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
杜易合上书本,望了一眼阶梯教室最后几排昏昏欲睡的学生,无奈地苦笑。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前排的时候,发现本来坐在那里的苏叶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不禁有些失落。
政治经济学本来就是门枯燥到无味,并且会让学生与老师一起吐血的课程。苏叶是为数不多还愿意听杜易讲课的学生,而且是个很乖巧的女孩。每到上课的时候,她都无一例外地坐在最前排,专心做着笔记。这让杜易很开心,也让他讲课的时候多了一点动力——毕竟苏叶是个很漂亮的女生。
在第一次给苏叶班上讲完课的时候,苏叶就递过她的笔记本让杜易检查,而杜易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就看到了苏叶用清秀的笔迹写下了几个数字。那是她的电话号码。在那之后,杜易就开始与苏叶约会,但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很隐秘,毕竟师生恋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热恋。
杜易不知道为什么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苏叶就悄然离开了,他觉得有些奇怪,拨了苏叶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听。
“也许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寝室休息了吧。”杜易一边思忖着,一边夹着书走出了教学楼。
在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他顺手从门房那里拿了张报纸翻了翻。头版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色标题:“车祸司机神秘死亡,疑因内疚而自杀”。这条新闻说的是,几个月前,一个叫章二的司机开车时撞死一个小女孩,因为那个小女孩是横穿马路,所以法院判女孩的监护人与章二各负一半责任。但是一月后的某个雨夜,却发现章二神秘死在了马路上。据目击者说,章二当时一直站在马路边精神恍惚,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当一辆拖着木材的大卡车从马路上经过的时候,章二突然发了狂似的冲到了马路上,一动不动。大卡车想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章二被撞到了空中,重重落下,当场就断了气。
“唉……”杜易叹了一口气,说,“生命这么美好,干什么要自杀啊?”
杜易合拢报纸,走出了教学楼,他的轿车就停在教学楼旁的一侧。杜易刚掏出钥匙准备开车门的时候,忽然感觉头顶上急速掠过一条黑色的影子。不等他反应过来,这条影子已经落在了轿车的引擎盖上。“砰”的一声剧响,引擎盖被砸了一个大坑,而杜易也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接着,是一片诡异的红色,那是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然后顺着额头滑了下来,掠过了他的眼眶。
杜易愣了,他无法相信,在心爱轿车的引擎盖上,竟然横陈着一个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女生——她是刚从教学楼的楼顶跳下来的,正好落在了杜易的车上。
当时这个女孩还没死,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她是后悔了吧?可这时候后悔已经太晚了。女孩的身体只是轻轻颤抖了一下,嘴角立刻淌出一道鲜血,如蔷薇一般红艳。接着从她的眼睛鼻孔耳朵都淌出了一汪一汪红色的液体。洁白的连衣裙渗出嫣红的血液,她不停抽搐,终于,她望着目瞪口呆的杜易,慢慢合上了眼睛。
杜易勾下腰,忍不住呕吐起来,恍惚中,他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女生恐惧的尖叫。他感到天旋地转,胃里也禁不住翻江倒海。女生扭曲的面容在杜易的脑海里不停荡漾,最后终于定格成一张清晰的面孔。杜易颓然跪在了地上,眼眶里悄然滑出一串泪水,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杜易在大学里当了三年的教师,几乎每一年都会看到一起学生自杀事件。这让他很不好受,他无法忍受亲眼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消逝。
如果死的是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女学生,也许杜易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但偏偏这个死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他不仅仅认识,而且还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交往。
——她就是苏叶!
楼顶上一个人也没有。毋庸置疑,苏叶是自杀。
没有人知道杜易为什么痛哭,黑色的殡仪车拉走了头上蒙着白布的苏叶,杜易也被同事劝走,教学楼外只留下一块血色的痕迹与一辆被砸坏了的轿车。扫地大妈提着水喉冲刷着地上的血迹,随着水流的冲刷,地上最终什么也没留下,空气里隐隐还有些血腥的味道,一阵风掠过,这残存的气味也被吹得一干而净,不留一点痕迹。
没有人知道苏叶与杜易之间的感情,所以没有任何人来询问杜易关于苏叶自杀的事。
杜易自认他与苏叶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不知道苏叶为什么要自杀。苏叶在午后的死,在杜易的心里成为了一个永恒的谜。
从那个下午之后,杜易就开始不停地做噩梦。
杜易总是梦见他开着车在滨江路上狂奔,苏叶躺在他的怀里,轿车却突然冲出路面,一头栽进江中。他努力砸开车窗跳出车中,但苏叶却留在车里出不来,她张开手,想要从车窗爬出来,但却仿佛有一双看不到的手,狠狠捉住了她的腿,她无法动弹。她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江水漫进车窗,缓缓淹没了她的全身。她绝望地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一部默片,四周寂寥,无边无际的恐惧如蔓延的水草,死死缠住苏叶,将她向死亡的深渊慢慢拉去……
当苏叶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杜易则绝望地醒来,浑身遍布淋漓的冷汗。从那一刻开始,他做出了决定,他一定要离开这座城市!否则,他会恐惧每天夜里的睡眠——他,根本就睡不着了。
杜易不知道苏叶为什么会死去,他总在想,如果苏叶能够复活,那该多么好。可惜,时光永远不可能倒流,苏叶也不会再苏醒。在杜易考虑逃到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接到了从柳溪镇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杜易先生吗?我是罗鼎然先生的委托人,我叫刘畅……”
杜易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的生命与柳溪镇会有什么样的联系。事实上,在他接到那个电话前,他根本没听说过柳溪镇这个地名,更想不到那里竟会有位刚死去的老人,留下了一幢乡村里的老宅指明让他继承。
那位老人叫罗鼎然,一个杜易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杜易听完刘畅打来的电话后,木然地握着听筒。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定是那个叫刘畅的人弄错了什么?杜易是孤儿,他在福利院里长大,没有任何亲戚,读书花的钱也都是福利院出的。
当他提出疑问后,刘畅告诉他,罗鼎然老人的遗嘱里说得很清楚,杜易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因为过去家里贫困,所以将襁褓里的杜易放在福利院大门外后默默离开。当罗鼎然风烛残年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他终于通过各种方法证实了杜易是他的儿子,所以留下了一幢乡村老宅给杜易,希望可以作出一点补偿。
时间是柄无形的刮骨钢刀,足以消磨一个人的仇恨。杜易早就不再对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充满仇恨与愤懑,他只是默默在电话这边答应着。而刘畅也告诉杜易,过不了多久,柳溪镇会搞旅游开发,那块老宅地一定会升值,这多多少少让杜易的心里好过了不少。在挂断电话之前,杜易答应会尽快去一趟柳溪镇。
是的,这是一个逃离城市的最好时机。
杜易挂断了电话,就开始准备行李。几天之后,学校正好放暑假,他也踏上了去柳溪镇的旅途。
将车停在了镇口,下了车,杜易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像一轮盘子高挂在天上,阳光并不刺眼,但他却感觉到一阵没来头的眩晕。好在他马上就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正举着牌子,躲在一棵榕树的阴影中。杜易立刻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向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您是杜易吧?”这个男人迎上来,问道。
杜易点点头:“你就是刘畅?”男人也点头,然后握手。
杜易总觉得刘畅有些面熟,似乎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但他也不是很确定。这时刘畅则先问了一句:“杜哥,你以前是在三中读的高中吧?”
记忆的闸门顿时被冲开,杜易记起了面前这个叫刘畅的男人。是的,刘畅是他读高中的同学,虽然不在一个班上,但依然有着印象。既然是旧识,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变得融洽起来。在对话中,杜易才知道刘畅并不是律师,而是一个牙医。
在柳溪镇,有文化的人并不多。牙医店的刘畅,在镇上居民的心目中,是个很有知识的人,大家都委托他来帮忙写点家信,甚至死了后,把遗嘱也交到了刘畅这里,委托他来执行。
刘畅笑着对杜易说:“我这完全是免费帮忙的,其实也就是图个好人缘,以后居民们牙齿疼的时候,自然会想起我。”
杜易递了一根烟给刘畅,说:“你带我去看看我父亲——罗鼎然——留给我的那幢老房子吧。”
听了这话,刘畅的脸上突然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他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杜哥,有件事我还没给你说……昨天夜里下暴雨,那幢老宅坍塌了……而且……在废墟里还发现了三具残缺的尸体……可能是来偷东西的小贼……”
“哦?”杜易吃了一惊,他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嘴唇蠕了蠕,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吸了一口嘴里的香烟。
沉默片刻,杜易说:“你还是带我过去看看吧,我去上柱香。为曾经抛弃我的亲生父亲,也为那三个死了的小贼。”其实在杜易的心里,他还想为死去的苏叶也上一柱香。
柳溪镇不大,只有三条平行的铺着青色石板的笔直长街。杜易从罗鼎然那里继承来的老宅并不在镇上,而在镇外通往后山的半山腰上。在穿过长街的时候,杜易注意到街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街边的住户也都紧紧关着门,从门缝中可以看到一双双充满警惕的眼睛——这一定是个不欢迎陌生人的小镇!
在路上,刘畅告诉杜易,罗鼎然向来深居简出,几乎从来不与镇上的居民打交道。他座拥一座古老的大宅,在村民的眼里是个很神秘的人。没有人知道罗鼎然是靠什么生活,有人传说他是个有钱的富豪,为了避世才来到了柳溪镇。也有人传说罗鼎然其实是个养蛊的法师,为了养出不为人知的诡秘神蛊才躲到了这里。
“这里的村民没什么文化,所以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刘畅笑着解释,“我也是在上个礼拜,突然接到了罗先生打来的电话,让我去一趟老宅,我才第一次见到了他。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脸沟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几乎是挣扎着告诉了我他的遗嘱,给我说了你的联系方法。他拜托我一定要把这事办好,还给了我一叠钞票作酬金。”一说到酬金的事,刘畅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他就算不给我钱,我也会好好帮他把事办好的。”
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了长街,来到了镇尾。出了柳溪镇,沿着石板铺就的山间小路,他们又走了十多分钟。路边栽着高大的松树,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总会惊起无数胆小的乌鸦。乌鸦盘旋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嘎嘎地叫着,周遭显得很是寂寥。
杜易看到路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土屋,屋外站着一对老年夫妇,正佝偻着腰警惕地望着他。杜易刚要做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这对老年夫妇已经倏地钻进了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里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都很小,怕见陌生人。”刘畅解释说。
经过了小土屋,又转了一道弯,刘畅指着前方,大声说:“看吧,那里就是坍塌了的老宅。”
一片空地上,堆砌着坍塌的砖块。从占地的面积来看,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幢很宽的旧宅。不知道为什么,杜易第一眼瞥见这建筑物的废墟,心中便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忧伤。荒野里唯一一幢房屋,现在已经坍塌了,荒凉黯淡的断瓦颓垣、空疏茫然的白色木制窗框、墙边几丛长得过于茂盛的杂草、几根苍白的枯树枝干——这里曾经住着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虽然他抛弃了我,可他还是我的父亲啊!杜易的心中在呼唤着,看到苍凉的老宅废墟,他的心都要碎了。
杜易的眼中滑落一行泪。有强烈的山风急速掠过,泪痕很快风干了,留下一串不易被人发现的盐渍。
杜易走到了废墟前,点上一柱香,然后黯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废墟里的砖块,大多因为岁月的剥蚀而褪色,薄薄的一层青色苔藓布满砖石的表面。木头制成的窗棂上结着蛛网,空气里弥漫着腐烂与发霉的气味,而更多的则是让人颓丧的忧伤。
砖石中,有些残破的木制家具,红色的漆早已经脱落。可以推知,罗鼎然的生活过得并不舒坦,杜易在废墟里翻出了一个镜框,镶嵌的黑白照片残缺了,上面只有一双苍老的死气沉沉的眼睛,正忧伤地注视着杜易。杜易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亲生父亲在我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苏叶也离开了我!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要是他们都能够复活,那该多好!”
可惜世事不能重来,逝去的将永远逝去。
“杜哥,节哀。”刘畅拍了拍杜易的肩膀。他想转变一下话题,于是指着残垣的一处,说:“就是在那里坍塌的墙下,找到了三具尸体。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一定是趁着黑夜来偷东西的小贼。”
刘畅的话音刚一落下,突然从断墙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哈哈,这几个小贼真够笨的,他们看到这里的主人去世了,想来偷盗遗物,没想到却成了罗先生殉葬的祭品。”墙后转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目光阴鸷的中年男人,他很强壮,穿着黑色的衬衫,手里拿着一截铁锹,额头上全是汗水。
“你是谁?”刘畅惊讶地问。连他都不认识的人,想必不是柳溪镇上的居民。
这男人适时一笑,递过来两张名片。
这个男人叫王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从名片上看,他是城里一家建筑队的包工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刘畅怀着一丝戒备,问道。
“嘿嘿……”王黎干笑了一声,说,“这老宅是你们的吧?我是城里建筑队的,想收购你们这里的废砖拿去做混凝土。反正老宅坍塌了,这些砖块没什么用,你们自己清理还得花钱雇工人,不如全卖给我,我来清理,你们还可以得一小笔钱。”
刘畅愣了愣,然后指着杜易说:“他才是房主,有什么事你和他说吧。”
王黎连忙凑了过来,递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
杜易这才刚看到生父留给他的老宅废墟,他根本还没来得及考虑怎么处置。这一切对于他来说,还显得快了一点,所以他在接过了香烟后,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王黎见杜易有点犹豫,赶紧说道:“只要你把这里废砖的清理权交给我就行了。价格嘛,好商量。”
这时,刘畅做了个手势,然后把杜易拉到了一边,轻声说:“这家伙这么急着要你老宅的废砖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什么问题?”
“这老宅下,会不会有什么宝贝呢?”刘畅说道,“毕竟罗老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人了解他。说不定他把身家宝贝全藏在了地底……”
杜易点了点头,说:“嗯,有道理。”
他转过头来,对王黎说:“我现在暂时还没有清理旧宅的准备,这事以后再说吧。”
听罢此言,王黎的脸上顿时一片死灰,全是失望之情。
“杜先生,您不再考虑考虑?要是你嫌价钱低了,我们还好再商量啊……”
这话让杜易更加确定这些废砖里一定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于是他更坚定地说:“不用啦,我不缺这个钱。要是真要清理,那点小钱我还出得起。”
王黎一脸无奈,但也只有悻悻地离开。
杜易与刘畅相视后,会心一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宅坍塌的废墟的确需要清理,老是胡乱堆砌废弃的砖瓦也不成样子。所以杜易还是对刘畅说:“兄弟,你有空的时候帮我找点人来,我们好好清理一下这里的废砖。不用担心,费用我出,该花多少钱就多少钱。”
“没问题,我这就去联系。”刘畅满口应承。
“不能碰这里的砖啊!千万别碰!有邪灵的!”一个苍老而又焦急的声音如炸雷般突然在杜易与刘畅身后响起。回过头一看,站在身后的竟是那对住在不远处的老年夫妇。说话的正是那个老头,他杵着拐杖,老态龙钟地叫道。他的声音有点中气不足,但语气却很强硬。
“龙老头,你胡说什么?”刘畅大声说道。
“我没胡说!”龙老头坚持道,“这幢老宅真的有问题,这次死三个人,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住在这里的罗老头是个巫师,他把邪灵束缚在了地宅的地基之下,现在宅子坍了,邪灵也被放出来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去碰砖瓦,会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的!”
“瞎说!”刘畅大声呵斥道。可他的话还没说完,晴空中突然平白无故地划过一道闪电,然后一阵由远及近的雷声,天转眼就变阴沉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你们不信邪,那就去清理废墟吧。到时候你们后悔都没眼泪流!”龙老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和自己的老伴互相搀着向家门走去。
他们刚一离开,雨就落了下来,越来越大。雨点与砖块的灰尘混杂在一起,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
看着面前一片萧索的景象,杜易不由得与刘畅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任凭大雨将他们淋成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