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酷暑,北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这座贫穷的小岛上。
那一年,田沁十八岁。
她刚刚出了火车站,窘迫地正发愁着坐地铁的步骤。
好在出站口就有学校专派的大巴车早早地候着,等待着外地的学子。
北城是一座繁华奢侈的国际大都市。街上随处可见打扮潮流的公子哥和漂亮姑娘们开着敞篷跑车驰骋,留下一溜烟儿的尾气。
一路上透过透明的车窗,宽大柏油马路两旁的绿荫飞速地退后,几乎是一转弯一片高楼大厦。
学校的大巴车很快地达到北山大学。
田沁独身一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北山大学古老的牌匾之下。
牌匾是木制的,但却仿佛泛着金边儿,洋洋洒洒地书写着“北城大学”四个大字,飘逸流畅,行云流水。
听闻还是书法大家赵丰石先生生前的题字。
“嘿,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田沁正痴迷地研究牌匾,突然一声疑惑清朗的男声闯入,吓了她一跳。
男生留着清爽的板寸,五官棱角分明,俊爽飘逸,却有着一双秋波荡漾的桃花眼,眼下有一圈熬夜后的乌青。
“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赵舟灿自告奋勇,“学妹,我帮你拿行李吧!”
田沁吃惊地张了张嘴,原来大学的同学都这么热情友好。
她不知如何拒绝,便点了点头。
“太麻烦你了,学长。”
赵舟灿迷花眼笑地接过田沁的拉杆箱,领着田沁挤过热闹的人群,进入了北山大学的大门。
“我看你刚刚盯着那块牌子一直看,有那么好看吗?”赵舟灿疑惑地问。
田沁笑眯眯的,“学长,你不觉得那四个字写得特别飘逸大气吗?”
赵舟灿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晦暗不明地扯了一下。
“是吗,我看也就一般般吧。”
田沁没跟他计较,审美是主观的,她不能左右其他人的看法。
虽然她觉得,赵丰石先生的书法美的客观且无须质疑。
田沁见赵舟灿毫不犹豫地径直往前走,便好奇发问:“学长,水利水电学院的报道处在哪呢?”
赵舟灿停下步伐,吃惊地看着她:“你不是去艺术学院报道的?”
田沁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我为什么要去艺术学院?”
赵舟灿乐了,“不好意思啊学妹,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以为你要么是舞蹈生,要么是表演生呢……”
不管是赵舟灿故意逗她也好,真的误会了也罢,田沁都被他逗得眉飞眼笑。
“学长,我是水利系的。”
“工科学妹呀,太牛了。”边说着边领着田沁继续往前走,“水院的报道处也在前面。”
田沁在身后默默地跟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赵舟灿身高近一九零,他穿着黑色的无袖背心,露出健壮精练的肱二头肌,运动短裤也刚到膝盖,脚上大大咧咧地趿着拖鞋。
应该是个体育生。
田沁心里推断着。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天边的云彩慢慢被镶了层金色的边。
赵舟灿突然转头,“小学妹,你叫什么名字?”
田沁笑了笑,“田沁。”
赵舟灿面色一僵。
什么玩意?甜心?
田沁见他没听清楚,便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田沁,田园的田,三点水加一个心的沁。”
“奥,是这两个字。”赵舟灿不知听没听进去,含糊地回答。
“你呢?”
赵舟灿笑容灿烂,露出一排大白牙。
他指着头顶烈日的骄阳,“赵舟灿,行舟绿水前的舟,阳光灿烂的灿。”
这个名字一如他的人,像颗灿烂耀眼的太阳,给第一次远行的田沁带来了温暖。
二人搭着话,很快就走到了报道处。
负责接待的女生在看到赵舟灿亲自护送一个漂亮新生后,表情写满了羡慕。
“证件给她就好了。”赵舟灿对着田沁示意了一下。
田沁乖巧地点头,从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和证件,一并递给了那个女生。
这时赵舟灿的手机铃声响了响,他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大清早的,您老有何贵干?”赵舟灿看了看备注的姓名,懒洋洋地开着玩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一阵清冷低沉的男声传来:“赵舟灿,你夜不归宿,你未婚妻已经知道了。”
“去你大爷的,什么未婚妻。”
赵舟灿破口大骂,说着说着,一直笑着的便嘴角突然变得僵硬。
“我靠,她这次可别再哭了,不然我爸非打死我。”
“她现在就在咱们宿舍楼下。”
赵舟灿本能反应地想往宿舍的方向冲,但是想到身旁孑然无依的小学妹,他仓促解释:“田心同学,有件性命攸关的大事等待我去处理,你在这报道就行了。”
说罢,便形同一阵风,放下行李,迈着大长腿就跑了。
田沁看着赵舟灿远去的背影,甚觉有趣。
虽然他叫错了田沁的姓名。
……
这边赵舟灿边跑边气喘吁吁地握着电话。
“江昭诚,你快帮我稳住她,别让她找我爸妈告状!”
电话那头低沉冰冷:“已经晚了——”
“她走了。”
江昭诚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梁锦扇。
梁大小姐站在太阳底下等得不耐烦,转身就走,边走还边掏出一只手机,按下了拨号键。
赵舟灿刹住了车。
他咬牙切齿:“江昭诚,你是不是人。”
江昭诚笑了,“又不是我未婚妻。”
赵舟灿终于不用着急了。
他吊儿郎当地冲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未婚妻!”说罢便利落地挂断电话。
江昭诚也不恼,慢悠悠地收起了手机,拿起窗沿上的喷壶给寝室的绿植们浇灌着昂贵的SOMA矿泉水。
江家小少爷的绿植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品种,却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连喝的水都跟普通人有壁。
过了一会,赵舟灿回来了。
他把自己的真皮吊椅转了个圈,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昭诚。
“我给你说,我刚才遇见个妹子。”
江昭诚意外地掀起眼皮,“不是吧?梁锦扇才刚走。”
赵舟灿乐呵呵的,装作没听见,“不是我吹,这个妹子长得真是挺漂亮。”
他回忆着,“叫啥来着……”
赵舟灿眼神突然聚焦,“甜心!对,田心!”
江昭诚毫不在意地摆弄着绿植的叶子,轻薄脆弱的叶脉上下摆动。
他漫不经心道:“田心?好名字。”
赵舟灿也附和着,认为田心这个名字,简直跟甜心般甜美动人的小学妹是绝配。
他还自顾自地傻乐着,命运般的电话终于响起。
这次这么快!
赵舟灿哀嚎一声,“我走了。”
江昭诚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贴道:“穿厚点,不然被赵叔揍得更疼了。”
……
田沁被赵舟灿“扔下”后,还是顺顺利利地报道完毕,找到了寝室。
水利系女生少得可怜,只有二十个人左右,不一会儿大家都打成一片。
田沁的寝室有四个人,有的父母都来了,帮着一块收拾着未来要共度四年的寝室。
只有田沁看似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床上套着被罩。
“你看看人家,多独立。不像你,这么大了连个被子都不会套。”
田沁听到有位家长小声地埋汰着自己的女儿,语气不失宠溺。
田沁把头伸到薄薄的被罩里,熟练地找着被子的四角。
找到了一个角,她按照被罩的轮廓把它放好,头却待在被罩里,迟迟不出来。
她长吁一口气。
不知道田广文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又在某个婶婶的床上……
是的,田沁的父亲,田广文,主业是懒散地打鱼,副业是卖力地当“鸭”。
还记得六月刚高考完的时候,田沁独自拉着大包小包,一声不响地回了家。
进门便听见一个声音洪亮的女人毫不客气地骂田广文:
“你他妈的行不行啊,我这钱白花了,还他妈的不如我家那瘫痪的死男人!”
田广文讨好般地笑,揉搓着女人胖乎乎而又粗糙的手。
“怎么了王姐,这次我不跟您要钱了,你以后还要来嘛。”
那王姐还是跟田广文撒泼,不遗余力地贬低着田广文的命根子和能力。
田广文却不跟正常男人一般,他丝毫没有生气,还抬起那张被岁月摧残后,仍比较帅气的脸跟王姐撒着娇。
王姐最终还是被他哄笑了,埋汰了他几句,准备新一轮冲刺战。
田沁二话不说,拿起满是尘土的行李箱,拎着它跨过了大厅的门槛。
她随便把行李堆在了角落,掀起主屋的门帘,冷冷地看着床上打趣的二人。
床上两人还正温存着。女人肥胖而又白花花的大腿正跨在田广文腰上,周围的夏凉被被挤兑到角落,田广文应声抬头,田沁看到他比寻常的打渔户白了不知几度的肤色。
“呵。”
鄙视的鼻音一出,王姐瞬间慌乱了。
“哎——小田啊……”
田广文满不在乎地把夏凉被盖在王姐身上,自己赤.裸着。
“滚出去!”田广文看到王姐慌乱的神情,害怕自己的老顾客跑了,赶紧骂了一声。
田沁沉默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一时间,胖女人的打骂声,田广文的训斥声,还有庭院内有家养鸽子不停咕咕叫的声音,都刺痛着田沁的耳朵。
她知道田广文一直在做皮肉生意,但今天是第一次亲眼所见,竟然这么刺眼。
她反复的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在嘈杂声中安慰着自己:那个人还在北山大学等你,不要再浪费时间给无关的人。
田广文光着身子不好下床,于是一个还带着湿泥的软皮鞋扔了过来。
“妈的,你要不要脸,赶紧滚蛋!”
田沁最后讽刺地笑了一声,扭头就走。
八月初,录取通知书寄到。这是县里第第一个北山大学的高材生,于是一口气出了十万元的嘉奖费。
临走之前,田广文往她手里塞了一沓现金,嘱咐了两句:
“别死读书,学习好不如嫁得好。北城有钱有权的人最多了,别浪费了从我这遗传下来的漂亮脸蛋儿。”
田沁摸了摸,也就一万块钱。
她懒得跟这个窝囊的男人吵,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才上了路。
……
没有田广文的城市,真好。
田沁套好了被罩,走下了床边的扶梯。
“我收拾好了,需要我帮你吗?”田沁走到临床小姑娘的身边,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女孩名叫周莎莎,是北城本地人,十分豪气爽朗,“好啊,一会我也帮你收拾收拾桌子。”
田沁的桌面很简单,早就把能摆的都摆好了,但她还是笑着点点头。
九月的第一天,来自天南海北的四个女孩总算凑齐。
门还开着,走廊里还有其他女生宿舍此起彼伏的叽叽喳喳。她们笑谈自己今天的头发又掉了几把,体重又胖了几斤,在哪里做的漂亮美甲……
笑声传到楼外,路过的人总要叹口气。
唉,今年的姑娘们还是这么热闹。
阳光明媚,绿树成荫,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
但田沁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夏天,一定有哪里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