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色总是很阴霾的,厚厚的云层堆积在空中,随时一幅马上就要垮压下来的感觉。东吾小区路边法国梧桐树的叶子都落得差不多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干上的树皮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落了,露出了里面黄褐色的树肉,偶尔还会有点粘稠的脓汁树的伤口滴淌出来,然后凝结成暗色的膏一般的东西,让人一眼看上去总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一年前的这个季节,小区的物业管理叫来了几个花工,准备把东吾小区里的一片种满了梧桐树的小树林整修成绿茵草坪。当一个年轻花工掘开空地上的土堡、刨开上面的浮土时,却看到了一块块班驳且支离破碎的腐朽木板。另一个有经验的老花工说,那是年代久远的棺木!
几个胆大的花工从浮土下把棺材拖了出来,曝露在了初冬尚还算得上温暖的阳光下。只是棺木在拖移的过程中,裂出了一条条或粗或细的缝隙。原本花工们以为会嗅到腐烂的气味,没想到他们嗅到的却是一股浓郁的香料味。最早发现棺木的花工找来了一根撬棍,撬开了棺材顶的木板,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幅白森森的骨架,可打开后一看到里面的东西,立刻就吓得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吐着粗气,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几个花工面带鄙夷地嘲笑着他的胆小如鼠,而他则指着棺材声音颤抖地说:“棺材里面有个活人!是个活着的老太太!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当然,棺材里面是不会有活人的。几个花工战战兢兢地走到棺材边上,才看到里面躺着的是一具脸色尚还红润的年老女尸,眼睛微微翕张,露出了一丝寒茫。女尸没有腐烂,手臂上露出的肌肉还保持着细腻的肌理,当老花工壮着胆子摸了一下,竟惊异地发现手臂甚至还保持着些许的弹性——这是一具长年未腐的古尸!
古尸在接触了空气后,颜色渐渐变得晦暗,尸体里渗出了暗色的黏液,只是一会的工夫,就散发出了恶臭,原本充盈的身体慢慢干瘪了下去。花工们自然是找了张凉席把古尸裹了起来扔到了一边,这让后来赶来的文物局考古专家很是懊丧。
不过这事传出去之后,很多城市里年老的人都说,这具未曾腐烂的古尸,其实是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那个不知多少年去死去的老太太其实早就羽化成仙了。而她的仙气也透过地下的土壤,被周围的梧桐树吸了个透。所以,虽然后来这些梧桐树被移栽到了小区附近的行道边,但无数迷信的老年人还是纷纷涌到了这里,不顾物业保安的劝阻,执拗地剥去了梧桐的树皮。他们只希望这些树皮可以为他们带来健康与家人的好运。
毕竟,健康与家人,本来就是老人们最永远的希望。
郭浩然耸着肩膀沿着人行道向东吾小区自己的家走去,他的两道眉毛紧紧蹙在了一起,他一手拿着几个刚从邮局取回的挂号包裹,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只白色的长耳兔子。他瞟了一眼小区路边的梧桐树,下午的阳光越过光秃秃没有遮拦的梧桐树,晒在了他的身上,暖洋洋的,可他的眉毛却蹙得更紧了。那些树干上的伤口就像一只只眼睛一般瞪着郭浩然,这让郭浩然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如同身体里有无数只小爬虫,想要从郭浩然皮肤上的毛细血管里钻出来,曝露在阳光之下。
郭浩然这段心情很是不爽,他刚给妻子叶眉打了个电话,可电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着机。叶眉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两年前歌舞不景气的时候叶眉主动离职去了一家生意不错的夜总会担任领舞。钱是不少挣,但必须得晨昏颠转地工作。
这些倒不是郭浩然担心的事,他是个自由撰稿人,常常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赶稿。他最害怕的是,叶眉会不会在夜总会这种杂乱的场所结交其他男人。毕竟能去夜总会消费的男人荷包里多多少少都有几个钱,而郭浩然只是个不算入流的悬疑小说作家,写的东西在杂志上发表得也不多,每个月就一两千的稿费。在他的心里,有种深深的危机感,他很害怕叶眉终究会有一天什么都不说,悄悄地离开他。
郭浩然的这种感觉,最近来得更是迅猛了。
这段时间,他常常发现自己给叶眉打电话的时候,叶眉的手机总是关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冷冰冰的一句话,总会让郭浩然坠入寒冷到极点的冰窖。
他也曾问过叶眉,叶眉总是说现在夜总会正在排一个新舞,她是领舞员,为了不受干扰,所以一定要把手机关掉。一开始郭浩然也相信了叶眉的说法,可今天他却彻底地伤心了。
郭浩然在今天稍早的时候去了一趟那家夜总会,见了见那里的老板。那个腆着肚子五十多岁的胖子,一边拿牙签剔着金牙上的蔬菜杂碎,一边傲慢地告诉郭浩然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事实——叶眉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夜总会。至于她现在在哪里上班,这个金牙死胖子也一无所知。
叶眉没在夜总会跳舞了!但她还是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带回不菲的工资。
她现在究竟是做什么?难道……
郭浩然的心里隐隐作痛,他猜,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也许,叶眉已经在外面有了另一个男人。
回到了家中,叶眉没在家。郭浩然心里有点郁闷,他把兔子扔进了厨房,又把刚从邮局取回的挂号包裹放在桌上。他点燃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在窗前枯坐了片刻,袅袅的烟雾渐渐裹住了他整个身躯。
他的心里越来越乱,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桌边,拾起了包裹与邮件。
先打开了一个包裹,里面是本叫《诺查丹玛斯预言与九星连珠》的闲书,是郭浩然赶稿无聊的时候在网上书店订购的。不过现在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于是随手扔到了一边,然后拾起另一个包裹。
这是一个从西南某城市寄来的包裹,看大小里面应该是本书。作为一个写悬疑小说的作家,郭浩然常常收到同行寄来的新书,这次也不例外。他撕开了包裹上粘着的透明胶,一本装帧得还算精美的书“啪”的一声从封套里落到了桌上。
《夜葬》,这是一本由一个叫庄秦的小说作家写的恐怖小说。郭浩亮并不认识庄秦,只是在网上偶有交流,这次庄秦的新书出版后,郭浩然也发了封礼节式的电子邮件找庄秦要了一本,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就真的收到了。
作为行规,只要收到了作者寄来的书,就有义务为对方写一篇书评。于是郭浩然捧着《夜葬》走到窗边,在午后还算温暖的阳光下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这个故事发生在西南一个叫“恶诅村”的穷乡僻壤,作者的想象力很是丰富,竟把西南民俗上的一种丧葬习俗与海地巫毒教、毒品犯罪联系到一起。故事虽然简单,但也让郭浩然读得津津有味。三个小时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也正好读完了整本书。
当他翻开最后一页,看到那一页上竟然夹了一张精美的纸片。本来他以为这是一张书签,可取出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旅游宣传单,上面印着几个艺术字——“恶诅村欢迎您”。
看了看介绍,郭浩然才明白,原来庄秦的恐怖小说《夜葬》,让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恶诅村一下出了名,当地的旅游局决定开发那里的旅游资源,而打出的宣传语正是——想去看看恐怖故事发生的真实场景吗?来恶诅村吧。
郭浩然若有所思地放下了书。
叶眉回到家,郭浩然眉毛扬了扬,不动声色地问:“今天跳舞很累吧?”
叶眉点点头,说:“是啊,今天排的新舞难度很高,那些舞蹈演员学着很吃力。”
郭浩然撇了撇嘴,走进了厨房,然后提了一柄榔头出来。榔头上隐隐还有些血迹。
“叶眉,今天想吃兔子吗?”
叶眉忽然左边眼皮跳了跳。右跳财、左跳灾。叶眉连忙说:“浩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吃兔子肉的。”
是的,叶眉不爱吃兔子肉。其实,她在结婚前对这有着长耳朵的白色小动物并没有什么恶感。但自从有一次,她刚与郭浩然大吵了一架,原本她提前请假下班,回家想和郭浩然好好谈一谈,各让一步好好过日子,但她却无意中看到郭浩然在厨房里正准备做香辣兔。
郭浩然并没有用菜刀,而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只待宰的兔子,然后举起了一柄榔头,面无表情地冲着兔子的脑门砸了下去。兔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脑浆四迸,眼珠爆裂。郭浩然看到叶眉在旁观看时,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但是在眸子中,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残忍与满足。是的,是满足!当郭浩然看到兔子被砸死时,眸子里显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
而他在敲死了兔子后,又冷冷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叶眉。叶眉的左眼皮当场就剧烈地跳动起来,怎么都停止不下来。而那天,叶眉也不得不在郭浩然面前认了个错,俩人和好如初。
虽然因为平时郭浩然靠写文章挣不到什么钱,在叶眉面前就像只病恹恹的兔子一样,对叶眉百依百顺,但叶眉却总是忘不了那天看到从郭浩然眼中迸出的快感。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这个以杀兔子为乐的人?!
所以从此之后,叶眉再也不吃兔子肉了。
此刻,叶眉不禁想,今天郭浩然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吃兔子肉?
当着叶眉的面,郭浩然杀死了那只兔子,还剥下了血淋淋的皮毛。他捧着一堆柔软的皮毛,温柔地问叶眉:“你能帮我缝一双手套吗?”
叶眉心悸地答道:“老公,这段时间我要排舞,工作太忙了,我没有时间帮你缝手套。”
听了这话,郭浩然的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腮帮,脸上隆起一道凶狠的肌肉。他蓦地一抬手,手中血肉模糊的兔子皮猛然砸在了叶眉的脸上。
“你干什么?你疯了?!”叶眉大叫。
郭浩然真的像个疯子一般,腾地一声冲到了叶眉的身前,扬起手掌,“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给了叶眉一耳光。
“你骗我!你还在骗我!我今天去夜总会问过了,你早就辞职了!你说,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是在和哪个野男人混在一起?”郭浩然歇斯底里地问道。
叶眉忽然之间冷静了。
她冷冷将脸上的兔子皮拾到了一边,问道:“你在怀疑我?你在调查我?没错,我是有了其他男人,我早就不想和你这个没用的男人呆在一起。你说吧,现在你想怎么样?”
“离婚!我要和你这个贱人离婚!”郭浩然愤怒地叫道。
“好,我同意!”叶眉冷冷地说。
叶眉站起身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过了一会,她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纸,准备递给了郭浩然。在纸片的顶端,只写了五个工整的黑色大字:离婚协议书。
叶眉在协议书里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把他们共同拥有的这套两室一厅、所有的银行存款都留给了郭浩然——反正那个男人有的是钱,叶眉也不看重这点与郭浩然共有的东西。她想郭浩然应该满足了吧,可是当她看到郭浩然时,不禁愣了。
郭浩然双手捂脸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
其实只有叶眉最清楚,虽然郭浩然看上去像个成年人,但他除了写小说,什么都不会。在很大程度上,叶眉不仅像个妻子一样关心照顾着郭浩然,有时,她更像个母亲。
郭浩然止住抽泣,抹去眼眶的泪痕,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视线依然模糊,但脑子里却十分清醒。他在想,要是生命里失去了叶眉,他还能做什么?
郭浩然定定地看着叶眉,声音嘶哑地问:“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愿意离开那个男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定定地看着叶眉,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愿意离开那个男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这一刹那,叶眉的心里突然有了些柔弱的东西,她几乎就要点头了。可一想到这五年来郭浩然什么都不曾给过她,而那个新结交的男人有车有房,还对她百依百顺,她心里的天平立刻又倾斜了过去。
叶眉决绝地说:“不行,我必须要离开你,我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说完这些话,她看到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她的心又柔弱了起来,于是她低声对郭浩然说:“别难过了,只要你愿意签这份协议书,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最后一个要求。只要我做得到,你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郭浩然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缓缓问道:“好,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个男人是谁?”
叶眉的左边眼皮莫名其妙又跳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郭浩然屠杀兔子时,泛着红光的眼神。她有些担心郭浩然会在知道了那个男人是谁后,做出疯狂的举动,所以执意不愿意说出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浩然,我们好说好散吧。你另外提一个条件,如果我能做到,一定会满足你的。”叶眉细声说道。
郭浩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梭巡了一眼,他的视线落到了窗台上的那本《夜葬》上。他忽然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他对叶眉说:“我们去旅游吧。”
“为什么突然想起去旅游?”叶眉有些不解。
郭浩然语气黯然地答道:“因为我希望在旅游里可以遇到一点事,让我们的关系又重新恢复到以前一样美满。如果事情能这样发展,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如我所愿,那也无所谓,就如同现在最流行的离婚旅游,我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分手,即使是离婚了,我们也可以继续做普通朋友。”
叶眉点了点头,同意了郭浩然的提议。但在她点头的时候,忽然在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悲凉。
很多年以前,叶眉曾经看过一本日本女作家山村美纱写的推理小说《离婚旅行》。讲的是一对夫妻在离婚前选择了去旅游,他们在旅游里遇到了许多离奇诡异的事件,在经过了这些事件后,那对夫妻最终重归旧好。
那还是叶眉与郭浩然热恋的时候,找郭浩然借来看的。叶眉知道,郭浩然也看过这本书,说不定他的提议就是因为这本书的原因。不过,叶眉相信,不管在旅途中遇到什么样的事,她做出的决定都是不会改变的。她早就厌烦了与郭浩然在一起的生活,她渴望转变,她渴望脱离与郭浩然有关的一切生活。
在叶眉回房前,她没有忘记问一句:“我们去哪里旅游。”
郭浩然面无表情地说:“恶诅村,一个西南的古镇。”他抬起了手,手中有一张精美的纸片,正是《夜葬》里夹着的那张旅游宣传单。
为了这次意料之外的旅游,郭浩然在超市采购了大包小包的零食矿泉水。当他走到东吾小区的行道边时,他望了一眼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愣了一下,然后他大步走到了一棵树旁,用力在树干上撕下了一块树皮。
虽然郭浩然并不相信这块梧桐树皮可以为他带来好运,但是他真的也期盼着在冥冥中,可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还给他叶眉那颗已经飘忽缺失的心。
看着手里的这块沉甸甸的暗褐色的梧桐树皮,郭浩然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叶眉在递给他离婚协议书时,眼中闪现出那决绝的寒芒,令他伤心到了极点。他使劲拼命摇了摇头,想让自己保持一点清醒。初冬的阳光虽然温暖,但郭浩然却觉得全身透体冰凉。
他把那块梧桐树的树皮塞进了裤兜里,然后转身拎着零食向家中走去。
郭浩然与叶眉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他们的恶诅村之行。根据旅游宣传单上的介绍,他们定了去西南某城的飞机票,到了某城后又坐火车来到了远郊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离传说中的恶诅村还有半天的车程。
他们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所以不得不在这里盘恒一夜。走进一家小旅社后,郭浩然本来很想与叶眉开一间房,但叶眉却皱着眉头对有着红彤彤脸蛋的服务员说,他们要两个房间。郭浩然本想表达自己的反对之意,可一看到叶眉冷若冰霜的面孔,他就不由得一个哆嗦,把嘴里的话硬生生地塞了回去。
郭浩然到柜台上找到了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女服务员,问了问关于恶诅村的情况。那个女服务员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告诉郭浩然,恶诅村其实是才开始开发的,并没有纳入镇里旅游的规划,是恶诅村自己在运作这个项目。所以现在没有公共汽车可以直达恶诅村,只能乘坐破旧的城市里已经淘汰的小巴前往。
听完了这些话,郭浩然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到这里来进行他与叶眉的离婚旅行。
第二天一早,郭浩然叫醒了叶眉,来到了镇里的公交车站。他问了好几辆车后,终于坐上了前往恶诅村的一辆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破旧小巴。
车上人不多,除了司机只有三个乘客。郭浩然看到小巴最后一排坐着一对年龄不大的情侣,正旁若无人地互相喂着黄澄澄的柳橙。在最前排的副驾座上,则有个戴着墨镜、肌肉遒劲的中年人。郭浩然可以肯定这三个人也是游客,之所以这样认为,除了因为他们身穿的衣物与车外的乡民们截然不同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三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张恶诅村送出的精美旅游宣传单。
郭浩然暗笑了一声,心想这三个人也一定是看到了宣传单上的美景后被蛊惑了吧。
叶眉上了车后,没有顾及郭浩然的脸面,独自一人坐到了靠左侧窗边的单人座上。郭浩然凄然苦笑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走到最后一排,坐到了那对年轻情侣的身边。看着这对情侣卿卿我我的甜蜜劲,郭浩然的心里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车缓缓地行驶在弯曲逶迤的山路之间,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很明显他是个上路的新手,对这条通往恶诅村的道路并不熟悉,一遇到岔路他就会歪过头来问他身边那个健壮的中年人应该怎么走。而那个中年人也对道路并不熟悉,他只是个游客而已,一遇到司机的问题,他就翻开一本地图册,指着上面的道路说也许该往这边走,也许该往那边走。
一路上,这个司机走走停停,本来据说只需半天车程就可以达到恶诅村,可到了天色渐渐变暗的时候,这辆冒着黑烟的小巴车却还在连绵起伏的山麓中如蜗牛一般爬行着。
这一路上,郭浩然的心里一直憋闷着一团火气,他很想对这个不熟悉的年轻司机破口大骂,但他又想在叶眉面前保持自己最后的一点点风度。他无数次想要将自己的怒火压抑在胸腔之中,可那团邪火却像生了根的种子,顽强地在心里滋生,总想找个缝隙冲将出来。
天边涌来了一团团密密实实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只是一刹那,天色就暗得如同夜晚一般。
郭浩然望了望窗外,感觉自己终于难以忍受了。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在年轻情侣诧异的目光中,他大声质问司机:“你到底还要开多久啊?都走了一整天了!”
司机踩了一脚刹车,小巴车的惯性差点让郭浩然很难堪地摔倒在车厢里。他正想发作,却又发现车已经停在了一处三岔口之前。那年轻的司机不紧不慢地说:“到了,你们看——”
司机指着窗外的一个路牌,上面写着几个血红的艺术字:“恶诅村,1000米”。
幅驾座上的那个健壮的中年人问:“为什么车停在这里不走了?为什么不把我们送到前面一公里的村口?”
“因为……”司机原本还算流利的话语顿时有点结巴了,他略带慌张地说,“前面的道路是乡村机耕道,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车开进去,轮胎会陷进烂泥,根本没办法开走车。你们看,马上就要下雨了,我可不想进去了就出不来。要知道,一听恶诅村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的话一说完,车窗外的天边就闪了几下白光,一声炸雷平白无故地传进了他们的耳膜,车外竟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郭浩然还想发作,这时叶眉站了起来,柔声说:“就别给司机大佬添麻烦了,我们下车走吧。”在年轻司机感激的眼神里,叶眉率先走出了小巴车。
郭浩然见状,赶紧跟在叶眉身后走出了小巴车厢。他看着天空中落下了滴滴细雨,连忙脱下了身上的外衣披在了叶眉的背上。还好,这次叶眉并没有再次让郭浩然尴尬,她披上了郭浩然的外衣,默默无语地走在了最前面。
而那对年轻情侣与那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也无奈地下了车,并排与叶青和郭浩然走到了一起。一公里的路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不过这么一点路程也足以让同行的五个人互相交换姓名。
这对情侣与这个中年男人果然都是去恶诅村旅游的,他们都是看了庄秦的那本恐怖小说《夜葬》,并凑巧看到了恶诅村的宣传图册,所以决定了在初冬的这次恶诅村之旅。
这对年轻的情侣,男的叫汪洋,女的叫夏晴晴。他们都是市立大学的学生,和《夜葬》里的那几个大学生正好是学友。他们看到自己的同学出现在了那本小说里,于是对这个叫恶诅村的诡异地方产生了浓郁的好奇心。所以他们趁着实习放假的时间,结伴来到了这里。
那个身体健壮的中年男人是个休假的警察,叫罗杰。他说他正好认识写《夜葬》的恐怖小说作家庄秦,庄秦曾经在不同的聚会场合里说过他的这本《夜葬》描述的全是真实的事情。对于这一点,罗杰总是嗤之以鼻,为了在下次聚会时驳斥庄秦的说法,他现在也正好休假无聊,于是孤身一人来到了恶诅村,想要找出庄秦小说里的漏洞。
只要有人互相搭话,这一公里的路程就显得格外轻松了,只过了一会,他们五人就走到机耕道的尽头,来到了一处铁索桥边。天色已经很暗了,在滔滔的流水声中,罗杰手持一只强力手电向对岸照了照,然后兴奋地说:“对,就是这里,这就是恶诅村!我已经看到了对面的那棵大榕树,就和《夜葬》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汪洋与夏晴晴一听这话,连忙欢快地跑过摇摇荡荡的铁索桥。铁索桥有些松,当他们跑到桥的正中间时,鞋子还被桥下的河水弄湿了。叶眉也被这对年轻情侣的活力感染了,她蹦跳着跑过索桥,急得郭浩然不住地大声惊呼:“叶眉,慢一点,注意安全——”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头顶一个炸雷,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顿时变成了瓢泼大雨。
郭浩然连忙加快了步伐,与罗杰一起走过了铁索桥,站在了桥的另一边。
夜色之中,那棵巨大的榕树屹立在恶诅村的村口,树干枝条张牙舞爪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在黑夜里就像一只想要逃脱枷锁而拼命挣扎的困兽。
雨越来越大,索桥下的河水哗啦哗啦地肆虐着,风声则尖利地从人们的耳膜边刮过,那声音就像一支做工粗糙的粉笔从同样粗糙的黑板上划过一般。但是奇怪的是,这里已经到了恶诅村的村口,却看不到一丝灯光,更听不到一点喧哗的人声。
按道理说,恶诅村已经在搞旅游开发了,就算游客少一点,当地的居民也应该依然住在这里的。何况现在才刚刚天黑,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可为什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呢?
五个人快步地沿着青石板小路走进了一片废墟般的村庄中,借着偶尔的闪电,他们很容易地分辨出村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歪歪斜斜的土墙屋。雨水已经把他们全身都淋得透湿,这已经是初冬了,风像刀子一般从他们的脸上划过,虽然不会有淋漓的鲜血喷薄而出,但这种滋味,也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想把他们的皮肤从头盖骨上狠狠地撕揭而开。
“难道是我们走错路了吗?”汪洋自言自语地说道,夏晴晴紧紧地拽着汪洋的胳膊,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而颤个不停。
郭浩然大声地打着气:“不会的,我们绝对不会走错,来的时候路标就指着这个方向,而且在村口我们还看到了标志一般的大榕树,和《夜葬》那本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郭浩然突然听到了叶眉的惊声尖叫:“啊——”
他转过头来,看到叶眉瞪大了眼睛,抬起手臂浑身颤栗地指着不远的地方。郭浩然顺着叶眉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处猩红的光点,就像是一个燃烧的烟头。
“什么人?!”郭浩然大声斥道。罗杰听到郭浩然的叫声后,也转过了头,将手里的电筒射了过去。可就在这时,他手里的手电突然一暗,光芒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四周陷入了一团无可救药的黑暗之中。
“糟糕,正好电池用完了!”罗杰咒骂了起来。而远处的那个烟头般的光亮也有节奏地一明一暗,就像一支真有人正在吸食的香烟一般。
“哗”的一声,又是一个闪电,在场的五个人终于看到了不远的地方究竟的什么了。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雨披,手持黑色油布雨伞的老太太。在她的嘴里,叼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她不停地吸着烟,而白色的烟气则从她漏了风的嘴角吐了出来,立刻就被肆虐的山风掠得不知所踪。
罗杰大声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干什么?”他毕竟是警察,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格外威严,有种令人无法抵挡的力量。
那个老太太笑了起来,干瘪的笑声在风雨交加的夜色里冲来撞去,被撕裂为碎不成块的片段,让站在这边的五个人同时感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郭浩然与罗杰往前走了几步,跨到了这神秘的老太太面前。罗杰如钢钳般的双手紧紧捉住了老太太的手臂,他问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呸”的一声将嘴里叼着的香烟吐到了地上,烟头燃烧着的那点光亮立刻被雨水浇熄了。她转过脸来,用干瘪的声音慢悠悠地对罗杰说:“我是村子那边旅馆的老板,我姓金,你们管我叫金老太太就行了。你们到这里一定是来住店的吧,来,跟我走,保证你们住得既便宜又舒适。”她转过身去,打开了一截手电,持着黑色的油布雨伞向村子的深处走去。
原来是虚惊一场,郭浩然苦笑了一下,然后踱到叶眉身边,顺势搂住了叶眉的肩头,说:“别怕,来吧,跟着我走。”叶眉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悸中解脱出来,面对郭浩然献来的殷勤,她并没有表示反对。
五个人在大雨中,跟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金老太太,缓慢地穿过了废墟一般的村落。汪洋忍不住心里的困惑,不禁问道:“金老太太,为什么现在恶诅村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金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你是说——你认为这里是恶诅村?”
“哦?!这里不是恶诅村是哪里?”夏晴晴惊诧地又问。
“在索桥那边一公里的地方有个三岔路口,如果向东南走上一公里就是恶诅村。但是如果向东北走一公里,你们就只能到我们这个村了——我们村叫尸冢村。”
“哇,尸冢村——”夏晴晴的声音有点颤抖,“好可怕的名字。”
“呵呵,这里以前是乱葬岗,当年湖广填西南的时候,很多湖广人因为瘟疫瘴气,身染恶疾客死他乡,他们没钱建坟,就随便拿条毯子裹了尸体,刨个坑埋掉。在那个时候,这里就是埋葬湖广人最多的地方,时间长了,地底到处都是没有名字的无主骷髅骨架,到了天气晴朗的夜晚还可以看到阴森森绿惨惨的鬼火。所以,这就是尸冢村这个名字的由来。”金老太太耐心地解释道。
叶眉接过了话头,说:“可是我们明明看到路牌上的恶诅村是指向这个方向的啊。”
金老太太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干瘪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可能是夜行的卡车擦挂到了路牌,让路牌所指的地方调了个方向吧。一到了晚上,那些路过的卡车,快得就像阵风。”
走了几分钟,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丝让人感觉温暖的光亮——在村后的半山腰上,有一处院落正闪耀着昏黄的灯光。
在这风雨肆虐的深夜,对于浑身湿透的旅客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洗一个热水澡、吃上一顿热饭菜更有吸引力呢?
一看到光亮,汪洋与夏晴晴就欢呼着向半山腰上奔跑而去。叶眉心里一阵澎湃,她也跟着这对年轻小情侣向那处温暖的光亮奔去。可她只跑出几步,就“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金老太太拖长了声音对叶眉说道。她把手电对准了叶眉的脚下,才发现叶眉是被一个路碑绊倒的。与此同时,叶眉也看到了那块路碑,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嘴张得大大的,喉头间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郭浩然冲到了叶眉身边,这才看到路碑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私家重地,非请勿入!”
不过,不知道是谁那么无聊,用红漆在“私”字上划了一把触目惊心的叉,而在“私”字边上用同样醒目的红漆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尸”
“尸家重地,非请勿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