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行遍天涯海角却发现仍在如来佛的掌心里,孙悟空首先的感受不是惶恐而是被骗的懊恼吧。至少,此时的我就是这样。
“太过分了吧!那样,我岂不是个大傻瓜。”
“对不起!”圆紫大师乖乖低头致歉。
“您为何不早说。”我虽然有点恼羞成怒,还是察觉这有点不像他的作风,于是如此问道。
“没有啦,当初听说书本被倒过来放的时候,我已经想到解答了。看到那本书,我更加确信自己没猜错。然后……,我觉得那很可怕。”
我的不满如同日蚀呑噬影子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悚然一惊:圆紫大师继续说:“因此,我想先听听看你的想法,了解一下还有什么其它解释。”
“可惜……,我的意见毫无参考价值。”
“不,没那回事。对于关键处,我跟你的想法一样。”
“关键?”
“对,也就是‘设计性结局’。”
“设计性结局?”我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把书盒掉包并不是因为其中一本书比较贵。价钱都一样。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嫌犯只想买装在《室町小说》书盒里的《中世歌谣》。”
“可是,……那样毫无意义。”
“所以,问题在于为何要‘设计’。”
“咦?”
“我是指书被放反或上下颠倒的行为,不太可能是偶然:正如你所言,推断这是同一个人做的比较合理。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如果目的是为了贪便宜,事先让店员注意到这种恶作剧也未免太奇怪了,反而应该尽量掩饰。”
“是!”
“如此一来,我们的推理也应该倒过来。目的是‘买书’的‘相反’。”
我愕然地张大了嘴。
“如果只看书盒却买错了书,可以做一件事。那是什么?”
我恍然大悟:“返书!”
“没错。可以对店员这么说‘我只看外盒就买了,没想到里面装的书不对’。”
我像个演员,开始替他接话。结果——
“店员一定会认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最近常有恶作剧’。换言之,‘事先设计’是为了日后返书所做的心理伏笔。”
圆紫大师缓缓地点头:“对,只要这么说‘当时因为急用,发现买错以后已经另外买新的应急’,店员反而会低头致歉,然后退钱。”
“六千五百圆:对学生来说是一笔巨款。”
“就算不是学生,这笔数目也不小。这种书的销路有限,再加上这家出版社规模并不大,所定的价钱也让消费者出不了手。可是,若只是偷走昂贵的书——或许我不该说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种事先设计的犯罪手法,该怎么说呢?毫无出奇之处。这表示犯人是个一丝不苟的小偷,是个只偷内容,再以书本这种‘形式’归还的窃贼。”
这种解释很奇特。小正当天随口说的“有病”这个字眼浮现我的脑海里。
“如此一来,与其说此人有良心,不如说是……不正常吧。”
“对,就是那种异常令我害怕。说不定此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偷窃行为。的确,把书拿走时,他付了钱。到书店返钱时,再把书归还。就算被盘问,恐怕也会打从心底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回答‘我又没有偷任何东西’。甚至还会抱着傲慢的价值观认定‘这本书根本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买’。”圆紫大师盯着白色杯底残留的可可汁液,露出有点疲惫的表情,继续说:“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做‘合理化’。”
说到心理学,我在通识课学过一点皮毛。
“就像伊索寓言的狐狸说‘那葡萄是酸的’吧。”
“没错。既然再怎么跳都构不到葡萄,只好这么想‘那是酸的’,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人的确会产生这种心理。如果事实真如我所猜想的,想必此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窃贼。他认为‘坏’的行为,绝对无法直接做出来。可是,如果真的很想做,他会以‘这不是偷窃,我只是借用一下需要的书’的方式,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借口。如此一来,前一秒跨不过去的障碍,便可以轻易越过了。”
我可以想见对方的模样,一定是一个主观意识很强、头脑聪明,又极为神经质且情绪不稳的人。
圆紫大师说:“如果是这种个性,透过自我合理化,即便是再病态的事他也能坦然执行。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害怕。”
然后他陷入沉默。
店门开启,一名看似学生的胖男生走了进来,喳喳呼呼地向女店员搭讪。女孩开怀大笑,站在柜台内边说边笑,将刀叉拭净后归位,只听见铿铿锵锵的金属撞击声。
圆紫大师瞥向阳光逐渐消失的窗外,看着上方搭起的橘色遮阳篷,冷不防说:“……站收银台的是高冈小姐吧。”
“啊,对。”
“本来应该跟她打声招呼。可是,我故意不过去。”
圆紫大师没去收银台,径自站在电梯前等我,当时我也没放在心上。然而,现在仔细想一想,他与小正(虽说只相处过几个小时)重逢却佯装不熟,的确不像他的作风。
“故意……”我如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一边估量着这句话的意思。
“懂吗?”
“懂。之前也破解过谜团的圆紫大师,如果来到那层楼,高冈小姐一定会问起书本‘颠倒’的原因。可是,您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她。”
“是的。我的想法纯属推测。书本被颠倒放置,也许只是恶作剧。与那个恶作剧无关的某人走到那一区买书,拿起那套丛书里的两本书,一边考虑‘该买哪一本’,一边抽出传票,放回去时不巧放反了。更不巧的是,连书盒也放错了,最后买走了其中一本。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
这个说法就这起“事件”来说,也许是更符合常识的解释。但是,圆紫大师想必不是真的这么想。因为那样太不自然了,而且发生的时间、地点与“颠倒”的恶作剧相同。
现在,较合乎常理的说法,就像眼前的假玫瑰般黯然褪色。
“不管怎么样,那个买书人来返书的机率应该很高。我不能让收银台的人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在薄暮的笼罩下,我目送走向地铁车站的圆紫大师离去。
然后,我正想走向蓝绿色大楼的“那一层”,却像被线拉扯般在人行道上驻足。双脚的影子映现在柏油路上,已泛灰模糊。
我发现自己可能与“那个人”搭乘同一部电梯。
想象中的“那个人”脸上没有表情,脸孔就像雪白的能剧面具,甚至不知“那人”是男是女。
万一每层楼都有两、三个人出去,方形铁箱中最后只剩下我和“那人”独处怎么办?在不停上升的密室中,万一“那人”取出《中世歌谣》,低声演练起返书时的台词怎么办?我彷佛可以看到那蠕动的白色嘴唇。
很窝囊地,光是这样就令我失去再度搭乘电梯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