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有片刻的失神。她借着月色将脸扭过去,手指却无意识地搅着略微弯曲的头发。
路意致好奇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蝉鸣鸟叫,偶尔还有蚊虫的叮咬。
他们周边的一桌人还大大咧咧摆上了烧烤和啤酒,几个小年轻意气风发,放纵着大笑,简陋劣质的马扎被他们摇晃地吱吱作响,浑浊的酒气也时不时飘向这边。
面前的男人墨色柔顺的发梢垂下,遮住了他稍显淡漠的黑眸。他一身高定手工西装,戴着理查德米兰腕表,神色冷淡却不失风度,无不彰显着世族大家的风范。
显而易见,江昭诚并不属于他脚下这所吵闹的夏日路边摊。
“可以吗?”他神态自若,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路意致看了看周围爆满的餐桌,连忙点了点头,“请坐。”
“多谢。”
江昭诚应声坐在了路意致身旁。摇晃且低矮的马扎,与他高大的身材极不相符。即便如此,他依旧安然自得,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不适宜。
他驾轻就熟地掏出纸巾,擦了一遍面前餐桌的一小块和筷子,然后又掏出了一张新的纸巾,把干净的筷子轻轻地放在了上面。
路意致意外地发现,身旁这位气度不凡的男人的某些习惯竟跟田沁出乎意料的相同。
他扬眉看向田沁,碰巧看到田沁掩饰般地摸出手机,眼神却涣散呆滞。
路意致意识到了什么,随手给她发了条信息:【认识?】
田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用手托住了滚烫的额头。
她满脑子都是震惊,自从上次在工地匆匆一别,田沁万万没想到还会遇到江昭诚。
那天高高在上的他,遥远的像个陌生人,而她仍留在原地,做个未经世事的学生,甚至连同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回去后,田沁一夜未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闭眼却满是江昭诚望向她时寒彻冰霜的眼神。但后来他却对她的鲁莽很是温和与包容,像个完美的领导。
他好像不恨她。
这样就很好。
至于意外地相遇在这间犄角旮旯的小店,想必是二人都未曾预料的。
此时江昭诚已经收拾完毕,双臂放松地垂下,淡笑地看向田沁。
“田沁,别来无恙。”江昭诚似笑非笑,夜色正浓,映衬着他锋利的脸庞。
比疯狂跳动的心跳声来得更快的是她梦中都会给出反应的习惯。
田沁听到他久违喊她名字的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即抬头。
看着江昭诚神色平静而疏离,她慢半拍地才想起,面前的人原来是五年后熟悉的陌生人。
——再也不会有人尾音慵懒宠溺地叫她甜心了。
田沁压下眼眶的酸涩,只得装作惊讶地样子:“江总,竟然是你啊!这天太黑了,我都没认出来。”
江昭诚像老朋友一样自然,眼中毫无情绪:“几天前我们已经见过了。”
田沁觉得这时候再装失忆就没意思了。
“那天在工地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她斟酌着回答,眼睛却不自知地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从未见过你穿西装,很有型。”
江昭诚沉默了一会,淡淡道:“这次回国,是因为真的有很重要的工作,完成后我会立刻就走。”
田沁原本跳跃的心情瞬间沉下,错愕中带有一丝未察觉的失望。她不明白江昭诚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要生生地剜她的心。
此时江昭诚的米粉被端上来,软糯滑顺的淡黄色米粉,几块白白的酸萝卜丁,淡淡地淋上一圈醋,又用几片绿点缀着。
他没有动筷,反倒是看向侧旁:“这位是,不介绍一下吗?”
田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些烦躁,于是没有过脑子的一句话瞬间脱口而出:“我男朋友——”
话音落下便无可挽回,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虽然田沁很不愿意承认的是,她用赌气般的话,在企图唤醒江昭诚哪怕一丝丝对过往的记忆。但她这才猛然记起,她早已失去同江昭诚置气的资格了。
——不要这么幼稚,田沁。
她不断地劝说着自己,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紧江昭诚的面部的表情变化,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
一秒,两秒……树上的蝉鸣声音越来越大,聒噪地田沁一阵心慌,江昭诚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田沁突然淡笑一声:“开个玩笑,早分了。”
路意致被当了枪使却不自知,还看着田沁傻傻的样子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主动像江昭诚介绍自己:“你好,我叫路意致,的确是这位小姐的前男友。”
周围虽有点点灯光,但是江昭诚神色讳莫如深,依旧看不太清,“我姓江。”
路意致淡笑的嘴角立即僵住了。
“江昭诚。”
江昭诚拿起手边的筷子,嗦粉时依旧慢条斯理,毫不担心油渍的喷溅,颇有大家风范。
路意致沉默了许久,面前的大半碗粉似乎已经吃不下去了。
女主角田沁一直闷着头,一如既往地挑着碗里的小白萝卜吃。
路意致很是佩服这个男人,他仿佛丝毫不在意与前女友和她的前男友共坐一张饭桌。
淡定自若地像是重复了千百回般。
可是听他们的对话,两人好像近期才刚刚遇见。
他止不住问出声:“你们一直都有联系吗?”
田沁知道江昭诚吃饭时的习惯,家里从小就教育他:食不言,寝不语。
于是她贴心地抢在江昭诚前面回答:“没有。”
江昭诚握住筷子的手在暗夜中地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出乎意料,江昭诚咽下一口细粉,优雅地擦了擦嘴,放下筷子。
“你们似乎好像一直都有联系。”
不知为何,路意致在他平淡的声线里竟听出一丝委屈。
“嗯,我们是和平分手。”路意致突然有些庆幸。
江昭诚笑了笑,不说话了。
夏夜的暖风吹过,带起树叶一片刷刷作响声。
三人不约而同的没有再出声。
田沁大口地吃光碗里的粉,干脆利落地放下筷子。
“江总,我们先走了。”
路意致也随即站起身。
江昭诚向二人淡淡地点了点头,“再见。”
田沁头也不回地迈过窄小的空间,一时间,那张餐桌只剩江昭诚一人。
她沉默着走了很远很远,微微泛红的眼眶中满是不解。
他为什么还是这么礼貌温柔,他们为什么不能向其他情侣一样老死不相往来。
他为什么看起来毫不在意五年前的事,连恨意都不曾。
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勾着她。
田沁是个慢性子,但喜欢江昭诚这件事,她坚持了五年。
田沁终于忍不住,她回头看了看刚刚还近在咫尺的江昭诚。
此时他还是慢悠悠地吃着饭,不论是天价的八珍玉食,还是廉价的路边摊,他都是不紧不慢地享受着。
田沁想起带他来这家店时,还很担心江昭诚会不会嫌弃。但看着江昭诚满眼笑意地低头吃着,田沁就想把世间的所有都给他。
路意致陪田沁站在此地许久,他看着远处热闹的摊位上,只有江昭诚在橘光的照射下倒映着一个无比孤独的影子。
他终于忍不住拉了拉田沁。路意致低下头,温柔地说道:“我送你回去。”
田沁应声。
……
江昭诚挑着碗里圆润可爱的细粉,慢条斯理地吃着。
末了,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内心感慨着:味道不如从前好吃了。
江昭诚抬眼面前还未来得及被收走的田沁的碗。田沁吃的很是干净,只剩下浅浅的汤底。
小甜心的胃口倒是比从前好了些。
江昭诚面无表情地回想。
他神色自若地将两人的碗筷摆放在一起,然后把路意致的碗轻轻推向远处。
见店内的店员即将走出来收拾外面的餐桌和残羹剩饭,他站起身,体贴地把自己桌上的垃圾都用纸巾归置一处。
店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她早已注意到这个超群出众的男人了,很少有顾客饭后还保持着优雅、干净的桌面。
店员赶紧走过去,“先生,我来吧。”
江昭诚很是绅士,“麻烦了。”
店员麻利地收拾着桌子,眼神还止不住地看向远走的江昭诚。待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才恋恋不舍地专心敛着碗筷。
她这才诧异地发觉桌面上三个碗的奇怪布局。
那位礼貌矜贵的男人,碗里吃得干干净净,唯独白萝卜丁,一粒也未动。
……
江昭诚在小巷口出来后,找到了自己的车。
他没有启动,只是靠在窗前,默默点燃了一支香烟。
烟头缩短,烟屁股烫到了他的食指,他依旧置若罔闻。
分别五年,田沁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好在没有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外。
只是这个男人太过讨厌,不仅入侵到他和田沁最常来的小店,分手后仍跟田沁纠缠不清。
“我不想再见到你。”
五年前田沁慢吞吞说出的话还依旧清晰。
“我们跟其他情侣一样,再也不要联系了,好吗?”
江昭诚轻笑一声。
在这个世界上,自他记事以来,想要的都唾手可得,就算是天边的月亮,他只要流露出略微的感兴趣,便有人前仆后继的双手捧上。
小时候自己只要戴上谦虚乖顺的面具,大人便止不住的兴奋,仿佛看见了未来向科集团继承人优秀卓越的样子。
遇到田沁后,他才明白,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并不是围绕他江昭诚一人转的。
有人会不爱他,会坚定地说分手。
他所有的宽容、耐心都都偏执地给她一人,代价就是田沁的没心没肺和翻脸无情。
江昭诚拿出手机,修长的指尖翻找着通讯录。
电话被瞬间接通。
“帮我查个人,路意致。”
电话那头顿了顿,“江总,是哪几个字?”
江昭诚无言。
他回忆道:“应该是个医生,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林霖立刻记下。
想不到电话那头又闷闷地传来一句话:“我很不喜欢。”
林霖跟随江昭诚共事的这四年,了解的比江昭诚父母还多。
他跟江昭诚去过最阴暗、晦暝的地方,知道江昭诚不是表面上的温润、谦和、耐心。
相反的是,江昭诚是个狠心,阴鸷,强势,偏执,果断的毒蛇。
所以林霖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如此带有孩子气的言语。
他莫名想起了回国前的某个夜晚,那时小江总站在非洲的某个角落,对着滔滔不绝的尼罗河拍着一张又一张照片。
那个平日里总是高高地昂着头颅,这个一身闯劲,一身才华,在这个激荡奋进的时代,带领他们拼出一条成功路的年轻人,那晚正落寞地站在窗前,烟雾缭绕,背对着他们,手指慢慢地在窗上绘着一个又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文字或是图案,浑身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是的,他们一直都在非洲的某个混乱的小国。
董事会上江家长辈们毫不吝啬的赞叹的英国项目与收购计划,其实都是在非洲完成的。
这其中的坚韧与决绝,林霖再想不出第二个人。
“明白了。”
林霖语气没什么起伏,公事似的应道。