,听说是养鬼的罗老头的儿子,才继承了罗家老宅,就住在牙医馆楼上。罗家老宅坍塌后,他请了邻村的几个大汉来清理废砖,结果挖穿了地基。”
“地基下有什么?”
“听邻村人说,地基下全是坟墓,一座连一座的坟墓,还有遍地的尸骨。”
“啊?!这么恐怖呀?为什么下面有这么多尸骨?”
“二虎,你没听说过吗?罗老头以前在大宅里养小鬼,搞五鬼搬运,敛了不少财宝,还害了很多人命……”
“牛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大家都这么说。”
“那我们去刘医生的牙医馆干什么啊?”
“听说罗老头死了,可谁都没真的看到过,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罗老头根本就没死,他把自己的儿子找回来,挖开地基,把养的小鬼放出来,想要再来为祸乡里……”
“牛哥,这怎么行啊?”
“就是,所以今天我们去牙医馆,把那个叫杜易的外乡人拖出来教训一下,让他知道一点我们柳溪人的厉害!”
两个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从杜易与刘畅的身边走过。等两人消失在巷子外之后,杜易已是满头大汗,浑身被冰冷的汗液濡得湿透了。一阵风掠过,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杜哥,你别听这些乡里人的胡言乱语……”刘畅安慰道。
杜易叹了一口气,颓丧地说:“算了,也许我到柳溪镇来就是一个错误。那幢大宅,我根本就没什么兴趣去继承。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柳溪镇,那幢全权我委托给你去处理!现在我就去镇口取车,然后离开这里!”
“杜哥……”刘畅还想劝解,但杜易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巷子另一头走去。
在离开前,杜易转过头来,对刘畅说:“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现在还麻烦你先回牙医馆去,稳住那些村民们,我好取车连夜离开这里。”
刘畅只好点头答应。
看着杜易孤独离去的背影,刘畅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